第1章 寒江孤影
夕阳落尽,在天边遗留了一条长长的余晖,火红火红的颜色,美丽极了。
天还没黑,月亮就现了身。夜空下,一个少年孤零零地站在湖边,显得彷徨无助。他叫李萧,年纪不过二十,却饱经风霜,尽显疲惫。
李萧原本是轩辕门黄掌门亲传的七弟子,只可惜手上功夫远远比不上嘴上本事,所以一直不受他老人家待见。如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轩辕门天字第一号的叛徒。你问他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其实他也答不上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自己太笨,一个招式总是学半天不会,又不受老天爷待见,打小就霉运缠身,到了今天仍然看不到翻身的希望。
总之他的人生就是好事轮不到,坏事跟着跑。
他现在从轩辕门跑了出来,其实用逃字更为准确。但他不这么认为。他是在洞悉师父要收拾自己时主动开溜,所以绝对算不上逃。他最舍不得也放不下的就是那位娇俏可爱的小师妹,可人家是黄杨干宝贝独生女儿,压根不愿跟他一块浪迹天涯,甚至差点跑到爹爹面前举报自己。
李萧很想哭,却欲哭无泪。想跳进河里,可又不会游泳。他冲着数丈外的一叶孤舟大喊:“船家,快过来,我要搭船……”只要渡过眼前这条河,顺利到达北岸,他就可以一路逃出关外,再也不用担心被身后追杀他的同门师兄弟赶上。
然而任凭他喊破喉咙,那木船就是一动不动,仿佛存心在看他笑话。
李萧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芦苇丛,茫茫芦苇随风摇曳,哗啦作响。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仿佛听见一串串急促的脚步正在朝自己奔来。
“船家,你行行好,赶紧把船撑到岸边来吧。”
生死存亡关头,他再也不敢多说废话。
只是无论他怎样喊叫,那木船就是不肯挪动半步,而那船夫更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李萧急的就像热锅上蚂蚁,几番作势要跳进水里却都咬牙忍住。他自幼生在北方,哪里会半点水性。堕入水中只会让人死的更快。
“喂,老天是不是瞎了眼啦,非要在我没有娶妻生子,没有功成名就之前,就把我弄死吗?”
老天没有搭理,芦苇丛里倒是传来答话:“从冀州轩辕城到雍州金城起码有上千里路,你小子跑了一路到底想逃哪去?不怕累死我们几个师兄弟吗?”
李萧听着这怨气冲天,却又十分熟悉的声音,真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忧。说话之人正是他的二师兄郭峰。
话音还没落尽,郭峰如鬼魅般一步蹿出草丛,接着又蹿出一人,两人,直到第四道身影现身那芦苇丛才重归平静。四个人手握宝剑,疲态尽显,见到李萧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李萧暗中握紧长剑,颤声道:“二师兄,马师兄,赵师兄,周师弟,你们……你们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郭峰脸色一沉,瞪眼说道:“送行?你见过有谁送行能送一千里路的吗?”
李萧结结巴巴地说:“既然不是送行,那莫非……莫非要和我一道出关?”
“我呸,七师兄别装傻啦。我们几个是来送你上路的。”四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大声叫道:“七师兄你干了大逆不道之事,我周云虽然受过你的恩惠,但今日非要大义灭亲,为师父清理门户。”
李萧心里一寒,说道:“周师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怒师父他老人家,你无凭无据,怎么能妄断我大逆不道呢?你性格孤僻,不受人待见,只有我肯照顾你,指导你练功,你却不问是非要和我划清界线,刀剑相向,真是可笑……”
周云入门最晚,众弟子中年纪也是最小,平日里唯独和李萧走得亲近。如今李萧深陷囹圄,周云竟然第一个表态要和他划清界限,不禁令人心头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有什么可笑的?欺师灭祖的是你,又不是我们。”郭峰话锋一转,又说道:“马师弟,赵师弟,你们谁愿意替师父清理门户,送李师弟上路?”
马通和赵庭都早于李萧入门,无论剑法还是内功均远在李萧之上。
郭峰料想他们二人出手,对付区区一个李萧,自然十拿九稳。
李萧问道:“你们就不怕我是被冤枉的,误杀了好人?”
郭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三位师弟,摇头道:“怕又怎样,不怕又能怎样,我们奉了师命替轩辕门清理门户,还能抗命让你活过今晚么?”他忽然冷笑,接着道:“总之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除非老天爷愿意为你开一次天眼。”
李萧朝天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是失望,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会掉进河里。其实,自古恩师如父,他并非不能把命交还给师父,只是像今天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不甘心。他喃喃自语:“我想不通,自己明明做了一件善事,为什么会惹来欺师灭祖的大罪。”
赵庭看他表情痛苦,上前一步说道:“李师弟,说老实话我也不信你会干欺师灭祖的事。但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可能冤枉你呢?准是你背地里欺负了小师妹,师父念及师妹声誉没说,所以只叫我们暗中把你除了。”他顿了顿又道:“平日里咱两关系不错,这样吧,今日只要李师弟接得住我三招,我赵庭就绝不再为难你。”
他不论内功还是剑法都远在李萧之上,这么说既是因为有必胜把握也是想装装好人罢了。
郭峰暗自冷笑,心想:“平日里就属你话最多,半点秘密也守不住,别人不对付你又对付谁呢。”
李萧正想感激赵庭,可突然瞧见迎面劈来一把细铁剑,吓得赶紧举剑横挡。那铁剑虽然又细又短,劈出的力道却有百十来斤,李萧根本抵挡不住,整个身子往下一沉,单腿跪进了土里。
李萧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叫铁剑不劈进肩膀里。但那剑气实在太盛,还是在他身上划开了几道口子。
赵庭大笑起来,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同门情谊。肥大的身子矗立在李萧身前,活像个巨灵神。他再次将细铁剑高高举起,料想自己肯定不用使出第三招了。
然而长剑刚刚举到头顶,他好像突然被人点了穴道般一动不动。郭峰几人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他开口说话,忍不住催促道:“赵庭你搞什么?难道想对李师弟手下留情不成?”
李萧垂着脑袋受死,却迟迟不见赵师兄动手,于是抬头一看,不禁大为惊骇,只见赵庭双眼瞪大,面色惨白,仿佛已经被吓死许久。
这怪异惨状李萧想想都忍不住浑身哆嗦。
“哐当”一声,赵庭那肥大的身子瞬间向后倒下,动也不动。
郭峰一惊,扑到赵庭身旁,探了探他的鼻息。脱口说道:“死啦?”他转眼恶狠狠瞪住李萧,厉声道:“你胆敢使用暗器杀害赵师弟……”
李萧满脸困惑,“没……没有……再说我……我身上哪里有暗器……”可赵庭突然毙命,他也是又惊又奇,暗暗寻思:“会不会是周师弟念及旧情,暗中出手相救?可是……从来没听说过他会使暗器呀。”
郭峰霍然起身,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提着一把三尺长剑急刺李萧喉咙。他在众弟子中排行第二,剑法也是第二,出招既快又狠,近十年来败在他手上的人不说一百也有几十。
李萧连赵庭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是郭峰对手。他把眼睛闭上,做好受死的准备。心里不经意间浮现出小师妹那张可爱的笑脸,嘴角也跟着扬起浅笑。
郭峰挺剑刺来,突然瞧见他嘴角那抹笑意,联想到方才赵庭稀里糊涂送命,不由得有些许心慌。他大叫道:“哼,看看李师弟的暗器快还是我的剑快。”
话音未落,忽然扑通一声,郭峰居然和赵庭一模一样,整个人突然顿住,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周云和马通看着两位师兄接连莫名毙命,惊的目瞪口呆。他们明明死死盯住李萧,不曾瞧见他突施冷箭,怎么就悄无声息地连杀两人呢?马通颤抖着将剑指向周云,喝道:“你俩关系最亲,是不是你在暗中帮他?”
周云脸色苍白,早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支支吾吾半天嘴里硬是没蹦出一个字。
马通又急又怕,逼问道:“再不说话我就一剑砍了你。”
他越是逼得急,周云越是口吃,不一会竟然尿裤子了。
李萧暗道:“这里除了周师弟和马师兄再没有其他人,也只有周师弟可能救我。”忽然眉头一皱,寻思:“不对,此处还有一人才对……只是他干嘛要救我?又拿什么本事救人?”
他转头望向木船的方向,远远瞧见船尾上的船夫垂首弯腰,老态龙钟,哪里像是有本事救自己的样子。他喃喃道:“多半是周师弟了,可恨我刚才还在埋怨他,哎……”
哎声未尽,猛然听见一声“哎哟”惨叫,李萧慌忙回头查看,只见周云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马通兀自举着长剑,剑刃上却没有一滴血渍,似乎受到极度惊吓,口中念念有词:“鬼,有鬼……”
李萧也被这接连发生的怪异场面吓到,忽然觉得眼前的碧绿的湖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心头止不住砰砰乱跳。正想开口喊住马通,却见他像疯子般跳入草丛,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夜色降临,带来了无尽的黑暗。
莫非恶鬼已趁着夜色降临人间?
夜风骤起。李萧瞪着三具尸体出神良久,被凉风一吹瞬间清醒。他爬起身来,望见那艘孤舟仍旧停在湖面,就像是被雕刻在水中。那船夫对岸边的刀光剑影不闻不问,也不看一眼,仿佛浑不在意,这反常的举动实在令他惊奇。心想:“难道那船夫是位世外高人?”他管不了那么多,一旦马通神智恢复,转身杀回来的话,他的下场铁定和三位师兄弟一样,白白交代在这座碧绿的湖边。于是他喊道:
“老船家,你要是不说话,我就默认你是同意我搭船了啊。”他等了一会,老船夫仍然没有答话,整个湖案很快又陷入一片死寂。李萧咽了口唾沫,鼓励起自己:“李萧,你已经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就算这滩湖水里藏了妖魔鬼怪,你也用不着害怕。郭师兄,赵师兄,周师弟都是被我间接害死,轩辕门再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地啦,哎……”他心下凄凉,想着大不了就是一死,全当把命交还给师父。便勒紧包袱,束好铁剑,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跳进湖中。
月黑风高,幽幽碧水,李萧左脚换右脚交替蹬踏在水面,长发飘飘,青衫摆舞,如果不是疲于逃命,他当真有几分少年侠客的英姿。
片刻,他提的那口气还没吐完,大半个身子却已经淹进水下,眼见木船就在丈许之外,可就是没本事过去。他双手高高举起,在水里扑腾,脑袋一会沉入水下一会浮出水面,距离淹死也就剩一时半刻功夫。
就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候,那湖水忽然滚滚翻腾,一股强大的力道似乎从湖底生出,竟然将李萧推出湖面,送到了船头。
李萧又一次死里逃生,又惊又奇,痴痴地望向天空。此刻模样虽然狼狈不堪,却不失清秀。“奇了怪了,难道老天爷真的开眼,三番两次救我?”
他茫然回头,不经意间瞧见那老船夫举起双手,居然在伸懒腰,不禁大为恼怒,恨声道:
“原来老伯是活人啊,怎么我在岸边苦苦喊话,你装作听不见,就是见死不救呢?”
老船夫没有答话,自顾自地摆弄船桨,半张脸被斗笠遮住,神态模样完全无法看清。李萧上下打量一番,还是认为他的身份与船夫更为符合,胆子一下大起来,右手往船篷上重重一拍,喝道:“哼,老船家,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老船夫泰然自若,呵呵笑道:“我怎么敢瞧不起少侠你呢?你可是凭一己之力手刃三位师兄的英雄……”
李萧听后总觉得话不顺耳,好像是在讥讽自己同门相残。他冷声说道:“这么说来,你什么都瞧见,也什么都听见啦?”
老船夫沉声道:“你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来气。老夫睡的正香,突然被岸边几个臭小子吵醒,你们几个在岸边又吵又闹,我闲来无事听了一会,原来是轩辕门的徒弟追杀帮中叛徒。”
李萧面色羞红,吃吃地说:“我……我不是叛徒……也不是有意要吵你休息。”
老船夫说道:“我以打渔为生,白天睡觉,晚上干活。今天被少侠一闹,没睡几个时辰,夜晚就没力气。你得赔偿我。”
李萧尴尬不已,心想自己从轩辕门匆匆逃走,身上没带一文钱,哪里赔偿得了你。思索片刻,把手中铁剑推向船夫,说道:“船老伯,你看我衣副样子,像是身上有钱的人吗?我这把剑虽然不是天下名剑,但是出自轩辕城铸剑大师黄掌门之手,多少值些银子。不如这样,我把它送给老伯防身,既作为补偿,也当作船费,怎样?”
“船费?”老船夫皱了皱眉,说道:“听意思,少侠还指望我把你送到对岸去?”
李萧重重地点头,说:“不错,不错。我打算离开中原,去往关外的孤烟城。”
老船夫面色一沉,怒骂道:“拿上你的破剑,赶快滚下船去。”
李萧愣了一下,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到他,缓缓问道:“我说错话了吗?”
老船夫道:“别废话,赶紧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李萧苦笑说道:“呵呵,滚回岸上还是滚回轩辕门?师父莫名其妙地要杀我,你想叫我回轩辕门送死?”
老船夫呸道:“呸,你没干坏事,黄杨干那老东西会害你?”
李萧又气又急,自己被污蔑倒无所谓,怎么还骂师父老东西?他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何无缘无故要杀他,心想多半是因为自己天生愚钝,始终掌握不了轩辕门剑法要领,所以才惹得他老人家恨铁不成钢,一气之下动了杀心。但自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始终对他心存敬畏,不能忍受外人辱没师父。他说道:“你凭什么骂我师父老东西……”他连连惨笑,又道:“家师乃是赫赫有名的轩辕门掌门黄大侠,我大师兄是号称三笑剑客,大笑三声便能取人性命的幸洋。你一个船老头也敢大言不惭……”
老船夫哼道:“我听说黄杨干心高气傲,看不起江湖豪杰,不肯掺和武林纷争。还听说他心胸狭隘,一身本事从来不肯教授徒弟。可想而知你本事有多差啦,被你杀死的那几个人本事就更差了。”
“你……你……”李萧气的面脸通红,大怒道,“你说话当心点。我本事差是因自己资质愚钝,跟家师没有半点关系,你别胡说八道。”
黄杨干乃轩辕门掌门,又被朝廷钦点掌管兵部武器锻造,自然名声在外,老船夫耳闻过他,李萧并不觉得奇怪。
“想不到黄杨干人品不行,教出的徒弟倒是很维护他。”老头冷笑说道:“黄杨干的女儿是你师妹吧?那野丫头可有男人要啦?”
他口里的野丫头在李萧心里分量极重,此刻听见她被人羞辱,当即忍不住喝道:“你个撑船的越说越过分,骂我师父就算了,怎么还骂起我师妹来了。你赶紧道歉……”
他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剑柄。
老船夫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老夫听出来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想要她,对不对?可惜你那师父眼高手低,决然看不上你这个废物,这辈子都不可能把她许配给你,我劝你还是别自作多情的好。”
李萧浑身发抖,气到语无伦次,说道:“我……她……你……胡说八道……”
老船夫笑道:“我听说黄杨干极为宠爱他的独生女,如果那丫头真在乎你,怎么不向她爹爹求情,饶了你呢……”
李萧连他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可心里却恨不得立刻返回轩辕城,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老船夫看他面容扭曲,实在难受,冷笑几声便住了口。
李萧难过了好一会,怒气和伤心如潮水般在他心里翻涌。他自从轩辕城逃走后,逃亡至今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不仅浑身疲惫不堪,而且伤痕累累。此刻听见外人议论师妹和自己的感情,怒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恍惚间只想着躺在船舱里大睡一场,等到醒来或许会发现这一切不过只是场噩梦。
然而当他拉开舱帘,立刻惊到浑身一颤,只见船舱内赫然摆着一口棺材,精美小巧,散发着淡雅木香。他整个人瞬间清醒,忍不住问道:“哎呀,怎么船舱里有口棺材?”
老船夫看着他慌张的表情,得意地笑了,抬头看了眼天色,才说道:“那你想不想知道这幅棺材是为谁准备的?”
李萧右手不禁摸向剑柄,暗忖:“难道是我?莫非这老船夫是师父请来的杀手?早在湖边守株待兔?”
他内心深感不安,却强装镇定地喝问:“你到底是谁?”
老船夫冷笑道:“你以为这棺材是为你准备的?”
李萧拔出铁剑,横在身前,喝道:“以为怎样?不以为又怎样?你尽管把话敞开了说。”
这时,凉风又起,吹袭李萧的肌肤,寒凉中带着轻柔。他心里五味陈杂,酸涩苦闷,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
老船夫道:“年轻人,你确定自己有本事和我刀剑相向么?”
李萧心头微惊,握在剑柄的手不自觉松开。这老船夫驼背弯腰,看上去弱不禁风,可说起话来沉稳有力,绝不似船夫那般简单。他不敢大意,把铁剑往船篷上一拍,冷冷地道:“老伯若是冲我来的,就请出手吧。”
老船夫冷笑了两声,慢慢说道:“你不会真以为岸上三人是死在你手上吧?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没数么?”
李萧满脸通红,沉声道:“老前辈说话暗藏玄机,仿佛早就洞察一切,敢问老前辈看见是谁出手杀害了我三位师兄弟?将来有可能的话,还得请你在我师父面前做个证人,还我清白。”
“怎么,你还在做白日大梦?以为黄杨干能回心转意,八抬大轿请你回去?”船老头反问。
李萧默然。于情于理他都希望有朝一日能重回轩辕门,不仅仅是在师父面前洗刷冤屈,更是想再见日思夜想的小师妹一面。
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她那娇俏模样,白玉般的肌肤还有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突然喷出一口热血,终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荒凉的长河上,只有一叶孤舟和并不相识的一老一少。夜色迷离,秋风作响,河水潺潺,遍地都是萧瑟凄凉之感。此时李萧已经支起身子,背靠船舱坐着。他双眼含泪,回想起一个月前的往事。
那日午后,众师兄弟都已沉沉睡去,他独自一人在后院竹林练剑。练不多时,忽然瞧见小师娘穿着薄衣,两处胸口几欲弹出,慌慌张张跑向自己。这小师娘是黄杨干第二任妻子,长得十分美丽。只见她眼角含泪,委屈地道:“萧儿,你得帮师娘一把。”
事实上李萧比他小不到两岁,只是二人隔着辈分才以此称呼。竹林幽僻,孤男寡女,李萧不敢拿正眼瞧她,红着脸道:“师……师娘尽管吩咐,萧儿能帮的自当尽力去帮。”
那小师娘接着道:“师娘知道在这群徒儿中,你为人最重义气,也最实诚,所以走投无路之下才找到了你。”
李萧心扑通乱跳,打断道:“请师娘捡重点的说,萧儿晚点还要回去午睡。”
小师娘忽然哭道:“你们师兄弟中有人欲对师娘不轨,近几日更是趁你师父出门在外,要在夜里轻薄我。”她一边说一边哭,眼泪顺着眼角流入胸口。
李萧大惊,“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欺负师娘?”
“你别太大声了,这可是天大的丑事,张扬不得。再说我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既丢了你师父的脸也恐害了那人的前途。只求你……求你……”
“求我什么?”
小师娘吞吞吐吐道:“只求你师父回来之前,每日夜里,你能在守在师娘门前。”说罢她又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李萧血气上涌,道:“这自然是做徒弟份内的事,师娘你先回去,从今晚开始萧儿夜夜守着你。”
待到入夜,李萧果然提着铁剑守在了她的门口。当夜风很大,天很黑,李萧守在门口大约过了两个钟头,渐渐生起困意,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迷糊中突然听见一声女人的喘叫声,他心头一惊,来不及多想便破开房门,冲到床头,“师娘……你怎么啦?”
谁知烛光忽然亮起,那小师娘竟然全身一丝不挂,浑身颤抖,一把抱住李萧,哀求道:“萧儿,救救师娘,有人……”
便在这时,一群师兄弟闻声赶到……
木船随风飘动在湖面,晃晃悠悠地前行,寒风又起,将李萧拉回现实。
那老船夫双手握住船桨,前后摇摆。他的背依然佝偻,嗓音依旧沉稳,“年轻人,你当真不肯下船?”
李萧情绪低落,有气无力地说:你就别再问我了,我死也不下船,下了也没地方可去,倒不如就出关去到孤烟城苟活余生吧。”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有缘,日后就在孤烟城和师妹相遇吧。”
老船夫举起长竿用力一撑,那木船立刻划到三丈开外,嘿嘿笑道:“孤烟城倒是个好去处,专收江湖贼人恶人,还有像你一样的落魄剑客。只是日子久了,你心心念的小师妹只怕更不会记得你,早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老船夫似乎存心和李萧做对,话里话外都在摧残他的意志。平心而论,李萧能在被恩重如山的师父一路追杀的情况下设法保命,更多是因为师妹黄夕月给了他活下去的信念。
李萧的心境犹如雪上加霜,越发凄凉,恨恨地说:“即便师妹把我忘了,另嫁他人,给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我也会一辈子把她放在心上。只不过……”他面露苦涩,吃吃地说:“我现在没什么本事,径直回去肯定会给师父杀了。”
老船夫说道:“我要去杀人,你也要跟着我?”
李萧一怔,问道:“你要杀人?你不是船夫?”
老船夫目光深邃,望向湖心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一位故人,一位好人,一位恶人,也是一位高人……”
“高人,故人,好人,恶人……”李萧默默数着,眉头皱的很深,问道:“你要连杀四人?”
老船夫瞪了他一眼,骂道:“简直比猪还蠢……”
李萧心想:“我不蠢的话能稀里糊涂成了轩辕门叛徒吗?可他说话稀奇古怪,和我蠢不蠢有什么关系。”说道:“天底下哪有人既是好人又是恶人。老前辈说话但凡正常一点,我也不会让你瞧出半点蠢来。”
老船夫面色一沉,勃然怒道:“谁敢说没有?我那位故人便是。我从看你第一眼起就知道你蠢,是现在才发现的吗?”
李萧挠头寻思:“好吧,好吧,懒得跟他啰嗦了。莫非他那位故人也藏在孤烟城里?”
……
几盏茶功夫过去,那木船依旧游荡在碧绿的湖面上,宛若奈河上的渡魂冥船,显得尤为森然。李萧负手站在船头,遥望夜空。今夜原本是十五月圆的好日子,他却亲人分离,踏上了一条背叛师门的逃亡之路。换作往常,他肯定又举着花灯笼,和师妹,师兄弟们在院子里一边赏月一边攀比谁的灯笼更明亮,更精致。一片欢笑祥和之声。
李萧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小师妹一面。
圆月照天,泛着一整月里最明亮的的月光。月光之下,河岸边柳枝倒垂,随风摇曳,一派寂寥凄然之感。老船夫几乎与李萧同时叹了口气。而那原本弓着的背竟然随着叹息声缓缓直起,整个身子变得又高又大。他解开肩上蓑衣,露出锦衣玉带,英气逼人。
李萧背对着他,悠悠地说:“你说的没错。善恶本来就是一念之间,好人变坏,恶人伪装成善人比比皆是。”
“孺子可教……”老船夫仰天大笑,脸色忽然大变,沉声喝问:“你说说当今天下谁才是第一恶人?”
李萧不明所以,茫然说道:“我……我不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第一恶人,没法一概而论。”
老船夫说道:“不错,立志报复仇之人心中的大恶自当是杀父仇人。被劫财掠货之人心里则是江洋大盗。更有人心中大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但我若说出一个大恶人的姓名,你绝对不敢否认他是天下人共认的第一恶人。”
李萧满脸疑云,说道:“未必吧?”
老船夫骂道:“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
李萧气的不行,但不愿意跟一个老头一般见识,所以并不打算搭理。他虽然无端遭受师父杀伐,但压根没想过认他当作恶人,心里自然也没有什么第一恶人。
老船夫见他不答话,尤背对着自己,怒道:“我问你,你脚底下的湖叫什么名字?”
李萧瞪大眼睛,茫然答道:“我稀里糊涂逃到此地,哪里知道它的名字。你还是别来问我的好。”
老船夫怒气更盛,居然用命令的口气喝道:“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不准扯其他话。”
李萧心想自己搭了他的船,便是人在屋檐之下,还是忍下这口气为好。他环顾四周,几番观察,始终没瞧出这湖泊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摇头道:“我又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道它。要我怎么回答你?难到瞎说一个……就说……说蒙冤湖,你可满意?”
老船夫冷笑说道:“你不是本地人,但必定听过碧幽湖,逍遥剑这六个大字……”
“碧幽湖?逍遥剑?”李萧脸色大变,那惊骇之色就像决堤的洪水爬满脸上。纵然他很少踏足武林,可也曾听过这六个大字。普天之下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永远说不够,讲不烦的便是碧幽湖中藏着一位高人,一位真正的绝世高人,一位半恶半善的怪人……
他吃吃道:“这里难道……就是碧幽湖?”
老船夫说道:“不错,正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碧幽湖。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些围困逍遥剑的白雪剑客去哪了啦?又很好奇我这糟老头子到底是谁,胆敢擅自闯入这有来无回的绝境?”
李萧惊到目瞪口呆,心思完全被他说中,心砰砰乱跳。此刻的心情甚至比方才面对四位师兄弟追杀时还要忐忑。他依然记得昔日说书先生一边谴责逍遥剑十恶不赦的罪行,一边又赞美他风华绝代的剑法。仿佛在述说一位半神半魔的故事。
他怔了半晌,才勉强稳住心绪,徐徐转头朝向船尾,却在见到船夫打扮时再次目瞪口呆。只见那老船夫已经摇身一变,再也不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船夫,不但身形挺拔,英姿勃发,而且腰悬利剑,杀气腾腾。虽然的确不再年轻,但绝没有到老的地步。
“我曾听说金城最厉害的十三位白雪剑客化身渔夫,常年守在碧幽湖,莫非……莫非老前……哦不,大英雄便是其中之一?”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我再问你一遍,逍遥剑是不是你心中的第一恶人?”
男人眼中不是怒火就是杀气,李萧哪里敢说个不字。他忍不住把男人从头到脚反复打量,实在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白雪剑客,毕竟白雪剑客的名字由来靠的不仅是雪花一样飘渺的剑法,还有那一身纯白的白盔白甲。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柄长剑上。它是一柄极为耀眼的宝剑,比普通剑客的佩剑要大上许多,剑鞘宝石林立,光彩耀眼,绝非常人所能佩戴得起。月光从剑柄流落在剑尾,似一道道寒冷的秋霜飘在肌肤上。
“我猜你……你不是白雪剑客。”李萧壮起胆子说到,只不过他的声音很轻,在森然的黑夜里简直像个小姑娘。
男人仰天大笑,“白雪剑客全都命丧在那座碧幽岛上。”
李萧心下一寒,朝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陆地”望了又望。
“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道:“我什么都知道。”
李萧已经不知道该问什么,该说什么。
男人摘下斗笠,在月光下缓缓露出真容。他的脸尽管有些皱纹,却仍显俊美。秋风吹起他鬓角碎发,更添几分潇洒。身着锦衣玉带的他分明是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他冷声道:“你虽然很蠢,但到现在也总该猜到我的那位故人就是这碧幽湖的主人吧……”
李萧不住地点头,“可我……猜不出大英雄您的身份。”
男人道:“你没必要知道我是谁。你既然知道碧幽湖,就应该听说过它的厉害。”
李萧自然听过。十多年来,闯入碧幽湖的人虽然不多,却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名声在外的高人。他们当中既有人来自名门正派,也有人来自邪魔歪道。可不管是谁,终究是将自己的性命和名声都葬送在这片幽静的湖泊。
李萧这才明白当初男人为何要阻止他登船。凭他的本事,悄然杀死自己三位师兄地不过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他不禁苦笑说道:“逃来逃去竟然稀里糊涂逃到了碧幽湖绝境,老天爷真是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早知如此,不如就让赵师兄把我杀了。如今却要和那些武林前辈一样葬身碧幽湖,我何德何能,不是平白让人耻笑吗。哎,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只是遗憾再也不能和师妹相见也没机会一睹那美人的绝世芳容。”他红脸继续说道:“据说那美人比我师妹还要美上数倍。”
男人感到好奇,温言问道:“那女子是谁?你的旧相好?”
李萧摇头苦笑,“我不认识。我只不过想看看传言美若天仙的女子到地能比我师妹好看多少……”又说道:“我很好奇,长什么模样的女人能把那些英雄好汉和达官贵人的魂魄轻易勾走,以致于为了她甘愿倾尽家产。可笑的是,那些人从始自终都认为完全值得。”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奇女子,我却从没有听说过。想必是我的心思全都放在她的身上,旁人不敢当面提及吧。”男人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李萧自打知道误入了碧幽湖后,便抱了必死之心,反而变得坦然,又开始口无遮拦起来。他露出鄙夷神色,笑道:“你我都是男人,又何必装模作样呢?街头巷里,茶馆酒肆,无聊男人们谈的最多的不就是那个青楼女子吗?我看你现在这副痴迷样子,肯定脑袋里全部是她了……”
男人脸色铁青,大怒道:“胡说八道,你胆敢污蔑我,出言不敬?”
李萧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浇了盆冷水。赶忙说道:“不敢,不敢。我敬佩您还来不及呢。天底下妄图手刃逍遥剑侠的好汉千千万,真正敢动手的却没有几个,而敢于动手还有把握杀死他的人却是一个没有。我李萧虽然本事很小,但胆子还是蛮大,倒是很想亲眼见识前辈为武林除害。”
男人与李萧对望一眼,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好,好,我就开了这个先河,让你做第一个看我杀人的人。”
李萧听着男人的豪言壮语,竟然不再伤感自己不幸的遭遇。
……
月已经攀上头顶,便将当晚最亮的月光洒落在人间。
那木船“哗啦”一声,撞停在满是水草的岸边。李萧犹疑地望向岸上丛林,轻声问道:“我猜这不是北岸,只是碧幽湖上唯一的小岛,碧幽岛吧?”
男人说道:“你总算聪明一回。”
李萧心想:“剑侠何叔籍为了一本剑谱残杀雪山派弟子陆九岩夫妇,陷华山于不义。后来又为了一个女人背叛昔日大师兄,是个十足的大恶人。他虽然侥幸逃到碧幽岛上,却逃不脱武林正义志士的追杀。反观自己,当真越过碧幽湖,远走关外,就一定能躲过师门追杀,高枕无忧吗?”
男人继续说道:“逍遥剑侠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你误打误撞和我闯入他的禁地,难道不害怕么?”
李萧哈哈大笑,看不出半点害怕的意思。他只觉浑身轻松,是逃亡一个月以来任何时候都比不了的。“我何必要怕?前辈如果不幸败给恶人,我大不了陪前辈你一块去死。可若是前辈胜了,我不仅能亲眼目睹大快人心的壮举,日后还能在江湖上为您歌功颂德。所以不管是生是死,都不虚此行。”
男人笑道:“我原本以为你就是蠢货,没想到还挺有种,好,很好。”他话锋一转,又道:“既然你真心想帮我传扬,那就把这粒药丸吃下去。”说罢他忽然抬手一抛,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红色药丸如箭般飞出,正好钻入李萧嘴里。
李萧毫无防备地吞下一颗药丸,顿时大惊失色,“你……你喂我吃的什么?”
男人道:“自然是不可多得的灵丹妙药。不过,如果吃药的人不听话的话,它又能立刻变成天底下最毒的毒药。”
李萧惊道:“你想要我怎样听话?”
男人说道:“比如这样……”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在李萧脸上,只是眨眼间功夫,他竟然从船尾闪身到了船头。
李萧莫名奇妙地吞下药完,又无端挨了一巴掌,顿时怒不可遏,喝道:“你干嘛打人?”那铁剑伴随着喝声径直刺向男人咽喉。
男人面色一凛,森冷的目光瞪住铁剑,身子却一动不动。待那剑头抵近喉咙时,他霍然伸出两指,犹如拈花般夹住剑刃,手腕只是轻轻一抖,原本在李萧手中的铁剑顷刻间反落入他的手中。接着他又倒转剑柄,将铁剑递回给李萧,冷冷地道:
“我从不杀无名之辈。”
李萧怔住。他见过高手,想他师父那般在江湖久负盛名的高手也见过几个,却从未有人达到男人的境界。他是个聪明人,男人的身份已然猜出七八分。他吃吃地道:“你是……是雪山孔掌门……还是云剑山庄林庄主?”
当今武林,与男人年纪相仿,武功相近者寥寥无几,李萧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两位高人。毕竟一位是雪山派掌门,一位是曾经的华山三绝剑之一,他们同何叔籍都怀有深仇大恨。
男人反问他道:“你为什么想到的不是他的大师兄李承业?”
李萧摇头,“不可能是他。李承业贵为国公,掌管冀雍两州,又是一城之主,纵然和他仇恨最深,也不可能罔顾身份地位,跑到这荒野地里和他拼命。”
男人略微沉吟,心想:“这小子说笨也笨,说聪明也聪明。好好培养一番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他说道:“你分析的不无道理。时辰不早了,我先自行上岛去找逍遥剑侠,你留在船上替我把棺材搬到岸上,日出之前带着它到丛林里寻找我。”
李萧心里有气,暗道:“呸,又是下毒又是无故打人,别以为本事大就可以拿我当奴才使唤。真以为自己有本事打得过剑侠何叔籍,我才不会傻到跟你陪葬呢……”他心里放不下小师妹,自然想方设法活下去。但他不敢得罪眼前男人,表面上仍恭恭敬敬地说:“这片树林少说有几十亩,我背着棺材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前辈呀……”
男人沉吟片刻,忽然拔出长剑举在半空,它是一把又宽又厚的六尺巨剑,闪耀着银白月光。
“这宝剑非同一般,发出的声响能传数里远。到时你循着剑声寻找就是。”
李萧皱眉暗想:“除了大,真看不出哪里不一般了。”嘴上却道:“果然是把绝好的宝剑,料想当今天下的七大名剑也不过如此。不过,剑虽然是好剑,它发出的声音真能传数里远吗……”
男人说道:“看来你挺识货。好,今日遇上我是你几辈子才修来的缘分。把事办妥了,日后我替你教训黄杨干。”
李萧连连点头,堆出满脸笑容,却在心里呸了一声。
男人收起宝剑,又道:“它正是当今天下七大名剑中的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