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如果没有特奥多·W.阿多诺,没有这个哲学家、音乐理论家和社会学家,就不会有批判理论。当然,还有其他人,为20世纪哲学的这个重要流派奠定了基石;也还有其他人,在这个学派的最初岁月里就公开地铸就了其知识形象(intellektuelles Erscheinungsbild)。马克斯·霍克海默开启了后来被称为“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传统,他于1930年被聘为社会研究所的所长,这个研究所是1923年在法兰克福建立的。在霍克海默还未被委以新任的时候,他身边就聚拢了一个由志同道合的科学家构成的圈子,一起以一种非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精神来研究当时资本主义的结构和动力;此时他特别重视研究规划的经验性方向,采取学科交叉的项目形式,对西欧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发展——而不仅仅是假设的发展——进行探索。在开始的阶段,霍克海默认为意义特别重大的问题是,考虑到历史形势的改变,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潜力的旧有信条,是否还是合时宜的。与此相应的,是关于无产阶级成员的社会化条件和人格性形成的受精神分析影响的研究,这些研究从根本上规定了那时批判理论在公共领域中的形象。而阿多诺则相反,他受他的朋友霍克海默之托,在研究所从事哲学和美学方面的基础课题,从一开始就完全处于这种经验研究活动的阴影之中;他关于方法论、音乐理论和历史哲学的作品,虽然正合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激进代表人物的小圈子的兴趣,但是最初在研究所的内部并没有更大的影响。当社会研究所结束美国的流亡,迁回法兰克福之后,这个由霍克海默建立的批判理论,除了阿多诺之外,就没有任何别的名字能够代表,而这已然是20年之后的事了;又过了20年,阿多诺被西德学生运动视为理论学派的知识分子首领,人们将反抗联邦共和国国内复辟和固化的关系的本质性冲动归功于这个理论学派。如今,被称为批判理论或者法兰克福学派的东西,几乎等同于特奥多·W.阿多诺的著作。因此,这个思想家对这个20世纪哲学最重要的流派之一所具有的杰出意义,乃是源于其否定主义方法的激进性,源于其理论工作的令人惊叹的涉猎范围,源于其思想姿态的刚正不阿。
在特奥多·W.阿多诺,这个天资聪慧的学生于1930年成为社会研究所的成员之时,他才刚刚27岁;此时他已经在维也纳跟随十二音音乐之父学习了音乐理论,并在他的家乡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学习了哲学。在他关于一种批判理论的方法论的诸多早期作品中,就已经显露出否定主义的特征了,这些在后来构成了他的整个哲学和社会理论的根本特征。在结束了对格奥格尔·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开创性研究之后,青年阿多诺便认为,社会世界处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统治之下;只有在对外部自然和内部本性的控制可能性的工具性计算形式下,这种经济才允许人类理性的潜能发挥出来。阿多诺哲学的独特面貌是在其因纳粹掌权而被迫于1938年流亡美国期间才获得的,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在英国的牛津大学停留了3年作学术研究。在美国,当时快要40岁的阿多诺,开始逐渐意识到,被资本主义强迫推行的理性单一化在当时已经达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社会生活的所有冲动和实施都受到了它的损害。因此阿多诺从现在开始将蔓延到全球的资本主义统治理解为一种“总体的蒙蔽关联”(totalen Verblendungszusammenhang),在其中主体、自然,包括心理感受,都被按照同一种模型来处理,这种模型将所有鲜活事物都归结为某种单纯物性的可支配的东西。阿多诺这种否定主义最终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他同时作为音乐理论家和作曲家能够辨认出,只有在现代的、加密的艺术作品中,还留有反抗理性的社会病理学的一席之地;阿多诺的所有后期著作,无论是《否定的辩证法》《美学理论》《最低限度的道德》,还是那许多文化批判文集,都是这种思考的见证,它试图对抗资本主义对我们理性能力的肢解,回忆那沉睡在艺术中的、一种非同一化的世界关系的力量。借助于这个动机和基本思想,特奥多·W.阿多诺成为了所有批判理论在精神上的核心人物;任何在今天努力接续法兰克福学派传统的人,都必须接受阿多诺哲学的严格、严肃和远见的衡量。
因为阿多诺的著作在20世纪哲学中是如此独一无二和不可分割,现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已经作出决定,出版一套规模宏大的著作选集,以让中国的公众能够受惠,这是功德无量的。这勇敢的一步,不仅仅标志着东西方知识文化之间迟来的接近;而且,它还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即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在经济的应用兴趣和政治的权力诉求重新占据主导地位的今天,都需要一种思维,这种思维在对工具合理性的批判中,呼唤我们真实理性的人道和负责任的潜力。我们,在西方想要推进批判理论传统的我们,只能希望,这个宏大的、令人钦佩的阿多诺著作中文出版计划,对它自己的国度亦不无裨益。
阿克塞尔·霍耐特
2020年7月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