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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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信念的载体依托和客观化的信念

一 信念的载体依托

信念还存在一个载体依托的问题、存在方式的问题。信念的载体依托和信念的主体有着密切的关联,但又有明显的不同。信念的主体问题,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谁信”的问题,信者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信念的主体也可以说是信念的一种独特的载体,但是,这种说法实在过于笼统和宽泛。信念确实通常存在于特定的主体之中,是特定的主体的信念,或者说,依托于特定的主体而存在,但是,严格地说,这个主体只不过是构成了诸多信念的一个可以明确识别的存在域,它并不直接涉及信念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问题、信念的存在方式问题。

信念总是依托于特定的载体、媒介而存在的,离开了这些载体、媒介就无信念可言。信念的载体媒介主要有两类,即意象与言语。故可以说有两种存在形式、方式不同的信念,即以意象为载体依托的信念及以言语为载体依托的信念。这两种信念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有密切的关联,但又有所不同。

以意象为载体、依托的信念,可以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感性认识的各种类型,如感觉、知觉、表象等,但又不局限于此。感觉、知觉的存在依赖于感觉映象、知觉意象,如果没有这些映象、意象又如何能谈得上我们对某些对象有感觉、知觉呢?无论是感觉映象还是知觉映象都可以看成是一种特定的意象;表象则涉及另一种意象,即对过去经验的回忆而产生的忆象。除此之外,意象至少还包括由想而生的想象、意想之象及梦象等。它们一起构成我们在此所说的意象。这些意象的不同之处除了有产生的方式的差别外,还有所涉及的对象、内容的不同以及复杂程度等的不同。以意象为载体依托的信念,更确切地说,应是指通过意象这一媒介、中介来把握特定的对象的信念,它不必借助于言语(但也不排斥言语的介入),而是直接通过对某意象究竟是怎样的意象以及对该意象是否有现实的对应项的肯定所形成的信念,或者说是通过直接肯定该意象的对应项是否存在而形成的信念。这里存在两种不同的但又密切相关的信念,一种是关于意象的内容的信念,另一种是关于该意象的对应项的信念。前一种信念涉及的问题主要是一个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意象的问题,后一种信念涉及的问题主要是一个该种意象是否具有外在的对应项的问题。

以意象为载体、依托的信念并非人所独有,其他的动物特别是一些高级动物皆有此类信念(它们的信念基本上是以特定的意象为依托而建立起来的)。动物的行为与其信念密切相关,信念是动物活动的重要的前提条件,由于信念的不同将导致不同的行为。比如,某动物相信某东西是可以食用的,它在饥饿时就会去寻找或捕捉它并吃掉它,如果它不相信某东西是可以食用的,它也就无上述的寻找、捕捉、吃它等行为。对于如何躲避特定的危险、如何找到特定的食物或捕捉住特定的可食的动物等,动物们都可以有与之相关的信念。更进一步,动物也可以开始有某种信念(如认为某东西对它构成危险等),但后来经过长期接触而改变了原有的信念的情况。

总之,信念并不是人的专利,但动物的信念与人相比显然是有所不同的。动物的信念要比人的简单得多、单纯得多;这是因为人所面对的大多数问题对它们而言是不构成问题的,人想的事情要比动物多得多且复杂得多。人与动物的信念的主要差异还在于动物的信念的建立通常是借助于特定的意象的,由于我们通常认为动物一般没有自己的语言,或至少没有比较发达的语言,故借助于特定的意象便是动物建立其信念的基本方式。显然,这是一种层次较低的信念,尽管如此,它还是有其优越之处的,其优越之处便在于这些信念通常比较形象、比较具体,且与所信的对象之间有着较为直接的关联。

以意象为载体、依托的信念,其意象与所相信的东西、事情之间有着物理上的相似、对应关系。就视觉意象而言,被相信存在的对应项与该意象的关系就像实物与其画像、照片、录像等之间的关系一样。我们只要在头脑中浮现出这些意象,并对是否有与该意象具有物理上的对应、相似的东西这一点进行肯定,我们就可以形成这一类信念(显然,其他动物也是一样的)。这一类信念是比较直观化、形象化的信念。所谓直观,是说它与对应项的对应是直接的、一目了然的,无须借助于其他的媒介转换、转型便能把握、了解的;所谓形象,是指这些信念的载体与其对象项之间通常有物理的、自然的相似、对应关系。

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其意象包括各种可能的意象,自然也包括关于语言、言语的外在形式的意象。以这种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与以语言、言语为依托的信念虽有关联,但并不相同。这种信念只是关于这些言语等的外在形式即特定的音形组合是否存在有与之具有物理上的对应、相似的其他的音形组合等的信念,故不能将其与以语言、言语为依托的信念混为一谈。

以语言、言语为依托的信念属于高层次的信念,这一类信念主要属于人。虽然我们并不排除其他的动物特别是一些较高级的动物也会有语言,但即使它们也有语言,其语言与人类的语言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前者即使有也是极其简单的,而后者无论就其质还是其复杂、宽泛程度而言都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因而,以语言、言语为依托的信念可以说是人的信念与其他动物的信念的显著的区别特征之一。

以语言为载体、依托的信念严格地说,应是以特定的言语、特定的陈述为依托的信念,是通过特定的言语、陈述来把握特定的对象并通过特定的言语陈述而得以形成、确立的信念。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一种工具,而言语则是按一定规则运用符号的行为及其结果;其结果就外在的存在方式而言也就是所说之话、所写之文等。具有完整的意思的言语通常被认为是语句,而语句则通常又有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等之分;其中可直接作为信念之依托的主要是陈述句。陈述句不仅是以语言、言语为依托的信念得以建立的直接依托,还是表达信念的基本形式,我们的各种信念通常是通过特定的陈述语句表达的。

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不仅与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的依托形式、载体、媒介不同,而且还有另一些重要的区别、差异:

首先,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其所依托的言语陈述与其对应项的对应通常是一种人为的对应,而不是自然的、物理的对应。不同的语种与同一对象构成对应的言语陈述通常是一些不同的音形组合,其符号形式是不一样的,且这些符号组合式与其对应项之间的对应之处通常也不能直观地看出,或者说,两者之间一般并无物理上的相似、一致之处。陈述一般有书面语与口语两种基本的类型,或者说,具有可视与可听两种类型,它们分别由特定的可视的形和可听的音作为其符号形式。这种可视的形与可听的音如果是外在于人的,通常可以作为各种信念的表达形式;但它们也可以内在于人,存在于人的头脑之中,此时,它们通常可成为信念存在的依托。这种特定的音形并不是一概与其对应项之间无物理上的相似对应关系的,其中有一些构成言语陈述的成分(如某些特定的语词)与其对应项多少有些物理上的类似、相似。如可听语中的象声词、可视语中的象形文字等,但这些与关于特定对象的意象及该对象的画像、照片、录音等与其对象的那种物理相似、对应相去甚远,而且不带有普遍性。陈述语句与其对应项的对应之所以是一种人为的对应,还在于这些特定的音形通常也是通过人的特定的活动产生的;就外显而言,通常是通过说、写等产生的,就内在于人的而言则通常是通过意象想出来的。这些特定的音形组合一般很难自然地或非人为地形成,也就是说,它们与自然形成的东西看起来或听起来通常都有较大的差异,故我们也可以较容易地将其从自然事件中识别出来。虽然这些特定的音形很难自然地形成,但并不排除自然生成或由非人的活动而产生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可能性很小而已。比如,某块石头上的纹理恰好构成了一个“大”字或“日”字等。实际上,任何人为形成的东西都是在自然界允许的范围内产生形成的。

其次,以陈述语句为依托的信念、认识虽也可以是一些关于具体的、个别的东西、事件的信念,但它还包括有不少与对象的一般特征、共性、普遍规律等相关的信念,而这后一部分信念通常是无法依托意象而建立起来的。这后一部分信念通常是一些抽象的信念,具有理性色彩的信念,是与事物的本质相关联的信念。是否具有这些信念也是人的信念与其他动物的信念的本质区别之一。

最后,以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与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的不同还在于,前者与对应项的关系要比后者间接得多。要知道构成该陈述的特定的音形究竟与何对应、其对应项为何,必须借助于某种工具、媒介;而这些工具、媒介首先便是人为的规定。只有我们掌握了这些人为的规定,并通过这些人为的规定才能将上述的特定的音形与其对应项联系起来。换句话说,只有掌握了某种语言,掌握了该语言的规则、规定的人,才能形成以该语言为依托的信念,也才能知道某陈述的对应项究竟是什么,并进而确定该对象是否存在,确定该陈述是否有其现实的对应项。一个不懂汉语的人就算可以通过其特殊的音形肯定它是汉语,但却对用汉语写成的文章或说出的一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无所知;而对一个懂汉语的人来说,要知道这些则通常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或者说通过言语这一媒介来把握对象的信念,其间接性主要是由于构成一陈述的特定的音形及其组合式与其对应相关项之间是通过人为规定和理解即通过一种人为的意义相互关联的。知道了一特定的音形组合有哪些人为的关联、关联项,也就知道了这些特定的符号形式的人为意义(由于意义问题非常复杂,在此暂不展开详述)。这也正是我们所说的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具有间接性的原因之一。这类信念的间接性还体现在它们往往不能完全地还原、转换为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对关于个别的、具体的、对象的这类信念,通常可以有一个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与之对应,并通过还原、转化为后者而把握其对应项;但那些涉及对象的普遍性、共性、一般规律等的信念则最多只能将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作为一种对其的举例说明,而不能完全还原、转换为后者。尽管这种还原、转换往往只是一种举例说明,但对以言语陈述为依托、媒介的信念的理解,对其意义的理解,对其应有怎样的对应项、对应项为何等的理解则通常要依赖于这种举例说明,依赖于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认识。换句话说,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通常是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把握特定的对象的中介、媒介。正是由于有这种中介的存在,故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认识与所信的、所认识的对象的关系才是间接的,从而这些信念、认识也就带有了间接性。

抽象性、间接性、所依托的言语陈述与其相关的对象的对应关系的人为性可以说是以语言、陈述为依托的信念的三个基本特征,也是与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认识相比较而言的三个重要的区别。

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与以语言、言语为依托的信念两者虽有重要的区别但又是相互关联的。首先,以语言、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其语言、言语、陈述等也是以意象的形式出现在人的头脑中的,它们本身就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意象。这种意象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意象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我们前述的三点区别,即它比较抽象,更确切地说,是更侧重于形式而不是形象;它与其对应项之间的关联通常是一种间接的关联、人为的关联,而不像后者那样是一种自然的关联(它与对应项之间通常并无物理上的相似而后者的自然的关联正是基于这种物理上的相似对应);故就广义上而言,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只是一种以特殊的意象为依托的信念。其次,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一般都可以在此基础上形成与之一致的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也就是说,这些意象通常都是可说的,可以用特定的言语陈述或描述的。通过这种陈述、描述可以建立起与意象有着共同的对应项的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且这两种信念本身也因此而互为对应项。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一般都可以有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与之相应,虽然后者未必都有与之相应的前者,但仍旧可以有与之相关的前者。比如说,那些涉及一般性、共性、普遍规律等的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其陈述虽通常无法找到与之完全对应的意象,但某些意象却可以成为关于该陈述的一些例证,或者说,可看成是对其的一种举例说明(两者之间有一种普遍与特殊、一般与个别的关系)。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可以通过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使其形式化、系统化、规范化,并通过特定的言语陈述表达出来;而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认识、信念则可通过以意象为依托的认识或信念使其形象化、具体化、直观化。可见,前述的两者之间是互相促进的、通过对方而彰显自身的。

一般说来,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更为基本,无论是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的产生、形成还是对其的把握、理解,通常都要借助于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就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的产生、形成而言,往往要先有特定的意象及对该意象的肯定。确切地说,我们要对某特定的事物、现象等进行描述、陈述,通常要有关于该特定的事物、现象的意象(主要是映象、印象等),并肯定这些意象是存在的,然后在此基础上才能形成特定的陈述及对该陈述的肯定。设我们的某个特定的陈述为“A桌子上有一张报纸”,且我们相信、认为该陈述是为真的,也就是说,我们有以这样一个特定的陈述为依托的信念;那么,这样的信念是如何产生形成的呢?我们发现,这种信念的形成、产生是依赖于特定的意象和对该特定的意象的存在及其对应项的存在的肯定的。也就是说,我们通常是先产生某种特定的意象,如特定的视觉映象、触觉映象等,并相信我们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映象、印象,且相信这些特定的映象、印象是关于某特定的事物、现象、状况的意象(在此主要是映象、印象),再进一步相信这些特定的意象、映象是可以用下述语句描述的,即“A桌子上有一张报纸”,于是,我们说:“A桌子上有一张报纸”,并相信该陈述是为真的,从而产生、形成这一特定的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也是先有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然后才从中发展出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的。由于信念、认识并不是人的专利,其他动物也有信念、认识,从自然史的角度考察,远在人和人类社会产生之前,就有了多种动物的存在,就地球而言,至少在数亿年前便有了比较高等的动物,从而也有了比较完整的以意象为依托的认识、信念。这种情况持续了亿万年直到人类产生之后,才有了相对完整的、系统的以言语为依托的信念、认识。可见,从自然历史的角度看,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也是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的前提基础,后者是从前者中生发出来的。

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与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的区别是有其生理基础的。我们知道,大脑可以区分为左右两个半球,而左半球主要与言语相关、与逻辑思维相关;右半球则主要与意象等相关。也就是说,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主要存在于人的左半脑,而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则一般位于大脑的右半侧。这两类信念形成于大脑的不同区域,并通过两者的结合部相互贯通、相互联结、相互作用、相互印证、相互诠释。可见,关于信念的两种载体依托之说是建立在大脑的特定的生理结构的基础之上的,是与大脑的两种不同的功能区密切相关的。由于这两种不同的载体依托分别对应于左右两脑,故我们也可以说这两种类型的信念的生理层面的载体依托是左右两脑,这两种类型的信念分别是依托左脑的信念和依托右脑的信念,是以左脑为载体的信念和以右脑为载体的信念。信念就其载体而言因此有左右之分,或者说,可以有“左派”的信念与“右派”的信念之分。从生物器官进化的角度看,右脑也远比左脑原始、基本。故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也远比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更为基本。

尽管以意象为依托的信念更为基本,但这并不表明它就一定比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更为重要。实际上,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之所以能够产生,之所以在人类社会大行其道,正是由于其具有单纯以意象为依托的认识、信念所不具有的优越性能,人类正是借助于它而在智力上将其他动物远远地抛在后面,借助于它而使人类的智慧与其他动物的智力相比犹如鹤立鸡群,而它也因此成为人和动物相区别的主要标志之一。故对人的信念而言,其与其他动物的信念的本质差别,正是在于人有相对成熟的、系统化的以言语、陈述为依托的信念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