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久很久以前(时间还是由发条钟掌管的时候),一个德国小镇发生了一件怪事。其实是犹如钟表零件严丝合缝的一连串怪事,但每个人只瞅见不同的片段,没有人一睹全貌。我将竭尽全力,为你们一一道来。
那是一个寒冬之夜,镇民聚集在白马酒馆。大雪从山上呼啸而来,教堂大钟被大风刮得片刻不得安宁。窗玻璃满是水汽,炉火烧得正旺,老黑猫普奇在壁炉上打盹儿;酒馆里充满了香肠和泡菜、烟草和啤酒的怪味。葛丽特,小小的女招待、老板的女儿,端着冒泡的酒杯和冒汽的托盘,忙前忙后。
门开了,肥厚的雪片打着旋儿进来,一碰到店堂的热气就化成水渍。来者是钟表匠赫尔·林格曼和他的学徒卡尔,两人又是跺靴子又是抖大衣。
“赫尔·林格曼!”镇长大声招呼,“来,老朋友,过来跟我喝点啤酒!给小伙子也来一杯,叫什么名字,你的徒弟。”

学徒卡尔点头致谢,一个人溜到角落里坐定,阴沉着脸。
“你那个姓甚名谁的小徒弟咋回事?”镇长说,“他看上去像吃了苍蝇一样。”
“哦,别担心,”老钟表匠走到桌边,与他的朋友们坐一块儿,“他是为明天发愁。明天他就出师了,明白不?”
格罗肯海姆的大钟堪称全德国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机械装置。如果你想尽览钟里所有人偶,得花上一整年的时间,因为结构实在太复杂,必须十二个月才能运行一遍。钟里该有的圣人一个不缺,只在他们自己的节日里露面;还有死神,拿着他的长柄大镰刀和沙漏;人偶总数超过一百种。赫尔·林格曼掌管这座大钟。我敢保证,这大钟在世上绝无仅有。
“啊,怪不得!”镇长说。此地有一条规矩,学徒要在出师的大日子为格罗肯海姆的大钟做一具新人偶。
“所以,我们的教堂钟楼要添新丁了!哦,真是让人期待。”

“记得当年我出师的时候,”赫尔·林格曼说,“那可真是寝食难安,老是担心新人偶亮相的时候出问题。要是齿轮没算对怎么办?要是发条太硬了怎么办?要是——哦,诸如此类的,在你脑海里翻腾。这事儿责任重大。”
“也许吧,可是我从未见过那小子如此忧郁,”有人说,“虽然最得意的时候,他也总是闷闷不乐。”
在其他酒客看来,赫尔·林格曼好像也有点儿消沉,但他和别人一起高举酒杯,换了个话题。
“听说小说家弗里茨今晚打算朗读他的新故事。”他说。
“好像是,”镇长说,“但愿不会像上次他读的那个故事那样恐怖。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被吓得醒过来三次,真是毛骨悚然,你想想看!”
“在这儿听他念,还是回去自己读,哪个更可怕,我分不清楚。”有个人说。
“自己读更可怕,相信我,”另一个人说,“刺骨的寒意从你的脊梁骨渐次上升,即便你知晓之后将发生什么,你还是忍不住会跳起来。”
接着他们又开始争论听鬼故事时哪个更恐怖:你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因而让你大吃一惊),还是你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因为一直悬而未决)。他们都很喜欢鬼故事,尤其是弗里茨的作品,因为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作家。
他们聊天的对象,作家弗里茨先生,是一个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小伙子,正自个儿在店堂另一头吃晚饭。他时不时与老板开个玩笑,与邻座说说笑笑,等用过饭,他又要了一大杯啤酒,拢起盘子边那堆凌乱的手稿,走过去跟卡尔说话。
“嗨,老伙计,”他兴高采烈地说,“明天可是大日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可是迫不及待!你打算给我们什么惊喜?”
卡尔沉着脸,把头转向别处。

“艺术家的气质,”老板卖弄聪明,“干一杯,然后再来一杯,为了明天的大日子。”
艺术家的气质!胡说八道!哪有这玩意儿。半吊子才有所谓的气质。真正的艺术家接了活就全心全意,生怕出点儿差错。再有人跟你谈论艺术家的气质,你基本可以断定他们是在胡说八道。
“搁点儿毒药进去,我就干。”卡尔低声嘀咕。
“什么?”弗里茨说,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他们俩坐在酒馆的远角,弗里茨动了动身子,背对所有人,好与卡尔私下里说话。
“怎么回事,老伙计?”他低声说,“你为你的杰作辛苦了几个月!你担心的肯定不是这个,对不对?它绝对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卡尔盯着他,脸上痛苦不堪。
“我一个人偶也没做,”他喃喃自语,“做不出来。我完蛋了,弗里茨。大钟明天就要鸣响,大伙儿翘首以盼,准备大饱眼福,可是什么也没有……”他轻声呻吟,又把头转向别处。
“无颜以对!”他又说,“我现在就应该从钟楼一跃而下,以此谢罪!”
“哦,不要,千万别这样!”弗里茨从未见过他的朋友如此痛苦,“你应该跟赫尔·林格曼聊一聊,征求他的建议,就说你的创作碰到了障碍——他是一个体面的老好人,一定会帮你脱困的!”
“你不明白,”卡尔激动地说,“一切对你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你只要坐在桌前,动动纸笔,就文思泉涌!你不明白几个小时辛辛苦苦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材料说断就断、工具说钝就钝,抓破头皮却不能在旧主题上找出新花样的痛苦——我跟你说,弗里茨,这么长时间了,我的精神没有崩溃已是万幸!好了,要不了多久了,明天一早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取笑我。一败涂地的卡尔。无能的卡尔。数百年来第一个失败的钟表学徒卡尔。我不在乎。我本该被冰块压着自沉河底。”
说起创作的艰难,弗里茨本该发声打断卡尔。故事跟钟表一样难以拼凑,而且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出错——只消看看弗里茨的一两页手稿即可。只不过弗里茨乐观,卡尔悲观,这也是全世界所有人的区别,概莫能外。
在壁炉上打盹的老黑猫普奇醒了,跑过来用背部蹭卡尔的腿。
卡尔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
“别这样。”弗里茨说。
卡尔只是沉着脸,把酒一饮而尽,用手背擦擦嘴巴,然后大杯子往吧台上一掼,继续要酒。
年轻的女招待葛丽特着急地瞅着弗里茨,因为她还是个孩子,以卡尔目前的样子,她不确定是否要给他加酒。
“再给他来点儿,”弗里茨说,“他没醉,可怜的家伙,只是不开心。我会盯着他,你别担心。”
葛丽特于是又给卡尔倒了些啤酒,钟表匠的学徒皱着眉头,转身就走。弗里茨虽然担心,但无法继续陪他,因为主顾们已经在召唤了。
“来吧,弗里茨!我们的故事呢?”
“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来吧!我们等着呢!”
“这回讲什么?骷髅,还是幽灵?”
“我倒希望是血腥的谋杀!”
“都不是,我听说他这回准备了很不一样的东西,让人耳目一新的那种。”
“我有预感,前所未有的恐怖。”伐木工老约翰说。
酒客们继续要酒,以给自己壮胆听故事,同时把烟斗装满,舒舒服服地坐着;弗里茨则把手稿整理好,坐在火炉边他的位子上。
说实话,比起以前那些故事之夜,今晚让弗里茨最不舒服,因为卡尔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也因为故事的主题——或者说故事的开头。总之,这个故事跟卡尔无关。主题全然不同。
(还有一个个人理由让弗里茨紧张——故事还没有写完。开头他写得很好,也很吓人,但结尾还没有头绪。他想慢慢上发条,让故事动起来,时候到了,该收尾就收尾。就像我说过的,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我们都等着呢,”镇长说,“真是满怀期待,哪怕它让我骨寒毛竖。故事叫什么名字?”
“叫——”弗里茨欲言又止,紧张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卡尔,“叫《发条钟》。”
“哈!再合适不过了!”老赫尔·林格曼大声叫唤,“听见没,卡尔?向你致敬呢,孩子!”
卡尔沉着脸,低头盯着地板。
“不是,不是,”弗里茨急忙说,“这个故事跟卡尔,也跟我们镇上的大钟无关。压根不一样。只不过凑巧叫《发条钟》而已。”
“随你便,赶紧的,”有人说,“我们等不及了。”
弗里茨清清嗓子,理理手稿,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