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她的蓝，像眼睛

假如给你十天假期，你最愿意去哪里？

我愿意自驾一艘快艇，畅游在蔚蓝的地中海。

第一天我从巴塞罗那出发，先去看看造型清奇、恍如童话梦境的高迪建筑：造了百年还没完工的圣家族大教堂、长着怪异烟囱的米拉之家，再去看一场令人感伤的弗拉明戈舞，然后到白帆林立的港口，吃一份铺满大虾和青口贝的海鲜饭，再扬帆出发。

第二天我沿着法国南部平整的蓝色海岸前行，在戛纳和尼斯停驻，那一片长长的金色海滩一望无际，小狗们在水边嬉戏欢腾，比基尼美女分外养眼。在海边坐坐，尝尝油封鸭腿和鹅肝，配一杯普罗旺斯的红酒。也可再往前航行一段，到富裕的弹丸小国摩洛哥，就算不赌一把，在山坡上眺望豪宅密布的港湾也是快事一桩。

第三天应该过利古里亚海域到了那不勒斯，港口和街头人头攒动，仿佛全城的人都走出了家门。不要见怪，不闹哄哄就不是意大利。高耸的维苏威火山就在眼前，两座壮观的中世纪城堡俯视港口。即便没时间去看看庞贝古城，独一无二的那不勒斯比萨总要吃上一口。

绕着意大利那只美丽的足靴，第四天从第勒尼安海转进亚得里亚海。伟大的威尼斯到了，坐上贡多拉，在蜿蜒狭窄的水道中穿行，两边尽是高敞、典雅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那些几乎被海水湮没了地坪的老旧府邸里，没准哪幅壁画就出自提香或者丁托莱托之手。宽阔的圣马可广场有乐队演奏，惊起一群鸽子，也撩动游人的心弦。

第五天沿着亚得里亚海南下到杜布罗夫尼克。这座克罗地亚海滨城市从来不是历史热点，但唯其如此才保存完好，中世纪建造的水道、喷泉和修道院都别具一格，但最好的观感是俯瞰整座城市，一大片区域全是橙色的屋顶，别致、统一而壮观。晚饭可以试试炸鱿鱼和烤牛肉，还有散发香草气味的杜布罗夫尼克烈酒。

第六天绕过爱奥尼亚海域，繁忙的比雷埃夫斯港就不要停留了，驱车直奔雅典，上卫城山瞻仰西方文明的重要殿堂帕特农神庙。雅典娜的家园虽饱经风霜，却依然屹立不倒。沿着城堡山下来，还有大片古希腊、罗马遗迹，不妨在那里兜兜转转，寻找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踪迹。

希腊最美的岛屿很多都分布在基克拉泽斯群岛，第七天我们穿越群岛，钻出狭窄的达达尼尔海峡，抵达伟大的伊斯坦布尔。历史上它曾是拜占庭和奥斯曼土耳其两大帝国的首都，现在还是横跨欧亚的大都市。比照一下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会感叹两座不同宗教的建筑居然如此相似。相隔不远就是奥斯曼帝国的王宫托普卡帕宫，去那里了解一下苏丹们的宫闱秘史。伊斯坦布尔的夜生活丰富多彩，可以去吃土耳其烤肉，去洗个土耳其浴，或者去寻找一个迷人的肚皮舞娘。

第八天我们要离开地中海北岸，往东岸和南岸进发。先去亚洲，犹豫驻足在贝鲁特还是特拉维夫。小小的贝鲁特既有古罗马的城墙庙宇，也有奥斯曼时代的清真寺，还有从地下挖出的古腓尼基人的遗迹。新兴的特拉维夫则是犹太人聪明才智的体现，宽阔的海滨步廊和迷人的沙滩绵延到古城海法。向内地驱车一个多小时，就能抵达三大教派的精神中心、不断引发归属争议的圣城耶路撒冷。

第九天我们往西，经苏伊士运河，可以看见塞得港清真寺那两座宣礼塔高耸入云。到达亚历山大城。这个托勒密王朝的首都曾拥有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巨型海港灯塔，以及当时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图书馆，如今都已无迹可寻。现在，这里是嘈杂拥挤的阿拉伯人聚居区，有轨电车开过狭窄的老城街道，惊得道路两边小贩笼子里的鸡鸭扑腾乱跳。若嫌吵闹，可以去抽一袋水烟，啜一杯土耳其咖啡，看人在浪涛拍岸的海边镇定地垂钓。

第十天我们离开南岸，去往地中海中央的岛屿。马耳他因其独一无二的地理位置，被称为“地中海的心脏”。首府瓦莱塔被蜂蜜色的险峻城墙围绕，城内满街都是保存完好的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间以优雅的露天广场。历史上这座小岛一直在抵御外侮，却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法、意、葡、西、英等欧洲国家的影响，具备了统一而多样的欧洲风格。

第十一天再驶向南岸……怎么冒出来个第十一天？十天怎么都不够，无论如何也要多出一天把行程走完。我们要去非洲大陆最北端的突尼斯城，那里曾经是强大的迦太基文明的所在地，他们与同样强大的罗马人缠斗了整整一个世纪，最终落败被屠城，人类历史的笔触从此开始书写、称颂伟大的罗马。除了古老的文化遗存，这里还有上好的羊肉、极其正宗的羊角面包。北非的情调在于宽容和散漫的穆斯林风格，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法国情结。

这是航行地中海的十一天，我们的快艇必须开得和飞机一样快。我们还遗漏了什么吗？当然！我们遗漏了通往大西洋、开启大航海时代的里斯本和波尔图，遗漏了西班牙热情奔放的马略卡岛和马拉加，以及记录着伊斯兰荣耀的科尔多瓦和格拉纳达；我们遗漏了拿破仑留下足迹的撒丁岛和科西嘉岛，遗漏了到处都有动人音乐和浪漫故事的西西里岛，遗漏了曾经与威尼斯同样强大的热那亚，我们甚至还没有进入与海岸线有一点点距离的伟大的罗马城；我们遗漏了与雅典斗得死去活来的伯罗奔尼撒半岛，遗漏了爱琴海上似珠串一般美丽的圣托里尼岛、米克诺斯岛、罗得岛，还有为埃及和希腊文明传播起到桥梁作用的克里特岛，甚至遗漏了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塞浦路斯岛；我们遗漏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家乡塞萨洛尼基，更没有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黑海水域；我们没有靠近多灾多难的叙利亚沿岸，没有去大马士革和阿勒颇这些阿拉伯帝国的重镇，也没有去加沙地带这个被以色列人封锁的世界最大的监狱；我们到了亚历山大港但还没有深入到尼罗河流域，那里有吉萨金字塔和卢克索，那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我们遗漏了利比亚漫长空旷的地中海海岸线、它临海的首都的黎波里和苏尔特湾；我们遗漏了欧洲与北非亲密接吻的直布罗陀海峡，那里有英伦风范的直布罗陀、西班牙风情的休达港，还有因一曲浪漫恋歌而风靡全球的卡萨布兰卡……

这个星球上没有其他任何地方像地中海那样，在同一片区域呈现如此的丰富性。北岸是低矮的丘陵、遍地的橄榄树林和葡萄园，圣像庄严的教堂内钟声敲响，而南岸人类无法征服的广袤沙漠却要拉开帷幕，清真寺宣礼塔上悠扬的诵经声在炙热的空气中回荡；西边孤帆远影，大西洋茫茫无际，东边黄土漫漫，希腊人、阿拉伯人、犹太人、波斯人、蒙古人、突厥人为了一小块并不富饶的土地你争我抢，厮杀千年。但是，又有两样东西，无论东西南北，完全相同，亘古不变。一是海水，地中海的水蔚蓝、湛蓝，蓝得与天一色，蓝到某位大作家痛感词不达意，只能归纳说蓝得像他最爱的女人的眼睛；二是阳光，地中海的阳光澄澈、热烈，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片树叶都亮眼夺目，每一朵鲜花都娇艳欲滴，每一个瓜果都芬芳香甜，每一个人都展现最好的容颜、拥有最满足的心境。

正是这慷慨的阳光和海水，一视同仁，普惠众生，造就了地中海人感性、乐观、闲适而慵懒的性格。南欧人普遍擅长烹饪，地中海的餐饮远胜英国、德国、北欧各国等高纬度国家，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新鲜的食材，最重要的是有强烈的研究吃的愿望。西班牙人爱睡午觉，打盹时分有事不办、有钱不挣，完全与快节奏的现代社会脱节。意大利人永远像长不大的孩子，老大不小了还爱在妈妈家里蹭饭，举止夸张，说话叽喳，就爱搞个艺术踢个足球。希腊人就更不用说了，成天懒懒散散，年纪轻轻就在海边钓鱼，被人问你为什么不趁着年轻努力去挣点钱，他问挣钱干什么，人说你挣够了钱老了就可以悠闲地钓鱼，他说我现在就做到了，还费那劲干吗。南岸的阿拉伯人祖先来自贫瘠的沙漠地带，千辛万苦到了这里也受感染，埃及人你从来不用指望他约会准时，他们的一天大概有28个小时。突尼斯人信仰和享受两不误，不少人一走出清真寺就去喝杯小酒，他们的领袖还为自己的国民开脱说突尼斯人并不是纯粹的穆斯林。

明媚的阳光、温暖的海水，令地中海人无法不热爱生活。热爱生活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活得不要太功利。天天忙于生计，为稻粱谋，就无暇陶冶情操、投身艺术、思考哲理。希腊的物产算不上丰富，但阳光培育果蔬，大海提供鱼鲜，满足口腹之欲足矣，古希腊人就将他们杰出而纯真的才华投注到神话、艺术和哲学中去。罗马人对希腊人的精神财富无比敬佩，努力光大传承，然后又教化和影响了取而代之的北方蛮族，渐渐让整个欧洲大陆摆脱了野蛮和愚昧。作为西方文明的摇篮，希腊和罗马的辉煌成就引领了人类社会的千年进步，至今仍是全人类科学、文化和艺术宝库的基石。在那样的遥远年代，希腊人和罗马人能思索和践行民主制度，修订并完善法律，建立共和模式，甚至反思奴隶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这无疑是人类最初的一缕人道主义曙光。回看当今社会，依然有那么多专制和独裁，依然有那么多恃强凌弱，就不禁感叹人类的进步未必与年轮成正比，善良与纯真、不为一己的非功利心，才是始自人类童年的可贵财富。

地中海是地球最古老的海洋，也是人类文明最显赫的家园和战场。有学者曾归结出地中海孕育、诞生过23种不同的文明。毫无疑问，有史可考的人类文明最早的高峰在尼罗河畔的埃及，尼罗河浩荡北去汇入地中海，多神教信仰也影响到了一海之隔的希腊。希腊人天性浪漫，将宇宙各种可解不可解的现象分门别类地归于天界诸神，大陆海洋、人间冥界，各有分管。罗马人承其衣钵，提倡信仰自由，谁爱抱哪个佛脚谁就去抱，直到与东方的犹太民族发生信仰抵牾。犹太人坚信耶和华是世间唯一真神，脱胎于犹太教的基督教更是坚称耶稣为耶和华之子，在罗马人看来这就是异端邪说，不可接受。谁曾想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被打压的基督教摇身一变，成为罗马帝国国教，并传播到整个欧洲大陆，反过来压制其他的信仰，而其真正的对手变成了同根同源的伊斯兰教。此后千余年，基督教社会与伊斯兰社会的争斗成为人类文明冲突的主旋律，一直延续至今，小小的耶路撒冷因不同的信仰撕裂，成为这个旋律中的最强音。

事实上，文明的冲突很早就开始了。4000年前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王国，其都城毫不设防，连城墙都没有。这属于人类天真的童年时代，已一去不返。大规模的冲突先有雅典和斯巴达联合抗击东方波斯，再有罗马人战胜了北非劲敌腓尼基人。地中海世界从斗争到融合，你方唱罢我登场，分分合合数千年。但即便信仰不同，纷争不断，背后还是有些人类共同的价值观，让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们合力传承，将文明推至现在的高度。阿拉伯人在其鼎盛时期，大量收藏和整理散佚的希腊文卷，与中世纪欧洲对希腊文化的破坏形成鲜明对比。正是阿拉伯人的付出，为后来的文艺复兴运动保存了最珍贵的一支烛火。同样，奥斯曼帝国在征服了拜占庭之后，将大教堂改为清真寺，却只覆盖而不是毁坏殿堂内的圣像壁画，才让今天的我们有缘得见。也许，即便在战胜异教徒的那一刻，胜利者的心中也存有一念：天下是一家，世人皆兄弟。

丰富而广袤的地中海，不要说十天，就是一百天、一千天、一万天，都无法穷尽其奥妙。那就让我们先定一个小目标，以诞生世界上最早文明、最强盛帝国、最重要宗教流派的东地中海为中心，从吉萨高地的金字塔和卢克索的雄伟神庙开始，追溯古老的埃及文明，再沿着尼罗河进入地中海，以克里特岛为跳板，进入南欧，在希腊寻找雅典城邦和罗马帝国的踪影，见识史上最有趣的哲人和艺术家。我们会遥望一眼伟大的罗马城，并在小亚细亚半岛和西亚寻访辽阔帝国的痕迹。我们要去新月沃土地区，了解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诞生，以及它们与罗马帝国的冲突和悲情历史。我们将再次返回北非，在迦太基的废墟上见证伊斯兰世界的兴起、其与基督教世界的激烈碰撞。这碰撞的高潮一幕又在小亚细亚半岛上演，伊斯坦布尔曾见证了拜占庭帝国的覆灭、中世纪的终结。最后，我们要远赴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地中海的最西端结束旅程。两大宗教的对立在那偏远一隅尚有余波，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的眼光已经从局促的地中海跳脱出来，面向浩瀚的大西洋，扬帆启航，去寻找东方，发现世界，拥抱未来。

让我们出发吧！阳光照耀地中海，这是神的眷爱。这里有陡峭悬崖，有洁白沙滩；有成荫绿树，有柑橘飘香；有香甜果蔬，有肥美海鲜；有醇厚美酒，有美丽姑娘；有令人惊叹和唏嘘的恢宏建筑，有精细入微的金银珍藏；有宣礼塔的诵经声，有唱诗班的吟唱；有天才的绘画、不可思议的雕塑、难以忘怀的乐章；有好看的皮囊，更有有趣的灵魂和深邃的思想。

如此地中海，怎能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