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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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人看来,白杉杉最擅长的事就是换男友。换男友还不算厉害,厉害的是她要深情就深情,要狠心就狠心。笑容里随时露一截白骨,泪水动不动涌成皮肤。不是演技好。无法爱任何一个人的意思是,也可以爱上每一个人。
杉杉喜欢自己像一条睡裙湿答答地挂在男友身上,更喜欢被他们扳着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告白,杉杉,你真美,杉杉,我爱你。每到这时,她心中的邪恶都忍不住长出手脚,喃喃自语,你真的懂什么叫爱吗?你真的会爱一个人吗?她迫不及待了,勾引:“既然这么爱,那你能为我杀一个人吗?”有人冻住了。有人落荒而逃。有人故作镇定地反问,要杀谁,为什么要杀。杉杉嫌弃这种话多的男人,管这么多干吗,你先说能不能吧。恐惧在男人的脸上扎根,从脚底发芽,她知道他心里在说,算了,我还是换一个人爱吧。
恋情往往在这个地方终结。从头到尾,杉杉不过是想等一个能为她杀人的人,但等来等去,也没见着谁的胆子比嘴大。时间一长,别人看杉杉的眼神就异样了。男友多不是问题,要能解释出这个怎么不好,那个怎么处不来,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让人看不惯的,正是白杉杉脸上那股懒得解释的傲慢。都是一个屁股两个鼻孔的,凭什么她说谈就谈,说甩就甩。凡事都要理由,没有理由就得硬掰,不然这日子没法过。最后大家只好笑里藏刀地夸,怎么是花心呢,那叫有魅力!这话放外面也就放了,风一吹,散得没头没尾。可要是像一道菜摆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谁能不夹一口尝尝味道?
今年家族聚餐上,白杉杉就被摆上了桌。一圈转下来,她已经被筷子戳得七零八落。大舅满嘴飞菜地问:“杉杉你明年大学毕业,工作还没着落吧?”三舅妈削下一个白眼:“工作好不如嫁得好,杉杉这么花枝招展,还愁没好日子过?”二姨倒是不紧不慢,把她放进醋汁蘸了个遍:“虽说杉杉经验丰富,但找男友和找老公可是两回事。多向你妈学习学习,去哪儿找你爸这么好的老公!”这下,三舅妈的嘴比刀还快:“就是就是,多大年纪了,把她宠的哟!”
听到这,杉杉爸的脸忽然被烤熟:“哪里的话,女孩子还是要独立,成绩好很重要。”杉杉妈小鸡啄米似的应和:“没错,杉杉要是像她姐姐那样就好了!”瞬间,沉默冻成了玻璃,空气里只有玻璃划玻璃的声音。杉杉妈懊恼地锁住嘴,可来不及了。杉杉面如死灰,只觉得爸妈残忍。为了不让自己被过多议论,就转移到更骇人的事情上。真理就是这样的,别人眼中的一口好菜,在自己嘴里反而成了一颗毒药。毫无疑问,比白杉杉大两岁的白薇薇,是这个家族里最拿得出手的压轴菜。珍贵到没人敢伸筷,没人敢说一句不好。
像姐姐那样,可姐姐是哪样?回味过太多遍,都成了一种传统。杉杉几乎能背下他们的对白。大舅首先表态:“薇薇这孩子太懂事,三岁就知道拿糖给我吃。”二姨用舌头抹着酱汁:“回回考全校第一,我怎么就生不出这么聪明的丫头?”三舅妈反复咀嚼着:“聪明归聪明,关键是漂亮。两个梨涡比糖还甜,哪个男孩子看了不喜欢?”
别人家的孩子越是不好,就越要说他好。自己家的孩子越是好,就越要说不好。人就是这么别扭,但大家都别扭,也就不别扭了。杉杉看着爸妈虚伪地说过奖过奖,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过这场严酷的审判。有了坏女孩的陪衬,好女孩做什么都是好的。想到这,杉杉嘴角的笑容都残疾了。姐姐那么瘦,却让她走哪儿都觉得拥挤。
出了饭店,杉杉爸一把将杉杉妈揽在怀里,半是呼气半是感慨:“看来大家还是很关心薇薇啊。”杉杉妈点点头,眼神游到夜空中,有一种吃饱喝足的满意。杉杉独自在后面,站成一具尸体。没人关心她是不是在棺材里喘不过气,也没人在意她猝死后要埋在哪儿。多余的人连呼吸都是一种罪恶。长辈们的热情也是假的,年年是一样的问法,一样的调侃。装冷漠也不行,这样显得自己更不懂轻重。人家是顶着微笑拷问,总不能一上去就把羊皮给掀了吧。和杉杉爸妈一样,以爱的名义绑架,是世界上最高明的手段。
甜蜜了会儿,他们才想起身后杵着一个拖油瓶。杉杉爸转过头:“我们回家吧,薇薇一个人在家会寂寞的。”这口气里有笑却是苦笑,有海却是死海。杉杉明白,爸爸十句有三句离不开薇薇。杉杉妈还是一如既往地苛刻,边走边叮嘱杉杉:“过年归过年,但也记得看书。别忘了你还要考公务员,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杉杉看着妈妈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没听见。直到进家门,她才把耳塞拿下来。真好,少吵一场架。
杉杉知道有人的家是港湾,有人的家是战场,而自己的家是坟墓。睡在里面,好像标本被泡傻了。满屋的香火味无缝不钻,每分每秒都逼着她打捞七年前的记忆。五官是散的,皮肤也拼不起来。杉杉手里一堆残渣,却无人诉说。
此时,杉杉妈又点了一炷香。好笑的。香火不断,也不见得人丁兴旺。杉杉爸在供台边微张着嘴,像是要把白薇薇的骨灰盒吃进去。更好笑了,杉杉怕他消化不良。“挺好,薇薇永远活在十六岁。”杉杉妈插上香,语气里铺一条鹅卵石小路。杉杉爸想说什么又止住,话走到一半被石头割伤了。没过多久,血没渗出来,眼泪倒淌下来了。
杉杉就想问问那些前男友,杀掉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这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