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华山客
唐朝时期,有位叫党超元的隐士,他是同州邰阳县人士。
元和二年(公元 807 年),因为厌恶人间的官场应酬,党超元独自隐居在了华山罗敷河南岸。
第二年腊月十六的晚上,天空刚刚下完一场大雪,碧空如洗,放眼望去,万里冰封。
直到二更时分,贪恋美景的党超元还坐在庭院的寒风中赏着风月无边的华山奇景。
就在这时,简陋的木门忽然被人敲响。
有人来了。
深山老林,又是半夜时分,是什么人来拜访呢?党超元命童子前去查看。
很久之后,童子才丢了魂般地回来复命:“来人是个女子,十七八岁,容色绝代,所过处,异香满路。”
虽然心有怀疑,但党超元还是点头表示可以让她进来。
不等童子走出院子,庭院的小路上已经传来了叮咚的环佩碰撞声。与此同时,党超元闻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
那香味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香,只感觉不似凡品。
忽然闻到异香,党超元愣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一位嘴角含笑的美人已经推开小门,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身姿昂然地走了进来。
党超元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女孩毫不扭捏,衣袖一挥,人已经稳稳地坐在了他对面的石凳上。
女孩落座后,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也随即将党超元环绕了,他的脸逐渐热了起来。
月色如山间清泉,一股脑地倾泻在女孩的脸上。党超元只是坐在她的对面,就被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走过的半生里,还从没见过这等人物。
女孩开了口,虽声音温柔,语调却不卑不亢。
不过谈了一小会儿,党超元就彻底被女孩清雅的谈吐、畅达的语言给折服了。风韵如此高雅,女孩是凡间人吗?
两人打机锋般地聊了很久,女孩才嘴角含笑地问道:“先生能看出妾身是什么人吗?”
党超元羞赧地摇摇头,任谁在这样高雅的美人面前,都会自惭形秽的:“夫人即使不是神仙,也一定不是寻常人物。”
女孩爽朗一笑,摇摇头:“不对、不对。”
步摇随着女孩的晃动,发出一阵空灵清脆的叮咚声。
叮咚声停了下来,女孩再问:“先生知道妾身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置身于寒风中的党超元此刻觉得自己浑身都热透了:“依在下愚见,莫……莫不是自荐枕席?”
女孩再次爽朗一笑,她没有因党超元的轻薄而生气,反而坦荡地说:“更是大错特错。”
女孩敛了笑容,侧脸望向白雪皑皑的远方,忽然沉默了。
乌云恰在此时遮月,党超元疑惑地转头望去。他眼中,是一抹只有淡淡轮廓的美丽剪影。
女孩幽幽地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妾身不是神仙,只是南山的一只妖狐,学道多年才有了成仙的根基。现在,妾身仙业修满,心愿也全都实现了,但还需要遵从惯例——死上一次。只求先生您能救救妾身,让妾身活下去。”
女孩转过脸来,正对着党超元。
乌云飞速地散去了,党超元被她灼灼的眼神逼视,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月光更亮,还是女孩的眼睛更加明亮。仓皇之间,他飞速地垂下了眼皮。
这位别人口中清高雅正的隐士高人,在这样的女孩面前,竟然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女孩正色道:“至于先生所讲的男欢女爱,妾身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放在心上了。求您不要在这方面怀疑我。如果能得到您些微的同情,妾身愿意将命托付到您的手中。”
党超元看了女孩一眼,再次飞速地垂下眼皮,拼命点头。
女孩见他答应,眉头总算微微舒展:“后天,妾身就要死在五坊箭下。
明天晚上那些猎人会经过这里,您能备好酒食接待他们吗?”
党超元点头应允,只盼着女孩的眉头再舒展一分。
“那就太好了,辛苦先生帮忙应酬。”
女孩绽出一抹轻松的笑容,继续嘱咐:“在酒席上,他们肯定会问您:‘承蒙这样的盛情款待,您想要什么报酬呢?’“到时候,先生您就说:‘我有个亲戚病了,大夫开的药需要一只狐狸当药引子。如果你们能猎到一只狐狸,请将它带给我,我一定会重重答谢你们。’先生就这样恳请他们,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先生,您请放心,送给猎人的赠礼,无须先生您破费,我现在就给您留下来。”
说罢,女孩将几束绢帛交给党超元,再次殷殷嘱咐:“得到妾身的尸身后,求您连夜送回我的旧穴。道成之后,定有重谢。”
嘱咐完了,见党超元郑重地点头答应,女孩忽然流下了眼泪。她哭着深深地施了一礼,才告辞离去。
第二天,党超元起了个大早。他是个清贫的隐士,为了帮助狐女,不得不接受她的馈赠。他卖了一束绢帛,买来大盆的肉、大缸的酒。
当晚,果然有十个五坊的猎人骑着马前来借宿。
向来不喜欢应酬的党超元这次竭尽全力周旋,把这群猎人伺候得很是舒坦。
这十个人吃饱喝足后,觉得非常过意不去。本来他们只是借宿一晚,没想到还吃了主人家这么一顿丰盛的酒席。
带头的人不好意思地问:“我们只是些粗鄙的猎人,常常被士大夫们看不起。现在党郎如此铺张地招待我们,你让我们哥几个怎么报答您才好啊?”
一切的辛苦,为的就是这句话。
党超元马上面露愁容:“实不相瞒,我有个亲戚病得很严重,大夫说得有一只狐狸当药引才行。
“可惜在下是个穷书生,没有诸位好汉上天入地的本领。
“说实话,今晚能够见到诸位,我心里很欢喜,你们几位就是救命的活菩萨啊!”
说到这里,党超元眼神热切起来:“如果能得到诸位的帮助,小弟情愿奉送五束绢帛作为几位兄长的酒钱。”
领头的人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我当是什么事,小事一桩,何须破费?
包在兄弟几个身上!”
众人酣睡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骑马绝尘而去。
他们刚刚往南走了百余步,一只狐狸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绕着坟墓开始转圈。
大家将它团团围住,一箭过去,狐狸倒地而死。
其中一个小弟喜滋滋地说:“巧了、巧了!昨晚那党兄非常想要一只狐狸。这下可好,能报答他那一桌酒席的恩惠了。”
他拎上死狐狸,大家掉头回了党超元家。
党超元不顾这群汉子的推辞,硬塞给了他们五束绢帛。
等这群汉子带上狗,骑上马,不好意思地离去后,党超元赶紧将狐狸抱进了家门。
他见狐狸身上此时鲜血淋漓,毛发上沾满了细土和草屑,再想到前晚那个姑射神人般的美人,不由得心生不忍。
他打来清澈的泉水,亲手洗干净狐狸的皮毛,将它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又不忍它形骸暴露,还给它妥帖地盖好了厚厚的被子。
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时,党超元依照约定,抱着狐狸,悄悄将它送回了它之前所说的巢穴中。
安放好狐狸后,细心的党超元担心其他野兽嗅到狐尸的味道,特意费力地挖开附近冻住的土,将洞仔仔细细地盖好,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七天之后,又是半夜时分,党超元正坐在院落里对着那名女子坐过的位置出神。
咚咚咚。
他再次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不等童子反应,党超元几个跨步,将大门一把拉开,门外果然站着那名令他朝思暮想的美人。
他沉默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默默地在前面引路。
再次被异香包裹,党超元的耳朵又悄悄地红了。
两人依旧坐在第一次见面时坐的位置上。这一次,月还未升起,夜空中缀着点点繁星,不过,只这点星光也足够让党超元看清对面的女孩眼角含的泪了。
“我道业虽成,但按例要被猎人杀死,再被人吃掉。被吃掉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了。
“是您想方设法保全了我的尸体,还帮我顺利复活,才使我今生终于得成大道。您的辛劳,您的活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现在,我已经脱离凡尘,升仙在即。从此之后,仙路遥遥,再难会面。
我现在就要向你告别了。恩人,这里有五十斤药金,勉强作为谢礼,请您一定收下。还有,恩人,请您一定记住,这金子每两能值四十缗钱,除了胡人,谁也不要卖。”
说罢,党超元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堆金子。
“明天太阳将出未出时,如果先生您看到有青云出于那座荒冢之上,就是妾身得道去了。”
党超元闷声闷气地答应下来。女孩沉吟片刻,嘱咐道:“人世间啊,时时事事,宛如烈火焚心。如果先生能沉下心来,清净身心,少私寡欲,熄灭俗心,也可以在一念之间,暂时达到安静清凉的境地。
“勤勉!努力!”
殷切叮嘱完,女孩才转身而去。
第二天,还不等天亮,一宿没睡的党超元就起床去狐狸所待的墓穴看,果然有青云冉冉升起。很久之后,那青云才消失在清晨的阳光中。
一直等到有只好奇的鸟儿将他当树,准备栖息在他的头顶唱歌时,党超元才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地回家去了。
后来,他拿这金子给懂行的人看,他们都认为是奇宝。他带了一点去市集,但是买的人只愿意给普通金子的价,没有女孩说的价格那么高。
党超元信任女孩,所以将金子带回家去,深深地藏了起来。
几年后,忽然有个胡人打听到他家,问他:“我知道先生家里藏有异金,想看一看,可以吗?”
党超元这才再次将药金取出。
胡人观赏罢,惊讶地说:“这是九天掖金啊,你是怎么得来的?”
党超元没有回答金子的来历,但胡人不在乎。如女孩预料,胡人按每两金子四十缗钱的价格将他手中的药金全部买走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金子的下落。
这篇故事从头到尾都让人捏着一把汗。
只要某个环节出个意外,比如狐女所托非人或是猎人不守承诺,修炼多年的狐女便免不了成为人的桌上餐的命运。
幸好,狐女找的人是正人君子党超元;幸好,猎人们没有忘记这一饭之恩;幸好,党超元在求爱不成后没有恼羞成怒、暗中报复,更没有因为狐女异类的身份而轻视她,反而在狐女以性命相托时,收起全部的心思,尽心尽力将狐女的生死大事办好。
故事的结局堪称大圆满。
爱这位一心向道的狐仙,爱这位不负异类相托的党超元,爱这群爽朗守信的汉子。
异类又如何?身份高贵的读书人又怎样?大字不识的莽汉又何妨?在命运面前,大家都是如蝼蚁般挣扎的芸芸众生。唯有守望相助,方能解脱。
故事原文
党超元者,同州邰阳县人。元和二年隐居华山罗敷水南。明年冬十二月十六日,夜近二更,天晴月朗,风景甚好,忽闻扣门之声。令童候之,云:“一女子,年可十七八,容色绝代,异香满路。”超元邀之而入,与坐,言词清辨,风韵甚高,固非人世之材。良久,曰:“君识妾何人也?”超元曰:“夫人非神仙,即必非寻常人也。”女曰:“非也。”又曰:“君知妾此来何欲?”
超元曰:“不以陋愚,特垂枕席之欢耳?”女笑曰:“殊不然也。妾非神仙,乃南冢之妖狐也。学道多年,遂成仙业。今者业满愿足,须从凡例,祈君活之耳。
枕席之娱,笑言之会,不置心中有年矣,乞不以此怀疑,若徇微情,愿以命托。”
超元唯唯。又曰:“妾命后日当死于五坊箭下。来晚猎徒有过者,宜备酒食以待之。彼必问其所须,即曰:‘亲爱有疾,要一猎狐,能遂私诚,必有殊赠。’以此恳请,其人必从。赠礼所须,今便留献。”因出束素与党,曰:“得妾之尸,请夜送旧穴。道成之后,奉报不轻。”乃拜泣而去。
至明,乃鬻束素以市酒肉,为待宾之具。其夕,果有五坊猎骑十人来求宿,遂厚遇之。十人相谓曰:“我猎徒也,宜为衣冠所恶。今党郎倾盖如此,何以报之?”因问所须,超元曰:“亲戚有疾,医藉猎狐,其疾见困,非此不愈。”
乃祈于诸人,“幸得而见惠,愿奉五素为酒楼费。”十人许诺而去。南行百余步,有狐突走绕大冢者,作围围之,一箭而毙。其徒喜曰:“昨夜党人固求,今日果获。”乃持来与超元,奉之五素。既去,超元洗其血,卧于寝床,覆以衣衾。至夜分人寂,潜送穴中,以土封之。
后七日夜半,复有扣门者,超元出视,乃前女子也,又延入。泣谢曰:“道业虽成,准例当死,为人所食,无计复生。今蒙深恩,特全毙质,修理得活,以证此身。磨顶至踵,无以奉报。人尘已去,云驾有期,仙路遥遥,难期会面。请从此辞。药金五十斤,收充赠谢。此金每两值四十缗,非胡客勿示。”
乃出其金,再拜而去,且曰:“金乌未分,有青云出于冢上者,妾去之候也。
火宅之中,愁焰方炽,能思静理,少慰俗心,亦可一念之间,暂臻凉地。勉之!
勉之!”言讫而去。明晨专视,果有青云出于冢上,良久方散。
人验其金,真奇宝也。即日携入市,市人只酬常价。后数年,忽有胡客来诣,曰:“知君有异金,愿一观之。”超元出示。胡笑曰:“此乃九天掖金,君何以致之?”于是每两酬四十缗,收之而去。后不知其所在耳。
——[唐]牛僧孺《玄怪录·卷四·华山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