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主教,我犯戒了
灵犀将计划与沙地健和盘托出,后者浅淡一笑,往她小碟里夹了一筷子银芽。
“吃吧。”
灵犀哪有心思吃喝,要知道她所说计划十分周详,甚至已经信心满满前往黄河门实施了开头的那一小点,特别需要他认可,于是紧张问:“主教,我说的…可以吗?”
言外之意大约就是…您同意吗?
他咀嚼得不紧不慢,在吞咽后缓缓开口,“好啊。”
“太好了,我这就去找闻人衍!”
灵犀起身要走,腕子被冰凉大手扣在桌上,力道不重,却很沉。
“你出去一趟毛躁不少。”他松开她,重新拿起碗筷,“吃完了再去也不迟。”
灵犀意识到自己的不沉稳,吸鼻子笑笑,正要担保以后再不会如此,门外那把吊儿郎当的嗓子当场叫她噤声。
“谁找我?”
门推开,闻人衍做得像谜底刚刚揭晓,“啊,你啊。”他自觉落座端起碗筷,感慨了几声素斋的精致,埋头扒饭,“唔,找我什么事?”
灵犀顾忌沙地健的生活习性,说道:“食不言寝不语,等吃完再说吧。”
等桌面收拾干净,灵犀自怀中摸出一份手感细腻的绢帛,摊开三人眼前。
“这是黄河门继任大典的请柬。”她顿了顿,“给回纥商贾阿赫塔石。”
闻人衍皱眉问:“阿赫塔石是谁?”
从来没听说过,能被黄河门书信邀请,又岂会是无名之辈。
沙地健答:“这是我在度牒上的名字,灵犀向黄河门要来了这张请柬。”
闻人衍了然一笑,原来是沙地健用于逃离长安的假身份啊。这么说,她计划的一部分是要参加继任大典?
灵犀摸出另一份请柬,放在闻人衍面前,食指在上头轻轻一敲。
“这是少掌门给你的。”
闻人衍接过一看,念到:“敬邀,杨二郎林东。呵,柳少掌门真够贴心的。”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黄河门怎会不知,于是他们不请公子闻人,只请一个于黄河门有恩的杨二郎,还有他的跟班‘林东姑娘’。
这份请柬就不是灵犀讨来的了,而是早就由柳家兄妹感激涕零地写好,满齐州找人请他们前往。
灵犀正色道:“继任大典在下月初五,受邀者来自天南海北,齐聚一堂必然人多眼杂,多得是初次见面互相叫不上名字的人。不出所料金沙派会在那日有所行动,到时善容有金沙派掩护,难保他混迹人群,借机暗算。在此之前,我会和达投崇盯住那间客舍,避免他们提前行动。”
她将那两张请柬推向不同方向,“至于下月初五,我正好以林东的身份和大家兵分两路,提早上山了解宾客动向。”她目光坚定看向沙地健,“主教,到时您只要按我所说,带人在山下等我的消息。”
沙地健以他那白玉雕琢般,鲜明莹洁的五指收下请柬。
“既然你已部署完全,我会帮你执行。”
灵犀笑道:“谢主教信任。”
闻人衍漫不经心翻看请柬,“你刚才找我是为什么?总不是让我插手你们的教内事务。”
灵犀措辞片刻,看向他问:“闻人衍……你有没有那种…能让人短期内看上去不那么憔悴…甚至还有点容光焕发的特效药?”
闻人衍眉头一皱,尾音高扬,“恩?”
灵犀急忙伸出两根手指,小山眉分外灵动,“两罐,大头虫剩下那两罐葡萄酒都是你的。”
好家伙,他好像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了。
有关酒的事,灵犀事先并未跟达投崇商量,不过那家伙没人权,为打击善容,牺牲他两罐酒都是轻的,要是闻人衍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癖好,她照样能把大头虫抹上胭脂卖了。
虽然她自己也没有一盒胭脂。
这触犯戒律,尼姑不干的事她也不干。
不过……
耳听出去散步消食的闻人衍将门‘吱呀’一声关上,灵犀侧目望向那伸着懒腰的剪影,想起自己那晚喝的酒,心生罪孽,登时没了完成部署的好心情。
沙地健何尝感受不到她出去一趟发生的诸多变化,更别说她已经低下头,对榆木桌上的圈圈木纹沉默许久。
她涉世未深出来没多久,能令她在朝夕间发生转变的,很显然只有一人……
静坐片刻门被叩响,是一无所获回到客舍的达投崇。他得知灵犀已经回来,还刚吃饱饭,而自己在冷风里找了她一个时辰。
他饥肠辘辘,气鼓鼓敲门,“主教,我回来了。”
谁知沙地健道:“我和灵犀还有话要说,你先下楼去吧。”
门外一声哀嚎,灵犀一怔,回神看向他,不明就里,“...主教,怎么了吗?”
“你有事瞒我。”沙地健并未看她,留她一个被发丝掩藏的侧颜,仅能依稀分辨其深邃轮廓。
他摩挲茶盏,温声问:“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我……”灵犀慌了,掌心的汗湿湿黏黏,她就知道瞒不过沙地健,特别是现在,不说真话会被当场拆穿,就像孩子犯错后难以撒谎骗过自己双亲。
灵犀眼皮微颤不敢看他,“主教,我想知道按我教教义,身外物是不是真的…没有价值?”
沙地健看向她,眸光浅淡柔和,“何为身外物?”
灵犀答:“钱财、荣誉、权势…就连身体本身也不是身体,躯体不是我的,只有被禁锢在其中,不死不灭的灵识才属于我。”
“财帛身体都没有价值吗?”
“有。灵识最初是纯洁的,在与躯体结合后遭到禁锢,留在尘世经历苦难。它带给我今生困苦,但没有今生就无法去往光明。”
她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再没地方可逃避。
“主教。”灵犀认真道:“我犯戒了。”
沙地健听罢眉尾轻轻一动。庄七七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对灵犀与闻人衍关系的多种揣测,虽然可笑,但听得多了同样很难不去在意。
“你犯了什么戒?”
“我…”喉咙口像堵了块黄泥巴,吞了难受,吐了难堪,灵犀眼睛一闭,快速道:“我喝酒了。”
“什么?”沙地健不像质问,倒像没听清。
她语速贼快,“我喝酒了,现在想来大约是闻人衍试探我身份,我当时想得太简单,没有拒绝。主教,我错了,我忏悔。”
安静片刻,灵犀缓缓抬头,就见沙地健轻笑了声,他无奈摇头,收下了她的忏悔。
“你是个有宿慧的孩子,明尊会谅解你的。”他掌心放在她发顶三寸,灵犀赶紧两手交叠前胸,闭上眼睛,全身心写上虔诚。
沙地健收回手,淡笑道:“难怪你会那么问。但是灵犀,纵是有些事物不足以留恋,你也该克制己身,不被虚妄操控。”
经他三两句话,喝过的酒终于得以离开她假想的胃袋。
灵犀如释重负,眉目带笑道:“是,我明白的!”
在下月初五以前,灵犀都很忙碌。
她和达投崇带人在不同时段蹲守‘广福楼’。金沙派按兵不动,灵犀比金沙派还能等,这是个好兆头,越等就越说明初五那天他们才会有所动作。
她几乎和闻人衍打不上照面。
据说他整日酒气熏天,也不见醉,就是浑身酒气地在客舍进进出出,有时身上还带着股浓郁的脂粉香,总而言之可真有他的……
初五当天,毫无预兆下起纷纷扬扬鹅毛大雪,无疑为行动增添几分不便。
自牟尼教被朝廷打成魔教,大云光明寺教徒的行踪就成了个谜,有传言说他们朝西去了,因国破后的回纥人大量逃往西州高昌,并与当地部落联合,有意定都于此,再建国邦。
很少有人能想到,沙地健仍带着教众流落在外,只要他在中原谋求到一线生机,那对远在西州的同袍来说,都是鸡犬升天的道行。
善容那叛徒就是再多长十颗心肝,也蒙生不出这样的慈悲心!料他也想不到,今天会栽在黄河门。
天还没亮,灵犀就这么想着前往客舍马厩,她挑了匹看着精神头还行的牵出去,还轻声细语与那马耳语两句,好叫它熟悉主人。
身后有人发问,“马都没睡醒,你就拉人家上路。”
灵犀头也不回,“那你醒这么早干什么?”她听到了他的脚步,懒洋洋的,喝多了一样。
闻人衍绕到她跟前去,掸掸肩头雪片,看向她前襟露出的那一角请柬,“你拿了我的请柬,我不跟你走,黄河门不放我进去怎么办?”
灵犀脚步一顿,抬眼瞅他,他之前可没说过要去。
他促狭一笑,不问自答:“我改主意了,就在刚刚。”
试问谁不想看看小狐狸是怎么扑鹰的?
反正他想跟去看看。他闲得。
黄河门弟子得到过指令,在将他二人请柬过目后,一路转小道放行,偷摸安排到了山上视野最好,四通八达的一间堂屋,柳月梧早早候在那里,见他俩一来,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公子闻人,我哥按你要求的做了,减弱了山下几处小路的部署,同时安排人在暗处放哨,什么可疑人物都逃不过我们眼睛,你可真是菩萨心肠救苦救难!要不是你提前——”
“不是我。”闻人衍往边上躲了躲,关扇指向灵犀,“是她。都是她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我就是来凑热闹的。”
柳月梧一歪头,“林姑娘?”
灵犀简单道:“三姑娘,有些话要向你解释,林东…不是我的名字,我叫灵犀。”
柳月梧呆呆将手指向左手边,“西?”
“心有灵犀的犀。”
“林…犀?”
光听语气就知道她没理解无疑,边上某人差点没憋住,漏出声笑。
灵犀板着个脸道:“心有灵犀的灵犀。”
“额,那灵犀姑娘你姓什么啊?”
某人‘扑哧’一声再憋不住,哈哈大笑,帮腔问:“是啊,三姑娘不说我还不记得问,你姓什么?”
灵犀闭眼提气,心说这两人就不能凑到一起,她尽最大努力扯出个假笑。
“我没有姓。”在她降生后她爹便远赴越州,连‘灵犀’都是沙地健的师父给起的法名。
姓氏是区别她与其余教众的累赘,或许早在十几年前就让她爹给摒弃了。
“灵犀是我的法名,我姓什么不重要,三姑娘如果想知道我为何有个法名,且等一等,等这件事结束,你有任何疑问我都会如实回答。” 她无惧坦白,但绝不是现在,若善容的事还没解决就坦白牟尼教身份,后果可想而知。
灵犀都快笑僵了,又转向闻人衍用力扯扯嘴角,大致意思就是‘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十七八的年纪,眉眼弯弯,露齿笑时两颗虎牙终于得见天日。她皮笑肉不笑,倒比别人笑起来多了点恰到好处的可爱劲。
闻人衍暗自咂舌,年纪轻轻漂漂亮亮,怎么就想不开爱当尼姑呢?
灵犀眼前登时让扇面挡住,叫一只手搓乱了前额的发。
轻风乍起,送入丝丝缕缕如梦似幻的寒香。
是清清爽爽的,腊梅的味道。
“你干什么!”
“搓搓,别那么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