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言

是蛇骗了我，我才吃了那苹果。

夏娃

《圣经》告诫我们，说谎使人堕落。那些伟大的哲学家，比如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等，也都毫不含糊地对说谎进行口诛笔伐。我们也会教导我们的孩子不要说谎，因为说谎这种行为是歪曲事实的，是反常的，同时也是万恶之源。如果把说谎排在大家痛恨行为的第二位，怕是没有什么行为可以排第一了。

当然，我们口中的说谎者，一般都指的是别人。撕破脸的恋人互相指责对方是骗子；选民宣称所有的政客都是骗子；宗教人士指责无神论者蔑视真理，而无神论者则指责那些去教堂做礼拜的人让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得以延续。在这些争论中，人们的立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我们提到的场景之中所蕴含的基本话语逻辑都是一样的：我是一个说真话的人，而你正试图用一个自私的谎言来欺骗我。

奇怪的是，与偷窃、性虐待或谋杀不同，说谎是我们每个人都会犯的道德罪行，而且其出现频率甚高。心理学家贝拉·德保罗（Bella DePaulo）曾让147位被试在一周时间内对他们在社交活动中故意误导他人的次数进行记录，据被试报告显示，这些被试平均每两天说谎三次，但这个数字极有可能是一个保守的估计。另一位研究人员罗伯特·费尔德曼（Robert Feldman）发现，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会在10分钟内撒三次谎。

日常生活中，也同样可以说谎言无处不在：比如当人们觉得身体不舒服时，通常会和关心自己的人说“我很好，谢谢关心”；又或者当我们看到长得有点像外星人、确实不那么好看的新生儿时，嘴上却还要说着“这孩子长得真好看”；抑或是当我们迫不及待撕掉包装精美的礼物纸的瞬间，发现里面包的并不是心仪的礼物，脸上却还要露出很兴奋、很开心的表情。我们大多数人都曾经有过假装愤怒、悲伤的情况，也或多或少地经历过并没有那么喜欢但却口口声声说着“我爱你”的情况。但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些谎言就好像我们对他人厨艺流于表面的夸奖一样，并不是有意为之的。我们告诉自己的孩子，在收到奶奶给的生日礼物时，要充满感激地面带微笑。有时甚至我们还要补上一句提醒，类似“如果不这样做，圣诞老人今年可能就不会来给小朋友送礼物了”。马克·吐温曾经说过：“人人都会说谎，不分时间，不分场合，谎言会出现在人们的睡梦中、嬉笑声中，或者在哀悼之时。”

我们不仅对禁止说谎会做出例外的规定，而且有时甚至会热情地赞美谎言。比如，一位医生告诉一位失去妻子的丈夫，他的妻子是在一场车祸中当场死亡的，并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但真相却是他的妻子在难以承受的痛苦中挣扎了几个小时之后才离世的。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医生并没有和死者家属说实话，但我们依旧会为医生所展现出的同情心交口称赞。又比如，一名足球经理在自己的球队上半场落后两球，且内心感到绝望无比的情况下，依旧鼓励着他的球队，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追回比分，这个时候我们就会称这位足球经理为鼓励型的领导者（如果恰好球队确实追平，甚至还反超了，那我们对这种想法就会更加坚定）。还有一种情形，我们会对那些有助于我们人际交往的谎言持鼓励的态度，比如向你感激的人道谢，与其说是表达谢意，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这样的礼貌正是出在我们并无真情实感却不得不表达的时候。这种被人们赞同的谎言，实际上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善意的谎言”，但是要让我们明确地指出是什么使得谎言变得善意的时候，我们很快就会在其纷繁的成立条件和矛盾之中迷失。

说谎一点都不简单。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学者一直在研究说谎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复杂作用。这些学者观察了孩子的说谎行为，观察了一个人说谎时大脑所发生的变化，并将人类的说谎行为与那些和我们最相近的灵长类动物进行了比较。他们的发现推翻了之前对说谎行为进行的假设。回想自己刚开始对说谎行为进行研究时，那时的我认为说谎的倾向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一种设计缺陷，总有一天会随着人类的继续进化被解决掉。但实际上，后续的研究给了我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说谎推动了人类的进化。我自以为知道如何去识别说谎者，但是我错了。我曾经将说谎看作精神不稳定的表现，但我发现那些善于说谎的人往往表现得比我们其他人更加稳定；我认为我们总是对自己诚实，但经过了解后我发现，实际上我们连自己都会骗。自欺欺人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必需而非问题，能给我们带来工作上的成功、更健康的身心和更幸福的人际关系。同时，对说谎的研究还让我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那就是如果我们被剥夺了说谎的权利，那么等待我们的将是疾病、沮丧或疯狂。

简言之，说谎其实并不是我们本性的扭曲，而是一种天性。故意欺骗以及对欺骗具备识别的能力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并且在我们拥有的每一种关系中都发挥着作用。如果不先对欺骗这种行为进行一番了解，我们就不可能了解人类社会，甚至不可能了解我们自己。

在这一部分的最开始，我引用了夏娃在伊甸园面对指责时的辩解之词。但在那个几乎人尽皆知的故事中，谁才是真正说谎的人呢？答案一定不是蛇。因为蛇所做的只是怂恿这对年轻的夫妇吃掉苹果。如果真要去探究谁是说谎者，那答案的指针就可能指向上帝，因为是上帝告诉亚当和夏娃，哪天他们若吃了苹果就会死。不管怎样，亚当和夏娃最终还是吃掉了苹果，但他们并没有死。站在这个角度，我们至少可以说，上帝在这个故事中并不诚实。那如果连上帝都没有办法做到完全不说谎，我们这些人中又有谁可以呢？

欺骗让人类进化得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