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过的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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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法到底给了我什么

受访者档案:

女,“80后”,绥化师专小学教育专业2003届毕业生。其父左手残疾,六岁后随父亲去加格达奇学书法,初中时险因贫困辍学,去逊克寻亲后才得以继续学业。书法在其职业道路上屡建奇功。2018年受派前去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做汉语教师,2020年回国。与丈夫育有一子。

学书法不是我的选择,是爸爸的选择,后来的事我们都始料不及。

我六岁才记事,身边只有爸爸,我问过他:“我怎么没有妈妈?”

爸爸没好气地说:“死了!”

“爷爷奶奶呢?”

“都死了!”

爸爸的左手少了四根手指,只剩下大拇指,他天天教我写字,用毛笔蘸水在水泥地上写,写不好字就打。

他还带我从逊克坐火车去哈尔滨,找到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跟人家说我要拜师学艺,这让他们很为难。加格达奇的朱宏老师正好去书协办事,爸爸跟他聊得很投机。

回到逊克后,爸爸把用得着的东西装进破旧的电动三轮车,他带着我直奔500公里外的加格达奇。我们没钱住店,晚上睡在三轮车上,幸好天气不冷。

到了加格达奇,爸爸找地方挖了地窨子,我们住进去。我没有户口,只能进第六小学读书,一边上课一边跟朱宏老师学书法。爸爸到外面找活干,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他很少跟我好好说话,不是吼叫就是打骂,但他从未放弃过我,放弃过书法。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春节前夕,爸爸让我到百货大楼门前写春联去卖,我去了。加格达奇的冬天经常零下四十多摄氏度,清扫过的路面上还有残雪,每个人都穿得很厚实,脚步匆匆。等我在门前铺开摊子,很多人过来围观,都说:“这小姑娘字写得不错!”

有人问:“你的对联卖多少钱?”

我说:“不知道。”

这个人说:“没买春联的赶紧买吧,别让小姑娘找零钱了。”

买春联的叔叔阿姨把钱放到一个盒子里,有2元、5元、10元的,还有50元的。

我在加格达奇一下出名了,朱老师也觉得脸上有光。帮我的人很多,其中,大兴安岭地委宣传部部长陈士果帮我把户口落到加格达奇,行署教育局督学冯宝臣帮着把我转到育才小学,那是加格达奇条件最好的小学。我家也从地窨子搬到租来的房子里,残联的人安排爸爸给一家单位看大门。

收入稳定后,爸爸在单位院里养兔子想增加收入,人家辞了他。爸爸又去找残联,四处干零活。有一天晚上,我挨了打跑出去,跑到好朋友家门口,冷得实在受不了,敲了两下门。同学妈妈出来了,把我拉进屋。她什么都没问,直接说:“只要你爸爸愿意,你可以随时过来住,阿姨欢迎你!”我跟好朋友睡在一起。

爸爸再打我,我就去她家。每次回到家,爸爸都像没事人似的,也不问我跑哪儿去了。他的坏脾气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说不定什么时候电闪雷鸣。

在育才中学,我遇到了恩师韩雪梅,她是我的班主任。学校收学杂费,爸爸很少给我。

韩老师问:“你爸爸又说没钱?”

我低下头。

爸爸不给的钱,韩老师都替我垫付。每天中午,她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出去吃饭,都带着我。

1996年8月末,快开学了,爸爸的坏脾气再次发作,这次他吼的是:“别上学了!”

我说:“我要上学!”

他继续吼:“我没钱!你爱找谁找谁去!”

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还能找谁呢?爸爸说妈妈死了,妈妈的亲戚应该还在逊克。爸爸说起逊克,提过税务局有一位姓马的。爸爸当年在逊克卖烤地瓜,对方经常帮他。我决定去找这个人,他可能认识妈妈的亲戚。

我上了加格达奇始发的一趟火车。男乘务员让我补票,我说明情况,他告诉我应该在哪儿转车、在哪儿住宿,还给了我食物和路费。

逊克税务局姓马的那个好心人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妻子的娘家在姥姥家的那个村,他们直接把我送到姥姥家。姥姥见到我,又惊又喜,给我讲了爸爸从不提及的那些事。

原来爸爸是河北人,家庭成分不好,“文革”的时候挨批斗,家里死了好几口人,他一个人逃出来,逃到黑龙江逊克县农村。姥爷当时是生产队队长,看他有木匠手艺,把妈妈嫁给了他。

结婚以后,妈妈不会做饭,经常挨打,怀孕以后还挨打,姥姥看这样不行,就把妈妈接回了娘家。在这之前,爸爸干木匠活,左手四根手指不小心让电锯截掉了。他认为姥姥嫌弃他手残疾了,其实,姥姥是嫌他脾气太坏。

我出生以后被扔到路边,姥姥希望有人捡走。可能我太瘦了,到了晚上还没人捡,姥姥就把我抱了回来。

我27个月的时候,这个村庄突然被一群少数民族的人包围了,他们举着火把来抢我。爸爸站在那群人中间喊:“要是不交出我的孩子,我们要放火烧掉整个村子!”

我被爸爸抢走,他已经是该少数民族首领妹妹的丈夫,我跟着爸爸白天在树林里放马,晚上住在他们的定居点。到我上学的年纪,爸爸要带我离开,当地族人用刀挑断他的右臂筋腱才放行。他的妻子经常喝大酒耍酒疯,我们离开后,她冻死在树林里。

爸爸把我抢走后,妈妈改嫁给外村的残疾人,又生了两个女儿。她住的房子很破,先给了我200元钱,还要给我买线衣线裤,听说我没钱上学,又给了我100元,那可能是她所有的积蓄。看到妈妈活着,好像全世界都温暖起来。

姥姥、姨和舅舅都拿钱给我,我一共带回来800元。我还带回来一张字条,舅舅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可惜我弄丢了。

9月初回到加格达奇,我直奔学校。下课时间教室乱哄哄的,韩老师在教室后面,我大声喊:“老师!我回来了!”

韩老师惊讶得张开嘴巴,张开双手奔过来搂住我,搂得紧紧的。她哭了,哭着跟我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知道我多惦记吗?”

惦记,我以前不懂这个词,韩老师的泪水和拥抱让我瞬间懂了,我哭着说:“老师,对不起!”

我跟韩老师去了办公室,跟她讲了寻亲经历。她帮我办了存折,上学费用有了着落。我想早点儿挣钱,韩老师说以后我可以考中师。

上学以后排队,我一直占据第一排。韩老师经常从家里带来苹果,叫我到办公室吃,她说:“你将来要当老师呢,必须长点个儿才行。”有一次,她带我去她家,递给我一杯热乎乎的乳白色液体,喝起来很甜,那是我第一次喝奶粉。

我考上大兴安岭地区师范学校,体检的时候量身高,我离规定身高还有距离。那个负责人特别好,大声喊道:“合格,下一位。”

我们初中毕业后,韩老师离开加格达奇,跟爱人一起调到上海,最疼我的人走了。

中师那三年特别不容易,我天天去市场批发干豆腐卷,晚上挨个寝室敲门售卖。虽然学校不允许这样,但宿管老师从来不管。

听说我们这届毕业生国家不再包分配,准备考大学的,学校另外编班专门辅导,我进了这个大学班。省级三好学生考大学可以加10分,但公布的名单里没我,我去教务处问老师:“为什么没我?我是学生干部,论工作论成绩,我啥都不比他们差!”

老师说:“因为你成绩好,不加分也可以考上大学。”

2000年,我差三分没考上哈尔滨师范大学,进了绥化师专。我们的专业是小学教育,每年学费7000元。我想找陈士果部长帮忙,区委门卫室的人说他几年前就去世了。听说区委宣传部有个基金会,专门资助上不起大学的学生。我去那里问,工作人员说,考上绥化师专,也就资助二三百元钱。

我给当时的行署专员王忠林写信,讲了我的遭遇。他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我,专员特批了一万元。我想当面表达感谢,秘书说:“不用了,专员让你好好上学。”

大学三年,我经常提醒自己:“别忘了你干吗来了。”我确实需要钱,但我上大学肯定不是为了打工赚钱,我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获得了首届国家奖学金。学校免除我一年的学费,余下的学费用奖学金和专员特批的那笔钱缴齐了。

那三年,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书法老师王鸿庆。王老师已经退休,他办的书法班收费。大概听说我写字不错,王老师让我去一趟,我过去写了几个字。

王老师说:“你写的字笔法不对。”

我不服气:“我六岁就学书法,哪能不对呢?”

他说:“你跟我学书法吧。”

我说:“我没钱。”

他说:“我不收你的学费。”

我成了王老师的学生,书法班晚上上课,我有空就去。王老师是书法大家,我不光跟他学颜体、学隶书,还跟他学做人。

那三年我还长个儿了,长到现在的高度。

2002年底,我跟同学到哈尔滨参加招聘会。某中学在招聘会上做宣传,专门招聘各专业本科生。

我问:“你们招聘书法老师吗?”

负责人问:“你会书法?”

我把获奖证书和书法作品照片拿出来,他马上让我填表报名参加面试,说:“我们正准备招一个书法老师。”

面试成功,只是备胎。我想去南方找工作,看看外面的世界,但2003年的春天,“非典”来了。

中学这边多次打电话让我签约,我只好来这边,同事跟我说:“你来这儿真不容易,学校为了你逐级请示,光是打印文件就忙了好几天。”后来听说,全市直属学校当年进了54个毕业生,我是唯一的专科生。

我在学校教书法,也教语文,常常想起韩老师和王老师,希望自己像他们一样,教育学生成为自食其力的人。最开始,每本作文我都批改,发现抄袭现象很普遍,第二次我就问:“谁的作文是自己写的?”

只有几个学生举手。

我说:“好,把你们的作文交上来。其他同学回去自己写,我不批改抄袭作品,明天上课把自己写的作文交上来。”

这所中学的学生普遍不用功,有个学生考入重点高中后特别感谢我,说他也抄袭过,是我教会他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心中的想法。

我教学生书法,自己也在不断提升。我的书法作品两次入选全省书法展,2008年我加入了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书法不仅让我和别人有所区分,还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底气。

有年冬天,我监考期末考试。有个男生坐在窗台边,把小纸条搁在窗帘后面。我发现以后将卷子收上来,把他撵出考场。

学生家长很快就来了,男家长指着我问:“你说我家孩子作弊?”

我说:“是。”

他继续问:“你第几年工作啊?”

我说:“这和第几年工作有关系吗?你可以把孩子叫过来问问。”

不等我说完,他挥拳就打,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倒在地上了。走廊地面湿滑,我的白棉服瞬间变色,拉扯中帽子掉了,衣服也破了。

我说:“你怎么随便打人呢?找校长去!”

他说:“我有的是钱!找校长也能摆平!”

我们找到副校长,副校长不让我进去说话,我只能在外面等。家长在里面说够了,副校长把家长放走,想息事宁人。

我说:“我不同意!我要住院!”

我先去派出所报案,报完案才去住院。

女家长来了跟我哭穷,说家里没钱,她老公给煤窑老板开车,没有文化,别跟他一般见识。

对这样的人,我没有同情心。我三天两头给派出所打电话,问调查处理结果。五个月后,他终于被处罚,拘留三天。

他从拘留所出来,我打电话让他拿住院费和赔偿费,他说:“我都拘留了,谁还给你钱?”

我说:“不给钱,我就起诉你!”

这件事后来庭外和解,打我的家长赔我住院费三千多元。

有个煤窑老板的儿子追过我,给我送来很多水果和鲜奶。他说:“我妈让我找个老师,说对教育下一代有好处。”

我说:“你妈说得对,但我不是你的菜,你也不合我胃口。”

第二次,他让手下人进来送吃的,跟收发室大爷说,他是我男朋友。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到收发室拿走那堆破东西,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

我嫁的这个人跟我一样穷,也是老师,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拿一分钱。我们先凑钱给我爸爸买了住房,把他接过来,再借钱贷款买自己的房子。

这些年,我专程看望过王忠林,见到失联多年的韩老师,回绥化拜会过王老师。他们都不需要我做什么,但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善良有了结果,善良可以沿续。

2016年9月,我家有件大事,就是贷款买了车。卖车的人帮忙把车开到楼下,我总得尝试开,战战兢兢上了几次路就学会了。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发现,“人到中年万事休”只是借口,没什么学不会的,就看你是不是想学。

两个月后,学校传达了省教育厅转发的“汉办”(中国国家汉语国际推广领导小组办公室)文件。我决定报考国家汉办对外汉语教师,我想看看更大的世界,也想走出国门传播中国书法。爱人非常支持我。

初审通过后的考试包括心理测试、英语口语、综合能力面试和才艺展示。对我来说,最难的是英语口语,中师不学英语,大学英语学一年,属于哑巴英语。

当时,我儿子在英语学校跟着外教学英语,听说外教的女儿来了。我提出免费教她学书法,经常跟这个孩子和家长交流,我的口语提高很快。剩下的就是背单词、练听力,晚上11点前从没睡过。

2017年,我顺利通过“汉办”考试。才艺展示,我展示的当然是书法。现场的老师和同学都记住了我,他们直接叫我“书法家”。

2018年3月,我被派到哈维尔·卡雷拉第一中学任教,那所中学是智利时任女总统巴切莱特的母校。

在我之前去的汉语教师都出身国内名校,但我没有压力,我把每个汉字和它的实用性、它背后的中国历史文化联系在一起,学生很喜欢。我还讲到中国的书法和国画,并一一展示,那些学生都成了我的粉丝。在智利举办的“汉语桥”大赛中,我的四个学生进了决赛。

听说有些人身处异乡太孤独得了抑郁症,起初我也孤独,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别忘了你干吗来了。”智利的通用语言是西班牙语,我必须学西班牙语,必须跟更多的当地人交流。我出去找语言学校,有个校长听说我是中国人,擅长书法,他请我在那里上书法课,这样,我的西班牙语课、后面我儿子的西班牙语课和文化课补习就都免费了。

2019年10月1日,我打开电视,让学生看中国的国庆直播,我用西班牙语做现场翻译。当然了,翻译各种新式武器我得现查词典。

在圣地亚哥工作的两年非常充实。假期去了智利很多地方,交了一些当地朋友,我推开一扇扇看世界的窗子,这些窗子也成为我传播中国文化的窗口。

在圣地亚哥我遭遇过四次抢劫,第一次被抢的是金项链。那是在中国贸易区,人很多,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脖子上的项链已经没了。我当时很镇定,用西班牙语说:“假的!我那条项链是假的!”周围人“哄”的一声全笑了。

随后我问当地的朋友:“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抢劫?”

他们说:“你戴项链出门,那就是让人抢的呀。我们从来不戴贵重东西出去,那是一种很高贵的权利。”戴项链的自由在那里已经变成特权。

有一段时间,圣地亚哥的空气里都有催泪弹的味道,大规模游行、地铁纵火、半夜枪击不断发生,出行和睡眠的自由也没了。回国以后,我特别珍惜这些原来想当然的自由。

2020年1月,听说爸爸身体不好,我提交了申请报告,提前两个月回国。下了飞机,我直奔医院,爸爸抱着我大哭说:“你终于回来了!”

爸爸得的是糖尿病,三次住院,都是我爱人照顾。

我去智利前爸爸身体还好,他跟我说:“我培养你学书法,肯定不是光为了让你当老师。但没想到,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传播书法,我真为你骄傲!”

回国之后,我每天照顾爸爸。五个月后,爸爸死于心衰,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最近经常想:书法到底给了我什么?书法不仅改写了我的个人命运,还帮我打开了通往全世界的大门。爸爸用他残缺的手,拼尽全力,把我托举到他看不见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