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作人的礼与仁思想
周作人是五四时代反封建反传统文化(主要是儒家)的思想干将,但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常自称是儒家[20]”,这自然为朋友们所笑。不过,周作人心中的儒家思想乃是没有“儒”这名称之前的思想,是中国固有的中心思想,他崇尚的礼与仁,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一部分先秦儒家思想的原始意义,也吸收了若干西方思想,反映出五四时代的文化特征。
一、周作人对礼与仁思想的改造
周作人对儒家思想核心的礼与仁本身并不反对,他反对的只是其中维护封建秩序、对自由民主思想不利的部分。但他提倡的礼与仁并非儒家固有的思想,而是经过他改造以后的“新思想”,是以中国文化为根底、引进吸收西方思想、以散文形式表达出来的对礼与仁的重新阐释。
这个改造有两个向度,其一是对中国传统思想资源的整理与清算,他整理出一个两三千年隐而不彰的传统,即“由上古的大禹和稷肇端,中经孔子、颜回、墨子、孟子发扬,后由汉之王充承其余绪,再延之明之李贽,清之俞正燮”。其中王充、李贽、俞正燮被他称为中国思想界的三盏灯火,其精神核心是“疾虚妄,爱真实[21]”。这个指向主要相应“礼”。周作人反对封建礼教是“疾虚妄”;主张恢复“本来的礼”,礼通履,重视实践,可当“爱真实”。
其二是对西方思想的吸收和追溯。周作人早年提倡人道主义、平民主义,倡导自由民主思想,并由此上溯到古希腊。他在遗嘱中强调:“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22]。”他喜欢的日本文化的“情”和蔼理斯、希腊神话的“知”都可以追到古希腊的路基阿诺斯[23]。这个指向主要相应“仁”,并结合了西方自由民主思想和自然科学精神。
这两个向度虽各有侧重,但彼此可以相融、落实到世俗生活,周作人据此来改造礼和仁的思想。以礼而言,中国传统的礼的思想主要集中在《周礼》《仪礼》(《礼记》是对《仪礼》的阐释),前者侧重政治制度,后者侧重日常生活。到五四时代,传统的礼的思想集中表现为政治上的“礼教”,受到新文化运动者的猛烈抨击。与此同时,作为生活上的“礼”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得以重光,周作人主要是从生活角度来理解和把握“礼”。
周作人对儒家“仁”的思想极为赞赏,认为是中国思想的好根苗,不过,他界定这个儒家思想是“以孔孟为代表,禹稷为模范的那儒家思想[24]”。这里已经包含了墨家,在周作人看来,儒与墨的思想差不多都包含在仁中,仁的古义要比儒家早和宽广。此外,周作人还利用西方思想解释来发挥仁的思想。他的两个梦想“伦理之自然化”与“道义之事功化”都可以说是对“仁”字古义的部分演绎和恢复,同时也著有五四时代“民主与科学”思想的影响。
二、周作人的礼的思想
周作人的礼的思想有两个方面,其一是反对“旧礼”,主要是反礼教,他认为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其二是主张恢复“本来的礼”,千年以上的礼,他称之为“生活之艺术”,又引霭理斯的话说,这种生活艺术微妙地混合了取与舍二者(指禁欲和纵欲),是欢乐与节制的并存。最能具体说明周作人的礼的思想的,是他引斯谛耳博士在《仪礼》上的序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25]。”这段话可以当作周作人礼的思想的概括,有四个层面:礼节并不单是一套空虚无用的仪式,这是政治上的反礼教;“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是生活上的节制;“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则指思想自由;安详的容止是礼的外在表现,是礼成之果。
(一)政治上:反对礼教
确立礼(政治制度)甚为必要,可是一旦礼成为一套空虚的外在形式,淘洗掉了生活本质而徒有其表,变成学问,变成政治威权,变成用以治理天下的礼教,那就流毒后世贻害无穷,周作人之反礼教即反此。
周作人反礼教集中在反对三纲五常。反对“君为臣纲”自不必说,五四时代已是民国,君主制度已经被打倒。他曾在《语丝》杂志上致信废帝溥仪,称为“致溥仪君书”,以北大教授的身份“劝告”他去学习希腊文学。对于国民军驱逐溥仪之事,他不像胡适那样抗议,认为是“极自然和极正当的事[26]”,这称得上是“无君”。但相较而言,周作人最为着力反对的是对妇女的压迫和“孝治”。
在《萨满教的礼教思想》一文中,周作人指出“最讲礼教”之人的思想根底“总不出两性的交涉”,而且“宇宙之存亡,日月之盈昃,家国之安危,人民之生死”,都系于两性关系,以至于求雨斋戒,主要是禁性欲,“不同太太睡觉[27]”。封建礼教大抵以女子为不洁,乃至不详,对女子造成压迫和践踏,《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女人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法则是出家修行[28]”,这是周作人极为反对的,所以他积极地呼吁男女平等,倡导妇女解放。
周作人反对祖先崇拜,甚至主张“子孙崇拜[29]”,完全推翻了“父为子纲”。推之于国,他反对“孝治”,在《家之上下四旁》一文中,他援引清帝乾隆处理汉川县黄氏辱母殴姑一案,揭露了“孝治”的残酷和荒谬,发人深省。他心目中的家庭之礼,是儿子不必再尽孝,父母和子女以朋友相处,认为这样“不违反人情物理,不压迫青年,亦不委屈老年,颇合于中庸之道,比皇帝与道学家的意见要好得多了[30]”。
(二)生活上:自制与整饬
《说文解字》:“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豊亦声[31]。”曲,指代酒;豆,祭祀所用的食物,合而言之,禮即示以饮食,这是祭祀的礼节,核心即是生活中的饮食;又说礼为履,是实践,是一套动作,是在实际生活中形成又能反过来规范指导生活。周作人主张的礼主要体现在生活层面,并在此层面将礼与佛教戒律联系起来,互为借鉴又相得益彰,对“礼”的原始意义作了部分恢复。
周作人喜欢读佛经中的大、小乘戒律,并由此注意到《礼记》里的两篇《曲礼》可以与佛教戒律相比,戒律与礼的精神相通,它们都是对日常生活的节制,但这种节制反映出的礼的思想根植于日常生活,皆合于人情物理,明智通达,见出古人的质朴和可爱。比如,他读《梵网经》菩萨戒本及其他,很受感动,其中最喜欢读的是贤首《疏》,引卷三盗戒下注云:“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32]。”周作人十分赞叹佛家“鸟身自为主”的戒律精神,准此精神,即应节制。
在《读戒律》一文中,周作人注意到佛教戒律十分周密地涉及人生各个方面,甚至连性爱也都有戒律,说得委曲详尽又合于人情物理。周作人引《一切有部律论》中的戒律,有极妙者,他引的这些戒律全都是日常生活中事,如:“下风出时不得作声”“比丘不得处处小便,应在一处作坑”“唾不得作声”等。周作人最喜欢的一句是:“莫令余人得恼。”以为可相当于中国的恕道。
以上可说是自制,而关于杨枝的使用(相当于现代的牙刷),则是整饬了。周作人在《读戒律》文中引金圣叹作《水浒传序》云:“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飨,嚼杨枝。”这即是说,早晨起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面清爽,开始新的一天,是戒律的精神,也是礼的精神。进而言之,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加以自制和整饬,便是戒律下的修行。各种戒律、仪轨无非都是规范人的言行,以形成自制和整饬之动作的习惯,这也是礼的精神,而礼就体现在日常生活当中。
(三)思想上:领解万物,感受一切
如果说生活上的礼主要是从外在规范来节制人的言行,那么思想上的礼则是从内在思维进行规范。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又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前者可当外在的礼,体现在日常生活当中;后者可当内在的礼,体现在思想领域,其末流和弊端是思想禁锢。周作人崇尚思想自由,反对文字狱思想狱,心量广大,庶几能与礼的原始意义相应。
《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仰观象于天可当天文学,俯观法于地当地质学,观鸟兽之文是动物学,与地之宜是植物学,近取诸身可为人类学(含医学和社会学),远取诸物可当一切无生物[33]。周作人虽无此明德,但他“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妇人,亦尝用心于此[34]。”这条路线暗合古人。
从散文内容来看,他留心岁时风土物产、非志书的地志,乃至于宗教巫术、思想革命,可当天文学和地质学;草木虫鱼、博物之类,则是动物学和植物学;他自号“药堂”,关注社会革命,受到人类学家弗莱泽等人的影响,则人类学亦在其中,此外他也留心一切无生物。比如他在散文中反复引用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中的一段话:“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有论者指出,这段话可以贯穿周作人全部散文,是一个基本情调[35]。就内容而言,天上地下,动物植物,人和无生物,都已囊括在内,作者是在领解万物感受一切,而“苦”是他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是生命的底色,但所谓的苦也是人的自我造作,它其实也是人之生命,因此那些无常、无告、无望的一切东西,于人而言都是可亲可怀的。达此境域,可称自由。
(四)礼成之果:容止安详
在反掉礼教之后,经由外、内修养(生活节制和思想自由),一个人的礼节已成,表现出容止安详的象,该礼象的特征是相宜或相称。周作人在《喝茶》一文中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36]。”喝茶的礼体现在环境、物品、人与时间的相宜,人在环境、物品和时间之中相宜,便是容止安详。
物与物之间也有这种相宜,如:“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喝茶》)又如茅台酒与绍兴烧酒气味相似,大约可以浸杨梅,白干则不可,“此盖有类燕赵勇士,力气有余而少韵致耳”。又洋酒中白兰地酒或可浸杨梅等[37]。这些都是物与物的相宜。而烧鹅的制法“虽与烧鸭相似,唯鸭稍华贵,宜于红灯酒绿,鹅则更具野趣,在野外舟中啖之,正相称耳[38]”。这是物与环境的相宜。此外,《东昌坊故事》回忆小时候故乡风物、老街老店,则是人、物与环境、时间的相宜了[39]。这类文章屡见不鲜。
需要特别指出来的是两种相宜,其一是谈饮食的文章,许多都写出制法、吃法,这可以看作是人改造自然、利用自然、享受自然的一套仪式,即礼。这种礼完全是生活方式,一个地方、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惯就体现在这些礼节当中,而这些礼节、习俗就是人与地方的相宜相称。
其二是“文抄公”文体。他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做“文抄公”,不仅是文风的转变,也是他与环境、时代、年龄的相应。对周作人来说,抄书乃是寻友的过程,是物我回响交流,这反映了他当时的寂寞,而抄古书和特定的时空相宜。当然,“抄书并不比自己作文为不苦[40]”,所引古文字与周作人浑然融为一体,完全可以当作是周作人自己的文字来读。因此可以说“文抄公”文体是周作人与物、环境、时间的相宜,是周作人的礼的思想在文章领域的突出表现,是礼成之果。换言之,“文抄公”即是周作人安详的举止。
三、周作人的仁的思想
周作人崇尚“本来的礼”,但以仁为儒家的根本思想,反复申论,不厌其烦。他的仁的思想以忠恕之道为根本,以两个梦想为枝干,其中“伦理之自然化”是内涵,可当内圣;“道义之事功化”是外延,可当外王。他的仁的思想部分恢复了仁字的古义,同时也吸收了若干西方思想。
(一)根本:忠恕之道,人之道
周作人在《中国的思想问题》一文中认为,“儒家的根本思想是仁,分别之为忠恕,而仍一以贯之”。他认为用人道主义来概括“仁”有误解,或可称为“人之道”,“为仁直捷的说即是做人,仁即是把他人当做人看待”,这已经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影响。他指出,不但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要以己之欲施于人,“那就是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更进而以人之所欲施之于人,那更是由恕而至于忠了”“忠恕两尽,诚是为仁之极致”。
仁的一种写法是:,“古文仁,从千心[41]”,字义为“千心”。一人而能通千心,对所有心性都能理解,是大成就者之象。孔子在《论语》中论仁,对不同学生有不同说法,这本身就是“仁者”之象。周作人非常喜欢《庄子·天道》中尧答舜的话:“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42]。”尧的“天王之用心”是一人而体千心,即是仁。
“千心”还可以解为千人一心,这正是周作人切实的理解,他以为仁的根本只是“人之生物的本能”,为人类所同具,“自圣贤以至凡民,无不同具此心”,“有如海水中之盐味,自一勺以至于全大洋,量有多少而同是一味也”。此即千心所在。他引《礼记·礼运第九》篇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认为这是生物求生的本能,人人具有,但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仁”,能感知别人也有同样的好恶,有忠恕之道,即人之道。“此原始的生存的道德,即为仁的根苗”。(《中国的思想问题》)从字形上看,正有心苗之象。因此仁又可通元,元是万物生长的开始,是根苗。周作人特别重视此根苗的培育,他对中国思想绝对有信心,认为“中国幸而有此思想的好根苗,这是极可喜的事”,这是他当时唯一可以乐观的事情。(《中国的思想问题》)
周作人以忠恕之道归于仁,肯定人的求生本能,有奉劝当时的统治者(侵略中国的日寇)实施“仁政”的意思。而仁政实在只是要求统治者把他人当作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有共同的求生本能,所谓千人一心而已。他指出,“仁的现象是安居乐业,结果是太平;不仁的现象是民不聊生,结果是乱”。(《中国的思想问题》)但向日本军国主义要求“仁政”不过是与虎谋皮,结果受到日寇的批判。他也知道这些不过是陈旧之言,多不合时务,然而却反证了仁的忠恕之道是中国思想的好根苗,也是他儒家思想的核心。
(二)内涵:伦理之自然化
伦理之自然化是周作人的两个梦想之一,可当“内圣”。在《梦想之一》一文中,他引用焦理堂的话说:“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43]。”这段话是周作人在阐发“仁”时最喜欢引用的例证。在同一篇文章中,他不惜大段照抄自己在《中国的思想问题》一文中所论“仁”的文字,重申“人类的生存的道德之基本在中国即谓之仁”。但他坚决反对封建伦理中的三纲五常,非常强调伦理的自然化,实际上是以仁的自然属性(生物本能)替换社会属性(三纲五常),将“仁”的内涵重新淘洗一番,或者说将仁的自然属性重新充实进去。
在郭店楚简中,仁字又可写作:[44]。身心合一为仁,偏重身,也即人的自然属性,周作人将仁的根本归纳为生物本能,正是自然化的体现,又分仁为忠恕,而恕是主观,忠是客观。于仁字古义而言,心是主观,身是客观,主客观统一即是身心合一,一以贯之是仁。周作人以为“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的象”(《生活之艺术》),此即身心合一之仁;但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即压抑甚至消灭仁之身体性),生活就变得无自由和无节制了,因此他就强调“自然化”,实际上是恢复了“仁”字的部分古义。
仁的另一个写法是:,“古文仁,或从尸[45]”。从字形上看,上尸下二,尸代表横卧的人,人有两样东西,一个是身,一个是心,身对应自然属性,心对应社会属性。中国封建社会过分强调人的社会属性,过分强调仁的社会伦理,导致种种弊端,到五四时代再也难以为继。周作人强调伦理之自然化,并不是他的“发明”,因为仁的古义中本来就有自然性,他的主张只是顺应了时代潮流,是仁之古义的重新焕发,同时也受到西方自然科学思想的影响。
周作人爱谈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又往往谈及饮食男女,关注性学、妇女和儿童,“嘉孺子而哀妇人”,都可以说是他“仁心”的表现,是伦理之自然化,但他也很警惕自然化的弊端。他很喜欢孟子的一句话,“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清醒地意识到人禽之辩,仿佛是窗户里外只隔一张纸,是近似远,如宗教战争、思想文字狱、人身买卖、宰白鸭与卖淫等,是落到禽道以下去了。周作人其实已经意识到伦理自然化的弊端早已屡见不鲜,但在当前的条件下(五四时代),还是要提倡伦理自然化,“既不可不及,也不可过而反于自然”。(《梦想之一》)从仁字的古义讲,身与心很难整合,就像自然与社会很难平衡,个人和社会始终就在这里调整。
(三)外延:道义之事功化
道义之事功化是周作人的第二个梦想,可当“外王”,是对伦理自然化的“纠偏”,以免说空话唱高调之弊。简单地说就是要内外一致,言行一致,注重实行。“要以道义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实现,以名誉生命为资材,去博得国家人民的福利,此为知识阶级最高之任务[46]。”
周作人引阮伯元《论语论仁论》云:“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他相信“这是论仁的最精确的话”,并引颜习斋、傅青主重视事功作为例证。(《道义之事功化》)这涉及仁的另一种写法:,《说文解字》云“亲也,从人从二[47]”。这其实就是现在常用的仁字。仁必须是在社会中,通过事功得以实现。阮伯元认为:“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48]。”周作人更为激烈,他把握管著述思以文字留赠后人当作不急之务,“与驴鸣狗吠相去一间耳”,在他看来,道义之事功化在当时就是要“有一种真正的思想革命,从中国本身出发,清算封建思想,同时与世界趋势相应,建起民主思想来的那么一种运动”。并且希望“不但心口相应,更要言行一致”。(《道义之事功化》)
在《道义之事功化》一文中,周作人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此人是一个地中海看护妇,为了跳下海救人,当众脱去衣服,救起了好些人。周作人非常称赞这种“勇敢与新的羞耻”“为人类服务而牺牲自己”的行为,主张“新的羞耻,以仁存心,明智地想,勇敢地做,地中海岸的看护妇是为榜样,是即道义之事功化也”。仁不远人,它就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中,就在日常当中,打一声招呼,彼此之间释放善意减少冷漠都是仁,都可以是事功,这正是仁字的古义之一。
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干将,周作人的理想与梦想,他要建造的新文明,复兴的旧文明,与古希腊相合一的文明,不是别的,却是中国传统的礼与仁。不过,他崇尚的礼是“本来的礼”,是一种活生生的生活方式或艺术;他崇尚的仁是仁之古义,是中国固有的思想,并且经过他改造后的礼与仁都吸收了五四时代西方思想的影响,是新的礼、仁思想。
礼可当实践,仁可当理论,礼与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难逃时代的批判,然而正是这个批判剥离了礼与仁的种种附加与伪饰,在喧嚣过后有可能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周作人体认到的礼与仁正是其中一部分,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成分,它们在当时并不受到重视,但在今天却葆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