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洛朗·德·叙泰(Laurent de Sutter)
思想的出现有两种可能的模式:或曰计算与组装,或曰推导与诱发,或曰程序与直觉。在前一类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些思想家,他们在将自己的观念付诸纸上之前就把它们雕琢得像是艺术品那样;在后一类中,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种思想家,他们的表达形成了关于概念、他们的环境及其生活模式的生态学。让·鲍德里亚显然属于后一类:于他而言,在写作和思考之间,在展示一种表达风格和探索一种理论的分支之间几乎不存在什么差别。如常言所说,鲍德里亚对思想之书写的关注可能是因为他经常阅读文学,因为他对德国浪漫主义巨人的妙语和片段拥有真诚喜好。阅读鲍德里亚,总是指一种投降的方式,即向一位思想家的诱惑投降,这位思想家与哲学传统相反,认为实际上只有在精神被诱拐、理智被挑逗性地带偏的情况下才会有观念出现。诱惑,对于鲍德里亚而言,从来都不是一个注定给理论加上彻底僭越之灵晕(l’aura)的简单词汇,而是一桩事实:整个理论首先都是这样一种多少获得成功的僭越的体现。一门不是诱惑的理论,就不是关于整体的理论;归根结底,它只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概念编码,一种概念的数学,后者连对那些热爱数学的人而言才有的操弄公式和等式的愉悦都丧失了。但是,这样一种数学本身也属于诱惑,只要这是以对愉悦的假设为基础的禁欲主义即可,哪怕这一假设是被压抑的,甚至是被排除在外的——准确来说,那种愉悦就在于相信自己可以控制自己。在鲍德里亚看来,诱惑,及其暧昧的允诺遍及各处,除了人们出于预期理由(1)而拒绝看到诱惑的地方。正是这种对诱惑的假设赋予了鲍德里亚的文本以其独有的色情及其唐璜般的光芒。然而,这一色情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美学品质:思想一旦是诱惑,它就会反过来变成由其强化带来的考验,而它自身则随着这一力量而得以构成——这是对其恰当性的悖论性证明。
然而,就算人们从此明白,由鲍德里亚署名的文本本身就属于关于诱惑的认识论,那么人们还是会常常忘记这个观点:诱惑在鲍德里亚那里大大超出了书写的清晰界限。正如他和自己的朋友雅克·东泽洛(Jacques Donzelot)在楠泰尔(Nanterre)教授的“啪嗒社会学”(patasociologie)(2)课程长久以来所见证的那样,诱惑,就其本身的情况而言,也包含了讲话的技巧,无论那是口头教导还是公开演讲。在鲍德里亚写下的作品之外,因而还存在着一部宏大的口头作品,它由课程录音、电视节目、广播节目以及无数发表于全世界报纸杂志的访谈构成。这一口头作品,远不止构成了其书籍作品的衍生产品;毋宁说,这一口头作品形成了书籍的替代性的存在模式——除非我们说书应该被看作对口头的替代。因为,书在鲍德里亚的作品中所享有的表面上的特权实际上近乎牢笼:这一特权是一种视幻觉,它让人无法察觉到在此的首要之物并非书写的诱惑,而是书写的诱惑。因此,我们应该由此推导说,书只能解释诱惑的某一种可能模式,而话语和图像(以鲍德里亚本人在其一生中拍下的照片为例)则具有别样但完全同等的重要性。诱惑是第一位的;其余的都是第二位的,它们是根据一些不可能的要求——同自身保持永久的距离,同自身表现(un se ducere)保持永久的距离,其中,距离总是比人们所远离的东西更加重要——而展开的。这就是鲍德里亚在其职业生涯中为我们提供的各种各样的访谈应当和他的理论文本或抒情文本一样,被人仔细且饶有趣味地思考的原因。无论如何,关键是这两类作品展示诱惑的方法,而这一诱惑可以防止它们囿于对其所提出或捍卫的观念作简单解释——因为,一旦与其色情分离,这样一种观念就会无足轻重。要思考,就必须要有诱惑,这就是全部。诱惑的各种展示模式就其本身而言只给出了自己略带微笑与讽刺,且多少令人神魂颠倒的脸庞。
正是因为诱惑对表达形式具有优先性的名义,我们才决定将以下文本汇集起来,以组成这部书——这些文本从其源头上说都属于口头的东西。几十年前,盎格鲁—撒克逊读者就有了按他们的想法汇编起来的大量访谈、对话和采访;然而,尽管他们对此是感兴趣的,并且他们的人数正越来越多,这些人却没能接触到鲍德里亚的法语作品(3),这一点似乎有些奇怪。然而,对于思想家来说,诱惑的语言首先是法语,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一开始只限于收集以法语记录、出版的文本是更可取的,尽管这不利于那些首先通过英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日语等方式认识鲍德里亚作品的人。鲍德里亚不惧怕通过法语以外的语言来表达自己,但是,让发生在陌生语言中的交流接受翻译处理,这对于一名法语作者来说似乎应当是之后的事情了。因此,我们将会在这卷书里看到大量法语文本,它们展现了鲍德里亚和记者、大学教师、作家等来自不同领域的对话者关于鲍德里亚公共生涯中关键要素的对话。同他们一起,悬挂在鲍德里亚理论工作重要一面之上的幕布才得以揭开——我们希望这一面后面还跟着许多其他的方面,因为,正如我们将会在浏览收录于此的文本时看到的一样,这些材料既丰富又鲜活。一旦鲍德里亚在言说的时候思考,一如他在写作的时候思考(即是说,在书写的动作本身中),我们实际上就不会惊讶于在此发现了那么多惊人的概述、灵光一现的观念、闪耀动人的表达,这都是在别处看不到的。闻所未闻的不仅仅是它们的表述,还有它们的内容本身——那些观念和视野是在谈话中随性展开的,而谈话又往往是应时而生的,无论它是涉及了报纸新闻,还是作者作品本身的现实性。除了重新发现鲍德里亚所带来的愉悦,我们在本书中读到的文本也提供了以不同方式,在不同语境下,或面对着新颖问题和疑问的情况下发现的鲍德里亚为我们带来的愉悦。
没有玛丽娜·鲍德里亚(Marine Baudrillard)的意愿与支持,没有《冷记忆》(Cool Memories)的保障,没有在马克·纪尧姆(Marc Guillaume)的主持下联系起来的让·鲍德里亚的朋友们,这部书的构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个构想也需要大量录入文稿、数字化和校对方面的工作,而这由法国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团队热情且迅速地完成了。显然,它最终也得益于理查·G.史密斯(Richard G.Smith)的帮助,他是斯旺西大学的教授,也是近期在爱丁堡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两卷鲍德里亚访谈录的主编之一。他非常愿意提供自己所拥有的一套完整的鲍德里亚法语访谈的影印本,这让这卷书的编写工作变得更加迅速和简单了。不过,这卷书所选择的文本仅仅是法国大学出版社和玛丽娜·鲍德里亚之间协商的结果——文本的挑选所根据的原则不同于英语出版社之前的挑选原则:对于尽量删除冗余,我们是小心翼翼的。这卷书并没有按照研究鲍德里亚作品的博学专家的想法来构思,而是按照一切将其思想视作依然鲜活生动的人的想法来构思的。最重要的是让人理解收录于此的大量访谈中出现的想法的新颖之处,而不是试图满足大学编目工作所要求的完整性标准——鲍德里亚也害怕这一做法。因此,我们不应违背他的意愿而为研究者搭建一种档案,无论这样一项事业的好处出于其他理由会是什么。对这一规则的唯一触犯,就是目下的这篇前言,它给自己的唯一辩解,就是它远不止具有简明扼要的特征,还有强调这一事实的必要性:这次出版要归功于上文提及的所有人。此外,我们在以下书页中听到的只是鲍德里亚本人的嗓音,它只带有一种沉默的评论,而这一评论将在每个人的头脑里,与对其意图的发现相伴。这一嗓音是诱惑本身的嗓音,其颗粒感颇为厚重,且一直闪现着讽刺的灵光。
(1) 逻辑学术语,指使用其真实性尚待证明的判断作为论据去证明论题的真实性。——译注
(2) 借用自法国剧作家阿尔弗雷德·雅里(Alfred Jarry)自创的概念“啪嗒学”(pataphysique),它是对形而上学(métaphysique)的戏仿、改写和讽刺。——译注
(3) Jean Baudrillard,Baudrillard Live,éd. Mike Gane,Londres,Routledge,2002; Jean Baudrillard,From Hyperreality to Disappearance. Uncollected Interviews,éd. Richard G. Smith et David B. Clarke,Édimbourg,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5; Jean Baudrillard,The Disappearance of Culture. Uncollected Interviews,éd. Richard G. Smith et David B. Clarke,Édimbourg,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