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个人都能寻得一片自己的栖息地
在这里,翻开崭新的人生一页——漫画家 浅野龙哉
个人档案
第一次见面,亮叔(竹内亮)和节目组在浅野龙哉的住所楼下等他。大厦门口走来一位穿红色格子衬衫、牛仔裤,留着半长头发,高高瘦瘦的青年,亮叔瞄了一眼便说:“一看就是日本人。”
这时青年走近,听到亮叔的评论,害羞地大笑起来说:“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啊。”
这就是浅野龙哉,一个非常典型的日本人。
浅野的住处是一个十八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放了一张双人床,旁边是简易塑料抽屉,床脚便是长桌和层架。长桌除了作为书桌,还放了煮食炉,下方则是洗衣机、小冰箱等。浅野说:“在日本,这样大小的房间,对一个人来说刚刚好。一个男人住这么大的房间足够了。我也找过其他地方,很便宜,但是太宽敞了。现在这张床对我来说也挺大的。”
在日本东京等大城市里,有很多类似的单间,人们早习惯了拥挤的环境,非但不觉得压抑,还很有安全感。不过浅野的坐标不在东京,而是在一海之隔的北京。二〇一五年来到北京的他,曾在大学里教过三年日语,二〇一八年他换了工作,在一家内容制作公司做回本职:画漫画。
本人比漫画还有趣
从外表看,浅野散发着深受日本动漫文化影响的宅男气质——穿的永远是格子衬衫,家里的衣服也都是不同颜色的格子衬衫;家里堆满了漫画,办公桌上放了绫波丽手办,最爱的珍藏则是腿部线条很美的初音。尽管他的名字“龙哉”十分霸气,但是他的性格却很腼腆,聊着聊着就会害羞起来,然后以大笑遮掩。不擅与人交际,脑海里却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
浅野脑袋里有很多奇思妙想,对一切事物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喝着奶茶,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奶茶会这么受欢迎。”哪怕亮叔和摄影师反复告诉他只是因为好喝,他也还是觉得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在节目组拍摄时,浅野兴奋地围着摄像机拍个不停,甚至跪在地上找角度,让节目组哭笑不得。
“我经常被人说,虽然画的漫画不是很有趣,但是我这个人很有意思。”这句评语对一个漫画家来说可不怎么让人高兴,浅野更希望人们说“这个人画的漫画很有意思”。不过正因为他有着天马行空,甚至让人匪夷所思的想法,才能画出富有创造力的漫画故事。他在日本漫画杂志上连载的恐怖漫画Faceless(《无脸之人》),就是源于好奇心驱使下的偶然发现。
浅野有空的时候会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穿梭,拍摄街景照片。观察入微的他发现北京街头有很多兔子涂鸦。事实上不只在北京,上海、成都、深圳,甚至香港,都曾出现这些兔子的身影。这些兔子是谁画的呢?为了什么画的呢?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画的呢?没有人知道。于是关于兔子的都市传说出现了:只要见过一次这只兔子,之后就会接二连三地发现它。
“我会像收集宠物小精灵一样收集这些兔子。”浅野经常在胡同里寻找兔子涂鸦,再拍照留念,就像玩寻宝游戏一样。这只神秘的兔子还给浅野带来了灵感,Faceless描绘的便是一个个在北京街道里不停追寻兔子涂鸦的人,因被诅咒,而脸消失了的故事。每一集主人公都会陪伴一个丢失了脸的人寻找自己的脸。
北京街头神秘的兔子涂鸦
像照片一样的画面效果
“都市传说”是恐怖题材中十分受欢迎的元素,日本有很多恐怖作品都是以都市传说改编而成的,例如裂口女、鬼娃娃花子等;而在中国内地,笔仙便是经常在影视作品里出现的题材。都市恐怖故事成功与否的核心在于“真实感”,越是有可能在现实生活里出现的事,越令人惊悚。因此浅野在创作时,除了利用在街头发现的神秘涂鸦作为故事元素,在绘画技巧上也致力于模糊虚实之间的界限,进一步营造恐怖气氛。
浅野有将近十年画漫画的经验,他分析总结了世界各地的漫画技巧,与自身学习的日本漫画技巧相结合,运用在作品中,并创造了独特的绘画技巧。Faceless最大的特色是看起来像照片一样的人物画面,真实中带着诡异的画法,让读者在看漫画时觉得更恐怖。
要使画面像照片一样,其实一点也不容易。在画漫画之前,浅野请做日语教师时认识的学生帮忙,让他们根据漫画情节做动作,拍摄了大约一万张照片。在平板电脑上画画的时候,他把照片放在图画底层,先在上面勾画草稿,再根据草稿画成线稿,然后将素材变为灰度图像,勾画后再重新上色。花费好一番工夫,才能画出像照片一样的人物画面。亮叔好奇,也想尝试一下,浅野便帮他拍照,为他设计了一个车站职员的小角色。这个只有一个动作、占不到六分之一画面的剧情,竟花了足足一小时才完成。每集只有三十页的漫画,浅野平均要画七百个分镜,用这样的方法所耗费的时间难以想象。虽然过程烦琐,他却对画面效果十分满意。
他说:“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用照片直接画的话会快得多。但照片在某种程度上是完美的,我很想知道在这样的照片上,加上线条这一类不完美的东西之后,会产生什么变化,所以特地选用了这种方式。在拥有真实感的同时,也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Faceless漫画
“所有画面都要拍照吗?”亮叔问。
“是的,其实有点像在拍电影。一开始就是想知道漫画可以有多接近电影,所以才在绘画时尝试这样做。”这大概是浅野的另一个奇思妙想:探索静态的漫画与动态的电影的相通之处。
工作用心 生活随心
对普通读者来说,漫画好看就好,运用了怎样的技巧、有什么艺术上的探索并不重要,但浅野却有他的坚持,哪怕是细微的线条,也要运用得当。浅野说:“每个作者对于这些线条强弱的运用还是有挺大差别的……不同粗细的线,画出来的立体感是不一样的。”
浅野对漫画的认真不仅仅体现在绘画技巧上,他对故事内容也有自己的研究心得。在公司的休息室里,一个书架上放满了他带来的漫画,但大部分却只有第一册。“因为只能带两百本左右,没办法把全套都带来。而连载漫画的第一册都是很重要的,第一册里会有对最终回的提示等具有指向性的内容,所以带过来的都是第一册。”
说起漫画,浅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侃侃而谈,眼神充满了光彩。他和每个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一样,工作的时候特别认真:戴上黑框眼镜,拿着画笔,在平板电脑上专注地画画,一画便是一整天。他的生活围绕着漫画转,住在离公司三分钟路程的地方,每天起床后就到公司,直到深夜才回家,一日三餐都靠外卖解决。
原型照片及漫画呈现
可是当亮叔催他打开手机挑选外卖时,浅野陷入了苦恼。
“我平时吃的是哪个来着?”浅野在手机上扫了扫说,“真的不知道吃什么好。”然后他放下手机,继续画起画来。
这是浅野的常态。他经常会为叫什么外卖而苦恼,最后索性不吃,接着工作,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废寝忘食。
能一直画下去就好
这样一个天马行空又有点迷糊的宅男,似乎不像是画恐怖漫画的漫画家。亮叔觉得浅野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于是问他:“你是用怎样的心情画恐怖漫画的?会有‘杀死这个人会比较有趣’之类的想法吗?”
浅野想想,坦言道:“是有这种感觉。其实画漫画的是一帮很讨厌的人,他们会设想让人感觉不舒服的场景、不想看见的画面。但是最根本也最重要的是画面要有趣。并不是说杀死这个人是不是好,是不是很有趣,而是像一个惊吓盒一样,会去想要在箱子里设定什么机关比较吓人。我并不是抱着‘我要来画恐怖漫画啦’这样的想法来画的,如果我是因为喜欢才画恐怖漫画的话,就有点可怕了。我想大多数作者都是这样想的:只要能赚钱、能一直画下去的话,什么样的题材都无所谓。不过不管是什么题材,如果会伤害到别人,或者触碰自己的底线跟原则的话,还是不要去做比较好。”
对浅野来说就是这样,题材不重要,能画下去就够了。“当然,如果能画自己想画的东西是最幸福的。”
话虽如此,在刚开始画漫画的时候,浅野其实对漫画内容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的事业在起步阶段便曾面临搁浅。在处女作《指环物语》的封面上,他的老师写了这样的介绍:“他(浅野)曾经不知道应该画些什么,之后,他被女朋友甩了,于是,他找到了应该画的漫画。”
“在我创作处女作之前,曾经被人宣告‘你在漫画上已经没前途了’,这令我非常非常不甘心。”浅野说。
《指环物语》讲述的正是浅野的故事——他的初恋经历。其中有这样一幕:老师对男主角说:“既然你不会编故事,那试试把真实的故事画出来呢?”
“当时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是想着尽我所能去画,最终完成了第一部能称为‘漫画’的作品。第一次被人肯定,成了我做漫画家的起点。”
如果能和这些人一起创作那该多幸福啊
日本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一直是漫画大国,出版了不少人们熟悉的漫画作品,浅野公司里的同事更是日本漫画迷。浅野在日本时曾做过著名漫画家的助手,决定以画漫画为事业的他,按理说在日本能得到更好的发展。可他为什么反而离开日本,选择来中国定居呢?原来促使浅野移居的契机,也跟漫画有关。
“当时各种事情叠加在一起:和女朋友分手了,父亲也在那时去世了,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画漫画,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状况下,老师说,要在中国开一个漫画教室,问我去不去。”就这样,浅野在二〇一四年第一次来到中国,以漫画讲座讲师的身份,在北京电影学院与学生们互动。学生们的水平之高,让他受到强烈的冲击。
“第一次讲课的时候,从大家的眼神中我感受到很大的热情。他们还只是学生,将来他们工作后,会为中国的漫画行业做出贡献——在想到这些的瞬间,就感觉自己已经输了。”在浅野看来,要是能和这些充满热忱的伙伴一起创作,他也能从中学习,提升自己的能力。“如果能和这些人一起创作那该多幸福啊!那个瞬间,我眼前浮现出了这样的场景。这大概就是我决定留在中国的最大原因。”
受到中国年轻人的感染,想和他们一起创作漫画的浅野,决定留在中国发展。这个看似冲动的举动,充满了漫画式的热血激情。
担任漫画讲师的浅野
靠眼神和手机与同事交流
一年后,浅野正式移居北京。由于他没有系统地学习中文,四年过去他的中文仍旧不灵光,听别人讲话也是一知半解,更遑论以流畅的普通话跟人对话了。不过幸好,在北京遇到的人都很友善,给他在工作和生活上提供了很多帮助。浅野的同事会尽量直接和他沟通,实在没办法则拿出手机,通过翻译软件交流;他们也会带浅野参加漫画家聚会,让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他不会感到孤单。浅野刚进入公司时,还不知道有外卖软件这样方便的东西,都是同事手把手教会的。
浅野和同事大象说话时,看到大象无可奈何地叹气摇头,忍不住笑道:“他每次都是这种放弃了的感觉。”
大象说:“我们交流基本靠眼神。”
亮叔问:“不用说话,是吧?”
大象说:“还好,他比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好多了,能听懂一部分。”
“他非常理解我。”浅野搭着大象的肩膀,开心地笑了。
他们用手机上的翻译功能讨论新漫画:一个不同国家的人在一家大企业里一起工作的故事。而他们两人的相处,就像是故事内容的缩影。
在和亮叔聊起浅野时,大象说:“漫画创作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行业,你如果决定了做漫画家,就会像他(浅野)一样,作息不规律,吃得也不好,穿得也不好,你看他每天都穿这件衣服。”
“什么?”半点没听懂的浅野呆愣地问。
“说你好,说你非常辛苦。”大象娴熟地随口应付,又转向亮叔说:“你看他又没有日本朋友,又没有中国朋友。我们之前带他去北京漫画家的小型聚会,他就一直像这样(做着双手伸前扶膝、低头闭眼缩在一边的动作),最后还悄悄跟我说‘太辛苦啦’。他不是很喜欢跟不认识的人一起玩游戏。”
尽管浅野不太能融入当地的漫画圈,中文也一直说不好,同事们却没有因此排斥来自日本的他,他们对待浅野,就像对待其他中国人一样,平等而包容。当亮叔兴致勃勃地说他能做翻译,让大象尽情倾诉时,大象思索了一会之后,说的还是对浅野的关心:“在中国,在工作的场合或者是在私下的场合,尤其是漫画家这个行业,大家习惯互相称呼姓。我们都叫他浅野老师,不是因为大家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大家的关系其实很好,但是我们还是习惯这样叫他,我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怕他介意)。”
亮叔跟浅野解释了一番,问他:“还是叫名字比较好吗?”
“是的,但是如果他们觉得很奇怪,不想这样叫的话(就算了)。”浅野说。
大象闻言,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浅野的日语名字。浅野大笑,扑向大象,“你太用心啦,你比我还像日本人呢。大象,你其实是日本人吧。”大象尴尬得不肯说话,浅野则笑得很开心。
其实浅野心里特别感谢在中国遇到的这些朋友。“我在中国遇到的人们,包括现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我一开始完全不会说中文的时候,就被大学录取了。还有现在,在只能说一点点中文的情况下,被这样的公司录用,真的让我感觉到中国人的心胸很宽阔。”
浅野在中国常听到一句话,他特别喜欢:“‘没事没事’,我觉得这句话真的特别好。”
亮叔:“能这样想(没事没事)的日本人基本上没有了吧?日本社会整体而言,每个人已经没有闲心去这么说了。”
“是的,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浅野一顿,仿佛自言自语一样重复道,“真的是这样呢。”
从孤立到自立自强
浅野并不是因为对中国感兴趣才选择在这里落脚,在来到北京前,他大概对中国的文化历史、社会经济情况没有多少认识。来了好几年,中文仍说不好,没什么中国朋友,连叫外卖也只吃日本料理,这些无一不说明他还没有融入这个城市。可是当亮叔问:“你现在想回日本吗?”
“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日本让我觉得住得不舒服。”浅野迅速而肯定地说。
特别是近年来,日本的整个社会氛围让他越来越抗拒。“突然变得很讨厌电视,电视上放的都是赞美日本的内容,但是在网上却有很多充满憎恶的言论。我是感受过的,是存在欺凌现象的,弱者会欺负更弱的人。”
浅野小时候曾被孤立过,“当时我经常哭,哭得很厉害,所以我不是很懂得如何表达,连应该怎么说话都不知道。”年幼时一直受欺负,胆怯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浅野,在成长过程中渐渐找到了抒发方式——画漫画。而长大后,又是漫画,把他带到了自在舒适,只有善意、没有欺侮的异国他乡。
虽然画的是恐怖漫画,浅野却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心。公司楼梯间挂了同事买的日本漫画手稿,有《死神》《光速跑者21号》等,浅野的选择却有点不一样——宫崎骏的《幽灵公主》。他会害羞地承认在北京这几年也有喜欢的人,又坦言自己没有表白,因为怕被拒绝后受伤。
过往的经历多多少少给浅野造成了影响。面对镜头时,他很不自在,不是摸自己的手腕、搓手,就是“啊啊”地打哈哈,舒缓紧张的情绪。在拍摄第二天,浅野忍不住说:“我真的很胆小,想着(拍摄时)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我都睡不着了。前天晚上也没睡着,一直坐立不安,不知道怎么办好。”
亮叔说:“但你做老师的时候不是要在大家面前说话吗?”
“所以我一直都在紧张,就没有不紧张的时候。虽然做过三年老师,还是很紧张。”
可是就算再紧张,浅野仍在镜头前努力介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带领节目组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遇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的问题也会尽力作答,哪怕一说完话马上便把头扭到一旁,哈哈大笑,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这样真挚而努力地面对拍摄,就像他在多年前毅然来到北京一样,也是一边紧张,一边认真努力地为自己寻找新机会,建立新的生活。
而幸运的是,当他身陷人生的低潮,在北京遇到的人们却一次次给他带来温暖;他的漫画事业,也在中国年轻人的热情感染下继续发展下去。浅野的Faceless之所以选择北京作为故事背景,就是想通过漫画向日本人传达这个城市的魅力。在这里,他有事业,有朋友,有自在的生活。
亮叔问浅野:“你住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浅野想了半晌,说:“为了继续和这些伙伴一起创作漫画,换句话说,是为了能够享受漫画制作,才留在这里的。和同事们一起,制作让大家开心的东西,然后让更多人因为看到我们的东西而开心。”
“你会在中国待到什么时候呢?”亮叔又问。
一直用母语和亮叔对话的浅野,突然换成普通话,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说:“我希望,永远。永远,在这里。”
然后他又用日语补充道:“真的是这样,可能这里的水土比较适合我,比起在日本的时候,我在这里感觉更加自然。当然学习中文对我来说还是很令人苦恼的,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是除此之外,都比在日本的时候好。”他像是给自己打气般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再辛苦的工作我也能从中体会到快乐。(中国)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