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消失的玩具

清朝有个叫施建昌的卖药商人，家住河南汤阴县。因为工作需要，他经常外出贩卖药物。

顺治八年（公元 1651 年）秋，卖完药之后，施建昌从湖南急匆匆地往家赶。他走得急，天黑时，发现自己迷了路。还好当晚秋月怡人，施建昌尚且能在荒芜的小径上跌跌撞撞地继续赶路。

他正闷头走着，忽然有东西拦住了他的去路，那是一根沉甸甸的树枝。

施建昌顺手拂过去，扑通一声闷响，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随后，那东西滚了几圈，最终落在了施建昌的脚边。

月亮透过稀疏的枝叶洒落一地银辉，施建昌低头看去，惊喜地发现，那竟是个硕大的桃子。

再抬头望望，他发现周围树影憧憧，自己正站在一座花园旁边。

花园里种着桃树。秋风拂过，桃子的清香阵阵袭来，饥肠辘辘的施建昌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他顾不得许多，围着花园转了片刻，终于在围墙上找到一处豁口。只轻松一跃，他便翻墙进去了。

宛如进入蟠桃园的猴子，施建昌爬上一棵大桃树，坐在树杈上饱饱地吃了一顿。吃饱后，疲累的男人干脆睡在了桃香四溢的树上。

一觉醒来，皓月当空。

迷迷糊糊的施建昌打量了一下这座花园，只见园内各种果树错落有致，只是缺少打理，荒芜得很。

不远处还有一座花亭，但看起来也荒废了许久。亭柱上枝蔓攀爬，冷月下，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孤寂。

他忽然被冻得打了个寒噤。

斜月冷照，白露侵衣。施建昌睡在树上，一身粗糙的棉布衣裳吸饱了露，秋风一吹，他便冻得牙齿直打战。

他正准备从树上下来，去花亭避一避风露，死寂的园内忽然响起吱呀一声脆响，一阵说笑声随即传来。

顺着声音望过去，施建昌发现东阁门开了。

自己毕竟是个偷进花园的贼，不方便露面。想到这点，他干脆屏气凝神地躲好，透过有些枯黄的桃叶暗中观察情况。

说笑声逼近，等看清来人的样貌，施建昌彻底噤若寒蝉了。

进来的是三个高不过一尺的小人，这些小人个子小也就罢了，长得也怪异：一个穿红衣的长着老虎脑袋，一个穿黄衣的长着马脑袋，还有一个穿绿衣的长着羊脑袋。

三个怪物带着酒菜，在花亭前的大石头上将酒菜摆好之后，席地而坐，开始对饮。

其中，虎头人坐在中间，羊头人和马头人坐在两边。

不久，东阁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这次，从外面又进来了四个人。

这四人也各有特点：一个长着鹿头，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狗头，一个长着独角的鬼头。

这些妖怪虽长得怪模怪样，但都很爱美，每一个都穿着色彩夸张的丝绸衣服，身高要比前三个妖怪更矮一些。

它们进门之后，也来到大石头边席地而坐。

坐定后，众妖举起酒杯对月赞叹道：“月色真美啊！”

“确实美。”

“是很美！”

不等众妖感慨完，虎头人忽然抽了抽鼻子，纳闷地说：“奇怪，好重的生人味。”

坐在树上的施建昌听到虎头人的话，吓得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确实。”羊头人也抽动鼻翼。

“是有生人味。”马头人也表示肯定。

虎头人提议道：“来，大家找找看。倘若真是个人，那我们今晚的下酒菜可有着落了。”

众妖听罢，面面相觑一番，忽然咧开嘴巴，爆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怪笑。

“许久没见过生人了。”

“少废话，快找！”

大家抽动着鼻翼四散开来，在荒废的花园里四下嗅着。

施建昌躲在树上，死死屏住呼吸。

身材矮小的众妖一无所获，失望地回到石头边。羊头人抱怨道：“大哥就是多疑，生人在哪里呢？”

“就是、就是。害我白白流一地口水。”鹿头人抬起手来擦了擦嘴。

大家再次笑作一团，继续饮酒赏月。

不知道喝了多久，就在施建昌坚持不住猛吸一口气时，虎头人猛地放下酒杯，道：“不对，我始终觉得有生人气。”

它起身抽动着鼻翼再次找了起来，其他妖怪见它说得认真，也跟着满园子继续找。

这次它们依然一无所获。

马头人劝道：“月色如此美，兄弟们痛快喝酒吧，不要再庸人自扰了。”

大家齐声道：“是啊，喝酒！”

于是它们坐下来，继续喝酒聊天。

只喝酒也怪无聊的，众妖怪开始划拳。一时之间，觥筹交错。喝到兴起，它们边喝边跳。

就在一片欢腾时，虎头人再次大喝一声：“不对，你们闻，现在生人味是不是更浓了？我们应该再仔细搜搜看。”

虎头人用力嗅着，顺着生人气味一路来到了桃树下。

月亮此时已经西斜，施建昌的影子被月光斜斜地照到了地上。

虎头人望见地上的人影，抬头一看，大笑一声：“原来你在这里啊！”

一群妖怪团团围在树下，共同赞叹老大的英明神武。

施建昌冷汗出了一背，他低头看着树下，只见虎头人、羊头人、马头人、鹿头人、牛头人、狗头人、鬼头人都抬着头，咧着嘴，望着他怪笑。

“你快下来！”

“不然，小心我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施建昌虽然吓得浑身颤抖，但还是死死抱着树，一动不动。

妖怪们见他不听话，纷纷围住桃树，又踢又摇。只可惜小妖们人小力微，桃树纹丝不动。

众妖怪围着桃树折腾了大半宿，此时雄鸡唱晓，天就要亮了。

小妖们遗憾地对视一眼，冲树上的人威胁道：“待明晚再来收拾你。”

小妖们放完狠话，逐渐消失在了东阁门之后。

等到太阳完全出来了，已经浑身僵硬的施建昌才敢爬下树来。

“昨晚那些到底是什么怪东西呢？”

他一路打听着，找到园子的主人后，诉说了昨晚自己遇到的怪事。

园子的主人姓陈，明朝末年曾是内阁中书，晚年才隐居到了这里。他听说自己的花园里竟然有这种怪事，并不相信，不过，他还是回复施建昌：“你稍等，我去问问。”他扭头进内院问夫人去了。

夫人听说之后，倒是没像他那样急着否认，而是回想了片刻，道：“确实可能有这种东西。我也听丫鬟婆子们说起过，经常听到东阁门有怪声。

咱们在这猜也没用，不如去看看吧。”

于是大家一起到了东阁门，果然发现了异常——东阁门地上有细小的、不易察觉的脚印。门旁有一间小屋，里面堆放着柴禾和破旧的杂物，已经蒙了厚厚的灰。

大家进屋查看，发现满屋子灰尘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干干净净的柜子，仿佛有东西经常在此出没。

夫人命仆人打开柜子，发现里面存放着一些小泥人。

小泥人们长着虎头、马头、羊头、鬼首……另外，柜子里还有些泥巴做的杯子和盘子。

夫人一看，当场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这都是我那死去的小儿子的玩具啊。他死后，我怕看见它们会伤心，就命人将它们丢到了这里。如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没想到它们竟然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地成了妖怪。”

夫人最后看了一眼泥人，无力地背过身去：“唉……既然已经成了怪，就都弄碎吧。”

在仆人将这些泥人捣碎时，他们还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哀号声，泥土做的身体里甚至涌出了鲜血。

妖怪竟然也懂得赏月品酒。只是到了文末，我们才知道，这些风雅的妖竟是一位早夭的孩童的玩具，真是令人唏嘘啊。

那些陪同我们长大的玩具，后来都去往哪里了呢？

若说是被丢到了垃圾场，似乎有点残酷，也似乎对不住它们给我们带来的那些快乐时光。

但现实，确实如此。

那就让我们借着这个故事畅想一番吧。

它们各有归处，如同那些快乐时光一般，并未逝去，而是去往了我们所不知道的花前和月下。

天气晴好时，它们说不定也会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喝酒聊天，赏着风，赞着月，享受着“退休”之后的美好生活。

故事原文

有卖药者施建昌，河南汤阴县人。顺治八年秋，归自湖湘，日暮失道，经花圃之侧，桃实方熟，纂纂出墙。施正饥，求墙缺处，逾而入，升树饱啖，即憩息树上，倦而假寐。及觉，则明月既出，亭馆凄然。风露满衣，畏寒欲下。忽东阁门启，语笑有声，蔽树叶窥之。见三小人高尺余，一虎首者红衣、一马首者黄衣、一羊首者绿衣，共携酒肴，设亭前石上，席地对饮。虎首者中坐，羊马左右焉。俄而角门再启，复有四人出，一鹿首、一牛首、一狗首、一鬼首独角。皆衣缯彩，其长不及前三人，亦就石上坐，相语曰：“月佳哉！”

施骇甚，伏树屏息。虎首者忽曰：“何故有生人气？”皆曰：“良然。”哗然而起，遍索圃中不得。羊首者谓曰：“大兄故善疑，生人安在？”众皆笑，遂列坐饮酒。

良久，虎首者又曰：“我终觉有生人气。”群起复大索不得。马首者曰：“夜良如此，姑饮酒，无自扰也！”众是之。乃相与拇战，飞觥轰饮。已而虎首者呼曰：“此时生人气甚浓。须再细搜之。”时斜月穿树，人影堕地。

虎首者见之，笑曰：“我岂妄言哉？固在此矣！”众共叹其卓识，遂趋至树下，仰而呼曰：“汝速下，否则祸汝！”施抱树恐栗，不复能言。众见其不答，则环树詈辱，摇撼攀跃，而人小树高，终不能及。无何鸡乱鸣，群小人乃敛迹去，角门亦阖。

施俟日出始下树，欲穷其异，访主人而告之故。主人姓陈氏，明季尝官内翰，隐居于此。闻施言，未之信也。入告夫人，夫人曰：“其有焉，婢媪辈亦言东角门夜尝有声，盍察之。”同至角门内，谛视地上，有蹄迹焉，而甚小。其旁曲室，积薪草及败椟其中，尘埃蔽之，独一椟浮滑若常有物出入者。遂发其椟，中贮数土偶，为虎头马头诸形，杯盘之属亦在焉。夫人泫然曰：“此亡儿戏具，吾不忍见，姑弃于此。今二十余年，不虞其为怪也。”令碎之，有声有血。

——［清］乐钧《耳食录·卷四·施建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