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阳南郡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地方。从古时起,这地方就一直饱受北方海盗的侵袭。阳南大郡的西北有个地方叫苏海,虽然环境优越,但海盗问题最为严重。几千年来,无数的海盗乘着大帆船、蒸汽船、电动摩托艇和核动力航母沿岸劫掠,并且还在苏海一带的大小岛屿上称王称霸,势力强大,使得鸟国人将北方海域的海盗都统称为“苏匪”。苏匪猖獗给苏海百姓们造成了严重的灾难,但同时也使得苏海人有了坚强、勇敢、好斗的性格,以及截然不同于鸟国南部的北方文化。
苏海的景色很美。在夏天的清晨,阳光穿过薄雾射进岛上的森林里,从林间空地上的营地中醒来,穿过花香四溢的树丛,便能从树木间的空隙里依稀看见远处岛屿上的山崖。在夕阳西下之时,海面上波光粼粼,晚霞使人觉得温暖,虎鲸在海上跳跃着,伴随着悠扬的渔歌渐渐远去。冬天,苏海大地银装素裹,在海边的小木屋里烤烤火,喝一碗汤,再来一些苏海的美食,边吃边从窗户向外望去,看看远处的冰山和湛蓝的天空,心胸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加开阔。
然而,这种苏海只存在于当地人代代相传的记忆中。西钦所看到的苏海,是具有另一种独特风格的城市。灰暗的天空、潮湿的空气和钢铁城墙是他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他忽然就想起了他的故乡奥亚奇星。他以前常常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天,有时会看到一艘小飞艇飞过,不久天就会变暗,下起雨来。小时候他常常兴奋地跑出去玩水,但长大以后,却不知为什么会觉得下雨极其郁闷。而苏海带给他的正是这种感觉,虽然苏海根本不会下雨,钢铁城墙从上千丈的高空处就挡住了一切。但苏海真的在下雨啊,西钦感觉得到,这雨阴郁得让人想哭。
尽管如此,苏海的地下部分还是像一座城市的。走在地下城永远明亮宽敞的街道上,最使人感兴趣的是街边那些苏海本地风格的酒馆。那种地方门口挂着一排五颜六色的灯管,不停传出苏海摇滚乐的声音,里面灯光昏暗,但还是可以一眼看见各种汤在大缸里煮着,炸鱼皮和海龙卷在桌上堆得极高。来造访的多为本地人,有的在那里聚起来打牌、玩游戏,有的则安静地喝用大碗盛的汤和酒。还有一些苏海当地工厂的工人,他们喝得很醉,但还不离开酒馆,披着绒外套,手里挥着布帽子,冲过路的人不时大喝一声:“啊哈!哥们!怎么样?”或者:“酒拼一杯?唔!”
这些工人,准确地说应该是工头,他们是负责监管企鹅奴的。每想到这点,西钦就对那些人又添了几分厌恶。苏海的工厂里有企鹅奴,他们都是那些从地球南极运来的企鹅的后代。鸟国人把企鹅从南极殖民地抓来,再强迫他们生出无数小企鹅。企鹅和鸟国人很不一样,他们没有手,脚很短,也不太聪明。因此,许多企鹅都被进行了基因改造,他们生的孩子也像鸟国人。而这些像鸟国人的企鹅,就会被抓去做企鹅奴,在工厂里度过余生。
布连祁夫也讨厌这种行径,但他说:“别总是愤愤不平了,现在太阳系一带局势变动很大,我感觉鸟国人的统治就要结束了。”
布连祁夫是个情报老手,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网”上的一个重要结点。在他们出示了西钦的证件后,“松远岛虎鲸”号的船长很快就招认了是他把史丹夫恩载到古利冲群岛的。史丹夫恩可能要在那里坐飞机前往北极大陆,再逃往鸡国。“我的船今天晚上还要去一趟古利冲群岛,”船长说,“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载你们去。那人的钱我都交出来,但求你们千万别往上告我。这年头干什么都很难的,希望你们理解。”
苏海湾的落日让西钦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反而极孤独、凄凉,而空气的湿冷更加重了这种感觉。在夕阳的余晖中,“松远岛虎鲸”号货艇发出两声刺耳的船号,向北方海域驶去。西钦和货船的大副站在甲板上,看着海面的景色,一言不发。晚风拂过脸颊,带来海洋的气息,这是一种淡淡的、混有矿物质和生物味道的气息。大副指着远处的一座海上城市说:“那里就是松远岛………那里有虎鲸。”
西钦向那里看去。松远岛离他们越来越近,可以看见它整个被城市建筑覆盖,岛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晚霞中不停地闪烁,像一个巨型的灯光球。岛的四周挤满了游艇,空余的浅滩处也站满了来旅游的人。“哪有虎鲸?”西钦指着岛的海岸问。
“海洋馆。”大副阴沉地说道。他看起来很老,嘴边长着银白的胡须,羽毛稀疏,双眼无神。大副的个子比其他苏海人高许多,和西钦差不多高,穿一件黑袍子,看起来不像个船员,倒像个饱读诗书的落魄文人。
西钦刚想问大副什么是海洋馆,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一阵乐声,那声音凄凉、婉转,还有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大副好像也听见了,他立刻转头就走。
“您走什么?”西钦追上去问。
“这是哀乐,是吹给早逝人的。出海听见哀乐,真够晦气。”
大副干脆也不走了,就在那里坐下发呆。落日西沉,凉风习习,大副
就默默坐着,听着海浪声和哀乐。终于,西钦再也受不了这阴郁的场景了,他下到舱里去找斯威德尔。他来到一个不断传出游戏音效的舱前,敲了敲门:“斯威德尔?你在里面吗?”
“等一下,我在玩《破余军》呢,你要一块儿进来玩吗?”
“不了。我问你,布连祁夫呢?”
“不知道,他在甲板上?”
“不在啊。”
“那可能在………在他的舱里,我也不知道。”
西钦往船的后部走去,没想到在走廊里碰到了布连祁夫,他正在沿着长长的走廊闲逛。西钦问他:“史丹夫恩现在还在古利冲群岛吗?”
“奇怪,他好像还在那儿,应该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行程。”布连祁夫上校看了看手机说。
“松远岛虎鲸”号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到了古利冲群岛。这是位于北极附近的一个大群岛,原本不属于鸟国人,是被他们强占的。远远地看去,在南方的几个岛上也建着都市,万家灯火和外星的那些大城没什么两样。“我们常说,当古利冲群岛上有一亿盏灯时,就是极光消失的时候。现在已经有八千万盏了。”船长说。
“松远岛虎鲸”号停进了一个港口里。布连祁夫率先下了船,说:“他还在这个岛上,如果我们速度够快,可以追上他。”
西钦看了看这个港口的建筑。这地方没什么人,是个小城镇,不像红洲大陆上的那些城市一样有着数里高的大楼。这个城镇的风格和苏海地下城一样,无数的彩灯闪烁着,不知为何使西钦感受到一股穿透全身的孤独。楼也很高,但楼的高度差异很大,因此车站旁的那座“古利冲商业大厦”非常显眼。
他们赶到车站,却发现这里的轨道车实在太慢了,每八分之一个时辰才来一辆,而且人都是十分满的。”去坐管道车吧,”西钦说,“这样等着我们永远追不上他。”
“这里没有管道车,只有地面车。”布连祁夫说。
“地面车?”西钦皱眉道:“地面车这么慢,等到了那里都什么时候了。”
“错了!错了!地面车才是最快的!”这时,有人高声用狗语喊道。西钦这才发现,在楼的门口有个鸟国人站在那里朝他们挥手:“你们去哪里?我有车!”
“我们往北走,你的车到北岸大概多快?”布连祁夫问
“没开过怎么知道?我觉得差不多要半个时辰。”
“你的车半个时辰能到北岸?!”
“可能还会快些。几位,你们走吗?”
“当然!”斯威德尔抢先说,“你的车呢?”
“等一下啊。”那鸟国人说完便朝着大厦的后面走去。这时,巨大的轨道车闪着灯进站了。
“轨道车到北岸也是半个时辰,”布连祁夫说,“但是我们还得去那边换乘。”
“啊,那不坐了,人家马上就来了。”斯威德尔摇头道。
不一会儿,那鸟国人果然开过来一辆车。这是辆老式的轿车,使用电力发动,车壳也很旧,很多地方都掉了色,看起来和一辆五百年前的车什么两样。鸟国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怎么样,去不去北岸?”
“你的车走一趟下来大概多少?”西钦进去的时候问。
“看着给吧。”鸟国人只说了这么句话。
他发动了车子。车沿着大街加速行驶,很快沿着主干道飞驰了起来。西钦看向窗外的景色,他发现孤独已经感染了他——这种一座城市本身所带有的孤独,此时已经融入进他的心中。他又想起了乌宁福特、万国之圣殿、力斯克和苏海,这些城市无论多么繁华,在夜色之下都会透出那股孤独的本质。
那个鸟国人可能也觉察到了这种孤独,他冲后面问道:“诶,你们听歌吗?”
“没事,听歌不会影响你吧?”
“当然不会,我当年可是听着《次冷山的秋天》跑完环岛车赛最后一段的,”鸟国人在屏幕上点了首歌,“你们听《辣翅沙漠的行商》怎么样?”
“没问题,你觉得好听就行。”
充满节奏感的音乐立刻穿过车内的广播,传到西钦耳中。鸟国人边摘下耳机边说:“啊,这是我以前次冷山万里大赛时点的音乐。我真怀念当年那辆车啊。太快了,哪像现在一样,慢悠悠的跟轨道车似的。”
“你参加的什么比赛?”
“赛车啊!我从1745年开始就赛车,赛了整整十二年。天啊,那是怎样的爽!能开多快开多快!不像现在,速度要限得这么低!”鸟国人把音乐关了,说:“怎么样,你觉得我不像是赛车手?”
“没有,”西钦赶忙说,“但是你后来怎么没参加了呢?”
“我被禁赛了,”他说,“当时公司的人被收买了,他们叫我放水,比假赛,让他们内定的人赢万里大赛。他们说给我五万鸟元的报酬,我不要。这不是为了我老冠军的荣誉,而是为了比赛本身。我实在不愿意看到金钱统治的运动。这种虚伪的赛场,是对梦想的侮辱。”
“你这几年就做这行当,开车?”西钦问:
“不完全是。我其实吧,还成立了一家公司,专门卖车配件,结果被那些大厂压得非常惨,现在就剩下我和我的几个老员工了。我刚下班,恰好就碰见了你们,我就顺便拉一批,挣点外快。”鸟国人苦笑道:“这世道,赛车的人终究赛不过命运啊。”
西钦点点头:“人们常说,能够金钱和梦想兼得的人是很少的。”
鸟国人叹了口气:“唉,有时候,我真想到一种没有金钱也没有梦想的快乐社会去,在那里什么都有,人与人之间没有贫富差距……但这种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欲望,而梦想是最崇高的欲望。”
两人都沉默了。车子在街边灿烂的灯火间穿行,两侧的高楼被彩灯包裹,虽然听觉上的冲击已经没有了,但外面的景象仍然具有那些繁华都市特有的震撼。但现在西钦知道了,在这繁华的表象背后,是一个由资本统治的世界,这个世界正在快速侵蚀由冰球所统治的宇宙,将它那种建立在金钱上的社会架构作为摧毁冰球传统社会的武器。它为人们创造了无限的可能性,但同时也毁灭了无数的梦想和传奇。这种纯粹的物质社会,正在人们心中注入最深刻、最无助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