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善否
中洲历一四四五年一月二十,东陆,塔兰盾。
“您真的不愿跟我们一起去?”艾蕾·席尔穆纳挽起头发,丝绸般柔顺的银发如瀑般垂落,“如果能得到您的欢迎,对兄长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我也不是不愿意去,只不过我正出行在外这件事,除非得到母亲许可,否则还是最好不要告知世人比较好,”沃从站在艾蕾背后,替她梳理银发,并在发间挂上嫣红色的流苏坠子用以点缀,“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可要是有某些人因为我在这里,便给罗兰阁下和路西泽他们带来了本不该有的麻烦,就是我的罪过了。”
“这样啊……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办法。”艾蕾表示理解,作为前代安本纳尔帝国皇室的公主,她也经常面对这种有限于自身身份的情况。
窗外的花园,那些曾经艳丽招人喜欢的玫瑰都枯萎了,黑色的花蕾蜷缩在枝头,像大片大片黑色的蝴蝶,所有灌木都被砍掉,地面上一层光秃秃的根须,防止‘黑刀’故技重施。
自黑刀刺客在内庭现身行刺以来,整个阿克罗姆宫在罗兰的命令下,进入了极度森严的警戒状态,除禁卫军士外,严格限制任何侍从人员进出。
面对作为中洲传说中从不失手的鬼影刺客,这种程度的警惕当然有必要,但也导致了就算是她们也不能时刻保证有侍女在身边陪从。
因为据说黑刀刺客皆是无面之人,他们扒下受害者的脸皮佩戴在自己脸上,通过这种方式来易容成任何人从而接近目标。
仅仅是这样仍然不够,在黑刀藏身花园对艾蕾发动的刺杀失手以后,沃从就一直几乎可以说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了艾蕾身边。
整个塔兰盾,唯有作为半个神人的她能够完全保证艾蕾的安全,既然如此,在知晓‘黑刀’为何会来刺杀席尔穆纳家族王女的原因之前,她便有责任负责保护对方。
至于先前的那点‘小争吵’,早在她们这几日的相处中如浮冰般消融了。
“莉莉安娜冕下可真温柔啊。”艾蕾又轻声说,手摸向脖间晶莹的白银项链,她身穿一件领口很低的银月华长裙,饰品紧贴住锁骨附近,带来些许冰凉。
“才不是,别高看我了,艾蕾,我配不上你的这份赞美,”沃从垂落眼帘,隐藏住那对火焰色的眸子,“我只是想要成为一个善良勇敢的人,一个像母亲那样光彩夺目的人。我时常想着,这件事如果是母亲的话会那样做吧,因为我想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所以也要那样做。”
“这有什么不好?无论怎么说,您也确实是帮助到了您想要帮助的人们。”
“从结果来看是一样没错,可本质上不同,我帮助他人,不是因为我为他人的困境而感到了悲伤,我付诸行动的原因,从根本上来讲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成为那个可以毫不犹豫对他施出援手的人。这种不纯的动机,我这种无论目睹怎样的灾难,不是首先心生同情,而是想到要保持自己伪装的人,完全不配得到与真正纯善者同样的赞美,因为我只是想成为不是自己的别人罢了。”
“这样蛮不讲理的苛求自己,会不会太辛苦了。”艾蕾叹口气。
“这才叫学习,一种要让人变得不像人原本样子的过程,人的原本模样,像动物般野蛮,付诸暴力去取得想要的,所作所为全听从欲望与本能的呼喊行事。”
“这是神人眼中的我们?还是诸神眼中的人类?”
沃从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
“您的话虽然拗口,可我大概明白意思了,不过追逐他人的影子是否称得上本人的真心,这点单凭我的学识实在难以定夺,”艾蕾沉思一会,忽地笑了,“其实您的这份感受,我也时常有过。”
“该用怎样绝伦的姿态才能做到惊艳旁人,得是如何一丝不紊的行为才算是合乎礼节,身为席尔穆纳的女儿,我该如何行事,才能为这个名字增添荣耀。”艾蕾说。
“我曾经厌恶过一个人,那是一个在帝国内声名远扬的年轻贵族,因为知晓了他令人作呕的一些嗜好,我发自内心的对他感到恶心,可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作为家族年轻的继承者,在不远的未来将会是我父亲、兄长,乃至达梅里亚公国皇家地位的有力支持者。”
“所以在舞会上,我任他牵起我的手,假装一无所知的对他微笑,忍住心底的厌恶,尽力笼络着他,”艾蕾淡淡地说,“他的身份是如此重要,乃至就算父亲因此要我与他联姻,我也不会拒绝吧。”
“不,该说我还是做得不够,如果我当时便主动提出姻亲,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了。”艾蕾抓紧双手。
“那个人是威斯克大公洛萨·维森的长子,威斯克公国的继承人,”艾蕾的声音颤抖着,“他是莱昂·维森,后来杀死我母亲的畜生。”
沃从哑然,该怎样评价这种巧合般的悲剧,他们是掌握世间至高权力所在的尊贵家族的儿女们,每一步都牵扯着千万人的生死福扯,如果为了这份目的而牺牲自我的幸福,那样是对吗?
艾蕾擦去眼角的泪花,神情再次变得坚毅:“现在的我已经明白,我个人的感受与幸福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我是达梅里亚的儿女,我的一切一切都理应为它奉献。”
“这样的我,才配得上称呼自己尊贵的姓氏,源自神人卡门,帝国皇族的席尔穆纳。”她站起来,飞扬的裙摆冰花般绽放,少女曼妙的身段令人一眼移不开眼睛,雪白的银发披散在身后,仿佛即将展开的羽翼。
即使是沃从也不得不赞叹,比起自己,艾蕾才更像是神人的女儿,而实际上她也的确是,白银之血在她身体内流淌,赋予她能够疗愈万物的神术力量。
“我的兄长,罗吉尔·席尔穆纳,将代我向罗兰阁下,为我和路西泽提亲,”艾蕾望向她,仿佛做出最后的通牒,“如果您愿意祝福我们,现在就告诉我吧!”
沃从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听见自己说: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