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视角:生产“在线”意味着什么
数字技术从消费互联网向从前被视作“传统产业”的更广泛的经济部分渗透,具有某种必然性。数字经济分为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两大部分,数字产业化是数字经济的基础部分,产业数字化是数字经济的融合部分。当数字产业化想象空间变小后,人们试图从产业数字化中寻找新的增长空间。
在“产业数字化”的浪潮里,传统的互联网巨头们的长处和短处都很明显。它们在消费市场耕耘多年的技术和计算能力、消费者洞察及营销手段、数据处理能力都为开拓新的产业市场提供了优势,但具体的行业知识则是它们需要跨越的门槛。
“我们原本处在一个离线的世界。在本质上,装置是离线的,物件是离线的,人也是离线的。传统计算技术把物理的离线世界变成了数字化的离线世界。互联网技术,把离线变成了在线。”中国云计算的先行者、阿里巴巴的技术委员会主席王坚博士可能是中文互联网领域较早系统地思索数字时代本质特征的人之一,他认为“在线”是互联网的本能。
王坚讲述过一个有关“在线”的小故事,那是腾讯旗下的两款产品QQ和微信的产品功能引发的一段风波。QQ曾经在中国人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连接的角色。“在线”这个词被中国人熟知,也要追溯到这款软件。用户输入账号和密码,QQ账号头像下方绿色的“在线”状态亮起——它代表着账号使用者当下正在使用这款软件。如果不在线,信息就无法传递到对话框的另一边。曾几何时,对中国的互联网早期用户而言,“在线”就是上网的代名词。
在QQ诞生十几年后,腾讯公司的另一款产品微信面世了。相比QQ,微信没有在线状态栏,微信的使用场景相比QQ诞生之时更为扩大,它默认移动互联网上的用户时刻都保持在线状态。王坚在自己的著作《在线》中回顾了2013年QQ模仿微信取消“在线”状态引起的这个小故事。他认为,正是取消了“在线”动作,“在线”状态才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QQ要超越的并不是微信,而是一个更难逾越的世界——离线。
正是“在线”,让人、商品和物体都摆脱了孤立隔绝,变成了一个互联互通的网络。“在线”效应被印证首先开始于生活消费领域。而如果往前追问互联网何时与“online”画上等号,则不能不说到一家企业——美国在线公司(America Online, AOL),是它让“在线”(online)一词成为互联网时代的代名词。在20世纪末,美国的宽带普及率不到1%,美国在线第一次把新闻、股票、天气、购物和照片分享等服务带到了线上,因而它也在20世纪末的互联网神话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2007年,它被美国媒体列为25年来互联网领域发生的25件大事的第4位。在它前面的分别是万维网、电子邮件和图形用户界面,而宽带、谷歌则位列其后。
基于人的行为在线,20世纪末的互联网给人类社会创造了繁盛的创新生态和巨大的商业财富。例如,正是由于点击行为的在线,谷歌的商业模式得以确立,并深刻地影响今日互联网用户行为方式;而由于行动轨迹在线,导航类软件与离线的地图由此确立分野,本地生活服务实现数字化。
在中国,在线效应也让互联网公司们构筑了恢弘的帝国。2017年全球上市公司市值排行榜里有两家中国企业入围,分别是腾讯和阿里巴巴,这也是首次有两家中国企业进入全球前十。而从公开的信息来看,这两家企业所调动的用户数量和资源的确是史无前例。公开资料显示,2016年阿里巴巴零售平台上有5亿消费者、1000多万卖家,每天产生5000万个物流包裹,年销售额达3.7万亿元。而腾讯合并月活跃账户数也在2017年11月就已达到9.8亿,它的用户规模从2013年开始以每年超过1亿新增用户的速度增长,微信还是中国首个月活跃用户超过10亿的应用。
互联网巨头的优势在于它们在消费端和用户端的影响力,但它们也要面对前方正在到来的“灰犀牛”——对于这些超级平台而言,消费互联网领域的增长正在见顶。
2016年7月,美团点评CEO王兴提出中国互联网已经进入“下半场”,互联网与各行各业的融合被视作未来的发展方向;而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则在这一年喊出了“新零售、新制造、新金融、新技术和新能源”将驱动未来几十年的人类发展;其后,马化腾提出“产业互联网”,他认为互联网技术未来将应用到产业价值链,带来产业效率的提升。
为了持续性的增长,巨头们纷纷将视线转向了与此前自己更为擅长的用户端、消费端相比更偏后台的环节——生产制造和供应链领域。“科技改造产业”“互联网+产业”抑或“产业+互联网”等各种新词汇在此后几年风行一时。人们都期待曾在上一波互联网浪潮中得到印证的网络效应神话能再度上演,从而释放更大的红利。
有人用“互联网公司抢工厂”来概括互联网巨头对制造行业的企图心。阿里巴巴、腾讯、百度、京东及拼多多都加入了这股浪潮。其中电商平台们希望对接消费者的需求与工厂的生产,从而对供应链进行高效、柔性的改造。例如阿里的犀牛智造、淘工厂,京东的京造和拼多多的C2M新品牌计划等都是电商巨头做出尝试的案例。而社交和搜索引擎巨头则强调自身的连接能力及数据处理能力,通过输出计算资源和大数据能力,帮助制造企业升级与转型。
某种程度上下面这组数据可能能反映互联网公司的优势。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10.11亿,较2020年12月增长2175万,互联网普及率达71.6%。10亿多用户接入互联网,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最为庞大、最生机勃勃的数字社会。互联网公司相比制造企业而言,它们的积累主要在前端,多基于自身在消费市场耕耘多年的数据、消费者洞察、营销手段以及数据处理能力来挖掘自身在产业市场的可能性。
但它们的不足之处也非常明显。互联网巨头们难以简单复制在消费领域的摧枯拉朽的胜利。工业和制造“在线”,是一个比网页和软件“在线”复杂万倍的课题。
这首先与制造业自身所具备的特征有关。工业革命以来,经过一波又一波的技术变革,制造正变得越来越复杂精密。在“制造”这一场景下,囊括了最复杂、最精密、最极限的生产组织过程:高精尖产品的零部件数量以十万个计,精密仪器的精度计量标准以纳米计,极限场景里温度、压力远超人类的生理极限,涉及的技术体系包含了从软件到机械、电子、控制、液压等。
以芯片制造领域里的重要仪器光刻机为例,它包含数十万个零部件,集合了数学、光学、流体力学、高分子物理与化学、精密仪器、机械、自动化、软件、图像识别等领域的知识。可以想见,这种级别的产品制造实现数字化、数智化之路所面临的巨大挑战。
另外,制造本身是一个复合与综合的概念。业界的观点是,制造包含了“制”与“造”两层含义。“造”指的是生产。但制造不仅是生产,“制”包含了制度、方法、标准和规范等含义。宏观的“制造”包含了产品策划、总体设计、产品设计、工艺设计、生产过程、交付、运行、维护维修、管理、决策等重大研发过程和复杂的管理体系。因此,制造并不简单等同于生产。
2018年10月到2019年3月,波音公司接连发生两起空难。调查显示,两起空难都与波音737 MAX客机的“机动特性增强系统”自动防失速软件被错误激活有关。有消息将此缺陷归因于波音公司多年来为降低成本而采取的软件服务外包模式,称“时薪9美元的印度工程师设计了MACS”。
波音公司时任首席执行官米伦伯格在社交账户道歉。但这两起事故印证了通用电气数字部门负责Predix开发的前首席技术官Harel Kodesh的观点。他曾经认为对消费互联网而言,错误的算法最多会让客户看到不恰当的广告推送,但对产业互联网而言,算法错误则可能让航空发动机脱离机翼而去。
数字技术进入产业,不仅仅意味着连接,还包含着工艺、工业知识的积累,离不开复杂的工业文化沉淀和大量的行业知识。可以说,连接完成之后,数字进入产业的难题刚刚开始。
因此,这些企业想在产业互联网和工业制造领域里沿袭在消费领域里的强势主导位置并不容易,这也与当下中国的数字化转型现实相符。时间进入2022年,互联网巨头们已经很少再打出“改造制造业”的旗号扮演行业拯救者的角色。敬畏行业成了所有的跨界玩家共同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