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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掌柜岂只单姓白
2.掌柜岂只单姓白
看见郭栋走进房来,白掌柜长吁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也松了开来,他连声招呼郭栋坐下,并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尽管平时白掌柜待人接物也是有礼有节,彬彬大方,但郭栋还是敏锐地感觉到白掌柜有事要和他说。
果不其然,白掌柜一张嘴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又布置下个大任务,说是上峰计划建一个大规模的化工厂,广泛开发各种日用化工产品,一来可以补充军需,二来可以造福黎民百姓。上峰对此非常重视,“河东盐务管理分局”的正、副局长都亲自与他谈话,“新民会合作社”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化工原料——硝板的开采和运输。
郭栋进入“新民会合作社”后,对“河东盐务管理分局”多少有所了解,知道这个“河东盐务管理分局”是日军管理河东盐池产销事宜的组织机构,隶属于伪华北政务委员会财务总署下的山西盐务管理局,分局长是个中国人,叫刘健羽,也就是高家盐场王吉财的姐夫,刘健羽又叫刘晋升,当过三场(河东盐池东、西、中三场)大使,并代理过盐运使的职务,可以说是一个相当熟悉盐池情况的汉奸,是日军的得力帮凶,但他却只是日本人推出的一个挡箭牌,一个傀儡,真正握有实权,控制“河东盐务管理分局”上下的是副局长日本人龟荣带刀。
郭栋听白掌柜说完,心头暗暗吃惊。硝板就是盐板,那晚听了王志浩的论述后,郭栋大大清楚了这硝板的作用和价值,没想到小鬼子这么快就想打它的主意了。
郭栋故作不解地问,“掌柜的,开办化工厂为啥不直接用盐或硝来做原料?用硝板多麻烦,硝板坚硬,又深埋在地下,开采费工费时,难度要大得多。”
“你看这今年已经过去一多半啦,哪个盐场有产下新盐?”白掌柜长叹一声,“盐场从来都是去年产盐供今年,今年产盐供明年,今年各个盐场都是颗粒未收,到了明年不要说政府、军队,就是普通人家的日子也难过呀!”
“哼!”郭栋气得一锤板凳,“那还不是因为前半年那帮…强盗野蛮的抢劫,不光抢盐,连盐场的粮食都抢,没有饭吃,盐工们哪有力气干活?工人们没有全部逃亡已经算是不错了。”郭栋本来想骂那些日伪军为“畜生”,但考虑到白掌柜毕竟是日伪派来的,话到嘴边便变成了“强盗”,算是给白掌柜一点面子。
只是白掌柜的一副老脸上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他摇摇头说,“这帮军人素质低下,行事鲁莽,固然可恨,但不足为奇。眼下既无盐又无硝,只能在硝板上想办法。不瞒你说,我私下对这硝板做过研究,发现它大有潜力可挖。硝板,从科学角度可叫它白钠镁矾,硝板的生成跟盐池里面的卤水成分有很大关系,盐池卤水中含有钠、氯、硫酸、镁等好多化学物质,每到冬季,便可生成硫酸钠,也就是芒硝,但到春季气温上升以后,又分解为氯化钠和硫酸镁,氯化钠于夏季气温炎热时,经过日晒蒸发结晶析出成为食盐,卤水中的硫酸镁便留在畦中,到秋季则生成硝板。由此反复,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盐池里的硝板便会愈结愈厚,有的地方甚至能厚达十多米。这硝板富含多种化学成分,除氯化钠、硫酸镁外,还有硫酸钠、硫酸钙等等。这盐池自古便是朝廷贡盐产地,数千年来,只重产盐不知产硝,故而在硝板中硫酸钠的含量很大,可以达到30%以上。氯化钠作为食用盐不可或缺,但这硫酸钠却比氯化钠用途更为广泛,它不仅为造纸、制皂、印染等化学工业所必需,而且也是钢铁工业、军事工业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
郭栋愈听愈是惊讶,这白掌柜谈吐专业,用词精准,果然非同凡响,不是一般的来历。他强压住嗵嗵心跳,双手抱拳一副敬仰的样子对白掌柜说,“掌柜的博学多才令郭栋大开眼界,想不到掌柜的对这盐池宝库竟能了解如此之深,让郭栋真是佩服至致!”
白掌柜淡淡一晒,“这些其实都是化学之原理,ˋ化ˊ就是造化,即自然界运动变化、造成万物,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所以这些我才给你说,给盐工们讲再多他们估计也不会懂。还有据说远古时期,舜帝曾在盐池边的高岗上抚琴而歌,唱什么ˋ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ˊ,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
郭栋摇摇头,他现在只期望白掌柜能多说些话,以便从中推测出他以前的身份和来历。
白掌柜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继续说道,“所谓ˋ南风起,盐始生ˊ,这充分说明运城盐池在晒制盐的过程中需要借助南风,一方面南风越过中条山脉,气流下沉,温度上升,蒸发加强,形成焚风效应,促进盐粒结晶;另一方面,还会吹拂结晶畦的卤水产生起伏波动,比静止状态时更能增加承受阳光曝晒的面积,从而促进卤水的蒸发,有益于潞盐的生成。”
“可如今中条依旧、南风依旧,偌大的盐池却无法生产出一两潞盐哪!”郭栋恨恨说道,他想试探一下白掌柜对日本人的态度。
“战乱纷争,民不聊生。”白掌柜又是一声长叹,“当下盐池能给予黎民苍生的唯一福祉就是硝板,但开发硝板需要一定的技术和设备,目前咱们所有盐场都不具备此类条件,只有筹建大型化工厂,引技术买设备才是可行之道。”
郭栋问,“这化工厂计划建在哪里?咱们采挖的硝板要往哪里运呢?”白掌柜摇摇头说,“这是上峰才做的规划,只听说有几个大股东像三菱洋行、王子造纸厂,甚至还有山西省政府,运城盐池盐业场商公会都也有股份,但工厂位置具体在哪里,却还是个未知数。”
郭栋眉头一皱,说,“现在连工厂都还是个未知数,为啥就着急着采挖硝板?”白掌柜浅啜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这可能就是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吧,再说工厂现在哪里?有没有建成?那都不是咱们所能操了的心。这是个大机器,咱们就是个螺丝钉,咱们只要负责把咱们这个环节的活干好就算尽职尽责了。”
但真要干好这个环节的活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多年来盐工们采挖硝板普遍用的是静溶法,就是先在硝板上开挖沟壕,然后注入卤水,卤水和硝板表面接触,溶质迅速转入溶液,使硝板表面的溶液浓度增高,因而产生了浓度差的扩散运动,一直持续到溶液达到饱和状态即止。在此过程中,相应伴随着垂直方向的分异作用,饱和以后静止状态的卤水上部浓度低,下部浓度高,从而达到溶解分层的效果。这个方法倒不怎么耗费劳力,但需要充足的风吹日晒以促进其溶解,受自然条件影响大,耗费时间,进度缓慢。
傍晚时分,受白掌柜指派,郭栋前往盐场作业区查看硝板采挖情况。夕阳已跌落下山头,西边的天空闲云几缕,金黄一片,众多的水鸟在盐池上空回绕盘旋,它们也许是好久没见过这么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了,都纷纷逗留观看。盐场的作业区内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盐工,刨壕的,引水的,采挖的,紧紧张张。而畦边的垄上,则有十数个盐警手持长枪吆喝着,催骂着,来回巡逻,畦间大道上,三四辆胶轮马车满载着采挖的硝板轮流往外运。
马蹄声响,一名黄衣服的日军骑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冲进盐场,哇哇大叫,扬鞭拦住了往外运输的胶轮马车,赶马车的都是中国民工,谁也听不懂他说的是啥,但又不敢再前行,只能牵住牲畜笼头,停了下来,几辆车一下子围在了盐场大门口。
郭栋在部队上倒是学过日语,但都是些常用的简单对话,那日军语速又快又急,且似乎还有方言因素,郭栋一句话都听不清,便赶忙过去请白掌柜过来,看他能有什么好办法。
白掌柜快步走到那名日军跟前,点了一下头,说道,“告尼几哇,马它西瓦骨瓜努大目睹奈斯,那你开过有人死噶?”这句话郭栋听得明白,这是日语“下午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请问你有什么事?”的意思,白掌柜的发音相当纯正,那名日军见没人能懂他意图,正焦躁不安,挥舞鞭子要发怒,听得白掌柜一张口,当下神色变得恭敬起来,“啪”地敬了一个军礼,亮起嗓门叽里呱啦地又说了一大堆,这下郭栋又是一句没听懂,但白掌柜似乎却能听得明白,和日军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对起话来。日语语速本来就快,两人讲开话后白掌柜发音也呈现出方言因素,郭栋除了能偶尔听懂几个词语外,对两人说话内容根本搞不明白。
两人很快结束对话,那名日军翻身上马原路返回去了,白掌柜一脸凝重地走了过来,对郭栋说,“上峰紧急传令,说采挖下来的硝板包装不合格,所有的都必须重新密封包装过后再重新外运。”郭栋惊道,“好家伙,这又要增加多少麻烦!为啥还非要密封包装呢?”白掌柜“唉”了一声,说,“没办法,这硝板是化学物质,放在盐池里有卤水浸泡着就那么回事,要是长时间风吹日晒,温差过大,肯定要发生变化的。我前些天也了解过,就是同样在盐池里有卤水浸泡,昼夜之间这硝板的表面成分也是有所差异的,长距离运输必须要进行密封包装。”郭栋道,“长距离?他们要把硝板运到哪里呢?”白掌柜脸色微变,似乎觉得刚才所言有所不妥,便顿了一下说,“具体我也不知道要运往哪里?只是觉得既然需要严格包装,应该是要搞长距离运输的。这样工作量加大,工人们就更辛苦了,你去给他们多做点解释,不行晚上就加会班,不管怎么样,进度还是不能减缓的。”
“加班,加班,光是加班,又不多发一分工钱!”郭栋愤愤地想着,方才白掌柜脸色变化的场面还一直在他脑海里翻滚。这中间肯定有猫腻,白掌柜应当是知道硝板要运到哪里的,但他却假装糊涂。怎么办?怎么办?郭栋边走边想,到作业区给盐工们简要安排了一下,最后决定去隔壁李家盐场和李武钢商量商量。
刚进到李家盐场,就看见王志浩的轿车停在北侧的工房前,郭栋心想这家伙一天真是能到处跑,掀开门帘子进去一看,房里坐着四个人,除去李武钢、王志浩,还有两个年轻人,和王志浩年龄相仿。
见他进来,四个人都站起身,李武钢说,“郭兄弟,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找你呢。”郭栋“哦”了一声,问,“什么事?大哥你说。”王志浩说,“郭栋哥,是这么回事。”扫视了一下诸人,笑道,“咱们坐下说吧?这样看起来紧张兮兮的。”五人坐下,王志浩指了一下两个年轻人,说,“郭栋哥,他俩你可能没见过,但肯定听说过,银锁、铜锁,铁锁哥的两个亲弟弟。”郭栋仔细看,两人确实和铁锁有几份相似,当下三人都相互点了点头,王志浩继续说道,“前几天的事大哥你也知道,这阵子日本人和保安团在十里铺和周边的村子折腾得厉害,那天晚上银锁和铜锁都参与啦,秀月嫂子怕他俩待在村里不安全,当天晚上就把他俩送到嫂子娘家高玉村了,后来日本人进村杀人,他们没法回村了,就到城里来找我,我们几个都是自小玩大的,这个忙肯定要帮。只是我那里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我思来想去,觉得盐场劳力多,人手杂,多上两个人也不起眼,只是我不想找我的老师,所以先过来找武钢大哥商量。”
郭栋一拍膝盖,说,“这没问题。这两天这帮家伙非要盐工们采挖硝板,没白没黑地加班,正缺人手呢,在这里面干活,外面的事根本不用操心。只是我心中不踏实得很,我实在不知道这小鬼子要把这么多硝板运到哪里去?”当下把刚才报信的日军和白掌柜对话的事情给大家细细说了,李武钢和银锁、铜锁兄弟俩都惊疑地张大嘴巴,却又不知该说啥为好。
倒是王志浩紧皱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什么,好半晌,他才缓缓地说道,“李大哥、郭栋哥,请原谅小弟有些事情有所隐瞒,我也是想多加了解后再告诉两位兄长。”李武钢和郭栋一齐道,“为啥这样说?”王志浩深吸了一口气,说,“这白掌柜是个日本人,他本名叫做白川秀男,原本是日本东京工业大学应用化学学科的教授。”
此话一出,旁边四人都不禁“啊”地一声,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