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岭下的来客
◎ 飞仙岭下
陕西略阳县城东十五里,有一座飞仙岭。相传唐代道士徐佐卿在此飞升成仙,故名。
飞升之说固不可信,但飞仙岭自有它的传奇之处。从这里往北,有百余里蜿蜒曲折的秦岭栈道;而出了此地向南,就进入了地势相对平缓的四川盆地。
人们沿嘉陵道由陕入川,经过漫长的山路,终于见到平地,多半会选在飞仙岭下稍作休整,再继续朝西南经剑阁到达成都。因此这里虽然地处偏狭,却终日不乏人声。
如果真有仙人居住于此,大约可以看到南来北往的商旅,漂泊归来的游子(图1)……以及一些本不该在此出现的重要人物。
比如唐代大诗人杜甫:
土门山行窄,微径缘秋毫。
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
万壑欹疏林,积阴带奔涛。
寒日外澹泊,长风中怒号。
歇鞍在地底,始觉所历高。
往来杂坐卧,人马同疲劳。
……
——杜甫《飞仙阁》
图1:悬崖栈道
图2:队尾两骑
安史之乱中杜甫携妻子入川避难,经过艰难且漫长的跋涉,终于在飞仙岭下的平地上“歇鞍”。而在他到达之前,那里已经挤满了往来的行人与车马,他们或坐或卧,利用这旅途中难得的喘息之机恢复体力。
比杜甫稍早,在天宝十五年(756)六月末的一天,一支千余人的马队也曾穿行在飞仙岭的苍崖绝壁之间[1]。
◎来者何人
山路狭窄,仅容一人一马。走在前头的数骑人马已出岭行至平地,豁然开朗,队尾的两人还在岭外另一头的云烟缥缈处,时隐时现(图2)。
一支商旅比他们先一步到达,正卸下骆驼、毛驴和骡马身上的一袋袋货物,取下鞍具,卷起衣袖,坐在草地上休息。突然出现的众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原本坐地休息的旅人起身张望起来(图3)。
迎面而来的这队人男女混杂,衣着鲜亮,皆骑高头大马,并未携带大量货物。有多年行走江湖经验的旅人知道,他们绝非一般的行客。
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名红衣男子。他胯下的马儿刚走完颠簸的山路,重新踏上平坦的路面显然还不适应,在一座小桥面前突然停下,发出惊慌的嘶鸣。
正是这匹马,暴露了来者的身份。它的鬃毛被剪成三段,这是唐代御马的特殊样式,乘马者即为因安禄山叛乱弃京而走的大唐皇帝李隆基(图4)。
月初,镇守潼关的唐军主帅哥舒翰在杨国忠的一再催促之下弃险出战,面对常年镇守边关的三镇叛军,二十万临时召集的唐军一战即溃。
潼关失守,长安门户大开。危急关头,李隆基带着贵妃皇子、亲近大臣、宫人宦官共千余人,在六军将士的护送下,仓皇逃向蜀地。
图3:坐地休整的商旅
图4:玄宗与随行众人
队伍中其他人的装束也印证了我们的猜测。
唐初风气还很保守,宫人骑马要穿戴一种可以遮蔽面容的幂篱。武则天时期,幂篱被帷帽所取代,帽子上的垂网只到颈部。到了开元、天宝年间,风气大开,没有垂网的胡帽成了宫人的首选,她们因此可以“靓妆露面”,有的甚至“露髻驰骋,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旧唐书·舆服志》)。
李隆基身后两名没有胡须的“男子”,也许是宦官,也可能就是女扮男装的宫人。而那个紧随其后的白袍男子,很可能是护驾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梦回长安
阴历六月已临近夏末,然而大山之中气候有异,山花尚未凋零,草木犹带青绿。
行路艰难如斯,众人却毫无疲态,反倒流连于路边的风景,显得兴致盎然。在一旁不明原委的旅人看来,这群逃难者分明是在游山玩水。
图5:《贵妃上马图》 〔元〕钱选 纸本设色 29.5×117cm 佛瑞尔美术馆藏
李隆基喜欢出游,每年十月都会游幸骊山华清宫。只是如今身边“同游”之人虽多,却少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过去每次出游前,当李隆基已熟练跨上他的照夜白,他最爱的杨贵妃还在宫女的扶持下,为骑上那匹玉花骢而努力(图5)。
娇弱的美人紧攥马鞍,明明全身都在使劲,表面上却保持了雍容镇定。一侧的宦官用力拽着马镫带,以防贵妃滑倒,御马因双侧受力不得不蹬地低首(图6)。
李隆基也不催促,而是和他的照夜白一起,回头静静地注视着爱人(图7)。一动一静之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玉勒雕鞍宠太真,
年年秋后幸华清。
开元四十万匹马,
何事骑骡蜀道行。
——《贵妃上马图》卷后钱选题诗
图6、图7:艰难上马的贵妃与宠溺回头的玄宗
为了突出安史之乱前后的落差,钱选说玄宗幸蜀骑的是骡,这到底是夸张了。此番逃难,李隆基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选闲厩马九百余匹为众人坐骑[2]。只不过照夜白和玉花骢似乎已经失散,身旁更不见了贵妃的踪影。
◎ 魂断马嵬
到达飞仙岭的十多日前,一个昏暗的午后,马嵬驿[3]。
此次安禄山叛乱,名为清君侧,清的正是靠着堂妹成功上位的右相杨国忠。若非杨国忠逼迫哥舒翰弃守为攻,或许不会有潼关失守,也不会有如今的沦落。这十多天来,六军将士日夜兼程,疲惫不堪,此刻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积聚已久的怒火。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
翠翘金雀玉搔头。
——白居易《长恨歌》节选
他们的愤怒一涌而出,杀死“叛臣”杨国忠后仍请皇帝赐死贵妃。李隆基本欲保全爱人,身旁高力士的一番话却如醍醐灌顶,让他不得不放下儿女情长,直面残忍的现实:
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
曾经英雄一世的李隆基没有选择,美人亦没有丝毫抵抗的权利。诀别之后,杨贵妃缢死于驿站内的佛室,时年38岁。
峨嵋山下少人行,
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
圣主朝朝暮暮情。
——白居易《长恨歌》节选
虽然实际幸蜀的途中并不路过峨眉山[4],却丝毫不影响白居易诗句的深入人心。日色昏沉,旌旗暗淡,休整过后的众人继续他们的逃亡(图8)。图中沉闷衰颓的氛围,似乎才是“明皇幸蜀”应有的心情。
图8:《明皇幸蜀图》 〔南宋〕佚名 绢本设色 82.9×113.7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美人香消玉殒,昔日所乘的骏马失去了主人(图9)。一身红衣的李隆基出现在队伍的末尾。他转过头看向渐行渐远的马嵬,面无表情。不知是年代久远,颜料脱落的原因,还是此时的他落寞到了极点,画家实难下笔,而似乎多画一笔,都是添足(图10)。
◎ 盛世余晖
相比宋人笔下马嵬坡前明明白白的落寞,飞仙岭下的景象欢欣自足到令人困惑:直插云霄的岩嶂,崎岖狭窄的栈道,褶皱起伏的石壁,所有的画面都让人联想到行旅的困厄和前途的渺茫。
图9、图10:失去主人的白马与“面无表情”的玄宗
但这里分明有鲜艳的花草,撒泼的骡马。在所有人的表情里,找不到一丝的紧张、不安与踌躇,虽然他们也没有露出清晰、明确的笑容——事实上若是硬要挤出笑容,反而显得做作了。身处险山恶水,保持悠然适意,本身就是对险恶环境最彻底的消解。
在离开马嵬驿后的第四天,一行人夜宿扶风郡。军士们饥疲难当,“各怀去就”,连长官陈玄礼也无法阻止他们“咸出丑言”(《旧唐书·玄宗下》)。此时,从成都进贡的十余万匹春彩正好途经扶风,李隆基将它们全部赐下,以感谢众人的辛劳护送[5]。他声泪俱下地表示,无论是谁,今后是去是留绝不勉强,随行将士听罢哭成一片,纷纷表示愿效死命。
七天后,原剑南节度留后崔圆的人马在河池郡与逃亡的一行人汇合。崔圆“具陈蜀土丰稔,甲兵全盛。上大悦”(《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
轻松占领长安——一座空城的安禄山等人以为大势已定,终日沉湎酒色,无意继续西进,这让幸蜀路上的李隆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蜀地的忠诚与富足,更是让西行的众人有了可靠的奔头。阴霾似乎已经扫净,一切都将必然光明起来。
如果说画家是为了避讳,刻意将李隆基的逃难画成出游,那未免低估了画家落笔时的坚定和自信。而在生活于开元、天宝的那一代人的身上,你总能找到这种与生俱来、无法摧毁的乐观和自信。
他们沉醉在飞仙岭迷人的景色里,醉得理所当然,因为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们,所有的困厄都只是暂时的,永远都应对未来充满希望。悲剧性的产生,正在于曾经无往不利的经验被现实打败的第一次。而这场悲剧令无数后人迷恋的地方又在于,这是人们最后一次拥有那样的乐观和自信。
就像那个《行路难》里的李白,虽然明知前路如“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愁得“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千杯美酒下肚之后,依然能傲然作“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语。
李白醉了,或许醉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还要多。可谁不爱他醉着的样子呢?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情陷入绝望,也绝不总是忧忧戚戚,深信一切都有重来的可能,虽然最终没有等到真正拨云见日的那天。
玄宗入蜀一年后,郭子仪就收复了两京。六年后,安史之乱彻底平息,只是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个盛唐。
参考文献:
1.〔唐〕杜甫著、(清)钱谦益 笺注:《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2.〔后晋〕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3.〔北宋〕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4.〔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09年。
5.〔北宋〕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2004年。
6.〔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7. 李霖灿:《中国名画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
8.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 · 读书 · 新知 三联书店,2015年。
9. 王兴锋:《唐玄宗奔蜀路线考述》,《唐诗论丛》2014年第3期。
[1] 苏轼《书李将军三鬃马图》:“唐李将军思训作《明皇摘瓜图》。嘉陵山川,帝乘赤骠,其三鬃,与诸王及嫔御十数骑出飞仙岭下。初见平陆,马皆若惊,而帝马见小桥作裴徊不进状。”叶梦得《 避暑录话》:“《明皇幸蜀图》,李思训画,藏宗室汝南郡王仲忽家。余尝见其摹本……宫女有即圃摘瓜者,或讳之为摘瓜图。”前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李霖灿先生根据这两则史料将此画命名为《明皇幸蜀图》,考虑到李思训卒于安史之乱爆发之前,作者由传李思训改为传李昭道(李思训之子,人称小李将军),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一也谈及徽宗内府藏有小李将军《明皇幸蜀图》。又据苏轼对《明皇摘瓜图》的描述,以及杜甫《飞仙阁》诗中对该地的描绘与此画相合,故本文将画中地点定为“飞仙岭”。
[2]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比六军,厚赐钱帛,选闲厩马九百余匹,外人皆莫之知。”
[3] 根据《资治通鉴》与《新唐书》《旧唐书》,玄宗一行人于六月丙辰(14日)至马嵬驿,六月丙午(24日)抵达河池郡(治所在今宝鸡市凤州县凤州镇),此后于七月甲子(11日)至普安郡(今四川省剑阁县普安镇)。王兴锋《唐玄宗奔蜀路线考述》考玄宗一行人“沿嘉陵水谷道南下入蜀”,途经略阳县。略阳县在河池郡与普安郡之间,距离前者100余里,距后者200余里。故文中将众人抵达飞仙岭的日期定为马嵬驿十多日后。
[4] 详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关于《长恨歌》的考证。
[5] 这番演讲可见于《资治通鉴》与《新唐书》《旧唐书》,其中以《资治通鉴》的版本最为动人:“朕比来衰耄,托任失人,致逆胡乱常,须远避其锋。知卿等皆苍猝从朕,不得别父母妻子,茇涉至此,劳苦至矣,朕甚愧之。蜀路阻长,郡县褊小,人马众多,或不能供,今听卿等各还家;朕独与子、孙、中官前行入蜀,亦足自达。今日与卿等诀别,可共分此彩以备资粮。若归,见父母及长安父老,为朕致意,各好自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