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城市实在太大了。去黑市的路比想象中长很多。

赛文看出埃特的紧张，小声说：“我说了，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可以。”

埃特皱皱眉头，“不，不不不，最后六季《露露娜》，我们要一起来迎接，这是我们早说好的。”

坐在自动驾驶车内，躲过最后一道无人关卡的检测，终于来到黑市。这一路过来，透过车窗看到的景色，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天色”一直在变暗。赛文很早就告诉过埃特，城市里的阳光是合成光，但直到刚才看到头顶稀稀拉拉闪闪烁烁的灯管，埃特才真正相信。

车子停稳，玻璃窗上显示10kW·h。

埃特跳起来，“嘿！我们来的时候说好费用是6的！”

赛文按住埃特，拇指轻轻接触屏幕上的数字，“滴”一声之后，车门打开。

埃特跟着赛文跳下车，不停地絮叨着：“说好的6，到地方改了口，我们不付电费，它还能把我们憋死在车里吗？”

“那倒不会，但它可能会把我们直接扭送到联邦军那里。”赛文拉过埃特，让他跟紧自己，“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的吗，在这里，不要跟任何人接触，他们不可信。”

埃特好奇地观察周围，眼睛有些不够用：四周的设施是那样简陋，没有绿化，没有喷泉，没有随风飘落的树叶，满墙粗壮的灰红色钢筋有规则地纠缠在一起，延伸到城市内部。钢筋另一头是一个拱形出口，不太稳定的灯光并没有让这片黑市变成真正的黑，因为出口处漏进了很多光亮。

那是真正的阳光。

这才是城市原本的样貌，他们日常看到的东西只是投影的假象。但亲眼看到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的真面目，埃特还是又惊讶又害怕，甚至有点儿不敢直视出口那并不算刺眼的照耀。

脚下乍然出现一个人头，埃特差点儿踩到他。那个人头的脖颈连着四个滑轮，蜿蜒而颠簸地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斜斜地瞪了一眼埃特，然后发出鸣笛一样的声音，“《露露娜》？”

赛文和埃特忙不迭地点点头。

“他说现在联邦军查得严，不敢进来，让你出去拿。”

赛文抿抿嘴，“好吧。”

跟着四脚头往前走，埃特贴着赛文的耳朵问：“这个东西，也算公民吗？”

“只要中枢神经不是机电，都不是斯格林。他们算是联邦法律的灰色地带，不再具备人类价值，但又不能合法驱逐，所以只能留在黑市。”赛文说。

2073年，人类与AI之战结束，虽然消灭了全部AI，但人类的损失也极其惨重。电力设施破坏殆尽，人口骤减，本就贫乏的资源储备更是捉襟见肘，周全先进安全可靠的城市成了唯一的合适居所。除了城市之外，人类再也无法毫无顾忌地信任所有科技，尤其是战前那些拥有脊椎类机电系统的人类，也就是斯格林。

因为中枢神经与机电相连，算得上是半人类、半AI，斯格林成了和平年代里被严重怀疑和歧视的对象——谁能说他们还是人类呢？谁又知道他们会不会叛变呢？所以建城之初，这些斯格林和城市发生了很多次冲突，最终他们不被承认是公民，禁止入住城市。

黑市是城市的一部分，是近十几年才形成的一个糟乱之地，也是城市后方一个不可言说的洞窟，死寂且无序，现在由军队全面接管。尽管黑市这边的门外驻扎着比正门更多的联邦军，可是他们懈怠得简直不像话。

埃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在黑市里看到的那些破铜烂铁也算得上人。他们懒懒散散地躺在道路两旁，目光涣散，或者机械性地张合着嘴，或者猝然手舞足蹈起来，继而又很快沉寂下去。

如果再仔细看一眼，那确实只有一双手和两条腿。

赛文和埃特低头小心地迈着步子，尽量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除了无法自理的机体，黑市也是激进公民的聚集地。那些激进公民总能有办法逃过城市无处不在的审查，跳进系统的漏洞入侵公民的听觉系统对其洗脑，大肆鼓吹各种反抗城市的手段。有不少激进公民因此被困在系统里，从此变成一个个活死人。来之前赛文已经帮埃特完善过芯片，修复了所有漏洞，但他也不敢保证，是不是有比他能力更强的人。

穿过黑市来到城市出口，赛文叮嘱埃特：“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出去。我马上就回来。记住，千万不要跟任何人接触，他们会把你的电量全部偷走的。”

“好的。为了《露露娜》。”

“嗯，为了《露露娜》。”

这其实也只是赛文第三次出城。一只脚刚踏到门外，监控的警告即刻在他脑内响起：“GR73907，你现在已离开城市保护范围。为了你的生命安全，请退回城市……”接下来便是足足一分半钟的免责声明。

赛文习惯性地摸摸胸口，掌心按在心房旁边的一块圆形凸起上，皮肉间硌出的疼痛让他减轻了违反法律的内疚。在城外没走多远就看到那个斯格林，他对赛文挥挥手，拖着沉重的步子小跑过来，机械骨骼摩擦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停在赛文面前，足足高出赛文两个头。

斯格林伸出手示好，“好久不见，小老弟。”

赛文拘谨地握紧双手，摆在身前。“之前说好的，100kW·h，最后六季。”赛文轻声确认。

“哎，算了，就收你80吧，动画而已。”

赛文依然没动，“超过50，我就得打开流通权限和你进行物理接触，这对我来说风险太高了。”

“你对我还不放心？从第五季就在我这里买，这么久，我什么时候盗刷过一度你的电量？”斯格林伸出胳膊，咧嘴笑笑。

赛文用食指从大个头胳膊的终端里拷贝好最后六季，回头看一眼杵在城门口的埃特，高高地给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转过身支付电量前，半秒犹豫闪过心头。

这是最后六季了，看完这些，他要做什么呢？

赛文这样想着，把手掌按在大个头的胳膊上。将将与斯格林接触，赛文浑身一震，心头的犹豫即刻变成失望——还是大意了。

他的手掌被牢牢吸在大个头的胳膊上，随之而来的是电量急剧减少的预警。

体内储存的电量大量流失，电流高速穿过心脏起搏器。他都来不及转身跟埃特求救，便头晕目眩，无法自持地跪下来。

大个头并没有打算停下来，他紧紧地吸住赛文的手掌，道歉的诚意并不是很足，“小老弟，不好意思，现在管得越来越严，我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其他生意了，只能从你这边能捞多少是多少了。”

脑内的失电警告越来越响，赛文必须立刻回到城中充电，否则他的心脏起搏器就会停止工作。城门就在他身后十米，精准的城市无线充电设施让电场的辐射范围严丝合缝地控制在城市边界的五毫米以内，没有一个斯格林能从外面偷到一厘电，对所有公民踏出城市时的预警与声明，也绝非虚言。

“贪婪野蛮的斯格林，以屠杀公民为趣，以夺回城市为终生目标。在云端和联邦军的保护下，他们才得以安居乐业四十年……”赛文回想起每天都会在视频里循环播放的警告和暗示，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但下一秒，他又有点儿庆幸：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寡淡乏味的三十一年人生，只见过三次真正的太阳，以被一个斯格林欺骗而结束。或许他可以因此登上一次城市唯一的节目《每日媒体》，作为真实案例让所有公民引以为戒，再次警惕世人，永远都不要相信斯格林；又或许他的死会被正在竞选的代表利用，再次引发城市和斯格林的冲突。但这不重要，这都是跟他无关的事情了。

大个头的面部渐渐模糊，对斯格林的厌恶也随之渐渐褪去。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唯一遗憾的大概是，他没能看到《露露娜》的大结局。

可能真的是有些遗憾。赛文的头脑比心脏晚一步停止工作，意识里留下的最后画面，是他和埃特每天都会看到的那个留着黑色短发、四肢纤细、身披一件战袍、无所畏惧的叫作露露娜的女孩子从天而降，实实在在地砸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