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妖夜集
江西奉新县的外史宋鸣璜,字荪侣。他曾在庐山绝顶的寺庙里留宿,时间是壬子年七月十五日晚上。
山顶的夜色极好,宋鸣璜喜欢这风景,干脆觉也不睡了,出了门,在林间徐徐走着。
当时正是半夜时分,月亮已经升到了天幕正中。
凉如水的夜风将林木的清香徐徐送来,天地间除了虫鸣啁啾,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正畅快地享受着令暑热消退的山间凉风,宋鸣璜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此时,风忽然变紧了,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树梢,从大风停留之处,也就是高耸入云的树顶,飘荡下来一缕丝竹之音。
宋鸣璜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那丝竹之音里夹杂着歌声、说话声、轻而甜腻的笑骂声。
有人!
好奇之下,宋鸣璜拨开挡在面前的一枝沉甸甸的罗汉松,眼前豁然开朗。
柔如溪水的月光静静地流淌在整个森林中,借着月光,他能清楚地看到几步之外有一块平坦的草地。
草地上影影绰绰,晃着许多人影。
这些人以草为茵席,以树为屏风,似乎在演一出戏。
被凉风送入耳中的丝竹之音,则是从高高的罗汉松顶传出的。
闭目沉醉片刻,宋鸣璜几乎要赞叹出声。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太优美了,简简单单几个琴音,就几乎穿透了他的灵魂。他不由得热泪盈眶,人间的人哪能弹奏出这样的乐曲呢?
宋鸣璜极力向不远处的人群望去,十五的月亮将地面照得亮如白昼,他看清了,那些人都穿着戏服,正走着台步,似乎是伶人。
宋鸣璜本就是一个为了观夜色而秉烛夜游的风雅之人,因此,他松开树枝,打算加入进去。
但刚要迈步,他心中忽然咯噔一下:深更半夜,又是在人迹罕见的绝顶之上,怎么会有戏班子唱戏呢?他们莫不是妖怪吧?
这种心思一起,宋鸣璜不敢再轻举妄动。他悄悄藏在面前这株巨大的罗汉松下,心想:姑且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吧。
这群伶人载歌载舞,在荒寂的深山顶上足足演了十几台戏,也咿咿呀呀地唱了十几首曲子。
宋鸣璜向来对戏曲颇有研究,但是,今晚所见的戏,他之前从来没有看过,所听到的曲子,他一首都没有听过。
对这群人的身份,他越发好奇了。
不久,这台戏不仅仅是戏台上的人婉转而唱了,不知是谁起了头,树顶上、树底下的人接二连三地唱了起来,歌声嘹亮,震天撼地。
他们这样唱道:
吸日精,蚀月华,诸君妄意凌烟霞。烟霞堕地失颜色,但见玉水生桃花。
桃花一万片,飞入陈王家。仙人化作尘与沙,秋风吹雨打闲衙。南楼美人嗟复嗟!湖中不见东来楂,空山夜半啼栖鸦。
躲在罗汉松后的宋鸣璜暗暗将这歌词记下。因为歌声太过美妙,宋鸣璜沉浸其中,甚至不自觉地跟着轻声唱了起来。
“呔!”
一束金光忽地从空中直射而下,宋鸣璜被吓了一跳。
他定睛一看,金光之中落下来一位模样极其怪异的头陀 1。
随着头陀落地,刚刚还载歌载舞的众人忽然惊慌失措起来。
头陀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竟敢在此喧闹?”
随着锡杖哗啦啦一声脆响,台上惊慌的众人就地一滚,有的化为老虎,有的化为野狼,有的化为野猪,有的化为熊……它们全都仓皇地奔入了灌木丛中。
树上的人则化为了各色鸟儿。它们在看到头陀森然的眼神后,也尖叫一声,纷纷飞入了密林深处。
随着头陀的怒吼,转瞬之间,原本歌舞升平的森林归于死寂。
原来,刚刚演戏的人乃是野兽们所化,而负责伴奏的都是鸟儿。
宋鸣璜后来在京城住了三个月就去世了,在去世前的几天里,他曾多次心怀憧憬地讲起这个故事。
森林中这些成了精的鸟兽,在无人的山顶轻歌曼舞,也不曾害过什么人,也没有做过什么恶,只不过是自娱自乐,竟被突然出现的头陀一棍子打散。
真是扫兴啊!
不过,让我们想象一下吧,当晚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致?
淌过青石板的山泉仿佛引自月宫,它沟通了天与地,在如水的柔月下,谁都不知道,密林深处藏着一群风雅的妖。
乐曲由擅长音律的羽族来奏,曼妙的声音从树梢处伴着月光倾泻而下,向来粗俗的老虎或野狼,甚至膀大腰圆的熊,都不由自主地化为了举止端庄的人。它们有的道行高深,完全化为了人形;有的只能将身子化为人身,仍顶着个狐狸脑袋,或者兔子耳朵。
但不管修炼到何种程度、在生物链上居于何种地位,只要是妖,今晚,大家都可以穿上漂亮的戏服,身段窈窕地共唱雅致迷人的曲儿。
在这样的夜,我想,就连静默千年的森林都忍不住要跟着一起唱吧。
不信你听,那流水的潺潺声就是它的和音。
1 头陀:行脚乞食的僧人。
故事原文
奉新宋荪侣外史,尝以壬子七月之望,宿庐山绝顶僧寺中。夜将半矣,明月满天。徐闻风飒飒有声,落于高树之杪,中有歌者、语者、笑且骂者。
讶而窥之,见数武以外,地势平坦,众影纷然,略如人间演剧状。藉草为茵席,因树为屏幛。金鼓丝竹之声,作于树上,节奏殊妙。衣服冠带须鬟械仗之属,亦率类梨园。念空山静夜,焉得有优伶若此?心知其怪,姑伺之。装演十余出,莫知其色目;呕哑歌唱,亦不知其何曲也。
已而数人相和,歌声甚朗。歌曰:“吸日精,蚀月华,诸君妄意凌烟霞。
烟霞堕地失颜色,但见玉水生桃花。桃花一万片,飞入陈王家。仙人化作尘与沙,秋风吹雨打闲衙。南楼美人嗟复嗟!湖中不见东来楂,空山夜半啼栖鸦。”
随其声而记之。俄有金光从空下,乃一头陀,状甚怪,大声叱曰:“何物邪魅,敢尔喧扰,法当死!”卓锡一声,则众形尽变,其演技者皆兽也,而其司器者鸟也;转瞬之间,欻然俱灭。
荪侣以癸丑三月卒于京师,卒之前数日,缕述于余。不知其果然否也。
——[清]乐钧《耳食录·卷五·庐山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