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钟摆III:终极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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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河迷雾

两大意识文明的争夺导致“宇宙钟摆”崩溃,赶往银心寻找更大的“宇宙钟摆”成为新的希望。“轻空间”的阻滞让到达银心的时间无限延长,6亿意识生命能否在“寞灭”大限来临之前赶到银心尚难预料。危机重重,前路漫漫,意识生命的命运已经不由自己主宰……

1

我们没能走远。

在经过几次“跃迁”折腾之后,我们仍然像在人类时期的原地踏步那样,没能前进半步!

“糟糕,我们掉进轻空间里了。”元脑毫无温度的话音在量子蜂巢中回荡。

其实,在第一次“跃迁”失败以后,我就明白了我们当下的处境。我们几乎不再有跳转新生的机会,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冰冷的时空荒漠中耗散能量,慢慢死去,也就是“寞灭”——一种真正的、永恒意义上的死亡!

我们真的会在无助无望中彻底玩儿完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从元脑说出“糟糕”这个词开始,就知道我们不再有在短时间内逃离这个“轻空间”的可能。

“轻空间”是纯物质世界的天下,几乎没有一颗暗物质粒子存在,而我们最拿手的“非定域性挪移”,也就是“量子跃迁”必须借助暗物质才能实现,就跟人类的高铁必须依托铁轨才能实现高速奔跑一样。我们失去了“铁轨”,也就失去了“跃迁”的依托,我们最大的逃亡速度再也突不破光速这个“天花板”。

在元脑说出“糟糕”之后,量子蜂巢中的6亿意识体都静待TA的下文,都指望着万能的元脑能尽快使出一个绝妙的招数,给几乎绝望的我们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喜。茫然的等待把这段时间拉得好长,好像时间的转轮都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罕见的寂静弥漫了整个蜂巢,仿佛在转瞬之间,偌大的蜂巢就被某种神力变成了一座了无生气的坟墓。而在这片不祥的死寂掩盖之下,一种异样的氛围正在酝酿着。

我虽然心怀忐忑,但还是想要“死个明白”。是的,如果在不明不白中寞灭,我肯定会“死不瞑目”的。

我粗略观察了一下量子蜂巢周围的环境,发现完全可以用一句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妈呀,我们究竟被抛到了哪里?这里离银心还有多远?我们在那个“大限”到来之前真的没有到达银心的机会了吗?我赶紧向四面八方发射意识波,去遥测量子蜂巢此刻所在的三维坐标。可等我做完这件事才明白,我真是急糊涂了,在“轻空间”中,我的意识波也得遵循物质世界的物理定律,它永远超不过光速啊。这就意味着,如果要想收到意识波的回波,必须等它走到这个“轻空间立体海洋”边缘再返回来才行,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离这个“轻空间”边缘以光年计,我就需要2倍于这段距离所需的时间才能得到结果。等到那时,黄花菜都凉得结了冰了。

我在否定这个方法的同时,另一个简易的办法又冒了出来——恒星直径参照法。我很快从周边找出最近的数十个常规恒星,一一遥测它们的“目视直径”,然后计算出“目视直径”与它们实际直径(常规恒星的数据都有记载)之间的比率,再根据这个比率推算出各自的距离。得到的结果虽然不太精确,但它却告诉了我一个相当不妙的事实:那个“宇宙钟摆”在崩溃前的狠命一掷果然有失准度,竟然把我们一掷500光年之远,却没能瞄准一颗有载体的行星!我们就这样被置于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离人马臂3900光年,离猎户臂边缘7光年,周围3~9秒差距的三维空间内均无暗物质粒子存在。结果不言而喻,我们陷入的是一个大尺度的“轻空间立体海洋”,比我和帕格纳在干掉天堂星后逃跑时遇到的那个要大得多。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离我们最近的暗物质“堤岸”至少也在7光年,也就是说,我们要想逃离这片“轻空间海”至少也得花上7个地球年,而这个时间长度几乎相当于九个“钟摆时”。这样一来,留给我们到达银心的时间仅剩一个“钟摆时”左右,要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跨越几万光年的距离几乎不可能,除非在如此大的空间跨度上不再遇到“轻空间”的阻隔,而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因此我想象不出,元脑还有多大的能耐把我们快速带离这片“轻空间海”,除非TA还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招一直深藏不露。

此时的我就像一只被悬于“希望”与“绝望”中间的摆锤,不断在二者之间摇摆着——希望,绝望,希望,绝望……好在这样的煎熬不算太久,我们就等来了元脑的下文,但这样的下文并非我们想要的。

“没办法,我们只能作亚光速飞行了。现在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穿越人马臂直达银心,距离2.5万光年,一条是返回猎户臂再沿该旋臂回溯至银心,距离4万光年,但不管走那条路,都必须先花费较长时间逃离这片……”

没等元脑把“轻空间”三个字吐出来,一阵罕有的嘘声已经充斥了整个量子蜂巢。只见每个晶格中的意识体都不惜耗费能量,剧烈地震颤起来,由6亿个意识体同频共振所汇聚而成的能量超级巨大,转瞬间就形成一波排山倒海的能量洪流向元脑中心呼啸而来!

眼见着元脑中心的能量墙有被冲垮的危险,我们四十八领尉顿时慌了神,赶紧奋力振动意识波去降低那股能量流的频率和振幅。我明白,这样的抵抗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要想完全平复眼前的“众怒”,只有元脑亲自出手才行。

可是,我们等来的非但不是元脑的及时增援,而是一个让6亿意识体都集体失语的尴尬事件。只见元脑中心那个原本平静的能量球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震着震着就由球形变成了哑铃形,“哑铃”的两头继续彼此拉伸、分离,很快就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独立的能量球。这算哪门子事?几乎所有意识体都明白过来:才刚刚融合的元脑又分裂了——TA们这是要干吗?难道要带着各自的意识族群分道扬镳?

紧接着,两个元脑对决的声音如闷雷般在蜂巢中炸响,盖过了那波由嘘声汇成的能量洪流。很快,那股快把我们压得招架不住的能量黯然收敛,6亿意识体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两个刚刚分裂的元脑的论战上。

“我最后重申一遍,选择穿越人马臂直达银心的路径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少了1.4万光年的距离可以为我们省出大量时间,唯有如此,我们才有抵达银心的希望。如果你执迷不悟,固执己见,我这就带着1.2亿俄靠意识立马上路!从此之后,你我两个族群再无牵涉,永不往来!”

“我也最后重申,选择沿猎户臂回溯银心才是最佳选择,尽管多了1.4万光年,但这点距离在跃迁速度面前连半步都算不上!我还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沿这条路径遭遇轻空间的概率要小得多,我们几乎可以施展‘非定域性挪移’一蹴而就!”

“好一个‘一蹴而就’,你现在就‘一蹴而就’给我看看?那还不是要等到七八个地球年之后!到那时,你同样没有任何胜算的把握,你能向全体意识保证你的选择可以确保我们在大限到来之前抵达银心吗?”

“我不能确保,但我能肯定我的选择所用的时间最短。不论最终成功与否,我们都必须选择时间最短的方案!”

“你凭什么说你的选择用时最短?你经过精确计算了吗?”

“好了,我不想跟你在这个时空点上过于纠结,这无疑是在白白浪费时间。要不这样,我们把决定权交给6亿意识体,让TA们投票决定,赞成你的选择的投‘1’,赞成我的选择的投‘0’,谁得票多就依谁,你看如何?”

“呵呵,没想到你会跟我玩弄载体们常玩儿的游戏,你不是一直称之为‘幼稚的把戏’吗?你不是常说这样的把戏是一种‘在公平幌子的掩盖之下的最不公平’吗?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吗?地生意识多达5亿,我们俄靠意识只有1亿多,谁胜谁负已经不言自明,还需多此一举吗?”

“我不否认,我是这样评价过载体们的投票表决方式,那确实有些游戏的意味,但在找不出更好的方式来做决定时,那却是最好的表决办法。在通常情况下,投票表决的结果往往离‘正确’不远。”

“我只知道一个不争的事实,那样的‘正确’是主张投票者导致的,也是他们所需要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我依靠地生意识的数量优势取胜,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可不想胜之不武。要不这样,我们不以绝对票数来做决定,只以‘背叛’数量的多寡来定输赢。具体说来就是,如果地生意识支持你的数量多于俄靠意识支持我的数量,就算你胜,反之则算我胜,如何?”

“这还算得上公平。行,就这样吧——时光之箭,永不回头!”

“好!时光之箭,永不回头!”

可是,让两位元脑始料未及的是,还不等这个无聊的投票游戏开始,6亿意识体就在几位领尉的带领下一哄而散,早已像一群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向猎户臂方向绝尘而去。

我也厌倦了两位元脑的无聊争论,毫不迟疑地加入这趟慢悠悠的光速旅行中。尽管我们知道,我们将在一成不变的飞行中度过漫长的七八年,但我们已经别无他念,只想在到达猎户臂之后利用最后的时光走遍每一颗母星,只想在寞灭之时能够葬身于共同的故园。让元脑们去争论吧,不管谁胜谁负,都终归改变不了我们6亿意识体被集体寞灭的命运。

而对于我个体而言,还有一桩最大的心愿未了,那就是在永别这个宇宙之前,能够最后一次赶到那颗小地球上去看看,更准确地说,是去看她——那个已经不叫“信子”的女孩儿。

2

光速飞行其实是一趟相当惬意的旅行,这就跟在人类阶段坐观光车旅行一样,可以且行且观,饱览一路风景。而“非定域性挪移”则不然,那就跟坐在一列穿越黑暗隧道的列车中的感觉差不多,沿途无任何风景可看,也别想看到任何风景,完全失却了享受的过程,正如起点和终点被叠加在一起——刚一出发,就已经到达。

尽管光速飞行很慢,但在几秒钟后,我们身后的量子蜂巢就由一颗淡灰色光球变成了一个小灰点,再过一秒钟,连那个小灰点也消融于人马臂乳白色的光带中。人马臂远在3900光年之外,由无数的星团和星云汇聚而成的光带横跨大半个天球,恰似天神赫拉喷溅的乳汁之河在无垠的天幕上静静流淌。而在这条乳白光带的背后,璀璨的银心正放射出迷人的光芒,与光带旁边的大小麦哲伦星系交相辉映。

我的视觉不断在三个维度的各个方向上切换,最终定格在正前方那两颗泛着淡黄色光亮的星星上。那是一个子母双星系统,那颗子星原本是一颗气态行星,是我们的元脑不惜改变物理定律把它点燃,让它变成了一颗可以照耀万物生长的小太阳。而最让我引以为傲的是,我参与了把那颗小太阳的第三卫星改造成小地球的工程,还亲自把地球上的10多万名幸存者送到了小地球上,让人类文明的火种延续到后人类时代。后人类随遇而安,早已在小地球上繁衍生息,开枝散叶。而梅内特等数百名“意识播种者”,TA们以彻底牺牲“自我”为代价,已经把“意识”的幼苗播种到后人类的大脑里,让他们从蒙昧无知的无脑人状态重新进入“智人”的行列。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和科学的把握都应该得到质的飞跃了吧?不知他们是否已经进入原子能时代?他们是否有足够的理智把控科学这把双刃剑而不自伤?当我像一颗光子般飞临他们的世界时,那个世界是否还一切安好?而让我最牵挂的还是她——那个叫小棋的女子,她还在那个人世上吗?如果寄居在她脑中的信子已经跳转,我还能顺利地找到她吗?其实归根结底我想的是信子,那个我在人世间最后的爱人,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我好想立刻飞到小地球上找到你,然后在等待寞灭的过程中与你畅叙友情啊!

无奈我们正深陷于这个三维“轻空间海洋”中,我们只能像一颗光子那样,搭乘这趟“光速观光老爷车”,慢悠悠地摇晃七八年,才能走出这个急死人的“轻空间”。

我还想趁置身于猎户臂之外的机会,对那个昔日的家园有个整体的把握,但无奈7光年的距离还是太近,让我根本无法看到它的全貌。只见在视野左侧的大部分空域,都只有一些稀疏的星星在漆黑的深空中泛着微弱的亮光,只是在视野右侧的天幕上,星星之间的距离才开始逐渐密集,最后在快到视野尽头处才形成一条明亮的光带,与天幕右后方的人马臂光带交融在一起。

我们静静地飞着,但我们并不孤单,因为我们有近六亿意识相互作伴。我和帕格纳已经靠近一处,还有埃塔和玛丽,我们一边飞一边搜罗出一些不同载体时期的趣事儿。埃塔谈到Ta们的倒数第二轮载体也是人类,栖居在离太阳系900光年外的旋臂末端,那里的人类跟地球人类的外貌几乎一模一样,因此在Ta们作为俄靠人入侵地球的时候,才会对人类异性产生浓厚兴趣,才会发生小月和小小月先后被掳去做生殖试验的事件。尽管对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早已释然,但听到埃塔津津乐道谈起时,我还是恨不得集中所有能量立马灭了Ta。

玛丽感觉到了我的不悦,赶紧用意识波轻抚我的意识核说:“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等我们都寞灭之后,所有的一切,所有我们原本以为拥有和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是浮云而已。”

帕格纳说:“不,那一切连浮云都不是,到时候,我们连一颗最细微的暗物质粒子都别想留下。”

埃塔说:“那么我们的元脑呢?TA们是什么?TA们因何而存在?TA们总该留下点什么吧?”

我冷冷地说:“TA们……算是浮云好了。”

玛丽接着问:“TA们还在原地争论吗?TA们会跟着我们回到猎户臂吗?”

我说:“不知道。”

说完这三个字,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掏空了我的意识核。

3

七八个地球年对于我们意识体来说,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漫长,我终于摆脱“轻空间”的羁绊重返猎户臂,恰似一条离水太久的鱼被重新投进水里。一进入猎户臂的“重空间”区域,我就迫不及待地进入“跃迁”状态飞临小地球上空。

此时的小太阳正好照耀着秦国所在的半球,整个秦国大部无雨,正沐浴在和煦的春光中。通观秦国南北西东,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如蛛网覆盖大地,鱼贯相连的汽车如甲虫爬行,开往四面八方的列车如长蛇竞速。而在那些蛛网交织的结点上,一座座新兴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条条新修的街道正在向周围的田野延伸……

我把视觉集中在那条横贯东西的高速公路上,昔日尘土飞扬的土路已经变成一条双向六车道的通衢大道,沿途的房舍和景观都改变不少,几乎看不到我开着蒸汽车送小棋去马津大学的路上曾见过的景致。只是在这条大道的西端,几个明显的标识还是勾起了我昔日的记忆。一个是那标志铁都身份的高低错落的烟囱阵列,它们虽然不再冒烟,但依旧刺眼地耸立在这座城市的一端;一个是那艘静卧于东崖山上的碟形飞船,虽然历经岁月沧桑,但依旧看不出一点时光侵蚀的痕迹;还有就是那座位于高速公路附近山坡上的坟茔,当初那堆毫无生气的黄土,已经被一层翠色苍苍的青草覆盖。这些标识都与小棋有关,是我最后一次离开小地球后留下的主要记忆。那烟囱是作为小棋背对夕阳坐在她家小屋前的背景而一同保留下来的,当时我正好坐在她的对面饶有兴致地看她吃饭。那碟形飞船中既有小小月枯槁的肉身,又留下了我与小棋共同的回忆,不知她之后是否一个人去过,是否参悟到她与那个肉身原本就是同一意识体的两个载体?那坟茔埋葬的是小棋那可怜的父亲,它是我和小棋第一次牵手的见证。怎么回事,那座坟茔旁边又添了一座新坟,埋在里面的又是谁?

我赶紧把视觉投向这条大道的东端尽头,只见小地球上最大的城市以一种豪迈之气铺展在东海之滨,而那个全球最负盛名的马津大学则恰似这座城市的一颗最耀眼的明珠,被镶嵌在高楼环伺的马津河畔。

我开始用意识波扫描这座美丽的城中之城,期待着与小棋(信子的载体)“再续前缘”——我最大的愿望是找到小棋,沐浴着爱的光辉死去。可是我没有找到小棋,扫遍了整个小地球表面都没有找到她。我想到了小太阳中心的量子蜂巢,并立即对蜂巢中的晶格逐一搜索,结果还是没有找到我要找寻的意识体。难道小棋已经死去?难道信子已经寞灭?难道我这个进化了2亿多年的高级意识生命注定要在孤独中黯然收场?

蓦然间,一股巨大的悲凉像重金属一般灌满了我的意识核,沉重得让我几乎不能飞翔,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种沉重感消退得很慢,仿佛过了好多世纪,直到勉强能思考了,我才做出了“还是到她生活过的地方去走走”的决定。这是最后一件值得我好好去做的事情,等做完这件事,我就可以安心地静待寞灭了。

我以人的形态肖恩的形象站在马津大学的校门前。

不愧为全球名校,连校门都做得别具一格、巍峨气派,精致的金属结构与古典粗犷的木雕完美融合,让它在不经意间散发出一种狂放不羁的后现代风格。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置于金属门柱尖顶上的碟形飞船模型,它那简洁的造型和超脱的气质不知引发过多少学子的灵感与哲思。

看着进进出出的学子,看着一对对牵手说笑的情侣,我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当年小棋也常常从这个校门出入吗?她是像那对时尚情侣中的女伴那样——时而挽着男伴的手腕亲密依偎,时而又甩开男伴转着圈儿嬉笑怒骂呢,还是就像前面那位梳着马尾辫的姑娘那样,一个人背着简洁的双肩包,安安静静地走着自己的路?

“小棋!”我故意冲着那个马尾姑娘的背影喊了一声。

马尾姑娘并没有应声回头,继续安安静静地走着自己的路。

“小棋!你等等我!”我故意提高了音量,还特意在音调上加了点特殊的内容。

这次果然奏效,马尾姑娘停住脚步,微微迟疑片刻,还是转过身来打量我问:“您是在叫我吗?”

我假装一脸窘态,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马尾姑娘莞尔一笑,柔声说:“没关系,我可以帮到您什么吗?”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于是赶紧说:“你真是个热心的好姑娘,我正愁无人可问呢。对了,你认识一个叫小棋的人吗?她可能是你的学姐,也可能是你的老师,或者,你至少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情况。因为我相信她一定很有成就,也一定会大名鼎鼎!”

“你找的是不是小棋教授?我在马津大学认识的人中只有小棋教授叫小棋。”

“对,对,应该是她,一定是她,就是你们的小棋教授!”没想到略施小计就有了意外的收获,真让我有些喜出望外。

“我可不敢当她的学妹呢,她都是我奶奶辈的人了。可惜您来晚了一步,她已经在上个月逝世了,享年268岁,元首和联盟主席都亲自来参加了她的遗体告别会呢。我也参加了,那真是一个令人既悲痛又感动的场面,在场的人都被联盟主席亲自致的悼词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顿时有些恍惚,以至于她后来还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见:“268岁,她怎么会这么老?”

我不合常理的发问把马尾姑娘搞得有些蒙圈,她停止滔滔不绝的讲述反问我:“她就是这么老呀?这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我早该想到这样的结局,只是我不想承认眼前的事实罢了。时间无情啊,一晃200多个小地球年过去了,仿佛才几年似的,小棋就从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孩走进了黄土堆。

“我只是太崇拜她了,舍不得她离开而已。”我赶紧搪塞说。

“我们学院的老师同学谁舍得她走呀?我上上个月还聆听了她的一堂‘不定论’课呢,她对空间与时间的见解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想几辈子都想不出来的,让我们感到既新奇又难以理解。”

“你说你们学院?她就在你们学院任教吗?”

马尾姑娘又被我问蒙了,像打量外星人似的盯视了我好一会儿,才说:“难道你不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但凡小地球人都知道,小棋教授是小棋物理学院的院长,她从提出‘不定论’获得若巴尔奖后就一直担任这个职位到逝世,她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没有之一!她在基础物理学、宇宙物理学等方面的杰出贡献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世界观,也改变了我们的世界!这些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你居然一点儿不知,这好像有些说不过去吧?”

“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我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这会儿刚好出现了记忆提取障碍。要不这样,有劳你带我到你们学院,我想找小棋教授的助手了解一些情况。我是一位作家,正在写小棋教授的传记。”

听说我是作家,马尾姑娘立即雀跃欢呼:“好呀好呀!那一定是一部非常精彩又非常励志的好书,出版后送一本签名的给我行不?”

“行!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道。

马尾姑娘对我的承诺很满意,一边继续问这问那,一边径直把我带向小棋助手的办公室。不等见到那位助手,我就对她说:“谢谢你,好姑娘,我要对你说再见了。”

马尾姑娘还有些意犹未尽,但看到我不再需要她的样子,才不得不与我挥手作别。临了,还特意叮嘱了我一句:“记住,我在等你的签名书呢,你不会食言吧?”

我稍稍有些迟疑,但还是肯定地摇了摇头说:“不会!到时候一定亲自送你一本。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芳名呢。”

“小贝——大小的小,贝壳的贝。小棋学院天体物理支3班。”

“小贝——小宝贝的缩写,记住了,到时候去天体物理支3班找你。”

“好的,我等你来,也等你的签名书!”小贝说完这句话,红着脸一阵风跑开了。

与小贝告别后,我立即闪身到一僻静处,让自己瞬间变成老年肖恩的模样,然后拄着一根金属拐棍,颤巍巍地走进了小棋助手的办公室。

助手是一位年轻男性,我向他问好时,他正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整理资料。当我自我介绍我是肖恩时,他显然是被惊到了,一双吃惊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把我扶到旁边的沙发上。

“您终于来了,快请坐。”

这次该轮到我吃惊了:难道他一直在等我到来?难道小棋告诉过他我们曾不期而遇?我可从没告诉小棋我叫什么名字啊,她是怎么知道的?真有些不合逻辑啊!既然她不知道,她的助手怎么又可能知道我是谁呢?难道……

我悄悄用意识波扫描了他的大脑,很快从他意识核中隐藏的一些记忆片段中证实了我的猜测——有我把小棋从蒸汽车上牵下来交到那位男青年手中的画面,有男青年带着小棋一路驱车到马津大学的画面,有小棋与男青年一起上学一起郊游的画面……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原来他是梅内特的载体,小棋(信子)也一直在得到“梅内特”的照顾啊。

“是的,我终于来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她有什么留给我的吗?”

“有,她说她相信你,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要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他说着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棒状物递过来。

我接过来握在手里,感到了一种细腻的冰凉感,跟第一次握着她手时的感觉一个样。

“她还说,她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希望能与你在那个世界再次聚首。”

“你相信她的话吗?你也相信有另一个世界?”

“我相信她,我相信有另一个世界。”

我站起来,看了看眼前这个跟梅内特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说:“好,你相信她没错,也谢谢你一直照顾她。”

“您要走了吗?我还没带你到她的实验室去看看呢。”

“不去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好吧,我去为您叫车。”

“不用了,年轻人,好好保重吧。”

“好的,先生保重,再见!”

我却没能把“再见”俩字说出口:我们来日无多,你我恐怕无缘再见了,你(梅内特)们还有机会走得更远吗?

我刚一离开他的视线就立刻恢复到意识态,同时把棒状物中的信息录入意识核中,然后一个跃迁来到了小棋的坟墓前。

小棋的坟墓与父亲的坟墓并排,已经被一个大理石围栏围在了一个墓园之内。小棋的坟墓并不比父亲的大,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立于墓前,上面以大号手写体刻着“小棋之墓”,同时又以小号印刷体刻着一段简短的碑文:

这里安睡的是一颗遨游于宇宙与原子之间的天才大脑,这颗大脑奔涌的思想之乳一直哺育着人类文明不断成长。

看到后人类对小棋如此崇高的评价,我既欣慰又愧疚。我究竟在愧疚什么呢?我是否对小棋有所亏欠?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是否会在她生前为她做点什么,好让她不留遗憾地离开那个世界……也罢,悔之何用?一切皆成过往云烟,就算拥有超高能力的我等,也奈何不了时光的流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滑动俗世的时间进度条,重温一下那些不可重来的旧梦罢了。我还是为黄土堆中的她做点什么吧,要不为她栽一棵樱花树,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我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棵一抱粗的樱花树已经在她的坟旁挺立,满树的樱花正在热热闹闹地开着。我想,还需要点风。于是,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拂过来,吹得殷红的樱花纷纷飘落,很快就为两个坟头铺上一层缤纷的色彩。

这时,在我意识核的深处,小棋那动听的话音娓娓道来:

肖恩,你别管我是怎样知道你的名字的,但我就是知道,并从知道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忘记过。

我从未忘记的还有那几个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片段——在我父亲墓前你牵住我手的那一瞬间,在我家小屋前一起在夕阳中共进晚餐的情景,你带我进入那个碟形飞船跟我说的那些话语,你开着蒸汽车送我上学时一路上的欢愉,还有就是分别时你把我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时的难过。——这些就是你送给我的足以让我受用一生的珍贵礼物。

因为有了这些礼物,我这一生过得并不寂寞,尽管你想暗中把我托付给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确实值得托付,他从未离开过我,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都没有停止对我的照顾。他是被我发明的原子武器害死的,对此我一直深怀悔意。尽管如此,我一直没有停止对你的思念,也一直记着你对我做过的那句承诺,你在分别时笑着对我说:你放心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如今,我已经容颜衰老、青春不再、毫无奢念,我只想祈求万能的天神,让我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能给我一个最后见你一面的机会。但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因为我知道,从那次分别之后,你已经不在我的世界里。

但随着大限将至,潜藏在我意识深处的直觉由模糊变得清晰,它几乎在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调告诉我:你放心地去吧,你离开这个世界之日,就是走进他的世界之时!

我欣慰地笑了,因为我知道,那个“他”一定是你,你一定会在你的世界里等着我,等着我与你重新聚首、再续前缘……

4

正如我事先所料,几乎所有意识体都在最后的时光中自暴自弃。

帕格纳在进入猎户臂时就跟我告别,TA说TA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到太阳系月球阴面的那个山洞里,因为TA曾经在那里待过,那里环境幽静,没人打扰,正好可以以人形态在竹席上打坐,然后在一种安静的心境中等待寞灭。

埃塔临别时则告诉我,Ta们俄靠意识最后的母星天堂星拜我所赐,已经在一颗中微子的攻击下化为虚无,Ta们最后寄居的载体所依存的行星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因此Ta决定去追逐那颗叫俄靠星的流浪行星,哪怕寞灭在追逐的路上也无所谓。

只有玛丽不辞而别,等我与帕格纳和埃塔告别后回头找她时,早不见了她的踪影。她会到哪里?难道她独自一个回到那颗早已毫无生机的地球上去了?

“呵呵,呵呵呵呵!”我不禁哑然失笑,“信子没找着,玛丽也不见了,我注定要在孤零中走向虚无了。”

“哼哼,我在这儿呢。”先闻其声,后见其人,一袭明艳衣裙的玛丽从樱花树后翩翩而出。

“你怎么会在这儿?原来你一直都没走远?”我的语调中透出一丝按捺不住的惊喜。

“是的,我一直远远地关注着你,看着你办完这一切。既然你已经跟你的信子做了最后的交代,现在该轮到跟我做个了断了吧?”玛丽径直向我走来,脸上一直保持着迷人的笑意。

“了断?你想怎么了断?”我被这个通常代表结束的词语弄得有些迷糊。

玛丽已经牵住了我的手,轻轻握了握说:“走吧,到地球上去,最后一次陪我好好逛逛,让我们的记忆像雪莲那样在冰冻的地球上遍地开放。”

我看着眼前这个铺满樱花的黄土堆,意识深处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惆怅,我若有所失,又无从找寻……

“走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玛丽说着把我拉离脚下的土地,让我们像两只大鸟似的在小地球的蓝天中飞翔起来。

我们很快飞临地球上空,化身两颗光子,用几秒钟时间绕着地球转了几十圈。只见这个昔日的人类乐园,早已被置于灰白与低温的统治中,那多达百亿的人类尸骨,已经被数米厚的冰雪掩埋在地球表面之下,余下的一切都交给了时间,而时间能做的也只剩一件事,那就是在缓慢的流逝中把它们变成化石。只有那一座座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城市,仍然在奇寒的空气中苦苦支撑着,但它们的功能已经改变,它们留存的唯一价值就是变身为这座地球坟场的墓碑,留待可能出现的后世文明去探究与遐想——就像人类去瞎猜金字塔的来历那样。

玛丽正想邀我变身人形,到那冰天雪地中去来一段浪漫的冰雪之旅,元脑的呼唤就传进了我的意识核:

量子蜂巢进入猎户臂暗物质区,请立即返回!量子蜂巢进入猎户臂暗物质区,请立即返回!量子蜂巢进入猎户臂暗物质区,请立即返回!

“完了,我们的度假要提前结束了。”我故作遗憾地对玛丽说。

玛丽却有些不以为然,一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样子。“都这个时候了,回去还有什么用啊?好一起等死吗?我们不用理TA,自己玩儿我们的吧!”

我说:“既然在哪里都是等死,回去看看又何妨?”

“好吧,听你的。兴许元脑已经有新的解决方案了呢。”

我们说罢,寻着元脑的意识波找到了蜂巢的坐标,然后一个跃迁钻了进去。等我在我的大晶格中停驻下来,发现玛丽刚好也钻进她的晶格里。

其余近六亿意识体几乎都在第一时间进入量子蜂巢,显然大家都对元脑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这一次,从元脑中心传来的“闷雷声”显得尤其低沉:“同智们,猎户臂的暗物质‘骨架’在1万光年后与人马臂相连,我们可以借道人马臂的暗物质‘骨架’直达银心,整段路程只有4万光年,我们几乎可以一蹴而就。我还计算了时间,我们还有半个钟摆时可以利用,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我们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找到‘宇宙钟摆’。愿宇宙之神保佑我们!好了,如果大家都没什么异议的话,我们这就出发!”

我从元脑的话音中听出这又是从两个元脑的融合体发出来的,显然TA们又捐弃前嫌,融为一体了——应该是绝大多数意识体用直飞猎户臂的行动变相地投了地生元脑的赞成票,才让俄靠元脑认输的吧。但不管怎么说,两个元脑已经通过融合达成了共识,只有利用旋臂上延绵不断的暗物质“骨架”,才能让我们的“非定域性挪移”有用武之地,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抵达银心。也许,在银心的中央,一个更大的“宇宙钟摆”正等着我们去跳转……

就在我放松意识核,任凭意识波肆意飞扬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轻微震颤,接着就像一列高速列车钻进漆黑的真空管道一般,所有的知觉都在一瞬间消失,流逝的时间也似乎出现了一次小小的卡顿……但是,任何意识体都无法对这种“卡顿”做出准确的时间判断,你也许会感觉极短,也许会觉得很漫长。

当我再次看到漆黑天幕上的光带和星光的时候,发现量子蜂巢已经停顿下来,但让所有意识体都大失所望的是,我们没能感觉到银心的存在,也没有看到那个救命的“宇宙钟摆”——那个星团密集的银心仍然在很遥远的地方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表达强烈不满的嘘声再次响起,整个蜂巢顿时一片混乱。因为意识体们都明白,这一次“抛锚”之后,任凭元脑怎么折腾,留给大家的,恐怕都只剩死路一条了。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蛋了。”帕格纳的声音钻进我的意识核,听上去不但不绝望,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究竟怎么回事?明明感觉到跃迁成功了,怎么还是个原地踏步?是不是我们自身出问题了,就像跑在铁轨上的高速列车突然发生故障那样?”玛丽用一连串的疑问敲击着我的意识核。

我没有及时作答,决定先扫描一下周围的空间再做判断。这不对吧?找不到太阳系,也找不到地球和小地球,银心与旋臂光带的位置关系也发生了变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蜂巢跃迁成功了,也跃迁了一定距离,只是因某种原因又停顿下来了?那是什么原因呢?是玛丽怀疑的我们自身的原因,还是我们在临近寞灭时的能力降低了——就跟迈入老年的人类无力行走了那样?或者是……我们又遭遇“轻空间”了?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意味着我们的跃迁路径发生了断裂,如果真的发生了断裂,那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意味着猎户臂的暗物质“骨架”跟人马臂“骨架”断开了?意味着这条断裂的旋臂正在被甩离银河系?意味着那些如后人类那样的实体文明正在被银河大家庭抛弃?

还没等我完全想明白,从元脑中心滚来的“闷雷声”就印证了我的猜测:“同智们,我们又遇上麻烦了。我们已经跃迁1万光年走完了猎户臂,但遗憾的是,猎户臂与人马臂的交汇处发生了暗物质骨架断裂,猎户臂正在被甩离银河系。而最要命的是,这条断开的裂缝最窄处也超过了2.1光年,还在不断加宽,加宽的速度达四十九分之一光速……”

不等元脑说完,整个蜂巢再次被绝望的嘘声淹没。

元脑不得不用更大的声波压制:“请全体意识务必冷静,少安毋躁!请全体意识务必冷静,少安毋躁!请四十八领尉立刻进入元脑中心,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跨越这道裂缝的办法!”

四十八位领尉几乎不等元脑说完就已经进入元脑中心。我们围成一圈,以人形态围在元脑中心那个微微颤动着的灰色能量球周围。在短暂沉默之后,那个能量球发出了声音:“同智们,我之所以称你们为‘同智’,是因为相信你们有足够的智慧来解决当下的难题。都让你们的意识波飞扬起来吧,我相信你们能在飞速运算中解开这道谜题!”

一副大鼹鼠模样的埃塔第一个发言:“可是,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半个地球年不到,而要度过那道‘轻空间’裂缝至少需要三个地球年,因为我们必须把不断扩大的距离预算进来。也就是说,如果按常规方法去跨越那道裂缝,还走不过那个‘轻空间’的五分之一,我们就已经在半道上寞灭了……”

“谁叫你讲常规方法了,讲常规方法还用得着请你们来讲吗?”元脑气恼地打断埃塔的发言,显然对Ta这种浪费时间的做派很不感冒。

余下的四十七名领尉都不敢再随便作声,元脑中心顿时陷入死寂。

我也绞尽脑汁,想琢磨出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办法来,好让大家刮目相看。无奈这道题实在太难,几近无解,所以纵然使尽浑身解数,我都没能找出一个像样的答案来。

显然,一个铁定的事实已经摆在我们面前:猎户臂已经与整个银河系的暗物质世界断开了联系,它已经成为一个被“轻空间”全方位包围的三维孤岛,无论从任何方向,都不再有依靠“非定域性挪移”逃离它的机会。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半年,而要跨越那道裂缝至少需要三年,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5

可怕的沉默终于被帕格纳打破:“我有一个主意,但不知是否可行。”

“快讲!讲出来大家判断!”元脑急迫地催促,语调中失去了一向的从容。

帕格纳就在我身边,我明显感觉到TA的意识核在轻微颤动,TA看了看中心的那个灰色能量球,又左右扫视一圈其余四十七名领尉,才不急不慢地说:“拆掉量子蜂巢,用拆下来的暗物质材料搭一座长桥。”

我第一个拍手叫绝:“绝!实在是绝!”同时在意识核深处暗骂自己:我真是个笨蛋,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其余领尉都跟着一齐叫好,都说是个绝妙的主意。

元脑立即打断大家的叫好声说:“光叫好有什么用?先听人家讲完再说!快说,把具体的操作过程告诉大家。”

“好吧,我说说过程。其实很简单,我们的量子蜂巢的一边现在刚好嵌入前面的‘轻空间’断裂带中,我们只需从那一面开始拆卸即可,每拆下一个晶格都由该意识体预先拉长,然后一段一段连接成一体,直到延伸到对岸的人马臂为止,最后只保留元脑中心优先跃迁过桥,其余意识体等元脑中心通过后,即刻由后至前回收自己的晶格材料次第跃迁过桥。大体就是这样,请元脑和同智们定夺吧。”

帕格纳一口气说完,像真人那样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看完全可行,应该找不到比这更完美的办法了吧?”元脑首先对帕格纳的主意进行了肯定,但紧接着又来了个大的转折,“但是,这里有三个问题,不知你考虑到没有?一是材料够不够用的问题,也就是说,拆卸下来的晶格能不能延伸那么远?第二是如何对付猎户臂不断远离的问题,如果没有应对办法,桥梁会随建随断。第三个是时间问题,整个算下来,花费的时间应该不少,如果超过半年就没多大意义了,因为半年过后,我们多半已经寞灭。”

元脑抛出的三个问题让几十个领尉的意识核飞快地运行起来,我很快得出了一个让自己还算满意的结论。我抢在帕格纳之前说:“这应该不是问题。首先,关于晶格材料是否够用的问题,我计算了一下,在保证形成可承载通路的前提下,每个晶格可以拉伸到0.35个天文单位,近6亿拉伸后的晶格连接起来足以达到3光年以上。第二,应对断裂带不断拉开距离的问题也很好办,只需把这座暗物质桥的两头向两岸的暗物质区域嵌入100个天文单位即可——这好比搭在两艘正在分离的小船上的竹竿,只要竹竿足够长,就可以保证它不会马上掉入水里。第三,关于整个过程所需时间的问题,这个只能做个粗略的预估,不可能做到十分准确——我的估算值是不超过三个月。”

听完我的分析,元脑又征求了其他领尉的意见,他们都基本赞同我的分析,只是在所需时间的多少上发生了一些争执,相差之大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从一天到八个月不等,但多数倾向于能在三个月之内完成。

最后还是元脑一锤定音:“好了,都别争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最佳方案,我们没的选,就是它了,大家分别带领自己的队伍去实施吧。”

就这样,意识世界历史上最宏大的造桥工程开工了。

其实在人类时期的中国,就有一个“鹊桥会”的故事一直在流传,那也涉及一个宏大的造桥工程——天上的神鸟感念于牛郎与织女的凄美故事,在每年的七月初七都会齐聚银河两岸,为他们造一座横跨银河的“鹊桥”,好让他们在桥上相会。宋朝词人秦观还有词为证: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如果那个故事是真实的,鹊桥的长度应该达到上万光年,比我们正在建造的暗物质桥要长数千倍。不过那座上万光年的鹊桥不过是想象而已,而我们建造的却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这座桥将由五六亿拉长到0.35个天文单位的晶格连接而成,长达3光年以上,你完全想象得出它是多么的宏大无比!

帕格纳被元脑委任为总建造师,TA亲临第一线,亲自指导最初几个意识体掌握晶格的拉长方法和连接技巧,其余意识体都不敢怠慢,静待于自己的晶格中学习建造技术。起初也出现了一些拉伸不均或用力过猛把晶格拉断的现象,但在帕格纳的指导下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接下来的过程简单到无聊,只见起始段的几根“晶格长棍儿”(这是帕格纳刚刚为拉长晶格取的名字)连接成功后,在后面候着的意识体就立即带着自己的晶格长棍儿做“非定域性挪移”,等一到达延伸端的终点后就立即与原来的端点粘接牢固……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暗物质桥梁迅速向远处延伸,如果从侧面的远处看去,你根本不会想到“造桥”的概念,你只会把它看成是一束比光速快得多的光线正在射向远方!

我已经根据实际的延伸速度进行了计算,大概只需一个月,这座如射线般延伸的暗物质桥就将大功告成。我没有参与造桥,我与另外15名领尉的任务是护送元脑中心过桥,因此在桥造好之前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晶格中无聊等待。

没想到二十天后,这无聊的平静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打破了。

这事儿发生得太突然,让元脑和所有意识都始料未及——一个未知意识族群的量子蜂巢突然在不远处的断裂带边冒出来,近得离我们不到200个天文单位!而更为诡异的是,它们显然感知到我们正在干吗,但它们却按兵不动,连一个“探子”也不放出来。它们这是要干吗?是想趁我们的兵力都投到桥上时给我们致命一击,还是等我们把桥造好之后只管坐享其成?

元脑中心的灰白小球开始颤动起来,把一种明显的不安与紧张传递给我们,我们也跟着一起颤动不已。好在大部分意识体已经跟随自己的晶格成为那座长桥的一部分,因此剩余的意识体纵然有什么想法,也只剩听天由命的份了。

元脑和我们留守的十六位领尉却不能听天由命,我们必须做好应对一切——甚至应对一场“意识大战”的准备!如果真的发生战争,我们肯定处于劣势,因为我们的量子蜂巢在经历二十天的层层剥离之后,已经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几乎让元脑中心失去了起码的屏障保护。

“我们得想个办法出来。”元脑及时打破了这个不安的气氛。

“是啊,我们得想个办法出来。”我们齐声回应元脑的提议。

“那你们说说,我们有多少胜算的把握?”

埃塔啪啪两下拍了拍Ta那被绒毛包围的扁平脸说:“我认为是一半的一半。这主要取决于那个异星蜂巢会不会在桥梁建成之前发起攻击,如果攻击,那就麻烦了,结果肯定是致命的,尤其是对于我们,经此一战之后,恐怕再无任何生存机会。我们可以预见这场战争的惨烈,双方都将消耗巨大的能量,那座暗物质长桥也将前功尽弃,毁于一旦!我们唯一指望的是,它们明白两败俱伤的道理,不和我们硬拼,打的只是坐享其成的如意算盘,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依靠占据桥头的有利地形抢先过河,然后来个过河拆桥!”

“嗯,分析得倒是不错,但谁能保证它们不会攻击我们呢?”元脑反问Ta说。

埃塔又啪啪拍了两下Ta的扁平脸答道:“请元脑派我出使异星量子蜂巢,我去向它们的元脑陈述利害关系。”

“你不用去冒险,还是我直接发一封飞信过去试探一下吧。”

“不能试探!”基塔赶紧阻止元脑说,“这是一种露怯的表现,我们不能让它们感觉到我们害怕!”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我们只能等。”

“好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办法,我赞同!”我跟基塔的想法不谋而合,因为我们都明白,只要异星蜂巢一直按兵不动,我们就有很大的胜算,虽然200个天文单位对于30亿倍光速的“非定域性挪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距离,但那毕竟也会产生时间差,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秒就已经足够我们抢先过桥,至于异星族群能否抢在我们拆桥之前过河,那就得看它们的能耐和运气了。

想到这一层,我们越发感到已经胜券在握,因此都静下心来在越来越小的蜂巢中耐心等待。

前方进展顺利,帕格纳也很快传来长桥合龙的好消息。

当最后一批意识体带着晶格长棍儿上路的时候,我们一齐在元脑中心欢呼起来。这时,我已经想象出那座射线长桥的样子,它的另一端已经插入对岸的暗物质骨架中,这最后一批晶格长棍儿只是为了不断抵消猎户臂远离的距离而已。

“我们可以上路了!”我们都迫不及待地喊叫起来。

“等等,我们得按约定等帕格纳发来信号!”元脑平静地说。

“不能等,万一异星蜂巢抢在我们的前面怎么办?”我一边急切地说,一边望向200天文单位的异星蜂巢——我的天!异星蜂巢不见了!

所有领尉都大惊失色,我赶紧对着中心那个灰色小球一阵狂喊:“跃迁!跃迁!赶紧跃迁!”

可不等我的喊叫停止,一面巨大的灰色墙壁就向我们碾压过来,我们顿时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发出反向动能去做拼死抵抗。无奈那面“墙”实在太大太沉,我们那点力量根本就是螳臂当车。眼见着我们就要被碾压得荡然无存,所幸元脑已经反应过来,及时祭出了TA那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的撒手锏——元能打击!只见一股纯蓝致密的能量流像一根巨大的钢针,嗖地射进了那面排山倒海而来的巨墙,只听轰的一震,“墙面”瞬间解体,露出了隐藏在“墙面”深处的元脑中心。那异星元脑早有防备,TA在第一时间射出元能奋力抵抗,两股超高能量流在两个元脑中心之间激越一碰,由此激发的超强射线和超强光线把整个天幕照得像过曝的照片——目之所及,只剩一片目力无法承受之白!

我的意识核经此巨震几近发昏,但我还是感觉到了那座“射线长桥”的剧烈波动,那巨大的振幅让它看上去就像一条标准的正弦曲线,更像一条上下舞动的长绳。好不容易搭建成功的长桥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轰然断裂,我的意识核中甚至已经在开始播放它断裂过程的画面。我想向元脑发出呼喊,但我已经发不出声音。我想提醒元脑赶紧跃迁,但我已经找不到方法。我只剩下唯一的感觉,死神的羽翼正在轻轻扫过我的意识核——我就要永远地安息了……

6

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连同二十几名领尉和1亿多意识体活下来——这绝对是个奇迹中的奇迹!

当然,这奇迹还得归功于睿智又无畏的元脑,TA在艰难相持的最后时刻决定背水一战,TA抱着以死相拼的信念,把潜藏于最底层的“维命元能”也全部调动出来,汇聚成一股史上最强的能量洪流,向对方发起最后一击!尽管元脑已经把自身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但并未一击而中,异星量子蜂巢除了稍稍后退一点距离外,仍然好端端地摆在那里。但紧接着发生的“没想到”救了我们的命——没想到我们的元脑中心在被巨大的反弹力震上身后的暗物质桥后,元脑顺势启动了跃迁模式,让我们这个被剥离得小之又小的量子蜂巢搭上了这趟岌岌可危的“末班车”。

在跃迁成功后,我们才知道我们过桥的过程有多么惊险,那桥的振幅已经达到了好几个天文单位,两岸上百天文单位的余量眼看就要被拉离暗物质堤岸,而中间剧烈震动的桥身也即将断裂……就在我们刚刚到达人马臂边缘的暗物质堤岸时,那条舞动的“长绳”就真的从靠近人马臂一端断裂了!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要是再晚千分之一秒,我们都将随断裂的桥梁跌入“轻空间”的深渊而无力自拔!我们呆立在人马臂边缘,一边等待着那些从断桥这头开始次第跃迁归来的意识体,一边远望这条“轻空间河流”的对岸,我们多想在第一时间知晓断桥那头的数亿意识体能否有机会脱困归来啊!但我们已经无法实时知晓断桥对岸的情况,因为时间也从断桥处发生“断裂”,这边的时间是“现在时”,而断桥连接的对岸却是“过去时”,断桥那头的事件影像要过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传送过来。我们现在看到的对岸还是空无一物,也许要过两三年,我们的量子蜂巢才会突然从猎户臂边缘冒出来,而那场惊心动魄的元能大战的宏大场面,以及异星元脑是否有能力渡过这条“轻空间河流”,都要等到几年以后才能知晓了。

好在元脑的“维命元能”被反弹归位,因此TA并未伤及多少元气。此时TA正静卧于元脑中心,默默地看着那些归来的意识重新搭建量子蜂巢。尽管时间紧迫,元脑还是下令在原地等待三天,静待断桥那头的几亿意识体,看TA们能否找到过“河”的办法。元脑同时告诫我们,也许我们等不来我们的几亿同胞,却有可能等来我们的死对头,因此要时刻提防它们冷不丁地冒出来,给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致命一击。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我们谁都没有等来。那条“轻空间河流”也越来越宽,应该超过3光年了吧,那些搭载于光波上从对岸传来的影像,也应该是两三年前的画面了。该死的“轻空间”!这是我第一次向“轻空间”发出诅咒,因为它让我们连1光分以外的事件都不能实时知晓。我们无法知晓那4亿多同智的下落,无法知晓TA们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如果TA们已经找到了过“河”的办法,TA们会靠自己的力量过“河”,还是会与异星蜂巢联合?但不管是哪种可能,都应该在三天内见到TA们的“先遣队”才对。唉,TA们应该是找不到过“河”的办法了,或者是剧烈的动荡消耗了TA们太多的能量,让TA们已经无力来进行搭桥跃迁了。我为TA们感到难过,特别为失去了玛丽而痛心不已。4亿多同智啊,我们不得不与你们说再见了,但愿你们能在一种平和的心境中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强忍悲痛,开始了冲向银心的最后一跃。这一次跃迁没再遇到任何阻碍,顺利得超乎我们的想象。等我们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发现我们已经在一片灰白的半透明雾霭前停顿下来。透过这层薄薄的雾霭,一面上下左右不见边际的“灰墙”挡在我们面前。元脑告诉我们,这就是处于银心的那个巨型黑洞的边缘,它最主要的构成物质是暗物质,所有临近视界的物质都会被吸引进去,然后受它巨大引力的撕扯、碾压,最后变成一颗颗暗物质粒子。这个所谓的视界只是相对于光速世界而言的,只对人类等载体的视觉产生那样的效果,而对于我们同为暗物质的意识体来说,不存在所谓的视界问题,它那强大的引力也对我们作用不大。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暗物质黑洞边缘停顿下来?我们为什么没能直达这个黑洞的中央?这面灰色“巨墙”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探测不到它背后的情况?那里真的会有一个巨型“宇宙钟摆”等着我们去跳转吗?

“一道屏障,一道机理不明的屏障挡住了我们。”元脑探知到我们的疑问,及时告诉了真相。

“天啊,又是什么鬼屏障!”只听帕格纳狠狠地骂了一句。

“尊敬的元脑先生,您不是说有什么大神在银河之心等着我们吗?怎么等我们真的到了这里却没见谁来招呼我们?”基塔的话语中不无责问之意。

“可供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凭感觉一阵瞎撞乱撞吧?”我也有些着急起来。

元脑显然对出现这样的情况也颇感意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在我们还停滞在猎户臂边缘的时候,我确实接收到不知是谁发来的叫我们前往银心的邀请,但为什么等我们赶到这里TA却避而不见,让我们吃了个闭门羹呢?同智们都想想吧。”

我想到的第一种可能是:我们是不是来晚了?于是我说:“也许是我们来晚了,等大部分银河意识族群都进入黑洞之后,进入通道就关闭了。这就跟在人类时期乘飞机迟到的状况差不多,登机口已经关闭,我们再也搭不上停在机场上的那班远行的班机了。”

“我赞同肖恩的看法,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在我们周围没有别的意识族群出现呢?”埃塔赞同我的看法。

“不,你们的推理有毛病。如果我们是第一个到达的呢?”帕格纳的疑问让我们又看到了希望。

TA接着侃侃而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坐以待毙,而是要想办法找到应该存在的入口。我已经用‘非定域性点位法’探测了这个黑洞的形状和与之关联的结构,我发现它是一个巨大的扁球形,在扁球平卧面的侧面,有四根暗物质‘骨架’与之相连,其中之一承载着人马臂,我们就是借助人马臂的‘骨架’一跳2万多光年来到这里的。而在扁平面中央的垂直线上,也就是在旋转轴的两极,都有一根巨型轴心似的东西沿着射线方向延伸很远。至于轴心是否有尽头,或者是否与一个别的什么结构相连,我们还不得而知。不过,在了解了这个黑洞的基本结构之后,我们找到入口的把握就多了几分。但问题是,这个黑洞实在太大,我们这1亿多意识体分散下去也是‘地广人稀’,恐怕需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可能有所发现。目前最跟我们过不去的是时间,我们必须要赶在寞灭来临之前找到入口。因此请求元脑赶紧下令搜索,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帕格纳的请求是众心所向,元脑不容个别领尉争辩,立即下达了分区搜索的指令。

正当我们还在忙着划分区块的时候,陆续有别的量子蜂巢从我们的周围冒出来,数量不少,居然有数百个之多。我们都被短时间内冒出如此众多的同类惊得不轻,怎么会同时出现这么多量子蜂巢?它们是从哪里来的?猎户臂已经断裂,从猎户臂进入银心的通道已经断开……对了,它们一定是从其他旋臂赶过来的,银河系中每一个旋臂上都有意识生命存在……元脑好像提到过银河系意识生命的数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022个。

正当我进一步设想它们都来自一些怎样的星系时,元脑的“闷雷声”从元脑中心传来:“你们都看到了,几百个量子蜂巢同时出现在我们周围,这无疑是件不太美妙的事情。我已经查看了它们的来路,其实都跟我们差不多,分别来自人马臂、英仙臂、矩尺臂和南十字臂等不同的旋臂。不用说,它们也是到银心来找‘宇宙钟摆’的,来者不善啊!看来,一场更加惨烈的‘宇宙钟摆’争夺战已经势所难免,大家都为接下来的意识大战做好心理准备吧。”

7

在通观集结在黑洞周围的所有量子蜂巢之后,我发现我们的蜂巢算是最小的几个之一。如果这场意识混战真的打起来,我们说不定就是最不禁打的那一个。特别是看到旁边那个可以装得下1000个我们这样的蜂巢的量子蜂巢时,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几乎让我失去了思考能力。元脑顶着巨大的压力召集四十八领尉开会,一边部署防守,一边商讨对策。终于,TA采纳帕格纳的建议,利用先行到达更了解时局的优势,向所有族群的元脑发出了一封“联合探测,共享入口”的倡议。

起初,我还在担忧别的意识族群能否在第一时间读懂我们的语言,因为我们毕竟相隔遥远,分别来自不同的旋臂,进化的历程和环境的影响都存在巨大的差异。但随着一封封飞信源源不断地飞入元脑中心,我的顾虑顿时被打消了。绝大多数异星元脑都读懂了我们的善意,TA们都赞同地生元脑的倡议,有的甚至还建议尽快召开联席会议,以便消除误判,统筹行动,以最短的时间找到进入通道。

没想到稍加试探即取得如此效果,元脑喜不自禁,TA当即决定由TA牵头立即在黑洞表面召开全银河系元脑联席会议。帕格纳却提醒TA说:“开这个会我没意见,但您要保持警惕,以防不测。”

我也不无担忧地对TA说:“要不就改成虚拟会议吧,何必要以身犯险呢。毕竟我们对那些元脑知之甚少,更何况……”

元脑立即打断我的劝告,言辞铿锵地说:“谁都别再劝我,我顾不了那么多,这个会议必须开——必须以‘实体’方式出席才能彰显诚意,达成共识!”

于是,一场银河史上最伟大的会议在银心黑洞的表面召开。1000余位元脑都以物质态出席,TA们无论变身的是何种生物的形象,无论在别的元脑看起来是美还是丑,都一律盘着下肢或蜷着后蹄端坐于灰色的黑洞屏障的表面。那场面看上去就像原始人类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召开的一次部落联盟会议——没有会场,没有桌椅,没有照明,更没有鲜花,只有脚下潮湿的草地和头顶满天的星斗。

会议进展得并不顺利,虽然有800多位元脑同意合作,但还是有200多位元脑因为TA们的族群所剩时间太少而表示放弃,还不等会议开完,TA们就离开会场,带着自己的族群沿原来所在的旋臂逆行而去。

地生元脑求同存异的态度和死不放弃的精神打动了留下来的元脑,因此区块划分几乎没有发生争议就宣告完成。几百个元脑在黑洞表面的实体形象消失了,TA们都回到自家蜂巢带领自己的族群向划分的区块奔去。

一场意识史上场面最宏大的搜索行动正式开始。只见在硕大的银心黑洞表面,上千亿的小晶点遍布其上,时而明明灭灭,时而快速移动,时而分散,时而合围,似有亿万星火在辽阔的原野上四处蔓延。

我们分配的区块在北极附近,地毯式的搜索快速展开。我和帕格纳带领一队意识来到那根向北延伸的“轴心”表面,发现这根轴心巨大,我们上千万意识围成一圈才勉强把它围住。

我向帕格纳建议说:“干脆我们就这样保持合围状态用半跃迁速度向前推进,只要有入口,一定逃不过这种拉网式搜索。”

“我同意,我们就这样干。所有意识听令,以半挪移模式,向‘上’走起!”

帕格纳指令一出,我们1000多万个意识围成的圆圈,就像一个套在轴心上的圆环,飞速向“上方”滑去……

银心黑洞在我们的“下面”迅速远去,很快就由一个“墙面”退变成一个巨大的灰色圆球,圆球逐渐变小,周围连着的四根旋臂进入视野,旋臂中的灰色“骨架”清晰可见,每一根“骨架”上又分出许多“枝丫”,而那些闪耀的星星就像这些“枝丫”上开出的一朵朵璀璨的小花。我看到了我们的猎户臂,承载它的灰色“骨架”已经与人马臂断开,看上去就像一幅显示骨折的X光片那样清晰,而长在猎户臂“骨架”上的那些星星,仍然一颗一颗闪耀着灿烂的光芒。这是一幅何等宏大无比而又悲壮的图景啊!住在小地球上的后人类以及其他的智慧文明,你们明白你们此时的处境吗?你们明白你们赖以生存的星系正在遭遇不可逆转的变化吗?但愿你们对此一无所知,最好是直到最后一刻都被蒙在鼓里,那对你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最轻松的解脱。我当然不会那样残忍,毫无顾忌地告诉你们真相:你们一直赖以生存的家园已经被银河系抛弃,正在像一只断线风筝似的飘向暗潮汹涌的星辰大海。

我为后人类叹息,也为我们这些所谓的高等生命的命运叹息。尽管我们一直标榜我们是这个宇宙中最高级的生命,但我们居然也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连宇宙最基本的构造都还没弄清楚。好多载体都认为宇宙是大爆炸的产物,我们也一度认同他们的观念,但现在看来,是该彻底摒弃这个观念的时候了。

我正要往更深处思考,我们这个快速滑动的“圆环”突然停顿下来。只听帕格纳叫了一声:“糟糕,我们又遇到屏障了。”

“怎么回事?我们不能再走了吗?”我懵懂地问。

“走不了了,轴心周围都是屏障,像一道无边无际的墙。”

“怎么又是一道墙,跟银心黑洞的差不多吗?”

“差不多吧,但感觉上要宽得多,如果我们遇到的又是一个黑洞的话,也一定比银心黑洞要大得多。”

“一个大得多的黑洞?这里离银心有多远?”

“大约100万光年。”

“100万光年?一个大黑洞……长出一根100万光年长的‘枝丫’,‘枝丫’上长出一个小一些的黑洞,小一些的黑洞周围再长出几根‘旋臂枝丫’,‘旋臂枝丫’上开出一朵朵恒星小花,恒星小花凋谢,‘旋臂枝丫’上就结出一个个白矮星或中子星的果子……”我独自默默念叨着,完全沉浸在一幅庞大的宇宙结构的图景中。

“你在瞎念叨什么啊?什么‘枝丫’小花果子?”帕格纳打断了我的沉思,差点让我恼羞成怒。

“你就不能晚一秒钟吵醒我吗?我几乎快把宇宙的结构想清楚了。”

“那你先把想到的说说,我们的宇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难道不是由大爆炸产生的放射状结构吗?”

我示意帕格纳回望银心,提醒TA说:“你好好看看,下面的银河系在你眼里像什么?”

帕格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那不就像我们在人类童年时期玩儿过的纸风车吗?你看,这根100万光年长的轴心就是支撑风车的棍子,那四条旋臂就是风车的叶片,那叶片还在迎着正前方的宇宙风旋转着呢……”

帕格纳显然是在故意逗我玩儿,我气恼地打断TA说:“别逗了,我是说真的。我的直觉告诉我,宇宙是一棵树——至于是一棵平常的树还是一棵球状树我还没有想好。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的银河系是这棵宇宙之树的树冠的顶层结构,它分出的‘枝丫’不断开花结果,开出的花就是那些生生灭灭的恒星,结出的果实就是……对了,应该不是白矮星,也不是中子星,而是我们——我们这些借助那些行星上的载体长出的意识精灵。我们这些意识精灵,很可能就是这个宇宙存在的终极目的,但我们存在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呢?是为了完全认知这个宇宙,还是为了最终成为这个宇宙的主人?这个我还没想明白。在银河系这个顶层结构之下,就是这根100万光年长的‘枝丫’,而这根‘枝丫’又长在这个更大的黑洞上,我敢肯定,这个黑洞就像一个树瘤,还有许多银河系‘枝丫’长在这个树瘤上,而连接这根树瘤的又是一根更大更长的‘枝丫’,这根‘枝丫’又长在一个更大的‘枝丫’上……最大的‘枝丫’连接的就是宇宙的主干或者宇宙的中心——整个宇宙就是由这样一根不断分叉的暗物质‘枝丫’(或骨架)构成的。我猜想,只要我们能找到银心黑洞的入口,就能进入这些暗物质骨架内部,然后就能沿着一个一个的‘枝丫’直达宇宙的中心,到那时,我们留存于世是干吗用的就真相大白了。”

帕格纳听完我这一大段宏论,不禁哑然失笑:“呵呵,好一个‘宇宙大树论’,如果你在‘大爆炸论’盛行的人类中去宣讲这套理论,一定会被贴上‘民科’的标签而遭人唾骂,你今后甚至都别想再在他们的圈子里混下去。”

“人类当然无法理解,因为他们不像我们这样拥有X光一样的透视功能,他们看不到隐藏在星系中间的暗物质结构,他们会主观地认为,复杂难解、高深莫测才是宇宙应有的模样,它怎么可能像一棵植物那么简单到无聊呢?”

“是的,这就是认知能力的不同所造成的认知差异。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你的观念持保留态度,我也认为宇宙不可能如你所说的那样简单,宇宙起码应该比树更高级才对。”

“我会让你认同我的,我们走着瞧。”

8

我们虽然无功而返,但我觉得此行不虚,因为我总算第一次从宏观的角度把握了银河系的全貌,还对宇宙的基本结构做出了大胆的猜测。一回到黑洞表面,我就来到元脑中心,把我对宇宙的畅想与元脑和其他领尉分享。元脑对我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在临了说了一句让我不明就里的话:“宇宙不会因为被观察而坍缩,宇宙一直都是它本来的样子。”

时间一直在流逝,它不会因为死神的临近而放慢脚步。转眼间过了两个月,异星意识族群一个接一个地寞灭,其中包括那个拥有能装下1000个我们蜂巢的量子蜂巢的族群。在TA们寞灭的最后时刻,我们都清晰地听到了从那个大蜂巢中传来的哀号,那声音依托暗物质波向四周传播,一直持续了一天之久,传播的距离远达数亿光年。随着悠长的哀号戛然而止,那些在晶格中如针尖闪耀的光亮一齐熄灭,整个蜂巢顿时成了一座死寂的坟墓。后来,我和帕格纳还壮着胆子进去过,发现里面无比巨大,但已空无一物,看上去就像才造出来还没谁在里面住过一般。那个元脑中心也大得惊人,应该比我们整个蜂巢都要大。我们不得不对诞生它的恒星做出一番浮想联翩的推测。帕格纳认为它的母星一定是一颗蓝巨星,质量应该是太阳的上万倍,生存的时间却比太阳短得多,短到不过数百万年。我却认为它的母星很可能是一个类星体,只有类星体超强的能量才可能满足这个蜂巢中上万亿意识体的进化需要。不过这样的推测充其量只是猜测而已,它背后的真相已经无从考证,我们谁也无法知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太阳,才造就了一个如此庞大的意识文明。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族群找到入口的蛛丝马迹,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死神之翼扇动的阴风。又过了三天,元脑把我们仅存的1亿多意识全部召回量子蜂巢,几乎所有意识都清楚这一次召回的含义——我们的大限到了,所有意识聚集在蜂巢中寞灭更具有仪式感。

等所有意识都缩进自己的晶格中,元脑平静的声音从元脑中心传来:“事实证明,我们不是使命的肩负者,我们的旅程已经走完,在一天后寞灭已成我们的宿命。不用留恋,不用悲伤,也不用惋惜,我们未尽的使命自有肩负者去肩负。让我们在平静祥和中离开吧,来,跟着我一起唱告别的圣歌,都一起来吧:啊——呜——呦——呦——,啊——呜——呦——呦——”

我们立刻被元脑纯净的歌声带入一个圣洁的意境里,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啊——呜——呦——呦——,啊——呜——呦——呦——”

这圣歌由1亿意识体的和声汇聚而成,显得和谐柔美、悠扬婉转、意蕴绵长,而在和声之间细微的缝隙处,却隐藏不住无尽的苍凉,它恰似一股绵绵不绝的恨意,在那细微的缝隙间悄悄流淌。这圣歌一经传出量子蜂巢,就化作一曲哀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任何别的意识族群听了都会悚然一惊、潸然泪下,这无疑是在告诉TA们:又有一个意识族群要寞灭了。

半天后,沉浸于圣歌中的我已经心无旁骛,信子玛丽什么的都被歌声挤出了意识核,我的意识核中只剩最后四个音符:“啊——呜——呦——呦——啊——呜——呦——呦——”

我都以为我就要在这无尽的歌声中寞灭了,没想到外界的欢呼声还是及时钻进了我的意识核——那是一种用意识波震动暗物质所发出的声音:“快到南极去,找到入口了!”

悠长的歌声戛然而止,所有意识都让自己的知觉恢复到聆听状态,我们都一齐听到了那个欢呼声:“快到南极去,找到入口了!”

蜂巢顿时骚动起来,求生的欲望让所有意识都打起了精神,有的甚至已经离开晶格准备往外面冲。

元脑赶紧制止那些冲动的意识说:“少安毋躁!待我核实后再跑不迟!”

只过了短短的几秒钟,元脑就肯定地说:“情况属实,看来我们有救了,原来是来自英仙臂的一个族群找到了入口。其实也不是刻意找到的,那个族群中的几个意识在南极附近游荡,正好遇到南极那根短轴心顶端向外喷射物质,入口就这样被找到了。那个族群已经抢占先机,整个族群已经率先钻进了黑洞。其他几百个意识族群闻风而动、蜂拥而至,正在上演一场入口争夺大战,已经有几十个元脑在争夺中被夺去了元命。我们现在不能急,因为我们能量衰微,硬冲出去无异于送命。恳请大家少安毋躁,等我的命令,我会把握时机的,请大家务必相信我!”

“我们相信您!我们相信您!我们相信您!”1亿意识体一齐大吼了三遍。

等再次安静下来,我们才感觉到量子蜂巢在不停地震动,不时有耀眼的白光遮蔽整个天幕。我们通过意识波远观整个战场,发现这才算得上一场真正的意识大战。只见在南极轴心顶端入口处,无数的能量团密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拥挤着,碰撞着,追逐着,厮打着,不时有致密的能量束瞬间在两个或多个能量球之间闪电出击,激发的强光顿时把一切淹没,让整个天幕过曝得如同一张闪耀的白幕!等强光收敛之后,就会看到几个同归于尽的能量球已经变成一堆堆破碎的暗物质废墟!只有那些少数幸运者,或趁着强光的掩护,或趁着战斗的间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入口,根本不费一枪一弹。经过多轮大战之后,那些强大的竞争者都走了两条路:要么如愿以偿钻入黑洞内部,要么被更强大的对手打成一堆暗物质残渣。留下的能量团已经不多,都不太强大,都是这场意识大战的围观者,TA们在围观中明白了“有序进入比无序争夺更有效”的道理,因此当某位元脑提出“排队进入”的倡议后,大家都纷纷响应,哪怕排位靠后也毫无怨言。

这时,元脑向我们下达了指令:“轮到我们出发了,但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急于进入,而是去吸食那些伤残意识的能量,等‘吃饱喝足’了,再排队进入!大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跟着大伙吼出这三个字,几乎是第一个跳出了量子蜂巢,以半挪移速度向南极入口飞去。这样的速度既便于我观察情况、躲避危险,又便于我随时随地吸食那些弱小意识体的能量。

当我们到达南极轴心入口附近时,我看见那个入口正在以射线和粒子流的形式向外喷射着巨量物质,但这并不妨碍前面的意识族群钻入其中——物质的密度在致密的意识体面前,还是显得太稀薄了。

我们都吸够了能量,也就是元脑说的“吃饱喝足”了,这才打起精神尾随最后一个意识族群钻进了黑洞。

在钻入南极轴心的过程中,我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能量的对抗,那感觉就像在人类时期迎着和煦的春风一路飞奔。

等我刚刚钻入黑洞内部,就听帕格纳在我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好悬,我们离寞灭的最后时刻还有不到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