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阴阳隔·河东
开罗,埃及博物馆二楼展厅。众多的参观者挤在一个玻璃柜前,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忘了赞美,忘了周边其他展品的存在。这样的景象我在巴黎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像前也遇到过,但还是不及眼前的震撼。聚光灯下的,不单是埃及的象征,更是人类早期文明高度的标志——图坦卡蒙法老的黄金面罩。
图坦卡蒙黄金面罩
这个重11公斤的面罩全部用坚硬的黄金制成,据说是根据年轻的法老美化后的肖像铸成,眼睛以黑曜石和石英点缀,眼眶和眉毛用天青石描绘,前额部分饰有鹰神和蛇神,分别代表上埃及和下埃及的保护神。粗壮的胡须垂到胸前,象征冥神奥西里斯。整个面罩每处细节都精微无比,几无岁月磨蚀的痕迹。公元前1327年,年仅18岁的法老因骨折引起的并发症意外身亡,这个赶制出来的黄金面罩就服帖地覆盖在他脸上,连同他的木乃伊被放入一副110公斤的纯金内棺,又像套娃般一层又一层地叠套了好几副镀金的木棺。这庞大而繁复的套棺被埋入帝王谷的图坦卡蒙陵墓,躲过了各路盗墓贼的侵扰,直到2000多年后极偶然地被发掘出来,成为轰动一时的考古发现。如今,套棺被分拆开来,从小到大一个又一个地铺遍展厅,像个大魔术团在展示它丰富的道具一般。而这,还只是图坦卡蒙墓葬出土的1700件展品中的一小部分。这些展品有些是专属于皇室的宝物,闪着奢侈的金光,有些则折射出主人日常的琐碎生活:法老的狮子宝座、黄金雕像、真人大小的法老木雕像、28尊镀金木质保护神、放置法老内脏的微型金棺、法老的假发盒、带金盘和金珠的束腰外衣、凉鞋、袜子……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震撼人心的馆藏,没有之一,不仅因为其宏大和精湛,更因为其所对应的不可思议的遥远年代。
有大量令人信服的考古成果确证了埃及拥有超过5000年的浩瀚历史。如果以千年为单位来粗略划分埃及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则离我们最近的2000多年,分别属于以亚历山大为中心、托勒密王朝为代表的希腊罗马化时代,和以开罗为中心的伊斯兰时代。而在此之前的3000年属于法老时代。法老时代又被埃及祭司马内松的《埃及史》划分为30个王朝,可惜皇皇巨著被狄奥多西一世付之一炬。后代学者根据纸莎草纸抄本和其他文献约略划分了这些王朝的大致年限,并依据首都所在地的变更和统治权的递嬗,将法老时代分为早期王朝、中王国和新王国。其中前1000年是早期王朝,中心在孟菲斯,代表作就是金字塔,后2000年是中王国和新王国,中心在卢克索,那时金字塔已被废止,其标志就是法老们的陵墓和墓葬,以及众多工程浩大的神庙。
浩荡的尼罗河由南向北,穿越沙漠,最终流入地中海。卢克索在中上游位置,距北方的开罗有700公里的距离。19世纪考古热刚兴起的时候,欧洲上流社会的一大风雅之事,就是跑到埃及,租用设备齐全的船只,雇用船员和厨子相随,沿河造访遗迹。他们坐在拥有雨棚的甲板上欣赏两岸的棕榈树,随手给家乡的亲人写下一路的所见所闻。如今,有更大更舒适的高级邮轮航行在尼罗河上,无论是从开罗出发往南,还是从阿斯旺出发往北,目的地都是一个,就是卢克索。在三四千年前的中王国时代,这里是世界的中心、全埃及的首都,名叫底比斯(Thebes)。
古希腊诗人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有过这样的描绘:“底比斯,那里的人们屋宇豪华,拥有无数珍宝。底比斯有城门百座,门前是马行道;两百名骑马拥车的武士,日日巡城两圈……”荷马笔下的这座“百门之城”,曾经拥有无上的权力。法老们南征北战,驱逐外邦,统一埃及,大量的战利品、贸易利润和农业产出都聚集到底比斯。一代又一代的法老们在享用和继承着先祖们留下的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不忘供奉他们心中的太阳——阿蒙神。
阿蒙神之于古埃及人,正如太阳之于尼罗河。在古埃及众多的神祇中,太阳神阿蒙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到了底比斯时代更是与战神姆特、生殖神敏融为一体,成为诸神之王阿蒙拉。历代法老在尼罗河东岸,也就是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前赴后继地修建神庙。有意思的是,他们不是各建各庙,而是发扬愚公移山精神,爷爷奠基,儿子添砖,孙子加瓦。家族传承保证了建筑风格的统一,同时又屡有创新和改进。子承父业,万代千秋,一切都是为了获得神的宠爱。
卡纳克神庙
公羊甬道
如今,岁月的磨蚀已令昔日的帝都胜景不再,宫殿没有了,民居没有了,百扇城门没有了,但卢克索东岸的那两个残存的伟岸神庙群,卡纳克神庙(Temple of Karnak)和卢克索神庙(Temple of Luxor),已经足够证明一切。这两个神庙群彼此相隔三五百米,由一条两边排满狮身人面像的宽阔大道相连接。它们大体都遵循着相同的模式和形制,面东迎着朝阳,以厚厚的砖墙阻隔外界日常,凸显作为混沌宇宙初始的微缩景象。
卡纳克神庙毫无疑问是全埃及最气势磅礴的建筑群。以中国人的算法,占地足有半个天安门广场;以西方人的说法,这里其实是个面积可以容纳10座大教堂的神庙群。所有人一走进去都会“蒙圈”,体量之巨大、布局之杂乱,仿佛进入了一座毫无头绪的巨石迷宫。也难怪,在长达1500年的漫长日子里,各代法老前赴后继,不停地建造、修饰、去除、移动、添加,就像一个数字被加减乘除开根号搞立方折腾了一万次,到最后都已经搞不清楚是怎么过来的了。我怀疑当年考古学家们刚刚发现卡纳克的时候,和我们这些无头苍蝇般的游客们一样,在神庙里转来转去晕乎乎地脑子里只有一个词:伟大。让人感受到“伟大”二字的地方很多:挺拔高耸的方尖碑、高阔工整的塔门、雕饰精美的公羊甬道、体量巨大的法老石像、无处不在的浮雕、满墙密密麻麻记载着历史又都能解读的象形文字……但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无疑是多柱大厅。在差不多一个足球场的空间里,耸立着134根擎天大柱。每根石柱有3米多的直径,需要六七人才能合围,高度更达22米,饰以精细的壁画和浮雕,都依稀存留着彩绘的痕迹,歌颂神明与国王。柱上有莲花宝顶,承托着几十吨重的大梁,据说可供百人站立。今日的游人徜徉其间,仿佛置身在巨石构成的森林之中,又如进入了望不到尽头的历史长廊。
多朝法老对卡纳克神庙的建成都有贡献,有好几代法老的贡献如今已经沉埋在后代所盖的神庙地底下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神庙更多归功于第十八王朝法老和第十九王朝法老。第十八王朝在公元前16世纪到前13世纪之间,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是埃及历史上唯一的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她是图特摩斯一世与王后唯一的孩子,又与异母弟弟图特摩斯二世结婚成为其妻子与王后,其才情与手腕远在懦弱多病的丈夫之上,大权独揽不在话下。图特摩斯二世去世后,哈特谢普苏特又立丈夫与妃子所生的少年图特摩斯三世为王,自己则以摄政王的身份全权掌管国家事务。待图特摩斯三世年纪稍长,哈特谢普苏特就将他发配戍边,并自称是太阳神阿蒙之女,女扮男装成为法老。哈特谢普苏特掌管朝纲逾30年,其中以法老身份执政15年,经济昌盛,国泰民安,也有闲钱来修建神庙。今天的卡纳克神庙有不少建筑都是那个时代的手笔,据说女法老还别出心裁地在神庙顶上放置许多金盘来折射太阳的光芒,以此佐证自己是太阳神当仁不让的女儿。哈特谢普苏特还命人打造了两座高30米的方尖碑,上刻哈特谢普苏特感念阿蒙神的铭文,不远万里从阿斯旺运到底比斯。如今一座早已倒塌,另一座仍以埃及境内最高方尖碑的纪录,屹立在卡纳克神庙的圣湖边上。我们今日得见,又要拜她的继子所赐。图特摩斯三世长大成人后突然重返王位,统治埃及多年,他将哈特谢普苏特的所有痕迹统统抹去,或以自己的名字覆盖替代,用围墙将那座320吨重的方尖碑遮挡起来,客观上起到了保护作用。
紧随其后的公元前13世纪到前12世纪属于第十九王朝,那时的卡纳克神庙已经蔚为壮观,为之泼上浓墨重彩的当属塞蒂一世和他的儿子拉美西斯二世。这对父子是南征北战的高手,塞蒂一世甫一上任就重整军队,收复了一度失去的在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的疆土;拉美西斯二世更是与赫梯人杀得天昏地暗,卡迭石战役被他作为功绩在卡纳克的建筑上大肆宣扬。父子二人对卡纳克最大的贡献当数多柱大厅那134根擎天大柱。他们或许想通过这些巨大的柱子和旁边繁杂的壁画来宣扬威仪,而今人除了感谢他们留下的历史记载,更要感佩他们在那个远古的年代对高度的追求。人类对高度的追求是一种原始的欲望,从来不曾停止,在卡纳克,我们找到了这种追求最早的起点。起点之高,只可仰止。
我们在卡纳克神庙花了半天的时间。但有些旅游书建议时间富余的游客在那里好好待上两天。我一点都不怀疑,断断续续造了1500年的建筑,花两天时间去解读已经算很仓促了。19世纪一位名叫阿梅利亚·爱德华兹的作家游历了卡纳克后,贬斥自己过去读到过的关于卡纳克的文字和绘画都是蹩脚之作,无非是些苍白的记忆而已,真正的卡纳克,“其规模如此之大,影响如此之深远,使得人的迟钝、渺小和无能显得如此的彻底,又如此的支离破碎”。
相比于粗犷的卡纳克神庙,被当作太阳神“南边的后宫”的卢克索神庙更秀气和精细一些,建造者也相对单纯,由阿蒙霍特普三世启动建造,他是第十八王朝图特摩斯三世的曾孙。到第十九王朝,卢克索神庙又经无所不在的拉美西斯二世扩建,中间年轻的图坦卡蒙也掺和过一把,时至今日也有3000多年的历史。后来古埃及30个王朝走完全程,来自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接掌埃及,又把卢克索神庙修葺一遍,再往后罗马帝国的君王们也来掺和。
参观卢克索神庙要比令人晕头转向的卡纳克神庙容易得多。从大门往里,越走所见之物越古老。入口两座20多米高的巍峨塔门,对称而立。镇守塔门的原是六尊巨大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四坐二立,如今仅剩两坐一立,依然威武气派。一侧塔门前矗立着一根红色花岗石方尖碑,另一侧应该还有对称的一根,如今已不在这里,而是站在了巴黎的协和广场上。进入塔门是拉美西斯二世大庭院,有状如莲花花苞的石柱和法老向神敬献供品的城墙。再往里走就是阿蒙霍特普三世的柱廊和庭院,有参天大柱,有祭祀的殿堂,都庄严壮观,难以描摹。在中王国和新王国时期,卢克索神庙最大的功用是用作欢庆一年一度奥佩特节的重要场所。作为重要的宗教节日,奥佩特节在每年夏天尼罗河汛期举办,阿蒙神等底比斯最重要的神的雕像会从卡纳克神庙移出,由祭司护送,经过狮身人面像大道,到尼罗河岸边,再由船队从水路运到卢克索的圣殿内。这一路载歌载舞、万众瞩目的欢腾景象,在卢克索神庙的柱廊上都有描绘。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诞生室,绘有法老母亲受孕于阿蒙神,生下法老的壁画。有专家考证说,阿蒙霍特普三世确实是在公元前1390年在这间小房间里诞生的。在埃及,你不仅能够通过木乃伊直观法老的死亡,还能在神庙里感受到法老的出生,站在这间逼仄的小屋里,“恍若隔世”这个词已经不够分量。
擎天巨柱
法老石像
卢克索神庙
考古学家复原了残缺的石雕
卢克索街头
无论在古代还是在今天,卡纳克神庙和卢克索神庙都地处市中心,紧挨着尼罗河。我们白天来了一次,晚上又来一次。夜色下装饰古建筑的灯光亮起,高大的柱廊和精美的浮雕在光影中呈现别样的情致。现代科技构筑的美,古埃及的法老们是无缘领略的,但我们也必然错失尼罗河东岸当年的盛景。那时两个宏大的神庙建筑群还不是废墟,多柱大厅是有穹顶的,壁画是五彩缤纷的,法老的神像是完整的,方尖碑是对称的。大河以东,是生的世界,每天晨曦初露,法老和祭司都会出现,与民众们在尼罗河畔迎接朝阳升起,铭谢阿蒙神的恩典。阳光在他们的身后金灿灿的神庙墙上投下动人的剪影……
夏夜的尼罗河畔有微风吹拂,消解了白昼无尽的暑气,吹得人沉醉。我们不禁转过身去,将眼光投射到尼罗河对岸。与东岸截然相反,那是一片黑魆魆的神秘世界。对于古埃及人来说,它属于冥界,属于死亡,属于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