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致约翰·米德尔顿·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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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
不要因为看到这些词句,就以为我擅自翻动了你的私人笔记。你知道我不会的——今晚我想给你写封情书,可我能把它放在哪儿呢?你是我的一切——我呼吸你——谛听你——我还留在此地做什么呢?你已经离开了——我看见你在车站,上了火车,车开动了,你在车厢的灯光下向别的乘客致意——接着去洗手——与此同时我在这里——在你的帐篷里——坐在你的桌边。桌上落了些桂竹香花瓣,丢着一根燃尽的火柴、一支蓝铅笔和一份《马格德堡报》。我就像它们一样,被遗弃在家中。
狂风卷着尘埃吹来——扫过寂静的花园——拍击着百叶窗——我正在厨房煮咖啡,心头袭来阵阵恐惧。它如此强烈、恐怖,令我抛下咖啡壶,跑出工作室,胳膊底下夹着包、稿纸和笔冲到大街上。我想如果能上这里来,找到F太太,我就“安全”了——我找到了她,点上煤气灯,给你的钟上了发条——抱着你的黑外套坐下来——恐惧消退了。别生我的气,妖怪——它的力量比我强大……所以我到你这里来了。
今天下午你喝茶时,把甜面包掰成两半,用两根手指把松软的内瓤压实。不管是一块小圆面包还是一片烤面包,你总会那么做——那是你的习惯——头歪向一边……
你打开手提箱时,我看到旧领带、法语书和梳子凌乱地堆放着——“提格,我只有三块手绢”——为何这些记忆对我来说如此甜蜜?
昨晚你上床前,有那么一刻,你几乎是全裸着站在那儿,微微前倾身子——跟我说话。那个瞬间极其短暂。我望着你——我如此爱你——以澎湃的激情爱着你的肉体——啊我亲爱的——现在我脑中想到的不是那种“激情”。不,是另一样东西,令我体内每一寸都充盈着珍贵的你。你柔软的双肩——你光滑温暖的皮肤,你的耳朵,像贝壳一样清凉——你的长腿,我喜欢用双脚夹住你的脚——你小腹的触感——还有你清瘦的、洋溢活力的脊背——就在你颈子凸起的骨头下面,生着一颗小小的痣。我所感受到的激情,多半是因为我们都年轻——我爱你的青春韶龄——如果我是造物主,我连一点儿寒风都不许它染指。
你知道未来已在我们面前展开,我们将要成就了不起的事业——我对此信心十足——我对你的爱如此完美,比起来,我对自己的灵魂简直可以说是沉默的。芸芸众生,我只想要你做我的爱人和朋友,我的忠诚只献给你。
永是你的
提格
1917年5月18日
* * *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另一个译名——曼殊斐儿,可能大家更耳熟些。1922年,喜欢结交文学名人的徐志摩,在伦敦认识了上面那封情书的收信人:文学评论家约翰·默里。两人在茶馆里聊得投机,默里邀他到家里会见凯瑟琳。他和她自1912年便生活在一起。当时距离凯瑟琳死于结核病已不到半年时光。
被誉为新西兰文学奠基者、百年来新西兰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生于惠灵顿,15岁离家到英国求学,20岁独自住在伦敦,以写作为业。她的第一段婚姻只持续了一天,后来她遇到了志趣相投的评论家兼文学编辑默里,后者在事业和生活上都给她带来积极的影响。1918年她婚后不久,即被医生告知患了肺结核,此后一直为肺病所苦,在病中完成了两篇为她带来声望的小说——《幸福》《园会》。1923年她在枫丹白露去世,年仅35岁,临终遗言是:“我喜欢雨,我想要它们落到脸上的感觉。”
徐志摩听闻她的死讯后,写了一篇长文《曼殊斐儿》,又作了悼诗《哀曼殊斐儿》,刊载于1923年5月《小说月报》的第十四卷。那文章里用了几千字,描述他见到凯瑟琳时的惊艳之感,以及她的美貌与丰采。其实那晚他们的会面时间还不到半小时。“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我见曼殊斐儿,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
他文中写出的那种激动,简直像曹植见了洛神:
……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一个题目。……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我看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澈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贴,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巅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他说:“曼殊斐儿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儿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儿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淡者之且神化……”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着我灵府泼淹……曼殊斐儿音声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奇迹),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一种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渲的苦痛,温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于零泪……
说实话,我把这一大段引用过来时,也是努力压抑着不耐烦才看完的。子建见到洛神都不足以形容,得拿段誉遇上神仙姐姐玉雕来做对比。顶着对前贤不敬的罪名,我们恐怕要忍不住悄悄翻几个白眼,嘟囔一句“至于吗?”。由于徐某人写文章一贯浮夸,他的形容肯定要打一些折扣。说一句诛心的话,他极言曼殊斐儿之美,只怕有点儿像宋江夸耀九天玄女。所拜见的既是真神,神开过光的信徒,自然也得了真传,习到了真经。
如果光看这谀辞滚滚的文章,读者其实无从想象凯瑟琳是个什么样子,倒是读她写给默里的信,能感受到这位女作家真实鲜活的一面。这封信写于他们婚前一年,默里到外地去了,凯瑟琳充满柔情地回忆起的尽是生活中的零星琐事。像电影蒙太奇一样的镜头,剪接爱人的特写,喝茶时独有的神态,肉体的质感与气息:皮肤,耳朵,腿,小腹,脊背,脖颈,小痣……
如今坐落于惠灵顿郊区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故居,已被新西兰列为国家历史遗迹。在惠灵顿街头立着一座凯瑟琳的雕像,被命名为“文学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