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莽苍苍斋藏与曹寅相关清儒墨迹
综论
谈笑皆鸿儒 往来无白丁——从小莽苍苍斋藏品谈曹寅的社交活动
雷广平
田家英的小莽苍苍斋以收藏清代文士墨迹著称,在整理这些藏品的过程中,由于曹寅手迹的发现,引起了人们尤其是红学界的特别关注,继而大量的曹寅生活时代特别是曹寅任职江宁织造期间,与其有过密切交往的文人雅士、社会名流、官府同僚们墨迹的发现,似乎形成了一个围绕曹寅交游活动的收藏专题。我们虽无法准确猜测藏品的主人当年不惜代价选定这些墨迹作为收藏对象的主旨意义,但我们如今完全可以将其汇入一个很有意义的专题,即“与红学相关的文物”。以此来进一步熟悉曹寅,阐释曹寅一生文化交游活动的深层含义。为此,本专题以曹寅为中心,选取三十人的墨迹,并配有介绍每人简历、与曹寅交往关系为主要内容的小传,供读者参阅。
有关曹寅其人,自胡适先生始至今近百年来,多有学者卓论,尤其近几十年,不断有关于曹寅的专著出版面世,影响较大的如:史景迁先生的《曹寅与康熙: 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刘上生先生的《曹寅与曹雪芹》、方晓伟先生的《曹寅评传·年谱》等较全面地为读者和研究者展现了一位客观、真实的曹寅。冯其庸先生的《曹雪芹家世新考》,对曹雪芹家世,也可以说成是曹寅家世研究中许多较模糊的问题有更趋准确的判定。胡绍棠先生在他的《楝亭集笺注》一书所作的“前言”,更是一篇关于曹寅的专论,文章不仅全面介绍了曹寅,还客观地论证了曹寅对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影响,认为:“曹寅时代的曹家,不仅富贵繁荣,富有文学艺术氛围,而且在广泛的文化圈中多有交往,对曹雪芹艺术才能的养成影响尤著。”
一 曹寅存世墨迹述略
曹寅生活的时代要早于曹雪芹生活的时代七十余年,但流传下来的手书墨迹却远多于曹雪芹,这主要是由于曹寅时代曹家还处于盛世,曹寅交友众多,大都是名儒名臣,许多作品是经他们辗转保留下来的。而曹雪芹生活的年代,曹家早已是“忽喇喇似大厦倾”了,没有谁会重视一个破败没落的穷酸文人的笔迹。随着《红楼梦》的影响及曹雪芹手迹的几乎失传,曹寅墨迹更成为稀世珍宝。迄今发现并保留下来的曹寅手书墨迹有如下几幅:
曹寅题《程嘉燧山水墨迹全图》。此作品为明末松圆老人程嘉燧(字孟阳)绘于崇祯十六年(1643),画面自题:“崇祯癸未冬十月,邗江舟次,法白阳山人笔意,松圆老人程嘉燧。”下钤印朱文“孟阳”。画面一泓碧水,远山朦胧可见,近处几株古松,树荫处茅屋一所,画面恬淡雅静,自然风光旖旎,画者如此构思的缘由我们如今虽无从考证,但画面两侧曹寅的题跋似乎提供了线索。右侧是曹寅的题诗:“长板桥头垫角巾,过江山色未烟尘。猛风吹醒相思树,犹是文园白业人。”落款署“嬉翁题”,下钤印朱文“曹寅”、白文“荔轩”。左侧的曹寅题跋:“松圆老人卒于癸未十二月,见牧斋墓志。次岁即甲申之变,目不睹刀兵水火,是为吉人。受之归老空门,末路愈多铻,河东君想亦有新官之叹。壬辰三月,于扬州小市得此幅。笔墨灵气尚存,孟阳呼之可出也。”下钤印白文“奇雅”。壬辰,应为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寅卒于该年七月,也就是说这些题跋系曹寅离世前不久所书。这幅曹寅题《程嘉燧山水墨迹全图》,早年由邓拓收藏,现藏于中国美术馆。
《楝亭夜话图》曹寅题诗。康熙三十四年(1695)秋,庐江郡守张纯修到江宁访曹寅,曹寅又邀江宁知府施世纶至,三人秉烛夜话于楝亭。张纯修即兴作画,三人分别留诗于画侧。曹寅题诗二首,内容是:“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绪伤怀抱。”“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小字几曾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诗意与夜话中追思纳兰性德有关。之后,又有顾贞观、王概、王方岐、姜兆熊、蒋耘渚、李继昌等众多名人在画侧题诗题跋,使该图愈加珍贵。此图先由番禺叶遐庵(叶恭绰)藏,后转手于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先生曾任职于吉林省博物馆,将此图捐赠该馆,现仍藏于吉林省博物馆。
《宿避风馆》诗轴。书写的是曹寅一首自作诗:“槛下寒江百丈深,一龛侧塞雨涔涔。道人自嗅香烟坐,童子能通水观心。海若何求频窥户,修罗此际罢弹琴。茫茫寄眼虫天外,已听云堂粥鼓音。”该诗未被收入《楝亭集》。诗轴早年由著名古籍文物收藏鉴赏家周叔弢先生收藏,后捐赠天津市艺术博物馆。
《李煦行乐图》曹寅题跋。题跋文字为:“行处溪山屏八驺,不然乘兴弄扁舟。东吴占断闲风月,却画潇湘一段秋。”“流泉声在斯人耳,似证因尘果位身。林里妙香谁窃得,我来抒笔谴池神。”“松萝为屋石为床,万朵芙蓉水一方。自有闲戢羽(鸟能辟蜮),讵须七十二鸳鸯。”“石片花枝迥不凡,竹邨应得写头衔。西农褦襶何堪说,汗透青州重布衫。”落款:“戊寅修禊日奉题为莱嵩先生教粲,楝亭弟曹寅。”钤印:曹寅之印、荔轩、真我。此外,画卷还有同时代众多名人宋荦、尤侗、朱彝尊、赵执信、徐树谷、蓝涟、杨宾、汪份、张大受、张士琦等题诗题跋。此图为康熙朝供奉内廷画工周道与上睿二人合作而成,是为红学研究的珍贵文物。2014年12月,北京匡时秋拍“古代书画”专场以1863万元拍出。
另有两件曹寅手书墨迹虽有影印件但实物不知所终。一件是曹寅自书诗扇面,曹寅用蝇头小字在一幅小小扇面上书写了他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所作《北行杂诗》共二十首,八百余字。所谓北行,是指这一年曹寅自江宁扶父灵柩携家返京,历时四个月,相继在不同时间地点写下的一路所见所闻所感,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当时的复杂心境。另一件是周汝昌先生在他的《红楼梦新证》《江宁织造与曹家》两部著作中刊载的曹寅手书自作诗《鸦鸣歌》,该诗在《楝亭集》“楝亭诗钞卷五”可查。从笔法看似曹寅手迹,但刊者未注明来历,至今仍不知何人所收藏。
最后要谈的就是本书所收录的由田家英早年收藏的曹寅手书诗轴《冲谷寄诗索拥臂图,嘉予解天竺书》。原诗分为两首共八句、十六行,《楝亭集》“楝亭诗钞卷一”收录。或因条幅所限只书写了前一首,因前文已述(见《观其所藏 知其所养——田家英与〈红楼梦〉》),这里不再赘言。
前面说过,曹寅留下的正规手书墨迹不多,这幅诗轴,系曹寅青年时期所书,工整俊秀、刚劲有力、装裱精工,是可用于鉴别其他同类书品真伪的范本。
曹寅墨迹的记载在一些典籍资料中虽时有发现,但比较正规的书法作品主要有上述几例。
二 被收入小莽苍苍斋的曹寅交游圈人物
众所周知,小莽苍苍斋收藏有大量的清人墨迹,这里我们以曹寅为轴心精选出三十位与曹寅交往相对密切的人物手书作品供读者鉴赏,供红学爱好者和研究者参阅。虽每个人物都有小传,但为了加深了解和阅读上的便利,这里先提纲挈领式地将主要内容梳理成篇,或可与小传互补。
首先要介绍的就是曹寅“朋友圈”中最特殊人物——康熙帝玄烨。
小莽苍苍斋所藏玄烨的书轴是一幅录米芾诗,玄烨自幼好学工书,尤喜董其昌、米芾等书家笔意,常以书作赠心腹重臣,据史载他一生六次南巡,对身边接驾有功的曹寅、李煦、宋荦等常以御书“福”“寿”等字或诗词条幅相赠,如为宋荦书《督抚箴》、为曹寅母书《萱瑞堂》匾额等。《红楼梦》写贾府宗祠的门联匾额都是御笔所赐,是有生活原型的。曹寅与康熙间建立的密切关系,除了曹寅本身的素质能力外,还有赖于这样几个因素:一是曹寅祖、父有功于朝廷,可谓股肱之臣。二是曹寅嫡母孙氏曾入宫做康熙少儿时的保姆,康熙素以“自家老人”相待。三是曹寅十八岁选入宫当侍卫,有了与皇帝接触的机遇。多种因素促成曹寅接管苏州、江宁织造长达二十余年,直至辞世。
曹寅与康熙帝非同寻常的关系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曹寅是康熙帝认可的可以随时给他上奏密折的少数心腹之臣。清代密折制度始自何时尚未见明确记载,但我们当前可以看到的史料是苏州织造李煦于康熙三十二年六月的“请安折”,康熙三十五年便有了曹寅的《奏贺圣祖荡平噶尔旦事折》,自此曹寅为康熙所进密折至死都没间断过。进折,是一种特权,不论职位高低,只有皇帝信得过的人才能荣膺进折之宠。
康熙一生六次南巡,曹寅四次参与接驾。皇帝甚至将其织造府当做驻跸的行宫,曹寅服侍左右,尽职尽心,受到康熙的赏赐和褒奖,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不断拉近。
曹寅屡受康熙指派完成交办任务。如康熙三十六年被派往苏北、河北、山东等地押运漕米赈济灾民,多次被钦点为巡盐御史,打探江南官吏行为操守,奉旨修葺明孝陵,组织刊刻《全唐诗》等。
曹寅仕途上受到康熙的特殊关照。织造一职虽品位不高,但责任重大,非亲信手足难谋此任。曹家自曹玺开始至曹共三代四任稳居此位达六十余年,而曹寅独占二十余年。尽管晚年出现大量亏空,由于康熙的庇护尚能保持平安无虞。曹寅离世,子曹颙继任,不久曹颙死,为确保织造一职不易于他姓,康熙亲派李煦从中斡旋,将曹寅弟之子曹过继曹寅,接任此职。
曹寅病笃,康熙帝钦命快马千里驱驰赴扬州送药,期间多次在密折朱批中问候,荐医荐药。
康熙一朝,时值曹家盛极之期,康熙末年虽转衰落,但正如《红楼梦》所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有曹寅与康熙建立起来的特殊君臣关系,就难有曹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兴盛繁荣。这为后来《红楼梦》的创作提供了生动的素材。
接下来对收入小莽苍苍斋的曹寅友朋分几类情况择要介绍如下:
(一)明末遗老,父辈旧交。
周亮工(1612—1672),明时官至浙江道监察御史,降清后官至户部右侍郎,康熙六年(1667),调任江宁粮署与时任江宁织造的曹玺交往,遂成挚友,时年他已五十六岁,常把刚满十岁的曹寅抱置膝上指点诗文,故曹寅对他十分敬重,没齿不忘其教诲。周辞世,曹寅与其子周在都又成好友。康熙四十六年(1707),扬州人为周修葺祠堂,曹寅作记,其中写道:“余丱角侍先司空于江宁,时公方监察十府粮储,与先司空交最善,以余通家子,常抱置膝上,命背诵古文,为之指摘其句读。……”
陈恭尹(1631—1700),原本南明诸生,因其父陈邦彦抗清战死,被授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明亡后,以诗文自娱。陈恭尹长曹寅二十八岁,素与朱彝尊、王士禛、赵执信等文士交好,虽无史料记载,但可推断与曹玺有交往,故后来为追念曹玺,欣然为《楝亭图咏》题咏。
毛奇龄(1623—1716),明末诸生,曾参与抗清,明亡后也随之流亡,直到康熙开“博学宏词”被举荐。曹寅通过舅父顾景星与之相识,时曹寅在侍卫任上,二人遂为好友。毛奇龄一向仰慕曹寅父曹玺声名,故当曹寅为追念其父作《楝亭图咏》时,他欣然题诗为记,并作小序曰:“曹使君典织署,其尊人旧任时手植楝树,蔽芾成荫。使君因慨然登亭而歌,属予和之。”
郑簠(1622—1693),名医郑之彦子,应为明末遗老。据方晓伟先生《曹寅评传·年谱》载:“从郑簠长曹寅三十六岁看,郑簠应是曹寅父执之辈。”即郑簠早年就与曹玺有过往,后在京师与曹寅相识,二人从此多有往来。曹寅有《郑谷口将归索赠》《由普德至天界寺,入苍翠庵看梅,曾为郑谷口别业,漫题二首》诗赠郑簠。郑亦有《楝亭诗赠曹荔轩》诗。曹寅刚转任江宁,便往郑簠别业凭吊,并赋诗为记。
邓汉仪(1617—1689),著名诗人,长曹寅四十余岁,可谓明末遗老。曹寅仰慕其诗坛名气,很早就与之交往。由邓汉仪所辑《天下名家诗观》收录曹寅诗三首,并作小传云:“曹寅,子清,雪樵。奉天辽阳人。《野鹤堂草》。”《野鹤堂草》是曹寅二十岁左右编辑的第一部诗集。邓所记之小传,亦成为考证曹家祖籍的力证。邓汉仪也是为《楝亭图咏》题跋者之一。邓汉仪的名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甚至被写进《红楼梦》小说之中,由此可见曹寅交友在文学上对曹家后代人影响之深。
徐元文,徐乾学之弟,顺治十六年(1659)己亥科状元,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国史馆总裁官。早年与曹玺相识,曾为所得御书赋诗《织造曹君示所赐御书敬赋》。曹玺辞世后,曹寅接续与其交往,《楝亭集》“楝亭文钞”收入曹寅作《题玉峰相国〈感蝗赋〉后》一文,即为徐元文《感蝗赋》手卷所作。
(二)广结鸿儒,以文会友。
康熙十八年,朝廷举“博学宏词”,这是在正常科举考试之外另设的一种荐拔天下能文之士的举措,此举不限制秀才、举人资格,不论已仕未仕,凡由督抚推荐者均可参试。始自唐开元年间,后虽经朝代更迭,但此举偶被朝廷沿用。这一年全国被推荐的一百四十三人中考取了五十人,考中者大都被授以翰林院侍讲、侍读、编修、检讨等文职。后在乾隆朝为避弘历讳(“宏”音形义与“弘”相近),将“宏词”改为“鸿词”,又称博学鸿儒。
小莽苍苍斋所藏曹寅交游圈墨迹,有很多出自这些鸿儒之手。如朱彝尊、陈维崧、毛奇龄、尤侗、严绳孙、汪琬、潘耒、彭孙遹、徐等。曹寅当时正在京任职,抓住与他们接触相识的一切机会结交,直至成为终生要好的朋友。这里择其要介绍如下:
朱彝尊(1629—1709),康熙朝名儒,诗名甚著,与王士禛合称“南朱北王”,参与纂修《明史》,可谓著述等身。曹寅之前就在纳兰性德的“渌水亭雅集”中与之相识,朱彝尊博学宏词科举仕后往来更加密切,交往达三十年之久,直至朱辞世。朱彝尊的《曝书亭集》、曹寅的《楝亭集》多收有二人往来唱和的诗作。朱彝尊还曾为曹寅创作的传奇《北红拂记》题写跋文和批语,从中可见朱对曹寅的创作给予密切的关注。曹寅诗词水平的提高也与朱彝尊的影响有直接关系。至曹寅晚年在扬州书局主持刊刻古籍,二人往来更为密切。朱去世后,其《曝书亭集》八十卷的刊刻,得到曹寅的慷慨资助。
陈维崧(1625—1682),著名词人,骈文大家。曹寅通过舅父顾景星与其相识于博学宏词科,随后一直交往密切。曹寅在京时常与之请教切磋诗词技巧:“倚声按谱、拈韵分题,含毫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阕,必令人惊心动魄。……”[1]这对后来曹寅诗词水平的提高颇有帮助,曹寅诗风也多受陈氏影响,直到晚年仍手不释卷地将陈的《迦陵词集》作为范本研读。《楝亭集》收入多首曹寅与陈维崧交游的诗作,可见二人非比寻常的关系。
尤侗(1618—1704),应诏博学宏词,授翰林院检讨,时年已六十二岁。次年,二十三岁的曹寅在一次酒席中经王士禛与之相识,遂结忘年之交。曹寅《楝亭集》收入的《尤悔庵太史招饮揖青亭即席和韵》一诗便是步尤侗诗韵之作。史料中可查的曹寅与尤侗的交往记载很多,如康熙二十三年(1684)曹玺病故,曹寅作《楝亭图咏》为纪,尤侗为其题诗作赋;康熙三十年(1691),曹寅母孙太夫人六十大寿,尤侗撰《曹太夫人六十寿序》,对其盛赞;康熙三十一年(1692),曹寅改编《北红拂记》成,特邀尤侗观赏,事后尤侗作《题北红拂记》记之。曹寅后来在戏曲创作上的成果,与尤侗的点播指导多有关系;同年,曹寅由苏州奉调江宁,吴人为其建生祠于虎丘,尤侗作《司农曹公虎丘生祠记》。综上,曹寅与尤侗交往感情之厚可见一斑。
彭孙遹(1631—1700),名列博学宏词科考一等二十人之列,足见其文学功底之深。素以五言、七言律诗见长,有“吹气如兰彭十郎”之誉。史载曹寅与之常会聚于王士禛家论诗谈文,相聚甚欢。曹、彭二人交往直至曹寅晚年尚有记载。
举博学宏词,是清康熙时“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明世之举。曹寅借此得识其中大批鸿儒,从而在交往中充实自己的学养,是他一生中的幸事。
以文会友,是曹寅交游的一种重要形式。
早在康熙二十年前,曹寅就是纳兰性德渌水亭雅集的成员,其成员还有本文所及的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顾贞观等,他们都为纳兰才华所折服,并以其为轴心,将有共同爱好的文友延揽其间,谈古论今、吟诗作画,十分惬意。曹寅与著名的“岭南三大家”之一、诗人梁佩兰亦相识于此。梁佩兰也是后来为《楝亭图咏》题跋者之一。
严绳孙(1623—1702)既是通过博学宏词入仕、朝野闻名的鸿儒四布衣之一,又是渌水亭雅集成员,所以一向与曹寅交好。《楝亭图咏》卷二有他的题诗,卷三有他的绘图和题字。
曹寅与顾贞观(1637—1714)也是纳兰渌水亭雅集之旧友,后来在《楝亭图咏》题咏者,为首者纳兰性德,第二位便是顾贞观。纳兰辞世不久,曹寅游顾家小园,见“新咏堂”乃纳兰生前所题,感念至甚,作《惠山题壁》二首,《楝亭集》“楝亭诗钞”卷二收录。
曹寅的楝亭更是文友聚会的雅静之所,前文提到的《楝亭夜话图》就是在此处文人雅集的例证。康熙二十三年,曹寅请人为其父生前所置楝树、楝亭绘图十幅,遍访高人儒士,在其上题跋题咏,集成《楝亭图咏》一册传世,陈恭尹、毛奇龄、邓汉仪、尤侗、严绳孙、梁佩兰、徐乾学、宋荦、王鸿绪等都有诗词跋文墨迹在其上。
另据尤侗的《楝亭图咏》跋文云:“予在京师,于王阮亭祭酒座中,得识曹子荔轩。”王阮亭即王士禛(1634—1711),历官国子监祭酒、詹事府少詹事、户部侍郎、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曹寅于京师与其相识后便成了他在家中诗友聚会的常客,并借此得识尤侗等一批鸿儒。王士禛时称诗坛领袖,曹寅对其十分推崇,《楝亭集》收入多首与其唱和交游的诗作,如《题〈彭蠡秋帆图〉,和阮亭》《旅壁读阮亭渡易水诗,且述牧斋、西樵句感赋》《南辕杂诗》等。
(三)衙署同僚,同气相求。
曹寅一生交友,不乏同朝同地为官的同僚,共同的利益、相同的爱好、相近的人生取向将他们之间的情感紧密地连缀到一起。这里例举其墨迹被收入小莽苍苍斋的宋荦、徐乾学、陈鹏年、王鸿绪等。
宋荦(1634—1713),历官江苏巡抚、吏部尚书。平生精鉴藏、善画、淹通典籍、练习掌故。其诗文与王士禛齐名,有多部诗文集传世。宋荦任江苏巡抚时恰值曹寅为江宁织造,两人的友谊便从此开始。康熙南巡,二人奉旨共同负责接驾,共同授命修葺明孝陵,合作编纂《资治通鉴纲目》等典籍,闲暇一同出游,不时与文人骚客雅聚论作诗文。《楝亭集》收入与之唱和的诗作多篇。宋荦为官、为文、为人,对曹寅影响颇深,他们同为康熙帝的股肱之臣,这层关系又为二人的友情增添了另类色彩。
徐乾学(1631—1694),康熙九年(1670)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探花。官至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曹寅早年与之相识,与纳兰性德有关,有说他们曾同拜徐为师,长期交往,直到徐离世,曹寅晚年主持扬州书局刊刻古籍,与徐氏后人尚有往来。徐乾学在《楝亭图咏》的跋诗给予曹寅父子很高评价。从《楝亭书目》中可见,曹寅对徐乾学的著述多有收藏,徐的为官、为学对曹寅有着很深的影响。
陈鹏年(1664—1723),曾任江宁知府,与曹寅同朝同时同地为官。因谗言所害,两番被贬甚至被拘囚,曹寅念陈刚正耿直,百姓拥戴,乘康熙帝驻跸织造府的机会,叩头被血为其辩解,始得“上意解”,恕其无罪,后世传为佳话。同在江宁,织造与知府必有割不断的联系,从此二人相从甚密。康熙四十八年(1709)曹寅应诏进京,陈鹏年知其北行,相念甚切,赋诗为念。
王鸿绪(1645—1723),进士出身,官至工部尚书。曹寅与之往来,还要追溯到1672年的顺天乡试,王鸿绪与纳兰性德、曹寅为同榜举人,此后便相与交好。《楝亭图咏》有王鸿绪题咏。
(四)文人雅士,社会名流。
曹寅交游人物中还有一批在当时社会知名度极高的文士名流,如纳兰性德、吴兆骞、洪昇、赵执信等。其中赵执信的墨迹被收入小莽苍苍斋。
赵执信(1662—1744),字伸符,号秋谷,十八岁中进士,入翰林授编修,参与《大清会典》编纂。康熙二十八年(1689),因“国恤”期间(时为佟皇后逝世后尚未除服)参与观演《长生殿》被革职 ,此后远离官场,返乡筑园,诗酒作歌,四方游历、浪迹江湖数十年。曹寅与之交往虽查无明确记载,但推测与他助洪昇创作《长生殿》相关,曹寅平生喜戏曲,与洪昇往来甚密,而赵又是洪昇好友。康熙四十二年(1703)末,“洪昇为曹寅所改编的杂剧《太平乐事》作序,曹寅有诗赠之,并兼及赵执信”。次年,洪昇到曹府搬演《长生殿》。赵执信被罢官后,有诗人屈复咏《曹荔轩织造》“直赠千金赵秋谷”句,由此推断曹寅与赵没间断过往来,而且对其常有资助。曹寅与赵执信之间的诗词往还也多有记载,直到康熙四十四年(1705),赵执信去扬州曹寅主持的全唐诗局,留诗《寄曹荔轩(寅)使君真州》,曹寅有《和秋谷见寄韵》酬和。
曹寅晚年,授命扬州书局主持《全唐诗》刊刻,仅康熙钦点就有十余名翰林参与其中,可谓文人荟萃,曹寅借此结交了更多的文友。仅小莽苍苍斋所收之墨迹就有彭定求、查嗣瑮、汪士等。
上述简要介绍了小莽苍苍斋所藏墨迹中部分与曹寅交游的人物,因篇幅所限,不便一一例举,详情可阅读下文之人物小传。
三 曹寅交游活动启示
诚然,本文所及只是被发现其墨迹收入小莽苍苍斋的曹寅好友,而小莽苍苍斋所收入的又不过是曹寅好友有墨迹流传于世者的一部分,小莽苍苍斋不可能将社会流散的曹寅交游圈人物的墨迹全部囊括,如我们耳熟能详的纳兰性德、李煦等。更要说明的是,曹寅交游圈人物尚有许多人未见为后世留下墨迹者。由此,我们可从小莽苍苍斋这一相对微观但足以令人们惊诧的文物资料中,想象出当年曹寅的交游圈是多么庞大。
综上,可以看到曹寅交友主要通过这样几个渠道:一是前朝遗老与父辈有旧交者,除了原本就是曹玺的朋友外,还有舅父顾景星(1621—1687)。有专家考证,曹寅生母顾氏,即顾景星之妹,顾景星荐举博学宏词科(称病不就),正值曹寅在朝廷任职侍卫,与顾交往中得识顾的众友。二是借朝廷举博学宏词科,着意结识那些才华横溢的天下名士。三是凭职务之便结识同僚。四是通过参与各种诗会笔会、文人雅集、组织刊刻古籍等文化活动,结识更多的文友。这些当然首先不可或缺的是曹寅本身具备的文学素养。史载曹寅从小酷爱诗文,喜作剧曲,四岁可辨四声,二十岁就编辑诗稿《野鹤堂草》(后未刊印便诗稿迷失)。常言封建社会是文人相轻,而我们所见的康熙盛世则是一个文人相亲的时代。超常的文才、共同的爱好,使得曹寅在交游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最后,一个特殊的渠道,是凭借与皇帝的关系以及曹家的社会威望。曹寅与康熙帝的关系前文已述,曹寅是少数有给皇帝上密折特权的大臣之一,被视为心腹。康熙帝有意令曹寅打探密报江南官吏行为操守,然而那些无权进折者,包括巡抚、督抚等封疆大吏,都不免对其俯首,甚至整天战战兢兢,生怕密折内容牵涉自己。凭此,曹寅就很容易将众臣聚揽于门下。另有研究者认为,曹寅是康熙帝有意利用其文化之长“以其所负使命网罗江南名士……使这一批人团结在‘斯文一脉’的旗帜之下,从而消除民族隔阂……”用现在话说是做统战工作。果若如此,曹寅在任间通过如上渠道和便利条件广结名儒,不断壮大自己的交游圈,还有着一层不可言说的政治意义。
而我们所看到的则是,曹寅平生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所蕴涵的文学价值和意义,那就是它正孕育着半个世纪后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
如今,了解和熟知曹寅交游圈人物的状况已经成为红学研究中家世考证的组成部分。所以,笔者坚信,没有这些文人儒士的影响,就不会有曹寅在文坛上的辉煌;没有对曹寅文采风流基因的传承,也不可能会有曹雪芹的《红楼梦》。
[1] 王朝为曹寅《楝亭集》“楝亭词钞”所作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