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干什么?!你穿上!
灵犀跟着闻人衍来到了声色场所,吃饭。
闻人衍这人,说他讲究,他在下山时跪趴着两手掬甘冽的溪水来喝,说不讲究……
灵犀环视花团锦簇的雅间,再看桌上好菜,鱼嘴衔牡丹,萝卜雕凤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侍酒的女郎婷婷袅袅走向灵犀,灵犀将酒杯倒置,道:“我不喝酒。”
女郎娇滴滴地劝,从‘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一路说到了‘哎呀,气死人了,怎么好这么不听劝。’
灵犀余光就见一对赤红大袖在边上拂来拂去,她掌心扣着杯子,连眼睫毛都不带被打动的。
闻人衍仰脖子空了杯中酒,笑眼斜睨着端详一本正经的灵犀,他挽袖子朝女郎招招手,接过酒壶,边给灵犀倒酒,边与那女郎闲扯几句有的没的。
灵犀见闻人亲自倒酒不好驳他,犹豫再三挪开了手。
女郎假装嗔怪,“原来不是不喝,而是不喝我倒的。想来是二郎倒的酒更醉人些?”
闻人衍努嘴点头,“我想也是这么一回事。”他心知不是,但乐得这么说。
灵犀吸口气,争取让脸不那么白,就差临门一脚了,挺住。
闻人衍让那女郎不必随侍,结果等那女郎带上门出去,灵犀面前的酒都没动过一口。
闻人衍这才发问:“你是真喝不了?”
灵犀不说话,看他一眼,心说不然呢?
闻人衍又问:“你不会还不吃肉吧?”
灵犀果然答道:“我茹素。”
“因为戒律?”闻人衍往嘴里丢一粒花生,将这二字问得轻飘飘的,连眼皮都没抬。
“不是,习惯了。”
牟尼教对僧侣以外的教众、俗信者并无过多规矩约束,没人逼灵犀遵守戒律,只是因为她在沙地健身边长大,主教吃什么她吃什么,主教念什么经她念什么经,全然活成了个假尼姑。
闻人衍问了灵犀一个吃素的人都会被问到的问题,“也没偷吃过?”
可把灵犀给问迟疑了,她小时候和达投崇没少在寺里躲起来吃肉,不止一次吃得满嘴油亮不自知,被沙地健察觉后,拎着两个小鬼躲开僧尼和法师,站在大树下拿帕子替她一个指缝一个指缝地销毁证据。
那时沙地健还不是主教,因年长十岁,灵犀一口一个大哥哥的叫,和达投崇满寺院跑啊闹,拿树杈做刀剑,轮流在地上当战马驮对方冲锋。一次沙地健把灵犀从地上揪起来,教她小女郎不该玩得这么埋汰,让达投崇让着妹妹,达投崇懵了,灵犀能把他打得嗷嗷叫,自己凭什么让着她?
那天灵犀哄了达投崇一个下午,最后抓了只肥蝈蝈送他,才挽回了岌岌可危的友谊。
如今,她和达投崇追逐长大的大云光明寺没了,心中信念也在中原成了邪见,她不能眼看沙地健再被这一切压垮……
闻人衍见她说没两句就神游天外,索性一托腮,胳膊肘撑在桌上,寂寥地说:“我以为终于逮到个能一起把酒言欢的人,在齐州的这段日子太无趣,也就碰上你才有点意思,不过既然如此也强求不得,就当是缘分未到吧。”
缘分未到?灵犀愣住,意思是同路到此也差不多该分道扬镳了?
虽然就算顺着他也未必能让他高兴,但不顺着他更不可能成事。
灵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水入喉呛得她如同饮鸩,眼眶都憋得通红。
“好酒。”她嘴硬说完,抓一把花生,驱散辛辣。
闻人衍指尖勾起酒壶,“再来一杯?
灵犀盯他片刻,没有拒绝,闻人衍撸袖子给她倒酒,边倒边畅快道:“那就让你我举杯同饮,消此永夜!”
酒过三巡,灵犀觉得差不多了,边喝边讲述了沙地健的病症,闻人衍听着偶尔搭腔,不过都是将话头扯向旁的。
在灵犀的表述中,她家阿郎是住在沧州的胡商,其家族在回纥颇受尊敬,然而前不久回纥国力因战事衰败,不少商人家道中落,她家阿郎远在故乡的族人们也不能幸免。阿郎得知家中变故一病不起,本以为有早年跟牟尼法师习得的心法护体,然而却被这功法反噬,愈发不妙了。
闻人衍当时听到此处,还饶有兴致地点评:“看来你家阿郎是真的家大业大,居然能学到牟尼教的内功心法。”
灵犀道:“中原士族也都爱送孩子去少林武当认师父学本事。牟尼教是回纥国教,回纥有钱人也一样会送孩子去牟尼教修行。”
闻人衍往后一靠,笑说:“倒也是这个理。”
此时灵犀终于喝得有些晕乎,再看酒桌旁,一片狼藉,遍地空壶,她自认习内功者气血运转极快,跟常人相比算得上海量。
殊不知,第一次喝酒就遇上个烈酒漱喉的狠角色。
眼下灵犀已然脑袋不太清明,拽了拽前襟散热,直勾勾看着闻人衍,“敢问公子闻人,如何看待我家阿郎身患的奇症?”
闻人衍扇子在手就显得从容许多,他甚至不上脸,仅说话带着些酒气,就好像灵犀才是那个非要喝酒的酒蒙子。
“你家阿郎得的是心病,大夫最讨厌治的就是心病,因为这世上没有心药,实话告诉你,我没有药方治他。”
“不可能!”灵犀斩钉截铁道:“柳掌门的病你也说治不好,可分明就有得治。大夫不是都讲望闻问切吗?可你连他的面都还没见过。”
闻人衍拿起酒杯慢悠悠道:“不一样,柳掌门的病灶好歹长在了身上,我尚能为他多争取几日活头。而听你所说,你家阿郎该是个颇具才能的贤者,想来他对自己心病的症结十分清楚,难道还需要我大老远跑去开导?”
灵犀想请他看的本就不是赛扁鹊下过结论的情志病,她问:“那心病所致的气血紊乱,心法反噬呢?”
闻人衍随即笑了,饮尽杯中残酒,道:“这你不能找大夫啊,跟谁学的找谁去,长安不是有个大云光明寺吗?正巧他们眼下被打成了魔教,你家阿郎身体虽然衰弱,但财力依旧昌盛吧?让他拿着钱去救救老乡,顺道就能把病给看了。”
灵犀如鲠在喉,盯着他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她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闻人衍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吃喝,也说不上来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酒劲很快让灵犀眼前的闻人衍变成了一对闻人衍,她试着打起精神,甩了甩脑袋,站起身想往外走,却天旋地转摸不到门。
“哎!你去哪?那是墙!”
灵犀捣腾两步,道:“我出去找水……”
闻人衍见她这熟螃蟹一样的脸,站起身道:“坐着吧,我去给你拿。”
灵犀晕乎乎扶着墙,“多谢。”
很快,闻人衍提溜着茶壶回来,推开门时还在与倚廊眺望的女郎们寒暄,眼梢瞥见灵犀侧卧在软塌上,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
闻人衍关上门,看看手中茶壶,自己仰头灌了两口。接着坐在桌前继续喝他的,边喝边在脑袋里回顾她方才所说,越想越好笑,不禁偏头看向熟睡的灵犀。
请他出山还一句真话都没有。
闻人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问不省人事的某醉鬼:“小狐狸,你藏起来的尾巴就这么不可告人?”
软榻上的醉鬼收到感召,翻了个身,挣扎着叽里咕噜地说起了回纥话,闻人衍听不懂,但也不妨碍他搁下酒杯走上前想听个仔细。
“沙地健…”她嘟囔。
闻人衍往软塌边上一蹲,问灵犀的后脑勺:“你叫的这是你家阿郎?”
她继续用回纥话说了一通,这回闻人衍听明白了点,也就一丁点,因为她叫了自己的名字。
“何其荣幸,让我跟你家阿郎在一个梦里。”
灵犀一个翻身正面朝上,她眉心紧蹙,眼皮乱颤,巴掌脸也愈发红得骇人。
嗬,原来是个噩梦。
闻人衍站起身掸掸衣摆,瞥见灵犀腰间匕首,目光随即被它锁定,要不是亲眼见过它出鞘,还真像个珠光宝气华而不实的装饰。
闻人衍伸手想拿来看看,刚一沾到匕首,就被滚烫的掌心一把扼住了腕子。
一扭头,灵犀正梗着脖子,两眼放光地盯着他。不愧是习武之人,这样的警惕。
闻人衍尴尬道:“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
“看看?!”灵犀两撇小山眉皱成了波浪。
闻人衍一低头,好家伙,才说别误会,这下误会大了,从她那角度,这姿势就如同要解她腰带。
灵犀捂着脑袋翻身而起,看到桌上有水,抓起来猛灌,她长舒一口气,看向闻人衍,只问:“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
灵犀记不清睡着前说到了哪里,沉吟片刻,开口:“要我怎么做你才肯跟我去见我家阿郎?”
闻人衍一听她又绕了回来,抓起扇子挠挠发迹,“得,全白说了。”
灵犀脑袋还在发胀,并不全然清醒。
“多少钱我们都给得起。”
“我就一张嘴一个脑袋,要那么多钱花到哪去?”
“阿郎身份尊贵,可请人为你造像传播善举。”
“你看我像在乎名利的样子吗?”
灵犀沉默,唇齿间的酒气令她格外烦躁,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
“那就只能多有得罪了。”灵犀匕首出鞘,打算强攻。
“又来?”闻人衍闪身躲过,让她的突然变脸打个措手不及。
灵犀扭转身形,照着闻人衍的肋下又是一记突刺,闻人衍眼疾手快抛开扇子,抓过她手腕,反转半圈以胳膊将她圈住。
灵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禁锢,头顶即是闻人衍的酒气,他道:“你清醒时打不过我,喝了酒更不是我的对手。能做这么傻的决策,看来你是真的醉了。”
灵犀挣扎两下,愤愤道:“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吗?”闻人衍听罢松开手,走了开去,背对着灵犀说道:“可我觉得你并不诚心,你请我跟你回去看你家阿郎,却连一句真——”闻人衍说着转回身去,这一转差点惊掉眼珠子,“你干什么?!”
灵犀一件半臂已脱在地上,两肩光裸,手正在腰上解扣。
闻人衍大受震撼,“你穿上!”
灵犀动作一顿,两颊醺红语气嘲弄,“穿上?不是你说我不够诚心吗?”
闻人衍眉头紧蹙啼笑皆非,他探手抓过软塌上的薄被,往灵犀脑袋一抛,将她罩了个严实。
灵犀忍无可忍一把拽下头上薄被,顶着满头乱发道:“闻人衍,你装什么?你刚刚脱我衣服,还说什么看看而已,看什么?我腰带上的刺绣吗?”
闻人衍不知该去何处诉苦,一转念,他上下端详灵犀,若有所思,“你为了你家阿郎,能做到这种地步?”
灵犀被问住片刻,看向别处淡然道:“肉身不过秽物而已,如果拿我的命换他的在你眼里是诚心,我也可以办到。”
肉身,秽物,而已? 闻人衍顿时心如明镜,颇有柳暗花明视野刹那开阔之感。
“呵。”他了然一笑,抓起桌上酒壶灌了口,道:“小狐狸,我想我不需要你的诚心了。”
因为他看清了她试图藏匿的狐狸尾巴,再清晰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