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心怀梦想的半兽人
卡尔曼·弗莱明是个聪明人。
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这么说,外族串门的伙伴这么讲,连极少能够见到,居住在洞窟深处的大魔法师听说传闻,都对他的小聪明不吝称赞。
正因如此,从走出奥术之森开始,他就坚信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
但初次来到圣伦港,这样一个渠道广阔,不同于奥术之森以外交易的小镇,他甚至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到喧闹嘈杂的街道,强壮开朗的水手,热情好客的摊贩,也看见了身穿盔甲手持武器,神色冷峻的巡逻队……
这些人和同胞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不仅仅在于面貌,生活习惯都大不相同。
“我叫,我叫卡尔……”
陌生的环境给原本性情外向的卡尔曼带来了太大的压力,素来被族人称作能说会道的他一开始甚至有些结巴,还没来得及说清楚自己的名字,就被粗暴地打断。
“卡尔啊!你也许可以找找那边的船队,在船上做个侦查员?”
这个时候潘多拉集市还未建成,港口只是港口,圣伦港也只是圣伦港,连巡逻员都是镇民自发选举的战斗精英。
彼时彼刻,科尔王国刚刚结束一场盛大的战争,百废待兴,新上任的女王没有这个空闲顾及未被战争波及摧残的圣伦港。
不仅是见面的第一秒就想出了他的职业。见到卡尔曼这样出奇的相貌,人们的第一反应自然很不寻常。
有的受到惊吓,赶紧退却;有的微微一震,但也逐渐接受;有的职业素养高强,脸上露出微笑。
卡尔曼能够理解,而且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他是一名鼠族半兽人,生着老鼠的头颅,老鼠的相貌。
尖嘴猴腮,遍布颜面的灰色绒毛,长长的透明触须——虽然为了避免误触引人不快,试图成为人族伙伴的卡尔曼刻意把相当敏感的触须剪短。
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有半兽人的存在,但实际见到便是另一回事,退避三尺已经是习惯后不错的结果,这是卡尔曼判断得出的猜想。
卡尔曼其实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毕竟早在奥术之森以外的小镇停歇之时,就有好心人告诫他,在外或许会有不熟悉半兽人的人族害怕他这副样貌。
但他其实并不像同族一样对战斗与侦查熟悉且热爱,从出生开始便觉得自己理当以一点小聪明,成为这样的人。
——找到一个不错的港口,推广来自奥术之森直销的货源。
诚然,半兽人的鼠族特性赋予了他超凡脱俗的嗅觉,让卡尔曼能够在黑夜中,不凭借视野就获得一切动向。
但他不想成为侦察兵。
一个人出生时获得的能力与身世,不一定决定他成为什么样的人,正因如此,得到族人肯定的卡尔曼·弗莱明大着胆子做出了他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他要成为一名商人。
卡尔曼·弗莱明心怀着一个宏大的梦,要赚取更多钱财,让自己、让族群过上更美满幸福的生活。
他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喜怒不惊的商人,而每次说出自己宏伟的目标时,他都会不由自主低下头,觉得很是难为情,又觉得非常骄傲。
年轻人总是满怀斗志,认定自己迟早能够大展宏图,只要发愤图强便可取得想要的结果。
卡尔曼·弗莱明预想的未来不同凡响。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的蓝图或许比建立一个人流往来、处地偏僻却分外热闹的潘多拉集市更为异想天开。
年纪轻轻的卡尔曼·弗莱明,一直把商人视为神圣的职业——虽然也目睹过售卖特产的族人被黑心商人坑害,但他坚持认为错的是人而不是职业。
只要秉持本心,以商人的身份把货物运到大江南北,就能获取利益,获得自己维生的财富,同时也能让各地的人享受到不同地区的特产与佳肴。
他想带领奥术之森的半兽人以迥异过去的方式崛起,不再为生计烦忧。
卡尔曼甚至为此立下誓言。
他将用自己的双眼,用自己的鼻子和耳朵观察每一份材料的特质,确认每一份货品的价格。
他将用自己的双脚和双臂,走在科尔王国的大地上,亲自检查所有货品的来龙去脉,获得人们的赞许与嘉奖。
他将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计算每一分利润,去确认每一笔交易的方式。
卡尔曼要努力赚钱。哪怕他知道,这样的自己是不仅鼠族里的异类,半兽人中的异类,也是人族中的异类。
但这样刚刚好,只有做前无古人之事,才能成为前无古人之人。
他相信,自己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成功地在有别于家乡的土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很多人都有梦想,卡尔曼亦如是,他非常确信自己的名字将名流青史!
……
但他的畅想险些戛然而止。
再智慧的商人白手起家,也要从学徒做起,卡尔曼并不愚蠢,经过审慎的调查,当然清楚这一点。
就算有一点本钱,也没有人会盲目相信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子,卡尔曼·弗莱明早在启程之前,就尽力让自己对人族的规则了如指掌。
信誉是商人的基石。
以原本的外表,他恳求老板给他一份工作,暂时成为了一个小工,有时混入马夫的行列当中。
然后加倍努力的工作,替人搬运货物,心惊胆战得交流着行情内容。
但在一次他结束了辛劳的工作,即将转身离开以后,半兽人敏锐的听觉让他察觉到了一句背地里的暗语。
“那该死的老鼠,总是跟在我后面,我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马车缓缓停靠在码头边,几个身材魁梧的人抬着沉重的木箱跳下马车,而在码头等待的商人三三两两围在一旁,进行着惯来的闲谈。
这些人方才才对他带面上带笑,让他早些休息,殊不知背后他们的言谈都被卡尔曼敏锐的听觉尽收耳底。
——六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们至今只以为他的名字是卡尔,因为卡尔曼并没有主动纠正这件事。
在和人的相处中,卡尔曼飞快地懂得了一件事:
会引起人不快的事情不一定要说出口,也许可以等建立信任以后再说。
卡尔曼能够在他们对话突然翻脸时赶忙赔笑,能够发觉同伴心情不佳,想方设法的说笑讨好,却不敢质问他们偶尔开出的不合时宜笑话。
他只相信做好自己的事,便总会有得到回报的一天。
日复一日,总会如此。
但这一刻不一样。
商人大多乐于经营表面功夫,卡尔曼从未听过这样直接的抱怨,声音并不高,但卡尔曼却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被敲打的闷响。
他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心中苦涩,甚至想离开这里——身体却僵硬得像石头一般,只能听着他们后续的言谈。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猜,刚才搬东西的时候他肯定在想,该怎么偷那个箱子。”
“但他办不到!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个这样瘦弱的半兽人,就算到了船上也没什么大用!”
“胡说!他都不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怎么可能冒着风险去偷?”
“与其这样纠结,不如早些让督察官抓了他吧——问问他到底从哪里来,潜入人群当中究竟想要干什么。”
“路太远了,他可不值得我们这样大费周章,都翻不起什么风浪!”
这群人议论纷纷,最后化为哄笑,声音虽远,卡尔曼依旧全部收入耳中。
听觉敏锐,这是种族的天赋,或许与天生拥有的相貌一样。
卡尔曼紧张地握紧拳头,指尖泛白,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变慢,胸膛像是堵塞了某个缺氧的管道,令他的肺部一阵阵疼痛。
这只是玩笑,卡尔曼提醒自己。
这些商人在酒馆集体闲聊时,偶尔也会贬低一下其他赚了大钱的同僚,只是一时有些嫉妒罢了,也为了找个乐子,缓解操劳许久的压力。
甚至可能是醉酒,毕竟半天前他才看到其中的一人偷偷喝了杯酒。
……可一个替人跑腿打杂工持续半年的小伙计,又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这样的纠结延续到夜晚。
回到简陋的床上,卡尔曼试图冷静的脑海里始终徘徊着这样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的同胞中有小偷,有盗贼,有被人族所不齿的败类族人。
但自己分明不是这样。
卡尔曼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个晚上。
他想用睡眠来冲刷这种沮丧,因此辗转反侧,到深夜才睡着。
鼠人睁开眼睛,便看见自己身旁放着一块烤好的肉。
老鼠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立刻吃掉烤肉,舔干净手指和胡须上沾染的油渍,身边堆积着昨日剩下的骨头架子。
太美味了!
他不断的吃,不断的吃,直到有人破门而入,乌泱泱的人群挤在门口,表情愤怒而公正,指着鼻子告诉他:
“你是一个小偷。”
卡尔曼真正惊醒,才发现时间尚是凌晨,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个毫无逻辑的噩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贼。
有人说,梦境是现实的预兆。对于勤奋努力的卡尔曼弗莱明来说,这自然是无稽之谈。
但卡尔曼也明白,毫无逻辑的梦境也有意义,他一清二楚,梦中的自己,或许正是人们眼中的自己。
形貌迥异、贪婪无度,生来就是小贼的样貌,注定没有商人的信誉,注定是玩笑中永远被嘲讽的对象,注定是一个不被人信任的跑腿小工,而非诚实的合作者。
卡尔曼很难不沮丧。
他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眼神疲倦地盲目前行,走过码头、去往船坞。
——黑眼圈被盖在了绒毛之下,他害怕失去自己经营的人脉,仍旧强打精神向路人招呼,旁人习以为常、也看不到绒毛下他惨淡的脸色。
此时此刻,一位穿着灰色长袍的人坐在柜台前喝茶。这个人留着山羊胡须,眼窝深陷,皱纹显得有些苍老。
他抬头看见卡尔曼,热情招呼他:
“嗨!”
卡尔曼闻声走过去,强行打起精神,回以还算滴水不漏的礼貌。
“您好,我是圣伦港的马夫,您找我是需要劳力吗?”
他习惯了对所有人族的话言听计从,以便得到他们一点点的好感。
与此同时,卡尔曼也不会错过任何赚取外快的时机,因为只有拥有本钱他才能开始做生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声音在他敏锐的听觉感官中有些熟悉。
“弗莱明家的小子——半年不见,你难道忘记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