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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暑假,张柔用断了经济来源的方式,逼着白杉杉回家。她就不信这死丫头在外面能干什么正事,回来了好歹能逼着她学习。生活很不讲道理的,明明是为女儿好,可到头来,她要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成了一种逼迫。
张柔不懂的事太多了。作为家庭主妇,她的腿停在每一块饱食灰尘的地板,两只手在刀砧板上曝晒,在油锅里绞刑,鼻子冲进堵塞的下水道,左眼鞭策杉杉,右眼监视老公。没有多余的器官了,最后只能凭直觉感受薇薇的存在。她全身心地把自己掏空,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但反过来,又有谁说她一句好?男主外女主内,老公只觉得那是她的义务;杉杉生下来就作对,给多少次爱,她就多少次窒息;都说薇薇懂事,但女儿比妈妈先死,难道不是最大的不懂事吗?
会过日子的人,可能最不会动脑子。这和泥石流里挣扎越多、陷得越深是一个道理。张柔索性装植物人。大脑停滞,丝毫不影响她维持家的整洁。当然她不知道,老公白钢在办公室的工作也是差不多的性质。她还嫌他挣太少,这么多年都没涨薪水。要说真不动脑子也是假的,张柔最头疼的就是做饭。三个人四菜一汤,有人不吃猪肉有人要吃辣,有人嫌菜太家常,有人压根没胃口。张柔恨白钢那种轻飘飘的口气。“吃不掉就倒掉好了,家里又没穷到这种地步。”倒不是可惜,只是这让她在菜场上脸红脖子粗的还价,显得毫无意义。
究竟为什么要和小贩争那几块钱?张柔也茫然了。她只觉得整日被女儿反抗,又走不进老公内心,如果连一点鸡鸭鱼肉的价格都争取不来,她这辈子到底还能做什么?没人懂她内心那隐秘的挫败感。也不好说出口,太羞耻。张柔微妙不明的态度,让白钢和杉杉陷入困惑。说吃不下了,她脸上挂满闪电;说太好吃,她又一个劲地加量。搞不清究竟是食物为人准备的,还是说人是食物的奴隶。
但外人说白钢宠老婆,也不是瞎掰。白钢心里清楚,说好听点叫宠,说难听点叫息事宁人。如果嘴上动得不多,那手上就要多动一点。离开饭桌后,浇个花,晾个衣服,切一盘不动脑的水果,也就躲过一场腥风血雨了。杉杉就不懂这个规矩。解决不了饭菜,又懒得干活,那总得为这个家贡献点什么,黄脸婆才能心理平衡吧。只好看成绩了。偏偏杉杉又不是学习的料。想到这,白钢怀念起薇薇。多么灵巧的一个丫头,都快不记得她的模样了。思绪逆流,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薇薇的房门口。到都到了,不如再进去待一会儿吧。
杉杉一见爸爸进薇薇房就来气。明明他是最该调解母女关系的人,但他总那么轻巧,那么置身事外。假装看不到妈妈畸形的压迫,假装不了解自己在姐姐阴影下长大的苦衷。杉杉有杉杉的难。不是不想帮,可水果刀一拿起来,妈妈的声音就正中靶心:“你书看完了吗?你考得上公务员吗?”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她做什么都比不上姐姐。她一生下来,爸妈就想把她丢掉了。不知从哪天开始,趁张柔出门买菜,杉杉就偷溜出去,直到深夜才回来。她说家里香火味太重看不进书,她说要和同学在图书馆讨论题目。但在张柔看来,她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在家多待一分钟。
“你到底和谁出去鬼混了?这么大的女孩还知不知道检点?”张柔很会挑,每次都是道德高地。“你管我干吗?我又没杀人放火!”杉杉说这话是心虚的。但越心虚,声音就越要高。她有自己的计划。她要做什么,她想得到什么,永远都不会和爸妈说。永远不会。这时白钢又装残废,反正他听不懂中文。这么多年,他太了解张柔的脾气。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但她总能从一件事里扯出无数件。明明是杉杉晚回家的问题,最后演变成他的低薪、他的失败、他连一个女儿都养不活的无能。他受够了。战火继续着,白钢却像一个无辜的拾荒老人,在自己家里迷了路。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姐呢?”张柔搬出最狠的一句。
“姐姐姐姐,你们永远只爱姐姐!”杉杉哭得丢了眼睛丢了嘴巴。
张柔一听更来气了,几乎是心脏骤停地咆哮:“白薇薇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吗?”
原来还有更狠的一句。杉杉不说了。她索性把整张脸都丢掉。她知道她不该活着,七年前那个夏天,被车撞死的应该是她。怎么会是姐姐,怎么能是姐姐。要说打心眼里恨薇薇,还是从杉杉小时候学钢琴开始的。在那之前,姐姐几乎做什么成什么。杉杉只觉得妈妈偏心,怀孕时把天赋都给了头胎。姐姐会的太多,也不用多学一样。于是钢琴成了妈妈惩罚自己的手段,让自己时不时被人看笑话的道具。
杉杉有努力过。但很重要的一次比赛上,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命运就是这样,只要错一个音,后面就都错了。回家路上,薇薇不停安慰。只是她安慰得越起劲,杉杉越觉得她在炫耀。妈妈阴着脸不说话,杉杉只瞄一眼就瘪了下去。那么光滑的皮肤,怎么生出白杉杉这种伤口?从此,只要是妈妈觉得对的,杉杉就认定是错的。而她强烈反对的,杉杉就掏心掏肺地去渴求。既然怎么做都没法讨好你,那就努力让你恨我吧。
只是被人恨也没那么容易。要假装喜欢无法忍受的东西,要顶着主流的压力给自己洗脑,要装出一种干坏事也很享受的姿态,杉杉觉得这比考试还累。但久而久之,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那次比赛后,杉杉在妈妈面前再也没好好弹过钢琴,每个音都瘸了腿似的砸脸上。可张柔不知道,只要杉杉一人在家,她就戳在琴凳上,弹得满脸涟漪。没人要知道她喜欢钢琴,也没人要知道她爱妈妈。
张柔放弃了钢琴。她没别的要求,只要杉杉成绩凑合,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就好。可她想不通,有人天生读不懂题背不出公式,就算二十四小时学到死,杉杉还是溺水。其实杉杉很想安慰妈妈说,幸好我的用功是你拿鞭子抽出来的,要是我主动用功还那么糟糕,你还不如跳楼。
也是此刻,杉杉发现家里有个病态的传统,做事不太看结果,看的是敢不敢作践自己,作又能作到什么程度,程度有多深,就显得多讨喜。做家务就是这样的。做不完和家务本身没关系,而是妈妈永远不会让它做完。一边消灭旧的家务,一边创造新的家务。杉杉隐约感到,妈妈不过是消磨时间,不过是为了在指责其他人时更有底气。学习同样如此。越是摆出不要命的样子,妈妈越是欣慰。其实没用的,假装划水,照样溺死。杉杉很想说穿这一点,但不知怎么,她预感到这会戳破妈妈最深处的秘密,深到她自己都没发现。很残忍。一种可能让妈妈活不下去的残忍。
张柔当然没发觉杉杉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她只觉得她笨。笨也就算了,还十分叛逆。真的恨铁不成钢了。就是那个被西瓜冰镇过的午后,张柔又忍不住把姐妹俩比较一番,杉杉被骂得血肉模糊。等到白钢下班回家,她人却不见了。
谁能想到,薇薇就是在出门找妹妹的路上,被车撞死了。等杉杉咬着冰棍晃回家,看到姐姐的尸体时,她忽然分不清要哭还是要笑。但不管怎样,她和姐姐一样,永远死在了那个午后。杉杉怎么能有未来?不能有的。薇薇走后,张柔每天都要擦几遍骨灰盒。木纹比脸蛋还精致,质地比皮肤更像凝脂,那么活蹦乱跳的少女,怎么就烧成这点灰了?有时,她也狠下心清算自己的罪恶。如果不骂杉杉,她就不会离家出走。如果她不出走,薇薇也不会被车撞死。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对一个死人的愧疚?
没让薇薇学钢琴,是张柔心头最过不去的坎。那天老师咬着耳根根她说,薇薇弹得不错,但显然杉杉更有天赋,好好练下去一定成大器。张柔不想偏爱谁,可家里的开销只够一个人上小课。杉杉在外疯玩时,薇薇拉着张柔的衣角大哭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学钢琴,为什么?张柔心疼地摸她的脸颊说,如果只有一个机会,我们让给妹妹好不好?薇薇一晚上都没理张柔,第二天清早,她咬牙切齿地跑到张柔面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好!”
那次比赛杉杉的确表现不佳,但谁都有第一次。再说,张柔不过是想帮杉杉找回点自信,没更多要求了。不巧的是,比赛到一半,张柔接到外婆心脏病突发的电话。她想离开,可一看到还在台上发颤的杉杉,又忍住了。张柔和杉杉的关系崩坏,似乎就是从比赛那天开始的。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欠一个女儿这么多债,要被另一个女儿如此不要命地恨。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或许是老天对她的惩罚。某天张柔打扫时不小心手滑,骨灰盒碰落在地。浑浊又刺耳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永久性地坏了。可骨灰盒里没有骨灰,什么都没有。
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