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达尔文的夜莺
甘泉
达尔文市郊简氏人格修复诊所 下午五点五十分 晴
夕阳从通红的火烧云后面掷出千道霞光,在库伦湾的海面上洒下万点碎金。透过纱帘的缝隙,那光芒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愣了一秒钟,眨了眨眼睛,然后转向我的“病人”,“感觉如何,汉密尔顿先生?”
“病人”摇了摇尾巴,打了个响鼻,明亮而狭小的诊室一定让他(或“它”)感觉有些局促——他是一匹健壮的澳洲良驹,毛色棕红发亮,额前有一道白斑。唯一让他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是粘在他头上的大大小小的电极,和他左眼上方硬币大小的语言合成器。
“糟透了。头疼得要死。”他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蹄子,语言合成器里传出的声音冷淡而生硬,却依然能听出明显的澳洲口音,“老天,这比公共医疗中心的服务舒服不了多少,可你的要价却是那里的三倍。”
“别太挑剔,朋友。”我关掉神经映射装置的电源,把客户头上的电极一个个地拆下来,“对于一匹马的大脑来说,你的智慧多得有些难以承受了。”
“这算是恭维吗?”这匹牢骚满腹的马怀疑地抬了抬眼皮。我回他一个恶作剧式的微笑,“我说,汉密尔顿先生,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一匹马的身体?我的意思是说……凭你的财富,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更加接近人类的宿主——鼩鼱,或者狒狒,我听说海豚也不错。”
“说得倒容易,医生。”我的客户瞪了我一眼,“当时,我正在博茨瓦那——那国家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的国家公园度假。要是知道非洲有急性亚型病毒,我当时死也不会到那里去。”
“嗯,我记得在大瘟疫后期,许多国家为了挽救崩溃的经济,都把自然保护区内的狩猎变成了合法的旅游项目。”我若有所思地说,“那么,你的猎物里就没有一个合适的移植对象?”
“别逗了,我刚出现感染症状的时候,周围方圆几百公里的草原上只有野牛、鳄鱼和它们身上的寄生虫。他们把我送到首都哈博罗内时,整个城市里除了人类,其他的哺乳动物已经所剩无几了,身边能找到的只有我的‘飞火’。”他顿了顿,“当初那个马行老板把‘飞火’卖给我时,说这匹马总有一天能救我的命。哈!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方式。”
“这么说,你是迫不得已才借用了坐骑的身体……”我抚摸着这匹马柔软的鬃毛,想象着“它”还是一匹马时的模样。这让寄宿在马体内的主人很不舒服,“这具身体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吧?”我问道,“想过换一个宿主吗?”
“换一个?这可不容易。”他又打了个响鼻,“做你们这行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政府像母鸡孵蛋一样蹲在宿主更换手术的定额上,像我这样的‘老鬼’想得到一个名额,就算是花光祖宗三代的积蓄来打通关节,也不见得能如愿以偿。”
他前后踱了几步,晃了晃脑袋,不知是为了抖开鬃毛,还是模仿人类摇头的动作,“哎,也罢。我也活了这么多年了,与其困在这畜生的身体里受罪,倒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你知道作为一匹马,去管理一家公司有多么困难吗?我的秘书每天都用撞到鬼一样的眼神盯着我——换了多少个都是这样。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像从前那样享受生活了——味觉和嗅觉变得乱七八糟,除了草,其他任何东西都咽不下去。”他抬起头来盯着我,“你知道吗?我也有过风流的年纪,而且自认为很有鉴赏女人的眼光。可是现在,即使和你这样赏心悦目的女士同处一室,我也丝毫不觉得兴奋——没有,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你我完全是两个物种一般。”
他的话让我有些不快。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夕阳已经半落,在海面上铺展出一道殷红,衬出一艘货轮微小的剪影。我看得出神,不由得幻想起大瘟疫之前这座港口的繁华景象。“汉密尔顿先生,你是本地人吧?”我试图岔开话题,“这个国家在大瘟疫以前是什么样子?”
“你是说,在澳大利亚变成一座巨大的难民营之前?”语言合成器的声音没什么语气,可我依然能听出澳洲人那特有的自豪感,“那时,悉尼的国家医学中心还是一座歌剧院——看看那优美的造型你就能猜到,它当初绝不可能是一座医院;那时,达尔文是北方最繁华的港口,而堪培拉,则是这个国家的首都。”
“我去过堪培拉,那里现在除了充满核辐射的废墟,没别的东西。”
“该死的疫区人干的好事。在那以前,堪培拉人连什么是‘脏弹’都没听说过。”他盯着窗外的海港,乌黑的双眼里跳动着夕阳的余晖,“那时的澳大利亚像是处在世界的边缘,人们与羊为伴,过着平淡的生活——而现在,它变成了世界的中心,不,是世界仅剩的全部。”
像是有意要把汉密尔顿拉回现实,门铃响了。接着是一串细碎的钥匙碰撞的声音,然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厅一路响到厨房,再响到会客厅,随即诊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姑娘跑了进来。看到我和一匹高头大马并肩站在窗前,她显然有些尴尬。
“妈,我回来了。”她有些迟疑地说道,“您好……先生?”
“你女儿?”他瞥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巧玲,在家里也要像个淑女。”我一脸严肃地对女儿说,“这是汉密尔顿先生,妈妈的客人。”
巧玲向我身边的“绅士”行了个旧式的屈膝礼。我拼命忍住笑,说道:“巧玲,上楼去做功课吧。今天妈妈来不及做饭了,我们订比萨吃。”
“好啊!我要烤鸸鹋肉的。”巧玲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马尾辫在脑后欢跳。“对了,别忘了给伊啼露喂食。”我在她身后补充道,回答声从楼梯间传过来:“知道了——”
“做个单身母亲很难吧?”汉密尔顿问道,“很难想象,你丈夫会抛下这么可爱的女儿不管。”
“我丈夫死于大瘟疫——在巧玲出生之前。”我冷冷地答道。
“哦,对不起……”汉密尔顿尴尬地说,“我很抱歉。”
“没事,”我摇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阵沉默。
“如果我没猜错,‘伊啼露’是你养的鸟吧?”汉密尔顿想要打破僵局,“我来的时候听到了它的叫声,非常动听。是什么品种的?”
“汉密尔顿先生——?”诊所门外传来一个人声。
“是我的管家,他来接我回去。”汉密尔顿先生不安地跺了跺蹄子。“抱歉耽误了你太多时间,医生。”他冲我礼貌地点了点马头,“我的秘书会很快把钱汇到你的账上。”
“我的荣幸,先生。”我领着我的四蹄朋友跌跌撞撞地穿过客厅,来到门口,“为你的健康着想,我认为你应该每三周做一次人格修复,而不是每月一次。”
“好让你赚个盆满钵满?哈!”走出院子前,他还不忘挖苦一句,只可惜语言合成器把嘲讽的成分过滤得一干二净。
回到客厅里,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在电话本上找到比萨店的号码。刚要拿起电话听筒,几条文字留言攫住了我的视线……
达尔文市中心公共医疗中心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 多云
从计程车里出来,公共医疗中心沉重的白色大门突兀地立在眼前,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这座原本是市政大厅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与周围环境显得格外不和谐。平时,这座建筑的门前总是排着长队——像汉密尔顿那样的“寄宿者”(大多是来做人格修复治疗的)以及他们的人类伙伴。迈尔斯曾经开玩笑说,这里是地球上动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而今天,除了人群(和兽群)之外多了一队警车,周围草坪上的棕榈树间拉上了黄色的警戒线,把中心围了个严实。
我刚走近警戒线,就被一个警察拦住了,“请出示证件,女士。”
“没事的,让她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警戒线后面一片忙乱的身影里传出来。那个警察一脸迷惑地拉起黄色胶带。我满腹狐疑,躬身进去,径直走向周围警察最多的那辆警车。人群簇拥中,我看到了那个把我从梦乡里硬生生拽到这儿的“人”——确切地说,是一只黑猩猩。他坐在警车后备厢上,手里(如果那能称作“手”的话)笨拙地握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纸杯。他身穿一件滑稽的小号警服,胸前挂着的证件上写着:詹姆斯·古道尔警长。
“早啊,简薇女士。”黑猩猩的口音很古怪,“抱歉一大早就大老远地把你叫来。”我注意到,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他额头上并没有语言合成器。难怪我之前没反应过来。
“简直难以置信!古道尔,你用嘴说话的能力快赶上语言合成器了!”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吃惊,“你的进步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是吗?我还指望你会说,我已经超过那个小玩意儿了呢。”古道尔皱起眉头,这让他深陷的眼眶看起来更深了,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不得不承认,他模仿人类表情的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天才永远是天才,这条定律对灵长目动物普遍适用。
“好吧,言归正传。这次是什么事?”
“我们有麻烦了。”他从后备厢上跳下来,转身朝中心大门走去,一干警员跟随着他,“这里走,我们边走边说。”他向我招呼道。
“为什么每次出事都要请我出山?”我走在古道尔后面,俯视着他毛发稀少的头顶,“大到银行盗窃、入室杀人,小到偷鸡摸狗、街头斗殴——老天!我是个医生,不是侦探。”
“因为我们知道,你是达尔文最出色的人格移植专家,没有‘之一’。”古道尔仰头看了我一眼,“还有,你和‘寄宿者’打交道的时间最长,最了解他们的想法,因此也最适合解决与他们有关的犯罪问题。事实上,你还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
“得了吧,那几次纯属运气。”
“‘而运气有时能让失舵的船儿安然入港。’”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了,“相信我,这次绝对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打赌你会感兴趣。”
一行人在大厅尽头的一扇灰色小门前停住了。在气势恢宏的大厅里,这扇门显得很不起眼,门口的地面上刺眼地用白色粉笔画出了一个人的轮廓,周围的墙壁和地砖上都有血迹。
“死者是医疗中心的一名保安。从尸体上的伤痕推断,杀死他的是一头大型食肉动物。”古道尔解释说。
“你认为这头‘食肉动物’是一个‘寄宿者’?”我蹲下来察看地上的痕迹,“如果是这样,门口的扫描装置应该记录了人格移植芯片的身份识别码。”
“我亲爱的女士,什么样的凶手会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进来呢?”古道尔用他毛茸茸的手从一名警员手里接过一个证物袋,袋中有几根金色的毛发,“根据从现场各处收集的毛发标本推断,这头动物是从一个废弃的电力系统维修通道钻进来的,它的目标很明确——那扇小灰门后面的医疗数据档案库。可是由于某种原因,它在杀死大厅里唯一的一名保安之后没能打开门锁,于是又沿原路返回了。很明显,只有人类的智慧才能制订出如此周密的计划。”
“嗯,听起来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事件的重点还不在这里,薇。”他抖了抖手里的证物袋,“化验车里的伙计们刚刚对这个DNA样本做了分析,发现它和地球上现存的任何一个物种都不匹配。”
“不匹配……是什么意思?”
“这个东西的DNA和山猫接近,但有几个完全不能识别的基因标记。我们怀疑它属于某个已经灭绝的猫科物种。”
“那就是说,一个使用不明猫科动物身体的‘寄宿者’溜进医疗中心,杀了一名保安,然后逃之夭夭了。我没看出这有什么特别的。”
“别装了,薇。傻瓜都看得出来。”古道尔激动起来,口齿变得有些含糊,“这个‘寄宿者’显然没有被记录在案,而且,它的身体只可能来源于违禁的克隆技术。这说明它来自澳大利亚以外——来自疫区。薇,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偷渡者。”
“嗯,听起来挺有逻辑。一个初来乍到的偷渡客,潜入医疗中心企图修改档案库里的资料,以便自己能够在达尔文长期居住。”我笑道,“只可惜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怎么进入达尔文的?坐船?每天进入达尔文港的船只扳着手指都能数出来,况且海关检查严格得连一只蚊子都别想蒙混过关。再说,想通过医疗中心的档案库修改人格备份资料也不切实际——医疗中心的终端对这些档案只拥有读取权限。”
古道尔摇摇头,“薇,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全局。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在北部领地存在着一个组织严密的偷渡网络,而这个网络在达尔文的接头者,是一个被唤作‘达尔文的夜莺’的人。目前,我们对这只‘夜莺’一无所知——男人还是女人?正常人还是‘寄宿者’?本地人还是来自疫区?这些问题都悬而未决。”
“该不会真是一只鸟吧?”我假装严肃地说。
“别开玩笑了。你比我更清楚,由于人格移植技术的局限性,只有哺乳动物才能充当人类的宿主。”
“好吧,咱们有话直说:你是希望我通过跟‘寄宿者’们的关系收集有关这个‘达尔文的夜莺’的情报。”我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腰,“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在我接触过的‘寄宿者’中,没有一个向我哪怕暗示过这个‘偷渡网络’的存在,更别提什么‘达尔文的夜莺’了。”
古道尔叹了口气(老天,他连叹气都学会了),“薇,这是无奈之举。我们实在被难住了。看在老朋友的分儿上——”
“哎,算了,我试着打听打听吧。”我不情愿地说,“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诊所去了,今天上午还有两个预约。”我故意低头看了看表。
“谢谢你,薇。”古道尔模仿微笑的能力明显还不到家,看起来有一种做作的感觉,“这期间,我们会尽力解开这只‘猫科动物’的秘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毛茸茸的右爪伸了过来,像是要同我握手,我却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古道尔尴尬地把右爪缩了回去,“总之,合作愉快!”
他怒视一眼身后忍俊不禁的警员,然后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
“向来如此。”我也报以微笑。鉴于古道尔再一次把我拉下了水,稍许冒犯也不为过,“顺便劝你一句,”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纸杯,“少喝点咖啡。很难说咖啡因对猴脑有什么影响。”
达尔文市区“天城”赌场 下午六点 多云转晴
晚礼服还是旗袍,这是一个问题。在敞开的衣柜前呆看了十分钟之后,我依然没有拿定主意,而巧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妈,好了没有?五点半了。”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乔叔叔的车在楼下等着了。”
我打开门,手里提着两件衣服,“巧玲,帮妈妈看看,哪件衣服比较合适?”
“这件。”巧玲心不在焉地指了指旗袍,“妈,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学校的联欢会。校长说了,低年级学生一定要有家长陪同的……”
“别闹了巧玲,不是有乔叔叔吗?”见她有些不高兴,我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今晚妈妈实在有事,下次一定陪你去,啊?现在快把伊啼露的鸟笼拿给乔叔叔。”
巧玲气呼呼地转过头,不情愿地朝阳台走去。我关上门,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那张已不再年轻的脸孔,和脸上情不自禁的苦笑——衣柜、梳妆台、化妆品、首饰……我曾经比巧玲更厌烦这些琐碎的浮华,而现在,这些东西顽固地包围着我。
它们本不属于我的生活。
汽车在“天城”赌场门前的草坪边停住了。周围的车位已满,那些富丽堂皇的名车让乔医生的小型霍顿车有些相形见绌。我跨出车门,旗袍的束缚让我的动作有些僵硬。驾驶座上的乔医生向我挥手道别。
“谢谢你送我。”我说,“巧玲就拜托你照顾了。”我瞥了一眼还在后座上抱着鸟笼生闷气的巧玲。
“放心吧。我会按时把她送回家的。”乔医生点点头。
“还有伊啼露,它不会有事吧?”我看了看笼中那只萎靡不振的鸟儿,忧心忡忡地问。
“问题不大,我怀疑只是轻微的感染而已,很容易治好。”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来你对这只鸟很有感情啊。”
我笑了笑,关上车门,目送汽车绝尘而去,然后转身走向赌场草坪。在阴沉了一整天之后,太阳总算忸忸怩怩地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看大地最后一眼。草坪尽头是一座简单的舞台,灯光把整个草坪照得透亮。著名的黄昏音乐会还没有开始,熙熙攘攘、衣着光鲜的(以及长有名贵皮毛的)来宾们正四处走动,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
我整了整衣领,向入口处的保安出示了邀请函,然后踏进了草地。就在我东张西望地寻找熟人的时候,一匹棕红色的马走到了我面前,向我低了低头(我猜它是在鞠躬)。我愣了一下,随即注意到它额头上的白斑,意识到这正是前几天到诊所来过的汉密尔顿先生。
“汉密尔顿先生!好胃口啊。”我开了个玩笑,“看来‘天城’的老板一点也不吝惜这块草地。”
“呸!这里的草尝起来跟塑料似的。”汉密尔顿先生倒是直言不讳,“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简女士?”
“一个老朋友的邀请,汉密尔顿先生。”一只袋鼠从旁边经过,向我点点头。我不确定是否见过它,也只好尴尬地报以回礼,“这几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医生!我的记忆力大为改善,你的技术果然名不虚传。更让我高兴的是,我认为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你看那边——”他举起一只前蹄,指向草坪对角线的另一头。在那里,我看到人群中有一匹纯黑色的马。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一匹母马,也许有英格兰血统。”
我说。
“啊,没错。老天,她可真是个美人儿。”汉密尔顿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你觉得我有机会吗?”
“哈!这我可不大确定,先生。”我忍俊不禁,“你完全不知道寄宿在那匹母马里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真是女人的话……”这时候,我看到迈尔斯在人群中向我招手,于是对汉密尔顿说,“不过,如果你真的有兴趣,试一试倒也无妨。”
“既然如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又向我“鞠了个躬”,“我要去开始一段新的冒险了。”说完,他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我朝迈尔斯点了点头,他极有风度地从原来的小圈子里告退,然后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又是老一套,毫无新意。于是我抢白道:“迈尔斯,如果你也说出什么‘风韵犹存’之类的胡话,我立刻就叫计程车打道回府。”
“哈!‘风韵犹存’?哦,我亲爱的女士。”迈尔斯似乎被逗乐了,我头一次觉得他的笑容很有魅力,“那个词用在你身上简直是亵渎,你还很年轻哪。顺便问问,刚才那匹马是你的病人?”
我向草坪对面瞥了一眼,汉密尔顿正和他的“黑美人”热烈交谈着——未免过于热烈了一些。我点点头,“人格修复服务——我的主要业务。动物大脑毕竟不同于人脑,它们会把人类的意识活动视作一种异常而加以纠正,所以,所有的‘寄宿者’都要定期进行抗排异治疗。”我清了清嗓子,“说正经的,迈尔斯,为什么约我在这样一个场合见面?太引人注目了。”
“中国有一句古话:‘大隐隐于市。’”他从兜里掏出个小东西,若无其事地塞到我手里,凭感觉,我辨认出那是一块高容量存储芯片,“完事了。你看,如果我为了这个专程跑到你府上,反而更引人注意。”
我把芯片塞进提包里,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咱们用得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吗?只是一些研究数据而已,这是科学家之间正常的学术交流。”
“我们在墨尔本的同事可不这么想。要是被格哈特医生发现了,他一准儿会开除我。这些可是新联合国费尽心思保密的资料。它们要是落在不法之徒的手里,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当然。如果人格移植的技术泄露出去,整个澳大利亚的社会秩序就会土崩瓦解,而这个国家已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了。”
“我听墨尔本中心的前辈们说,你当年参加了人格移植技术最初的开发——纯粹出于好奇——为什么你没有选择跟格哈特医生继续合作下去呢?”
“我说过,纯粹是个人原因。我觉得有太多的‘寄宿者’需要我的帮助,医生的角色更适合我。”我躲开他的视线,“再说,我了解格哈特教授。凭他的能力,就算没有我,把研究继续下去完全不是问题。对了,顺便向你打听个事儿。”我决定岔开话题,“你对‘达尔文的夜莺’了解多少?”
迈尔斯看起来很吃惊,他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一个朋友向我打听过,我毫无线索。”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这么说,你了解这个人的背景?”
迈尔斯面露难色,“原则上我应该向你保密,不过,事实上没有任何值得保密的东西。我们对这个神秘人物的了解几乎是零,只知道这家伙与北部领地的若干起偷渡事件有关,新联合国情报机关还怀疑这家伙涉嫌非法的情报走私活动。”
“这么说,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蛇头?或者是一个同情疫区的极端分子?”
“或者干脆就是疫区派来的间谍,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家伙很可能是一个‘寄宿者’。”迈尔斯耸了耸肩,“他们在达尔文有一份冗长的嫌疑人列表,但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线索。”
“他们不会把我也列到那份黑名单上吧?”
“哈哈!凭这句话,我想他们就该把你的名字加进去。”迈尔斯爽朗的笑声让我绷紧的神经稍稍有些放松,“你想得太多了,可能整件事从头到尾不过是某个情报人员心血来潮的幻想而已。”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介意我也向你打听个事儿吧?”
“当然不。”我说,“乐意效劳。”
“你对达尔文警署的詹姆斯·古道尔警长有多少了解?”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这么说,格哈特把研究组的早期资料都给你看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老朋友,也是第一个实验品——第一例使用动物身体进行的人格移植手术。这在当时是机密,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他咳嗽了一声,“我感兴趣的是,他原来的身体是如何感染病毒的。”
我叹了口气,“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也不好意思敷衍你。詹姆斯·古道尔是被陷害的。当时,在亚特兰大根本就没有疫情,而古道尔却在那里被感染了,我们怀疑是他的调查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他当时在调查什么?”
“说出来你也不信。”我耸耸肩,“他异想天开地认为大瘟疫是人为造成的,某个美国的生物实验室故意释放了病毒,诸如此类。完全是臆想——众人皆知,病毒是从南美的雨林里传出来的——过度砍伐森林的恶果之一。”
“这么说,他是个‘阴谋论’者?你知道,那些人喜欢没来由地怀疑大瘟疫其实是人为的。”
“愚蠢的想法。幸运的是,古道尔早就对这个想法弃若敝屣了。”
“在遭人陷害、被迫停止调查之后?听起来不那么合乎逻辑。”
“这是什么意思?陷害他的是个跟他有过节的疯子,跟他当时的调查毫无关系。”我皱起了眉头,“等等,你该不会怀疑古道尔就是‘达尔文的夜莺’吧?哈!这听起来比‘阴谋论’还要荒唐。要知道,他就是那个向我打听‘达尔文的夜莺’的人!”
“放松,我没有作任何暗示。”迈尔斯露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要是他真的受到怀疑,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达尔文警署的第一把交椅上。”
这时,周围安静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客人正用责备的目光盯着还在高谈阔论的我们。我朝舞台上望去,原来乐队已经就位。迈尔斯牵住我的手,“我想我们说得够多了,剩下的时间应该用来欣赏音乐,你说呢?”
四周的灯光暗了下来,音乐渐起。与其他体面斯文的宾客一样,我也正襟危坐,装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可心思却全然不在音乐上。我不时偷偷瞟一眼身旁的迈尔斯,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昏暗的灯光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似乎柔和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迈尔斯身上有些与一个普通技术官僚格格不入的东西,只是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直觉告诉我,迈尔斯似乎有所隐瞒——有关墨尔本,有关格哈特教授——他没有把完整的真相告诉我。这着实让我如坐针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没说出关于我的完整的真相。
毕竟,这年头,没有人能说出完整的真相。
达尔文旧城区某处 下午九点三十分 阴
达尔文的天气并不总令人愉快。据说,这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被一次夏季风暴完全摧毁。而现在,空气中的沉闷预示着另一场风暴的来临。天空中阴云密布,看不到月亮,远处闹市上空的云层被灯火映得透亮,而在这儿的老城区,周围几乎没有灯光,头顶的夜空一片漆黑。
现在,按照约定,我站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两旁的住宅很久以前就废弃了,周围静得出奇。我低头看了看表,九点半,巧玲应该已经睡了吧?就在我心神不宁的时候,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这么说,‘达尔文的夜莺’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我吓了一跳,四下里寻找声音的来源。“上面。”那声音提示道。我抬起头来,只见路边一盏低矮的路灯上倒吊着一只硕大的狐蝠。那盏路灯已经坏了,狐蝠几乎完全融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只死气沉沉的黑色布袋。
“这不像是语言合成器的声音。你真的在这里吗?或是仅仅用的录音?”我走到灯柱下,仰头望着那只丑陋的动物。
“我就在这儿,有血有肉。我们只不过对语言合成器做了些……小小的改进。”声音继续从头顶上传来,“你被跟踪了。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对方的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分辨。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只狐蝠便一跃而起,扑扇着翅膀从我头顶掠过。我猛地一抬头,被灯柱撞得眼冒金星。待我回过神来朝身后望去,那家伙已经飞到了巷口。
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朝巷口追去,高跟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敲出阵阵鼓点,在空巷中回荡。我索性脱掉鞋子提在手里,赤脚追了出去。那只狐蝠几乎是无声地滑翔着,从一根灯柱到另一根灯柱,从一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每次只在路灯昏暗的光圈里一掠而过,之后就又消失在黑暗里。我跟在后面,半凭视力,半靠直觉,疲于奔命地追赶着。
好不容易,那只狐蝠挂在了另一盏不亮的路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气喘吁吁地扶着路灯停下来。
“我们甩掉他了。”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知道跟踪你的是什么人吗?”
我弯下腰来,按住酸痛的腹部,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当然。你甚至没注意到有人在跟踪你。”那家伙的语言合成器的确很先进,声音里溢满了嘲讽,“‘达尔文的夜莺’应该雇用一个更谨慎的联系人。”
“该谨慎的是你们。”我蹲下来揉着被路面硌痛的双脚,“用电话留言来传递情报?你们的动物脑瓜子是怎么想的?”
“一点也不奇怪,负责信息操作的家伙是个新手。”狐蝠漫不经心地说,“我早就建议把他换掉。”
说完,狐蝠突然从路灯跳到了我身上,我险些本能地惊叫出来。见鬼,我以前从来不会害怕这些东西。狐蝠腿上用胶带绑着一块微存储芯片。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解下来,放到提包里,狐蝠毛茸茸的身体蹭得我心里有些发怵。
“东西带来了吗?”他问道。
“在这里。”我从提包里取出迈尔斯前天晚上给我的芯片,用胶带绑在狐蝠腿上,“你们为什么坚持亲自来取?用网络直接传输不就行了?”
“由于无人管理,疫区的大部分网络服务器都已经无法运作,剩下的也毁坏得差不多了——多亏新联合国军队的‘定点清除’行动;而澳大利亚的网络受到的监管更严格;至于卫星网络,那是新联合国官僚们的财产。所以,只有用这种老掉牙的办法才有机会蒙混过关。”
“你身上不会有病毒吧?”我忽然有些担心,“有些动物能够携带大瘟疫的病原。据我所知,狐蝠携带病原的能力比其他任何哺乳动物都强。”
“放心,这一点我们做得比你们还仔细。”狐蝠重新跳到路灯灯柱上,一点点向上爬,“我们暂时还不想毁掉澳大利亚,毕竟,你们手里还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你的老板向我们提供人格移植技术的资料,我们向他提供在这里被禁止的生物技术,这种平衡还要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这个世界都将属于我们。”
“难道你们和新联合国之间就没有和解的可能性吗?”我不禁问道。
“和解?笑话!”狐蝠头也不回地说,“新联合国是我们一切苦难的源头。在大瘟疫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把自己,连同我们的最后希望——人格移植技术一起锁在了澳大利亚这个荒岛上。现在,他们还要派出军队掠夺我们的资源,抢走我们所剩无几的宿主以延续自己的生命。他们的暴政总有一天要结束。”
“可他们也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不得已才这样做。”
“哈!那是他们的说法。”狐蝠的语言合成器精确地表达了他的不屑,“你知道吗?他们正是当初把大瘟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家伙。这些疯子制造了病毒,试图用它来改造人类基因组,以提高人类的智力。当然,这个计划失败了。病毒不但不能提高人的智力,反而会缓慢地摧毁感染者的大脑皮层,使他们变成白痴,最终死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病毒的变异率高得吓人,却只感染人类。因此唯一万全的治疗手段,是趁感染者的思维尚未完全退化之时,就将他的人格转移到动物的大脑里去。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之后,这帮野心家又胁迫人格移植专家们和他们一起退守到澳大利亚,企图在这里建立一个由他们统治的乌托邦。这些懦夫要为今天的一切负责!”
“听起来有阴谋论的调调,嗯?”
“空口无凭,简医生。”狐蝠忽然回过头来,那双乌黑的小眼睛盯得我有些发毛(虽然我很确定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你刚才拿走的芯片上除了通常的‘交易内容’之外,还有一些额外附送的资料。我的上级告诉我,你一定会对它们感兴趣的。”
“你们送来的‘货物’向来是直接交送到‘达尔文的夜莺’手上,我没有权力随便查看。”我冷冷地答道,“就算我看到了那些资料,你凭什么肯定我会信以为真?”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我知道新联合国的杂种们是如何向公众抹黑我们的——把我们说成恐怖分子、亡命之徒、极端主义者,但是这不重要。”
狐蝠回过头去,继续“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我们终将胜利。你知道吗?他们手里所掌握的人格移植技术远比你想象的要先进,它的应用潜力不可估量。以语言合成器为例,”他松开一只爪子,刮了刮额头上那个纽扣大小的装置,“这东西比它看起来要复杂得多。很难想象,拥有这种技术的人会不知道怎样用鸟类和蜥蜴进行人格移植。哦,不,他们只是不敢使用这些技术而已。那些懦夫害怕这些技术会威胁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秩序。”
“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没什么可失去的,我们有勇气向新的前线推进。得到了人格移植技术,再加上激进的生物科技,我们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物种——他们拥有人类的智慧和野兽的生存能力,而且拥有无数次生命。多么完美的作品!”
“亨利·梭罗曾梦想过人与自然的重新和解。而今天,一个勇敢的新世界即将诞生!到那一天,新联合国腐朽的统治将崩塌成一堆瓦砾。他们绝不会想到,他们带来的瘟疫摧毁了旧的文明,却给人类带来了新生!”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梦呓般地自言自语。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一场风暴即将降临。我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我抬起头,对那只已经爬到路灯顶端、正准备起飞的狐蝠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们上次的计划是个失败。医疗中心的警报系统虽然关闭了,可是档案室的门锁并没有打开。”我顿了顿,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提高了声音,“要命的是中心里竟然剩了一个保安!”
“声音小一点,我耳朵灵着呢。”狐蝠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会重新制订计划,叫你的老板耐心一些。”
“你们派去取资料的人没能完成任务,还被迫杀了那个保安。现在他已经暴露在警察的视线里了。”我对他的冷漠有些恼火,“你们最好想个办法把他弄到安全的地方去——能离开澳大利亚最好。”
“知道了,我会通知相关人员。”狐蝠说完一跃而起,消失在乌云密布的夜空里,他的话音伴随着翅膀扑扇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巴西亚马孙河岸某处 七年前 大雨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止。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头顶茂密的树冠上,然后顺着枝叶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的水坑里。脏兮兮的泥水溢出了水坑,然后汇成小溪,全部注入亚马孙河。过度采伐造成的水土流失早已让河水浑浊不堪,浑黄的激流打着旋儿向下游奔涌而去。
我顶着防水油布,站在帐篷外面,忧心忡忡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们的船搁浅在河岸上——在这种天气里,只有傻瓜才会驾舟漂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等救援,而我不确定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等待。
帐篷里传来一阵呻吟声。我转身把头探进帐篷,米沙正挣扎着想从睡袋里钻出来。我连忙俯身走进帐篷,把米沙塞回到睡袋里去——同他的名字毫不相称,这个俄罗斯男人身体瘦弱,而连日的高烧更是让他虚弱不堪。
“我听见直升机的声音……”米沙有气无力地说,“是救援队吗?”
“不是。”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毛巾,在旁边的水盆里浸了浸,然后敷在他额头上,“只是流水声而已,河水涨得厉害。”
“嗯,至少我的脑袋有个伴儿了。”都到这种时候了,他也不忘幽默,“韩,告诉我,我离变成白痴还有多久?”
“说什么胡话?想毁掉你这么聪明的脑袋哪儿有那么容易?”我安慰他道,心里却痛如刀割。在我们说话的空当儿,病毒正疯狂地吞噬着他大脑里活跃的神经元。他大概还能支撑一周,也许只有五天——急性亚型的毒株也许比我想象的要凶猛得多。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被感染。这见鬼的病毒无处不在,地上、水里、食物里,让人防不胜防。
重新量过米沙的体温,我使出浑身解数抚平自己紧皱的眉头,强做出一个微笑,“你的体温很稳定,罗曼诺夫‘同志’。”
“不要叫我‘同志’,孟什维克分子!”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米沙还是像平时一样和我互相打趣儿,“对了,这东西是你的吗?”他挣扎着把手从睡袋里伸出来,指尖夹着一张照片,脸上是熟悉的坏笑。
我劈手把照片夺了过来。“从你的笔记本里掉出来的——也许你有必要把它消消毒。”米沙解释道,“好家伙,竟然把兄弟蒙在鼓里。说,你和她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订婚了。”我假装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面用酒精棉球擦拭着照片。酒精液滴在纳米表面上聚成一个个圆球,然后慢慢变小,消失。照片上薇儿的笑容显得格外灿烂,我看得出神,两个月前奥克兰研究中心里的幸福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嗨,你没事吧?”米沙用藏在睡袋里的胳膊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摇摇头,捡起摊在一边的笔记本,把照片重新夹了进去,然后伸手从旅行包里摸出两瓶药丸。“该吃药了。”我对米沙说,“让我们祈祷古老的鸡尾酒疗法能创造奇迹。”
“哈!我现在可不想死。”像是觉察到我眉间的愁容,米沙对我做了个鬼脸,“我还等着看你这个五谷不识的家伙怎么劈柴生火呢。”
帐篷四周的水越涨越高,就快要漫进来了。一连两天,我们被泥水追逐着,连续换了几个宿营地。米沙的健康每况愈下,鸡尾酒疗法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现在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这让一切变得更加困难。
放在帐篷外面的塑料盆已经接满了雨水。我小心翼翼地把盆子端进帐篷,然后放置在地上,等待水中的泥沙沉淀。我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张ELISA试纸,扯下一小条,蘸了一点儿盆中的水,然后搭在盆的边缘。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试纸依然保持着白色。谢天谢地,至少雨水是安全的。这样饮用水就有了保障,而干粮暂时还不会短缺。我松了口气,在米沙的睡袋边坐了下来,把笔记本摊开在腿上。
二〇五九年四月三十日 大雨
我和米沙离开卡亚波人的部落已经有四天了。我永远忘不了到达的那天看到的景象。他们全死了,死在棚屋里、水井旁,死在卫星天线边上——死在绝望的等待中。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急性毒株……尽管米沙还在昏睡,我依然一边书写,一边念出声来。薇儿告诉过我,不间断的对话似乎有助于减缓病毒造成的神经退化。我从来就没信过,但事到如今,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除了人类,整个亚马孙丛林里似乎找不到一种会受到病毒影响的高等动物。作为大瘟疫的发源地,这很不寻常。我们知道,艾滋病和埃博拉源自猴子,西尼罗河病毒源自鸟类和蚊虫——几乎每一种人类疾病都有动物宿主,只有这种“进行性新皮质脑炎病毒”特立独行,只感染人类。再考虑到病毒反常的传播速度,不禁让人怀疑病毒的真正起源……
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某种以动物为宿主的温和性病毒偶然传染给了人类,然后与人类身上的另一种病毒发生了基因层面上的交换,从而变得极端致命——臭名昭著的H5N1型流感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也使得瘟疫可以绕过检疫,跳跃式传播……
当然,要想验证这个假设还有待更多的观察和研究。但考虑到目前亚马孙地区被列为军事禁区的情况,这是不大可能的……
我放下笔记本,拖着麻木的双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尽量弓着身子不碰到帐篷顶,忽然间一阵眩晕。
“可能是低血糖。”我自言自语道,“这几天真的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保险起见,找来一张ELISA试纸,然后用一根无菌针头扎破手指。
接着,我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滴下来,把试纸染成明亮的蓝色。
我不知道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许是水,也许是干粮,也许……见鬼!也许这个新品种根本就是空气传播的!
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真正知道的事情也在一点点地减少。我不清楚过了多少天——高烧已经几乎摧毁了我的时间概念;我也不清楚米沙的情况究竟怎样了,他躺在我脚边的睡袋里毫无动静,也许是昏迷,也许已经死了;我对大瘟疫起因的猜测也无法进行下去,那些曾如烙印般刻在我脑中的专业知识已经销熔在病痛的炼狱里。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必须不停地说话,哪怕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米沙?薇儿和我之所以会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喜欢鸟,喜欢看丹顶鹤从一望无际的沼泽上掠过,喜欢听夜莺在傍晚结着露的树林里歌唱。薇儿说她一直想知道,从一只鸟的眼睛里看世界会是什么样……”
“……哈!真是个傻问题。也许鸟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我们知道,鸟类的大脑没有新皮质,只有一种叫‘纹状体’的结构,鬼知道那个东西能不能产生意识……”
“……也许那就是人格移植只能以哺乳动物为宿主的原因。哈!‘人格移植’?真是个啰唆的名字,我喜欢叫它‘投胎’。中文真是简洁明了啊……”
“……米沙,如果要‘投胎’的话,你会选什么动物?我觉得熊比较适合你。呵呵,开个玩笑,其实我想的是老虎……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想的是什么……其实,真的是我在‘想’吗?或者仅仅是病毒在我脑子里窃窃私语而已?不,这不重要,不重要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听见了直升机的声音,是否记得身着白色防护服的军人把我抬上担架。这一切也许都只是我的想象。浑浑噩噩中我做了个古怪的梦,在一片昏暗的树林里,薇儿独自站着,怀中抱着她那本精致的日记,脸上满是忧伤。
我走近她,抚摸着她的脸,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手指,“为什么哭丧着脸?我不是平安地回来了吗?”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欲言又止。
“笑一笑。我喜欢看你笑。”我的手指掠过她的嘴唇——它正因悲伤而不住颤抖。
猛地,她把怀里的日记塞到我手里。“快走!”她推了我一把,“离开这座森林,见到月亮之前不要回头。”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我有一肚子的问题,可是她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制止了我,“别多问了,快走。”她扳住我的肩头,强迫我转过身去,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
我犹犹豫豫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回头,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快走,不要回头。”接着,我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
我一步步向前走着,近了,近了,在不远处树林的尽头,月光把铺着落叶的地面染成一片银色。可就在这时,我终于抑制不住冲动,回头向身后望去。
接着,整个世界在我周围碎裂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明媚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得我身上暖暖的。窗外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鸟鸣。我伸了个懒腰,忽然,记忆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米沙?罗曼诺夫‘同志’?”我喊道,声音在陌生的房间里回响。
“薇儿?”我喊道,带着一丝试探,早晨带着露水的空气继续沉默着。
一阵恐慌袭击了我,让我浑身不自在。撑起软弱无力的身体,我挣扎着走下床,然后走到门前。门边恰好有一面穿衣镜,我转过身去,想整一整凌乱的衣着。
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身体,我失声尖叫出来。
插曲:沃尔夫冈·格哈特医生的语音日志——发现于奥克兰WHO研究中心旧址
二〇五九年五月十日 晴
仁慈的主啊,今日我犯下的罪过,将永世不得偿还。
是我暗中向计算机输入指令,在实验动物的营养液里加入了神经毒素。它们死了——整个研究中心所有的实验动物,一只也不剩。我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将这些动物的神经生理指数调节到适合人格移植的状态。现在一切都已付诸东流。
是我剥夺了韩宇生存的机会。没有合适的宿主,感染了急性毒株的他几小时内就不可逆转地进入了脑死状态。
更重要的是,是我亲手砸碎了简薇的心。她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我曾想过让她做我的衣钵传人。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眼睁睁地看着未婚夫死去而束手无策——而凶手,正是她敬若父亲的恩师。
可是我没有选择,这是他们的命令。我不能说出他们组织的名称。没错,是他们的自大和愚蠢造成了这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可是现在,他们是我们整个研究计划的生命线,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他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我没有选择,只有服从。
二〇五九年五月十四日 阴
自从韩宇被宣布死亡之后,简薇就一直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她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听照顾她的护士说,她常常出现幻觉,以为自己才是韩宇,却出现在简薇的身体里——尽管她自己也很清楚,人类间的人格移植在现阶段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怜的姑娘!她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却要承受爱人离去的痛苦。
我多么希望能向简薇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行,我多么希望能当面乞求她的原谅——虽然我不配得到她的宽恕。我甚至希望她能指着我的鼻子,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这样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可是我不能把这一切说出口。我只能在无眠的夜晚独自承受良心的折磨。
我不能把这些说出口,因为他们想让整件事情不了了之。“这两个人闯进了禁区,他们也许已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那个俄国人的思维已经被病毒摧毁了,对计划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说,“至于那个中国人,我们不能让他活着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可他们的灵魂已经污秽不堪。可恨的伪君子!卑鄙的无神论者!愿上帝诅咒他们!
二〇五九年六月六日 多云
紧张的实验计划拖延了我们的日程,我甚至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但这希望注定会落空。今天,在一个偏僻的海滨公墓里,举行了韩宇的葬礼。
我和韩宇并不熟,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这个勇敢的小伙子一接到卡亚波人的求救信号,就带着药物,不顾禁令,跟一个俄国同事一起闯进亚马孙——大瘟疫的中心。而现在,我背弃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亲手将一个比我更配得上“医生”这个称号的人置于死地。
我们联系不上韩宇的家人——大瘟疫已经把亚洲变成了骚乱频仍的无政府地区。参加葬礼的只有奥克兰中心的工作人员,以及几位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赶来的韩宇生前的同事。
简薇已经出院了。在葬礼上,她穿着一件全黑的长裙,脸上神情冷峻,却看不到悲伤。我们对她表示慰问、劝她节哀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话语,也没有泪水。我无法想象她在心理治疗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从前那个永远微笑、对谁都很友善的简薇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淡、疏远、沉默寡言的简薇。
原来的那个简薇、真正的简薇已经被我杀死了。
二〇六四年十一月十日 晴
够了。这次他们做得过分了。
当他们对外封锁大瘟疫真相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防止大范围的恐慌;当他们限制人格移植技术外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防止我们的技术被滥用;当他们指使军队掠袭疫区内难民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自卫,为了将恐怖主义扼杀在摇篮里。
而现在,他们聚集到墨尔本,摇身一变,成了新联合国的议会代表;而这些自封的“和平卫士”意欲把澳大利亚以外的世界变成他们的养殖场、资源仓库和垃圾堆填区,而不去理会依然在那里挣扎求生的数亿健康人、感染者和“寄宿者”。
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
早已过世的母亲曾经对我说:“人生中,你永远有选择的机会;当你说‘没有选择’时,你只是在逃避责任。”
是停止自欺欺人的时候了,我对自己说。
二〇六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小雨
今天是我们在奥克兰的最后一天,几架新联合国军的重型运输机已经停在奥克兰机场的跑道上,准备把中心的人员和设备运往墨尔本,以便他们直接管理。就是这几架运输机,前几天刚把上千武装到牙齿的“维和部队”运到东帝汶,以“维持当地秩序”,顺便确保那里的石油资源继续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里。
自私自利,独断专行,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妄想扮演上帝,一手遮天。够了,真的够了。新联合国的所作所为必须被阻止——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个人不可能做到,但如果我能和疫区取得联系的话……
我想到了简薇。
韩宇死后,简薇退出奥克兰中心,移居到了达尔文。五年了,我们从没直接联系过,但我听说她在那里开设了一家私营的人格移植诊所——新联合国当局似乎对她少见地宽容。
也许我可以利用这种宽容;我可以利用达尔文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把那里变成一个反抗他们的滩头阵地;我可以拉拢墨尔本分部的迈尔斯·李,我以前的学生,利用他对上级的不满,利用他在新联合国内部的关系,与达尔文建立联系;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简薇,利用她的仇恨与愤怒,去引燃新联合国这堆腐朽的枯叶;我可以……
天哪!看看我变成了什么?!张口闭口只有“利用”二字。我,谋杀简薇爱人的凶手,竟然厚颜无耻地一心想要利用她!主啊,诅咒我吧!我已经变成了他们!
不,这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我注定要下地狱的话,至少让他们做我的陪葬!至少让我离开的时候,身后留下一个干净的世界。
达尔文市郊简氏人格修复诊所 零点三十分 大风
关上电脑,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深吸一口气,我站了起来,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走出房间,来到客厅。打开窗户,一阵狂风迎面吹来,窗前的纱帘在风中飘动着,像是要抚摸我的面颊,抚平我心中的愤怒。
这就是真相!苦苦搜寻了十年的真相。我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背叛了我。
库仑湾对面灯塔上的光柱照亮了海面上滚滚的怒涛,远处达尔文港的灯光依然明亮。一阵几乎被风吹散的汽笛声隐隐传来——那是船只入港避风的信号。一场风暴近在眼前。
与此时我心中的波澜相比,它就像是春日的微风般轻柔。
但我没有工夫细细品尝仇恨的滋味。黑暗中,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真的没想到。”即使看不见说话者,我也能辨认出来,那是詹姆斯·古道尔的声音,“简薇,你竟然一直瞒着我。”
“古道尔?你吓到我了。”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一切如常,谢天谢地,周围的黑暗让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说实话,我在这里静候你多时了,我的朋友。”他慢慢走近,借着从身后窗口里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了古道尔矮小而多毛的身躯。他怀里抱着一个熟悉的鸟笼,笼中,一只黄色的小鸟惊惶地四处张望着。
“伊啼露?……乔医生?”我慌张得有些语无伦次。这不可能!乔医生告诉我他再过两天才能把伊啼露送回来。除非……
“Luscinia megarhynchos。”古道尔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只鸟我看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它是什么品种。”
“只是一只普通的夜莺而已。”我有气无力地最后挣扎着。
“夜莺是一种短命的鸟,平均寿命只有两年,最长也不超过七年。”古道尔晃了晃鸟笼,鸟儿在笼中扑扇着翅膀四处乱跳,发出尖厉的叫声,“而这只鸟跟着你有十多年了吧?”
我张口欲言,却被他打断了:“哦,没错。乔医生,那个兽医。如果不是为了排查那只神秘的‘猫科杀手’的下落,我绝不可能想到乔医生的兽医诊所,也不会无意间撞破你的小秘密,而这个秘密在我身边潜伏了那么久!很显然,赋予这只鸟超常寿命的技术在澳大利亚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好吧,我承认乔医生的‘特殊业务’不是很……‘光明正大’。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恢复了冷静,“很多宠物医院都有这种‘业务’。毕竟,新宠物带给主人的慰藉是永远比不上旧宠物的。”
“哦?是吗?”古道尔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乔医生可不这么认为。他说这个配方是你给他的,他自己完全不知道配方的具体原理,只是按图索骥而已。”
乔医生!那个懦夫,这么快就把我出卖了。我还一度把他当作知己来信任!
“我又想,那只‘猫科动物’,或者任何非法入境的‘寄宿者’,想在达尔文长期居住的话,他们应该去哪里进行人格修复治疗。肯定不会是医院或公共卫生中心,唯一的可能就是一家私人诊所——据我所知,你的诊所在达尔文是唯一的一家。”
“哈!真是无中生有。你也知道,不管在公立医院还是私人诊所,所有的神经映射装置都是连接到政府数据库的,每一次人格修复手术都会被记录在案。”我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我很确定,在这个诊所的某个地方,也许是地下,肯定有一套独立的映射装置。”他装模作样地望了望四周,“凭你的才能,自己制造一台并不是难事。毕竟,是你给了我这具身体——是你创造了一个新的时代。”
我决定放弃分辩——只要警方对这座建筑做一个彻底的断层扫描,就能发现藏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机器——它们的个头儿可不小。于是,我假装理直气壮地说:“那又如何?那些无家可归的‘寄宿者’也是人类——至少曾经是,帮助他们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义务。而且你也知道,如果他们被送到新联合国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吧?”没有语言合成器,古道尔的语速十分缓慢,像是故意折磨我的神经,“你怎么解释你电话上的那几条留言?”
这不可能,那些留言早就被我删除了。除非……我真的愤怒了,“你监听我的电话?你怎么做得出来?还有,派人跟踪我的也是你吧?”
“事实上,我没有。但达尔文市的电话留言通常都会在电话公司的主机上留下记录。至于跟踪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也许那是个打算劫财劫色的流氓?”古道尔不紧不慢地说,“你实在不该三更半夜一个人在外面溜达——即使对于声名显赫的‘达尔文的夜莺’来说,这样做也太危险了。”
我扭头不语,怒火在胸中燃烧。
“百密一疏啊,‘达尔文的夜莺’?那些非法入境者不知道,或者不敢公开提及你的身份,但他们都见过你养的鸟。”
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我反而镇定下来,“好吧,就算你猜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带上你的手下,直接将我捉拿归案?担心证据不足吗?”
“证据不足?如果证据有一丁点儿不足,我甚至都不会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你!”古道尔上前一步,“我没有把证据带回警署。相反,我把它们隐藏了起来,因为我信任你,我相信一定另有隐情。”他那张布满皱纹的猩猩脸上混杂着失望与怜悯,“如果你还把我当作朋友,如果你还是我认识了十几年的那个简薇的话,就对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久,我才打破沉默,“对不起,古道尔,我确实不是你最初认识的简薇。你曾经的朋友,你的救命恩人,”我叹了口气,“就关在你手中的鸟笼里。”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古道尔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我转过身去,面对着窗外肆虐的狂风,“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和米沙在亚马孙雨林里感染了病毒,奄奄一息。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寄宿在简薇的身体里,我的记忆、我的思想,全都完好无损,可我原来的身体已经死亡。我告诉奥克兰中心的人,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个解释,可他们却认为我——认为简薇是因为悲伤过度而精神失常。”
“他们把我关进了‘心理治疗部’,我不想回忆在那里接受的‘治疗’。总之,他们试图让我相信自己就是简薇。我不怪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人类之间的人格移植绝无可能,也是不被接受的。”
“但这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勾勒出了一个假设:也许简薇确实铤而走险,尝试了人与人之间的移植。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正死去的应该是她而不是我……不,我不能接受这个结论。在把身体‘借’给我之前,她一定设法把自己的人格转移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而我要做的,就是设法找到那个地方,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
“于是,我开始配合‘治疗’,开始假装‘恢复正常’,承认自己就是简薇。这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我很快就出院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出院不久,我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以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听着人们安慰我的话,我内心哭笑不得,脸上却只能保持严肃。”
“……我开始了自己的调查,中心的记录上写着:我的‘死因’是一次事故,当时,用作宿主的实验动物突然全部离奇死亡,使感染了急性病毒的我不能及时进行人格移植手术。这就解释了简薇的冒险行为。简薇一定采取了相当严格的保密措施,抹除了所有有关这次实验的记录,让研究中心的人对这次实验一无所知。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找到的宿主只有自己的宠物。”
“怀着试探的心情,我请人对简薇的爱鸟‘伊啼露’做了检查,果然发现了神经映射的痕迹,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有人类的思维被移植到了这只鸟的大脑里。就算简薇真的尝试把自己的思维存放在伊啼露的大脑里,这次尝试也是失败的。”
“我不明白简薇为什么要这样做,死于人格移植失败的本该是我,而不是她。也许她认为当时的世界更需要我的病毒学知识,而不是她的人格移植技术。”我停了停,体会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总之,我不相信这个结果。简薇的人格一定还保存在伊啼露体内,只不过由于鸟类大脑与人类思维的不兼容性而暂时不能表达出来。可惜我无法验证这一切——我是个病毒学家,对人格移植技术几乎一无所知。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出奥克兰研究小组。”
“幸运的是,在离开奥克兰移居到达尔文之前,我找到了简薇的日记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人格移植技术的基本原理。看来她早已预料到实验可能会失败,因而为我留下了后路。在达尔文,我疯狂地钻研那本笔记,试图找出让简薇重返人类世界的方法。”
“我的努力没有结果。于是我通过关系,想从墨尔本的人格移植技术总部获取更加前沿的研究资料。但是,就算我能重新提取简薇的思维,我也不敢冒险把她放进另一具动物的躯壳里——不,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她有权利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
“所以,你想到了体细胞克隆——只有疫区人才掌握的技术。所以,你和那些恐怖分子做起了交易,用你从墨尔本总部得到的资料换取他们的技术。”古道尔打断了我,“听起来很合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要派人入侵公共卫生中心的档案室——你想得到韩宇的细胞样本。你真的认为能逆转这一切吗?”
“不管能不能成功,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的朋友。”我摇摇头,“我受够了这种生活——处心积虑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以别人的身份活着。你知道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爱人的身体里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一个父亲代替妻子怀上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滋味吗?不,我绝不能回头。”
“中国有一句古话,‘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不管你究竟是简薇还是韩宇,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告诉我那些疫区杂种的聚集地,我们可以合作,一起……”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这是两全其美的选择,不是吗?”
“我是说,为什么你要跟着新联合国的那些恶人为虎作伥?”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古道尔,你当时的怀疑是对的。新联合国故意造成了大瘟疫,正是那些人陷害了你,陷害了我——陷害了简薇,只是为了确保他们的秘密不被泄露。我也是刚刚才知晓这一切。古道尔,他们是造成今天世界上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古道尔淡淡地说。
“什么?!”我呆住了。
“我知道。在亚特兰大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们本想将我置于死地,但格哈特医生和你奇迹般地拯救了我,同时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在人格移植技术中看到了战胜大瘟疫的希望,于是开始秘密资助这个项目。他们威胁我,如果我把他们的秘密泄露出去,人格移植小组不但将再也得不到任何支持,而且他们会把小组的存在公之于众。你知道,在那时,人们会怎样看待这种技术?”
“人们会把人格移植专家看作威尔斯笔下的‘莫洛博士’,会愤怒地砸烂他们的研究所,把他们投进监狱。”我喃喃地说道,“这么说,你是为了保护简薇与格哈特医生,被迫向他们妥协?”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古道尔低下头,“他们也许是瘟疫的制造者,但同时也只有他们拥有足够的知识和财富拯救人类。”
“荒唐!古道尔,他们在利用你,你却心甘情愿。”我激动起来,“为什么不揭发他们?既然现在人格移植技术已经普及了……”
“揭发他们?然后怎么办?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之中?任凭疫区的杂种们把瘟疫带进澳大利亚这个最后的庇护所?不。我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它——哪怕这意味着我要生活在一具黑猩猩的身体中,哪怕这意味着我要对坑害我的凶手唯命是从,哪怕这意味着我要把曾经的朋友送进监狱……”
这番话不是从他的嗓子里说出来的,而是来自他额头上的语言合成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让我如坠冰河之中。“我认识的古道尔决不会说出这种话。”我低声说。
“那么,我别无选择了。”古道尔把手中的鸟笼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枪。我没有移动身体,只是闭上眼睛,泪水在眼眶中翻滚着。
黑暗中我听见伊啼露尖厉的哀鸣声。然后是一声震耳的怒吼,和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惨叫。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头毛发金黄、全身黑斑的巨兽。它喘着粗气,双眼在黑暗中闪着荧光,而古道尔则跌倒在地,手枪已经不知丢到了何处。
Panthera onca,这种动物灭绝之前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古道尔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知用什么语言咒骂着。他冲向楼梯间,顺着扶手,手脚并用,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身手爬了上去。我面前的猛兽大吼一声,紧追不舍。
“停下!不要!”我一面徒劳地喊着,一面紧随其后。楼上传来家具被碰翻的声音。我冲进二楼的书房,却发现已经迟了。书柜倒在地上,书籍和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通往阳台的门开着,门帘被风吹得“哗哗”直响。古道尔被扑倒在离阳台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地砖,也染红了野兽的利爪。
“薇……不……韩宇……别这样……回头是岸啊。”古道尔在地上挣扎着,语言合成器断断续续地发出最后的声音。
“‘他见到自己作品时可曾微笑荡漾?他创造了你,是否也创造了羔羊?’”野兽光滑的皮毛映衬着地上殷红的鲜血,这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仿佛把我催眠了,让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半晌,我转过脸去——我不能救他,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回头也只能看到一片汪洋。
背后传来野兽咬断猎物喉咙的声音。
时间仿佛停滞了,屋里只剩下风吹帘动和野兽喘息的声音。接着,屋外的天空里炸开一声惊雷,把我从悲哀中震醒。我扯下帘子,盖在古道尔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然后蹲在野兽的身边,抚摸着它光洁的毛发。它喉咙中发出猫一样呜咽的声音。
“辛苦你了,米沙。现在快离开这儿,到海港那里去。”我凑近它的耳朵轻声说。
当年,俄罗斯人把濒死的米沙冷冻起来运回了国家。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再见到他——直到两年前。疫区人用美洲虎标本上的DNA为米沙制造了这具躯体,它的基因组在澳大利亚任何一个资料库里都找不到,因此绝对不可能被追踪。
可惜的是,米沙的大脑在进行人格移植之前就几乎被破坏殆尽了。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和大部分的人格特征,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说笑话、会叫我“孟什维克分子”的米沙了——他现在只是疫区人的尖兵和杀手。
但他似乎还认识我,我相信。尽管我也失去了从前的外表。
大猫蹭了蹭我的脸,从阳台轻捷地一跃而出,消失在狂风大作的黑暗里。我站起来,盯着被鲜血染红的帘子,思考着应对警察的说辞。我可以告诉他们,古道尔来到诊所与我分享他掌握的情报,那只野兽跟踪了他,闯进来把他咬死,然后逃之夭夭。嗯,这样还会留下不少疑点,也许我应该说……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猛地转过身去,却看见巧玲穿着睡衣,睡眼蒙眬地站在书房门口。我连忙挪了几步,用身体挡住地上的尸体。
“妈妈,我害怕。雷声好响。”她的声音颤抖着。
平时我或许会责备她胆小,可是这一次,我走上前抱住她,让她的头埋在我怀里,“孩子别怕,到妈妈房间里来吧。”
我把她抱起来,向房间走去。身后风声渐响,闪电频频,一场风暴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