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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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从风险管理到韧性管理

韧性是指在冲击之后做出响应和回弹的能力。韧性甚至可以为促进增长与可持续性开启新的大门。

韧性的定义

环境会沉浮变迁,但通常跟随某种趋势,随着时间平稳推进。社会偶尔也会遭遇冲击,从而偏离正常趋势与预期结果。冲击可能导致突变,例如股票价格或个人财富的大幅涨跌。

在冲击发生之前,我们通常清楚某些事情有可能突然改变,并预测可能的路径。当然对于冲击是否会真正出现,这种事前推测具有盲目性。我们只能为此类事件设定一个概率,某些冲击极为罕见和怪异,某些则更可能发生。某些冲击是好事,某些则是坏事。某些未来场景是危险的,例如新冠疫情冲击。还有些场景则是完全没有料到的,甚至根本无法想象。

冲击具有两个重要特征:振幅与频率。剧烈冲击带来的破坏比小型冲击更大,区别展示在图1.1中,右图的冲击幅度更大。

图1.1 本图描述了冲击的影响程度:相比右图的冲击,左图的冲击影响更小

韧性意指在冲击发生之后出现的情形。长期延续的影响被称为持久冲击,如图1.2的左图所示。相反,如果社会像弹簧垫那样反弹,则是一个韧性恢复过程,如图1.2的右图所示。用规范的数学语言来说,韧性是指回归均值,返回到初始状态。事实上,韧性的概念最早源自材料科学。例如某种金属在压力(冲击)之下变形,此后又回到初始状态,则说这种金属材料具有韧性。

图1.2 本图展示了冲击之后的延续过程:在左图中,冲击呈现持续的状态,右图则展示了恢复原状的韧性过程

左图中的冲击幅度较小,但留下了持续的影响。与之相比,右图中的冲击只是暂时现象,系统表现出部分回弹。用统计学的术语来说,参数回到了均值附近。

更令人不安的场景是,冲击的影响变得越来越严重,例如螺旋失控状况。这与韧性的情形相反,但并没有在图1.2中展示。

在过去十年中,经济学界越来越多地讨论起韧性话题(例如Bank, 2022; OECD, 2016)。本书要探讨的韧性概念则要宽泛得多,不仅指社会在遭遇经济负面冲击后反弹恢复的能力,还包含政治、气候或健康等其他类型的冲击。我将在给出韧性的定义之后,集中分析如何提升一个社会的韧性。

有韧性的风险与无韧性的风险

大多数金融或风险管理活动着眼于减少风险,本书则强调如何管理韧性。与风险管理不同,韧性管理不代表规避风险。恰恰相反,有时候引发某些风险有可能提升韧性,稍后我们将对此做详细探讨。

风险管理是静态的,通常以风险价值来测算,例如在某个置信区间里会发生多大的损失。下行风险通常用“风险价值”来衡量,这是99%置信区间内最糟糕的结果。

更一般地说,在冲击发生前,我们就面临着风险。例如回到前文的图1.1,左图中描述的事前风险比右图更小,因为可能的冲击幅度较小。这里假设两幅图里的冲击的发生概率相当。当然在现实中,冲击发生的概率或者频率可能有所不同。例如,气温或股票价格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稳定,然后突然上升或下降。用统计学术语来讲,振幅与概率分布可以合并到一个名为“方差”(variance)的指标中。

风险管理的一种策略是风险规避,此时,社会将以减少冲击的频率和幅度为目的来组织。为使风险暴露最小化,有人或许不能从事某些活动或者要求免除某些责任。

风险规避策略有两个缺陷。首先,它可能从根本上打击本可以带来巨大社会与经济回报的风险活动。事实上,社会应该鼓励此类冒险,否则就无法充分获得企业研发投资带来的收益。如果对有风险的研发投资不足成为常态,各家企业就没有足够的激励去创新,从而降低社会收益。其次,风险规避策略仍可能遭遇失败。无论我们以多大的努力减少风险暴露,某些风险依然可能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发生。新冠疫情正是这样的鲜明案例。

反过来,韧性管理策略采用的是动态视角,它关注恢复到新常态需要多长时间?冲击的半衰期有多长?用数学术语来表述,韧性可以用均值回归来测算。均值回归越快,意味着韧性越强。

本书主张改变我们的思维模式。我们应该把风险区分为有韧性和无韧性的不同类型,而非单纯地规避风险。有韧性的风险值得承担,尤其是在采用试错策略,能借此提升预期增长率的时候。相反,对无韧性的风险则应该规避。或者说,我们的关注点并非风险本身,而是破坏韧性的因素以及如何采取相应的行动。

上述第二种策略以接受风险为基础,同时借助制度、规则与社会活动形成的体系来确保韧性。若得以成功实施,该策略将可以促进风险承担和经济增长,并在潜在危险发生时给社会提供保护。

韧性与稳健性

与韧性不同,稳健性是指不靠调整而抵御冲击的能力。在大多数情况下,稳健的系统可以保持常态,继续良好运转。好比橡树那样,稳健的系统能够经受住大部分冲击。稳健性也不同于简单地回避风险,橡树要经历风雨和其他冲击,需要足够的冗余与缓冲资源来抵御和承受这些伤害。

然而,橡树过于僵硬,在极端情况下,当它达到稳健性的边界即临界点时,可能会折断。系统越稳健,运行成本就越高,因为需要更多的安全缓冲资源。覆盖所有可能性的完全稳健性(即零容错的要求)通常是不切实际的。

相反,韧性是指在遭遇冲击后以动态方式恢复的能力。与芦苇类似,它会让步、适应、调整,然后恢复。韧性可以覆盖更多可能性,从而在足以打破“稳健性堡垒”的冲击下存活。稳定性(stability)的概念类似于恢复力,它也关注反弹。然而,稳定性概念针对较小的日常冲击,而韧性也包括突破“稳健性壁垒”的冲击。韧性要求适当的让步,以降低成本,这是它的核心前提,所以提升韧性可以使经济更有效率。我们面临的选择是:一个成本较高却足够稳健的解决方案,一个更为节约、需要经常针对各种情形做出调整的韧性方案。

我们还可以通过另一个类比来揭示这两个概念的区别。让一座摩天大楼在任何风暴中不动如山,这需要数量极其庞大的材料,其造价极其高昂,甚至可能沉重到无法支撑起来。反过来,一座有韧性的大楼则会在风中略微摇摆,例如芝加哥的威利斯大厦在大风天两端摇摆幅度可以达到3英尺(约为91.44厘米)。Rueben Westmaas,“World Famous Chicago Skyscraper Sways in Wind,” Discovery,August 1,2019, https://www. discovery. com/exploration/World-Famous-Chicago Skyscraper-Sway-Wind.这种有韧性的建造方式成就了更高、更轻并有靓丽玻璃幕墙装饰的现代建筑。在统计学中,抵抗力是稳健性的近亲。前者指的是个别异常数据对分析的影响很小。后者(稳健性)指的是能够避免错误的概率分布造成的偏差。

冗余是指安全缓冲,它对稳健性与韧性都至关重要。不过,两者需要的安全缓冲类型各异。稳健性要求为可能遭受冲击的每个单位和每项任务都提供冗余备份,一旦有某个部分出问题,必须立刻予以替代。与之相比,韧性系统对冲击的处理是在临时退避后重组资源。敏捷性、灵活性、流动性与通识教育是韧性系统在冲击后实现部署调整的关键。

有韧性的路径与趋势

冲击与机遇会反复出现。图1.3描述了两条增长路径,每条都可以代表某个共同基金的累积回报、某个经济体的长期增长,或者某家初创企业的成长轨迹。此处的讨论对这三种情形是通用的。如果决策者只关注规避风险,也就是极少发生波动的情形,那么黑色直线代表的路径将更具吸引力。这条路径没有波动,但平均增长率较低。增长率较低要么是因为规避风险,同时也放弃了增长机遇,要么是因为采纳稳健增长策略,付出了大量高成本的缓冲和冗余投资。另一条黑色波浪线代表的路径则是有更高增长率的情形,但伴随着显著的上下波动。高度重视风险规避的人会选择直线路径。如果我们将图1.3解释为代表财务回报,直线的夏普比率将是无限的,因为波动率为零。

图1.3 风险规避路径(直线)与波动大但有韧性的路径

但我们有必要认识到,波动性更大的这条路径非常具有韧性。在每次下跌后,它都能完全反弹并重新增长。韧性策略关注如何增强在波动中支持反弹的那些基本因素。在更长的时期里,更高的增长率将产生累积效应,使得两条路径之间的差距呈指数化扩大。可以说,图1.3简明扼要地揭示为什么风险最小化策略有可能牺牲巨大收益,而韧性管理如何可以获得卓越的成果。值得关注的是,在图中的第三个波动处,韧性策略低谷部分的表现已优于风险规避策略。

关于这种差异的一个切实案例来自对商业周期成本的经济学分析:我们愿意为消除商业周期的波动付出多少代价?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Lucas)所做的研究表明,我们愿意付出的很少。或者说,为消除商业周期而牺牲部分长期增长是得不偿失的。当然,卢卡斯在分析中把复苏视作理所当然,而且没有考虑如何设计有韧性的经济的课题。与之相反,追求风险最小化的人会愿意付出相当高的代价,并接受更低的长期增长率,以消除波动(好比图1.3中的直线路径)。但这一思路完全忽视了韧性。许多年来,美国经济在每次衰退之后都能稳步复苏,至少在2007年之前,美国经济都非常有韧性。

泰国与印度在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头10年早期的增长经历对比也可以提供佐证。泰国经济大幅对外国投资和资本进出开放,在许多年里实现了强劲增长,但也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中遭到沉重打击。相反,印度的市场开放程度更小,增长率远逊于泰国,但非常平稳地度过了1997年危机,没有出现任何衰退(Ranciere et al.,2008)。不过总体而言,泰国经济的波动性虽然更高,自1980年以来的累积GDP增长业绩却始终高于印度,即便在1997年的危机中亦不例外。

韧性与可持续性

韧性的概念还可以和可持续性联系起来,后者是本书中气候变化一章关注的焦点。能够在长期中坚持的发展才是可持续发展。

韧性对可持续性而言必不可少,它能防止个人或社会在遭受冲击时跌下悬崖。但仅靠韧性还不足以维持长期发展,如果社会因为某些基本因素的作用而发展缓慢甚至恶化,未来仍将变得可怕而无以为继。

图1.4 有韧性但呈现负面趋势的路径是不可持续的

图1.4说明了仅靠韧性不足以保证可持续性的情况。图中曲线代表的发展路径很有韧性,每次遭遇负面冲击后都能反弹,但并未扭转缓慢的下滑趋势。所以除具有韧性之外,可持续性还要求消除整体上的负面发展趋势。

韧性策略

我们如何获得韧性?韧性策略成功的关键在于双管齐下:第一是控制初始的冲击,危机的范围和严重程度需要受到限制;第二是为复原创造条件。在这两方面齐头并进是非常重要的。例如在新冠疫情中,我们不能只实施封锁,同时还应该开发先进的疫苗。有些国家忽略了第二个方面的努力,因此到2022年初依然不得不继续实施严厉的封锁措施。

恢复可能是回到原先的正常状态,也可能是走向新常态。危机往往推动创新,例如新冠疫情就促进了mRNA(信使核糖核酸)疫苗的开发以及居家办公方式的普及。恢复到新常态的现象,可能让人们联想起纳西姆·塔勒布(畅销书《黑天鹅》的作者)的反脆弱观点(Taleb, 2014)。对于事前有所准备的风险,我们通常能够更好地实现恢复。为韧性做准备不代表规避所有风险,而是选择我们善于恢复的风险,规避不太具有韧性的风险。

至于如何做好第二个方面的努力,首先要在事前识别更具韧性的风险。具体来说,这些风险不带有陷阱、反馈循环、临界点等破坏韧性的因素。其次在冲击发生后,我们可以采取一些行动来激发可替代性、多样性等提升韧性的因素。

韧性提升因素

个人或社会如何获得相应的能力和知识,以实现快速调整和反弹恢复?我们该如何提升韧性,增强灵活调整与应对冲击的能力?

适应性、灵活度与变革能力

韧性的第一个促进因素来自适应性和灵活度。我们需要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保持敏捷,快速学习,而僵硬度(rigidity)对恢复来说不是好事。用金融学的术语来说,流动性才能带来韧性。流动的易变现资产组合能够根据需要随时调整,而非流动资产组合在危机时期可能会出现梗阻,使证券卖不出去。

从根本上讲,我们面临两种类型的不确定性。一类是“已知的未知”,即我们知道存在某种特定风险。例如我们不知道明天的天气,但知道基本的天气类型,晴天或者雨天等,于是就可以针对具体情况预先准备好应对方案。如果下雨,最好带上雨伞或雨衣。如果天晴,则不必如此。此时我们的应对函数大体上类似于某种规则。

当然,规则并不完全等于稳定,因为可能会出现规则没有预测到的情况。对此采取相机决策是合理的,可以确保应对意外情形的必要灵活度。

另一类不确定性是“未知的未知”,要求不同类型的应对函数。此时,仅靠事前确定的算法已经不够,还需要制度框架来帮助我们对意外情形做出反应。例如通过治理规则来提升信任度,从而增强应对能力。中央银行在控制通胀目标上如果有很高的可信度,就更容易利用量化宽松等非常规货币政策工具来干预市场,因为公众相信,如果通胀率过高,央行肯定会采取措施。反之,若可信度不够,采用非常规货币政策工具会导致通胀的锚定预期被撼动。

可替代性

可替代性能带来承受冲击与灵活调整的韧性。如果某个行业的劳动者获得的灵活培训能够应用于其他行业,当所在行业遭受负面冲击时,他们或许能去其他行业寻找工作,从而恢复就业。反过来,如果转换成本太高,劳动者的技能不容易应用于其他领域,他们就可能被困在原来的行业里。

许多汽车制造商在供应链上采用各种非常专业化的芯片,例如GPS(全球定位系统)系统使用的芯片既不同于巡航控制系统的芯片,也不同于开锁系统的芯片。近期的芯片短缺导致汽车制造在新冠冲击后复苏缓慢。如果汽车采用的各种芯片之间有更好的替代性,则可以提升韧性,我们或许能将其命名为“乐高原则”。如果每个原件都像乐高积木那般易于替代,遭受冲击时就能表现出极大的应变能力。

由于目前汽车制造采用高度专业化的芯片,即便只有一种芯片缺货,汽车也无法完工。如果芯片更容易相互替代,巡航控制系统的芯片能为GPS系统所用,短缺现象就不会变得过于严重。与乐高积木一样,巡航控制系统的芯片可以调整为其他用途。

采用共同的标准往往能促进可替代性。如果各家汽车制造商都采用不完全相同的螺丝钉,则不同汽车的零部件会很难相互组合,任何一个出故障的螺丝钉都必须用专门的型号来替代。而如果采用通行标准,让大多数汽车使用相同的螺丝钉,就会极大地提升可替代性,在需要更换螺丝钉的时候变得韧性十足。

可替代性还与时间期限关系密切。著名的勒夏特列原理(Le Chatelier principle)认为,从长期看,新投入或新经济活动的替代性会变得越来越强。这个原理出自化学领域,被保罗·萨缪尔森借用到经济学中。它意味着调整和适应能力的普遍增强会提升韧性。

俄罗斯在与乌克兰爆发冲突后受到西方国家制裁,这个例子同样凸显了可替代性的意义。从短期看,德国等国家难以在实施制裁后立即找到俄罗斯油气资源的全部替代品。可是就中期而言,德国很可能找到其他能源供应国,或者加大绿色能源产出,以替代从俄罗斯的进口。

多样性与开放态度

多样性是韧性的另一个促进因素,它同时还能增强稳健性。只包含一个树种的森林在韧性和稳健性两方面都较为缺乏。如果遭遇这个树种容易感染的疾病,整片森林可能全部死亡。它面对疾病不够强健,同时在受创后也不能恢复。多样性则可以实现分散化。包含多个树种的混交森林在遭遇特定树种的疾病侵袭等冲击的时候,抵抗能力会强大得多。

与之类似,所有人都从事相同行业(如旅游业)的社群更容易受特定类型冲击的损害。如果该行业面临低谷,社群中的所有劳动者都会受影响,没有人能给其他伙伴提供保险。反之,如果人们分散在不同行业,当旅游业受挫时,则其他行业的人就能给旅游业从业者提供救助。

多样的文化通常还有着更活跃的创造力与突破性思维,多元化的社会更容易发挥特立独行者的优势。

缓冲与冗余

存货给韧性提供了额外的缓冲资源。发展中国家在食品价格上涨时,可以释放库存的粮食来救济民众。根据需要做灵活的存货管理可以提升韧性,降低对缓冲资源的数量要求。

与稳健性缓冲相比,韧性缓冲更为灵活,能应对不同的环境。稳健性策略要求准备多种缓冲资源,以覆盖任何一种意外情况。韧性缓冲资源则要求有足够的灵活度,可以应对各种“已知的未知”或“未知的未知”风险。

有时我们面临利弊权衡,例如在短期内反弹意味着更容易受下次冲击的影响。我们动用缓冲资源来避免当前危机,防备后续冲击的储备就会相应减少。

图1.5展示了采用“随时清障式”策略为何会损害韧性。图中的实线在初期避免了可以顺利恢复的、较小的危机。但为避免这些危机,它动用了缓冲资源,导致韧性面临的潜在风险逐渐积累。到第三波冲击到来时,虚线代表的韧性策略占据优势。这显示承担一定风险的韧性策略要优于表面上稳定却长期积累风险的策略。

图1.5 随时清障式的无风险策略与有风险的韧性策略

归根到底,我们需要做好动态权衡:动用多少缓冲资源应对当前危机,保留多少资源防备未来冲击?这就涉及短期韧性与长期韧性相权衡的韧性结构(structure of resilience)的概念。例如,某个国家在遭受冲击后考虑如何利用世界银行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援助,是尽早借款,以争取迅速反弹?还是更有耐心地开展行动,以维持韧性,给未来的冲击留下政策空间?如果保持灵活性比坚持固定路径的成本更高,我们还会遇到第二个利弊权衡。例如,某个国家如果坚持财政原则,包括严格限制政府赤字规模,那么它就能以更低的利率从金融市场上借款。然而,严格执行财政原则本身可能损害未来的韧性,因为这限制了针对未来冲击的政策干预力度。反过来,强调财政的灵活性会导致政府债务风险溢价提高,因为投资人会更加担心主权债务违约。尽管政策灵活性相对较大,但偿债成本提高同样会限制未来的财政政策空间。

风险暴露有助于培育韧性

偶尔经历小规模冲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人们能学习如何应对冲击。当个人或社会暴露在某些风险之下时,他们便有机会学习如何调整规划,以应对未来的类似危机,从而提升韧性。

人类的免疫系统就是这方面的绝佳案例。为发展出抗体和对病菌的抵抗力,免疫系统需要暴露给病原体。如果免疫系统被隔离在高度无菌的环境中,人体就不能发展出抵抗力。在离开无菌环境时,人体没有经历过与病菌搏斗的训练,将更容易受到感染。类似的,许多企业家经历过失败,但这些经历帮助他们开发出了极为成功的独角兽商业模式。如果具有韧性,人们就能通过挫折来改进自己的思考与实践。

整个社会同样如此,经历小规模冲击有助于社会改进抵抗未来冲击的能力。中国台湾在新冠疫情暴发初期的应对非常成功,正是因为当地从2003年的萨斯(SARs)疫情中学到了如何实施紧急计划。Christina Farr and Michelle Gao,“How Taiwan Beat the Coronavirus,” CNBC, Ju ly 15,2020, https://www. cnbc. com/2020/07/15/how-taiwan-beat-the-corona virus. html.

风险暴露与避免失衡累积

偶尔的小危机能帮助提升韧性,背后还有一个原因。危机带来了促进必要调整的机遇,若没有调整,失衡程度会逐渐累积。此时,维持表面的稳定会导致最终不可避免的危机变得越来越严重,系统的反弹能力越来越弱。与之相反,在小型危机较为频发的系统中,每次冲击都伴随着反弹,灵活性与敏捷性得以维持。所以相比表面上稳定的系统,后者更具韧性,更能抵御风险。

这一现象有时被称作波动性悖论(volatility paradox),它意味着,当波动性非常低的时候,我们应该特别保持警惕。金融市场进入高度紧张的时期之前,就可能遇到波动性特别低的情况。例如在大衰退发生前,某些经济学家曾经认为,深度衰退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因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更为精巧的经济政策从根本上消灭了这种现象。但事实上,或许正是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期相对平缓的商业周期给2008年的深重危机埋下了隐患。

韧性破坏因素

陷阱

由于韧性往往涉及人们对冲击的反应,下面我们来讨论对韧性尤其具有破坏性的冲击。“陷阱”会摧毁韧性,让人们在冲击后无力反弹。例如某位雇主解聘一位员工,使后者无力继续负担孩子们的在校教育,她的子女的潜力就会被严重损害。这些孩子几乎没有办法应对冲击。好比拉封丹寓言中的橡树那样,一旦被风暴连根拔起,橡树就会枯萎死亡。

图1.6 存在陷阱时,无风险策略(直线)与有风险的韧性策略

图1.6展示了陷阱的影响。一旦发展轨迹落入陷阱,即超过某个临界点以后,就不再能够复原。因此,陷阱会永久性地损害韧性。图中的有风险策略本来能带来更高的增长,但如果落入陷阱,所有可能的收益都将不复存在。所以当存在陷阱时,更有韧性的选择或许是无风险策略,至少在陷阱威胁消失前是如此。有限责任制度就是一种帮助人们在负面财务冲击之后可以应对和反弹的手段。

反馈循环

遭遇负面冲击时,人们的反应可能导致不稳定的反馈循环,削弱整体韧性。因此应对措施在某些情况下有可能成为破坏韧性的因素,使形势变得越来越糟,而非走向反弹。

或者说,人们可能在相互之间造成更多的外部性,使社会的均衡与韧性持续恶化。我们称之为“反馈式外部性”(feedback externalities)。一个典型案例是银行挤兑。如果银行的许多客户在同一天去取钱,就会给银行造成动荡,带来负外部性。如果人们的取钱行为刺激其他人也加入取钱队伍,就会招来更多的“反馈式外部性”。最终,这一过程可能发展成全面的银行挤兑,由于银行通常来说不会保留足够多的存款,它们将被迫终止提款服务。

从抽象的意义上看,囤积口罩同银行挤兑属于同一性质。商店原本有足够多的口罩,可以为潜在客户每人供应一副口罩。但由于出现囤积行为,商店可能在口罩供应上丧失“流动性”。

这两种挤兑都显示了反馈式外部性的巨大影响。导致银行挤兑或口罩囤积的极少数人会给其他许多人带来负外部性。经济学家把这种反馈归因于所谓的“策略互补”。图1.7描述了这种囤积行为,假设某些人(包括A)购买了超出正常需求的卫生纸,于是其他人(包括B)能获得的卫生纸相应减少,B就受到了负外部性的影响。看到这种情形,其他人可能推测卫生纸出现短缺,于是他们也增加了购买量。接下来,A将受到他自己引发的负外部性的冲击。随着卫生纸变得极为稀缺,A会选择囤积更多,B也选择购买更多作为应对。到某个时点,所有卫生纸都被抢光,反馈循环才停止。外部性加上反馈循环的作用,会成为真正的“韧性终结者”。

图1.7 反馈式外部性的循环

与导致失衡的反馈循环相对,则是“动态稳定”(stabilizing dynamics)的状态。当一个暴露于负外部性的人采取特立独行的应对策略时,就会出现这种动态稳定机制。尽管有担忧,但此人仍坚持不抢购卫生纸,甚至把自己多买的部分返还回来。然而,一旦反馈循环被启动,仅靠少数特立独行者将无法使其停下来,这时需要政府的干预。

更广泛地说,数千年来人们早已认识到恶性反馈循环的潜在破坏作用。古代社会采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规则,正是为了控制暴力的恶性循环。如果没有这些规则,一次事故可能触发更为严重的报复事故,再导致更多的报复。而采用复仇规则,则会使这一循环在前面两步之后停下来。当然,给失去眼睛和牙齿的人提供家畜或者金钱作为赔偿,会是更好的解决办法。

临界点

反馈效应的发生往往是在到达临界点之后,临界点是对韧性的严重威胁,一旦跨越,韧性就会丧失。例如,一次很小的触发事件可能把暗中怨气弥漫的社会推下悬崖,走向解体,陷入内乱。而一旦出现暴力事件,再回到和平共存将变得非常困难。反馈回路比较全面的另一个例子是克里斯托弗·克拉克(Christopher Clark)在其著作《梦游者》(The Sleepwalkers)中对一战爆发后一系列事件的解释。1914年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去世,欧洲国家在冲突逐步升级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小步,从而更接近临界点。一旦第一个国家动员起来,就跨越了临界点。更多的国家动员起来,战争不可避免。

尽管本书认为,在处理风险时,韧性策略通常优于稳健性策略,然而韧性策略也有自身的局限。遭遇强风暴时,坚挺的橡树可能被折断。而在更强的风暴中,韧性十足的芦苇也可能被刮走。所以,韧性并不能让我们免除所有的风险,只是说韧性带来的保护经常胜过稳健性的作用。

许多时候,我们不容易知道何时可能达到临界点。在它到来之前,一切都看似平稳如常,之后却迅速恶化。临界点会使社会运转呈高度非线性的特征。

韧性策略有时候是逃离临界点的唯一办法,如图1.8所示。

图1.8 有负面趋势的风险规避策略与有波动的韧性策略

从图中可以看到,如果系统处于负面趋势中,向临界点迈进,这样的直线发展策略看似稳定,却不具备韧性。尽管没有波动,实际却非常危险,因为没有办法逃离临界点。

相反,看似风险更高的韧性策略却是更安全的选择。系统在遭遇负面冲击后总能反弹,使其远离临界点。或者说,通过韧性策略来承担某些风险或许是保证可持续性的唯一出路。

许多时候,确保发展进程可持续的唯一办法是接受颠覆式技术变革。这种颠覆可能带来临时冲击,但如果采取明智而有见地的应对措施,就能获得足够强大的韧性,在每次冲击后反弹。在这些技术颠覆中进步,或许是实现最终的可持续性及其中包含的韧性的唯一办法。

韧性与变革速度

如果变革的步伐没有超出应对变化的能力,社会将更具韧性。这就好比在面对侧风时骑车,如果骑手保持适当的速度,自行车就能抵抗住突然的侧风,具有韧性。同样在经济增长受阻时,我们会更难驾驭给社会某些部分施加压力的扰动变化。总之,能够促进包容性增长的社会才可以维持社会契约本身的稳定,实现良性循环。

还有一种危险是,如果骑手的速度过快,他的脆弱性也将增加。高速骑行会削弱骑手避开坑洼障碍的能力,可能导致翻车。一旦骑手摔倒并受伤,重新上路将变得更加困难。因此,变革与技术进步必须避免把人们甩在后面。我们将在探讨创新与不平等的后续章节再开启这些话题。

为实现增长,社会必须能够承担创新可能带来的风险。然而,风险有可能变为现实。假设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不能任由此类负面冲击摧毁个人或者社会。这正是需要韧性的原因。韧性使个人、群体与社会有能力承担风险,并在冒险行为失败后仍可以恢复。

恰当的风险选择还取决于人们做出反应的速度。对负面冲击的反应越慢,落入陷阱的风险越大。反过来,快速反应往往能减少冲击造成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