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传:从风华才子到云水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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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小忿不废懿身,兄长开蒙教小弟

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

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

——《孟子·万章上》

1

家庭,是以婚姻和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单位,也是传统的宗法上的关系。筱楼乘鹤而去,文熙在十九岁时,按法统继承了掌管李家的全权。自斯日起,只有他可对家里的一切人事发号施令,一言九鼎,所有人都得无条件服从于还有些稚嫩毛躁的文熙指挥,他自己也努力担负起对家的责无旁贷的责任。

深秋时分,他在父亲的书房,坐在父亲那把明代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开始处理钱庄盐业买卖上的事务和家里的琐事。

买卖上的事务,有父亲时任命的老人精心管理,平日账房有关账目清清楚楚,有重要情况,主管们会向他汇报,并提出建议,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勉励由他们做主去做,商业运转还算正常。但家务繁杂,让他经常用心劳神。家里有三位母亲,还有众多姐妹及小弟文涛,另有长兄文锦去世后的寡嫂及孩子。父亲为文涛请的乳母刘氏也留在李宅。刘氏与一般乳母不同,不只让文涛有足够的奶水,还能让他识文断字,背诵诗词和《名贤集》,使文涛从小受文化熏陶,父亲十分满意。宅内尚有十多个丫鬟和小厮听差。在文熙看来,李宅就如《红楼梦》的贾府,杂事何其多也。

他坐在太师椅上,自然不忘父亲几个月前在这里议事的情景,他更不能忘记父亲的嘱托,要善待文涛。他曾想过要亲自教文涛读书,但他认为四娘与其他二位娘不同,她最年轻,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又有家学,平日不多言语,与世无争,看似温、良、恭、俭、让,但遇事沉稳,自有主见。尽管四娘在讲尊卑的李府上地位不高,只是一个小妾,无法与张氏郭氏相提并论,特别是依照当时社会上的传统观念,她在李家上下只比丫鬟地位略高一些,即使母以子贵,文涛也是庶出,依然会被世人瞧不起。但四娘从不自卑自贱,这一点父亲早就看在眼里,特别是她年轻貌美又通文墨,再为李家添了个聪慧的涛儿,父亲晚年一直与她同床共枕,院里没人敢轻慢她,文熙对此心里明镜一般。为了父亲的临终之嘱,他骨子里虽对四娘有所轻视,但从未流露出来。

为了文涛的教育,他专门到西院征求四娘意见。进得四娘屋,看她和乳母刘氏正在为文涛拆洗棉被褥,让涛儿冬天有暖和的铺盖,这原本是仆人丫鬟干的粗活,那二位娘从来不亲力亲为的。

王氏见文熙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微笑着让他进屋落座,又命丫鬟端上一盘西域马奶葡萄,这是文涛舅舅刚刚送过来的。见文涛不在,他便开门见山,说起让文涛读书的打算:“四娘,我想让弟弟早点读书,由我教他,您以为如何?”

王氏听罢,忙说:“老爷总说文熙读书用功,学问好,由你执教最好不过。只是涛儿玩疯了,你得好好管教他。”

文熙很认真地说:“四娘放心,兄弟一起读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共同长知识。”

王氏道:“文熙引用《诗经·卫风·淇奥》这句话,可知你要教涛儿努力求学,又兼顾德行的砥砺,四娘很欣慰。”

正说着,文涛土猴般哼哼唧唧地撩起门帘进了屋。见文熙在,立马跑过去拉着兄长的手,说:“哥哥何时带我去大佛寺,见净圆师父?他曾说寺里那几座石塔里有几位坐化高僧。”

文熙拉着文涛的手:“你五岁了,别净想玩耍了,从明天起,咱就开班读书了。”

王氏看着眼前的文熙,一如他的父亲,消瘦的方脸上,流露出一种自信的神情,又多了些坚毅。

文熙从王氏西院出来,顺便到另两位娘那里走动走动,嘘寒问暖,告知给小涛上课之事,两位娘都很高兴。特别是文熙生母张氏见文熙遵父命,善待弟弟,特别高兴地说:“熙儿果然像个当家的。”文熙发现,每位娘那里的果盘都盛着马奶葡萄,认为四娘虽有刚强个性,却能亲近家人,且腹中还有诗书,可不能轻慢四娘。这与大宅门鄙视小妾的心态迥然不同。

2

文熙是个办事心思颇为缜密的人。一个多月前,他就吩咐仆人,把“洋书房”收拾好,为课堂置两桌两椅,教与学者面对而坐。

这“洋书房”是筱楼专门仿西洋建筑建造得非常洋气的书房,与他的卧室兼书房的古雅相映成趣。“洋书房”陈设精致,有从英国进口的皮沙发,西式桌椅,最为显眼的是奥国租界驻津领事赠送的一架华贵钢琴,为18世纪的珍品。多年后,李叔同从日本留学回津,又将钢琴改造了一番,成为津门一景,那是后话。

开课日,已是深秋。那天,东方旭日高升,文涛穿戴整齐,走进“洋书房”,只见兄长文熙已在面西的长书桌前严肃地正襟危坐。文涛按母亲的吩咐,上前给兄长鞠躬,曰:“给先生鞠躬!”

文熙和颜悦色:“免了,落座吧!”

文涛忙坐在面东向着兄长的长桌后的木椅上。母亲曾说过:“学问无大小,能者为尊。”兄长从父亲那里学了各类古代典籍,已是饱学之士了。文涛母亲叮嘱,“列士并学,能终善者为师”,务学不如务求师。他虽然尚不太懂其意,但他知道母亲的话一定要听。

文熙谨从父命,决定从责任、荣誉、孝悌方向启蒙文涛。每日两个小时,日课识字、写字及蒙学书籍。授《千字文》《玉历钞传》《返性篇》,由浅入深地讲下来。第二日,要弟弟背诵。聪颖的文涛,总是流畅地朗声背出。那个置于桌上用于惩戒的竹板,一次也没派上用场。这种填鸭式的教学,竟有如此好的效果,让老师很满意。文熙在晚饭时,总会让文涛给全家背诵大段诗文,听童稚的背诵声,大家会喜笑颜开,众声夸赞。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文涛常常提出问题。文熙以欧阳修《吉州学记》之“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自勉,尽力将问题解答清楚。

有时,文涛坐在书桌前,抬眼看到瘦脸严肃酷似父亲的兄长,心里总会有几分亲近,他听哥哥的话。

文涛七岁时,偶读《文选》朗朗成诵,文熙惊喜,全家异之。文熙深觉弟弟过于聪明,自己的学问只能给他开蒙。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面对七岁的文涛,他已力不从心,遂请先生辅导学习。他要做的是在“洋书房”询问所学情况,或出题考问,督促他上进。

文涛九岁时,文熙得知文涛乳母刘氏熟读《名贤集》,经常教文涛背诵“人贫志短,马瘦毛长”“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等启迪年幼的文涛。那刘氏,虽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但其父饱读诗书,科考得举人,对爱女钟爱有加,自幼授其《名贤集》。刘氏得父真传,将《名贤集》学得深透,且颇有己见,为乡里称“女状元”。刘氏授课是在四娘院里的小书房,每到早晨鸡鸣,伺候文涛吃过早饭,便在小书房讲《名贤集》,王氏也天天到课。文熙能“不耻相师”,也常来听课,有时请教疑难。学罢《名贤集》,九岁的文涛能背诵,能讲解和发挥,所得甚丰。

文熙所学多为《论》《孟》《学》《庸》,很少涉猎文学。文涛只能听乳母刘氏的意见,从大儒常云庄先生学《诗经》《千字诗》《唐诗三百首》。文涛很小就由母亲教诗歌,诗成了他最先相交的文学读物,一般情况下,他只能背却不知其意,那平仄和韵律很让他着迷。那沉浸浓郁,含英咀华的诗真正打开了他的文学之门。常云庄先生引用清代叶燮《原诗》的话“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及刘熙载《艺概·诗概》中的话“诗品出于人品”等语,告诉文涛他“志高则言洁、志大则辞宏、志远则旨永”的道理。

到文涛十岁,哥哥文熙又安排他学“四书”和《古文观止》。“四书”即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文熙懂得儒学的核心是“仁”。“仁”讲的是家庭的尊卑长幼,贵贱亲疏的有差别的爱,这个“爱”体现在四个字上,即孝、悌、忠、信。此乃封建秩序上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他看来,文涛必要懂得并做到“仁”。应维护他在李家的掌门地位。在表面上他会藏起这份私心,但内心深处,他的地位绝不容许挑战。为此,他曾有些心虚,有些自责。

王氏爱怜幼子,却从不溺爱。在教育上,王氏也毫不松懈,在日常生活上,也处处以儒家规范教育文涛。比如《论语》说“不撤姜食,不多食”,是她坚持让儿子遵守的,她每天在饭桌上总要摆一小碟生姜片,给儿子耳濡目染的影响。有时,文涛站坐没个形,她就厉声训斥“席不正不坐”。她更经常传授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用知礼、守孝、诚信、孝悌、慈善、忠厚、舍生取义、悲悯苍生等儒学礼仪和规范要求他。

3

除了读孔孟,知“仁”,他还涉猎道家学派的老庄。他尤其喜欢读《红楼梦》。别人读《红楼梦》多纠缠于宝黛的爱情故事,而文涛却从爱情悲剧中读出贾、王、史、薛四大富贵家族的兴衰,悟出人世间的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富必给贫,壮必给老”。十岁这年,他在诗中云:“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文熙读后,惊讶于弟弟的早熟,更惊讶于他如此年纪就参透人生的本质,产生超然物外的思想,为此他感到骇然。

母亲吟罢她的诗,更有一种不祥之感,小小年纪,便看破红尘,让她不安。她读《红楼梦》就不解,贾府给贾宝玉安排了一条功名富贵、光宗耀祖的锦绣之路,但贾宝玉偏偏厌恶、背弃了这条路,对富贵家庭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漠,甚至挑战。最后,遁入空门。这种不祥的预兆,让王氏深感恐惧。

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的经历,会随岁月的流逝而被淡忘或从意识层中消失,但却顽固地潜藏于潜意识中,对人生产生恒久的影响。李叔同1918年抛妻弃子,告别红颜知己,到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僧,并不是谜案,而是宿命,也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文涛十三岁,即光绪十八年(1892),始学训诂之学,读《说文解字》。《说文解字》是文字学和文献语言学的基础,在中国语言学史上有重要地位,是东汉许慎所撰。它是研读古代文化经典的一把钥匙,掌握它,便可在文字的海洋里徜徉。文涛学得刻苦认真,一生受益。

他还兼学篆书和隶书。他的书法和篆刻已有大家气象,名动津门,被视为神童,求字求篆刻者络绎不绝。

文熙见状很高兴,这毕竟是桐达李家的荣耀,作为兄长和师长的他,与有荣焉。

光绪二十年(1894)文涛十五岁,已经长成瘦高的白面书生模样,走起路来快而轻盈。或许是太过用心读书、习字的原因,他与外界联系不多,除偶尔到大佛寺去拜访一下须发皆白年事已高的净圆方丈,与方丈谈谈书法,说说汉隶、魏碑、二王或听听他讲经,或对弈,文涛与街坊的小友很少来往,没有谈天说地的机会,心里很是孤独寂寞。

这一年,在父亲的好友李鸿章的安排下,文涛到京师游历了一遭。领略了古燕京的帝都风物,拜访了父亲曾任主事的吏部衙门。尤其让其兄感到得意的是筱楼之子,受到荣禄中堂和王文韶揄扬。瓜尔佳荣禄是晚清政坛的重要人物,任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在戊戌变法等政治事件中扮演复杂角色。有这等人揄扬,桐达李家名震京津。在文涛看来,荣禄、王文韶揄扬,只是看在曾同朝为官的父亲的面子上,做做样子而已。但却从此让他尝到了诸巨公络绎不绝求字之苦。

回津后,文熙兴高采烈地在“虎座”门楼前迎迓弟弟,并特吩咐厨房设宴为文涛洗尘。席间三位母亲也都喜笑颜开,夸文涛有出息,其母王氏,很敏感地注意到,在她们的笑容里,隐含着不屑。在桐达李家,庶出子女的地位是很卑微的,她感到悲凉。

时光流逝,转眼间文涛就十七岁了。那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

他师从赵幼梅学诗词,又师从唐静岩习篆刻和刻石,同时请教徐耀廷。后,他“刻成的线条流利自然,有如闲云出岫,别树一帜”(《书法》1979年第六期),其宗秦汉,兼收浙、皖,并继承了明末清初流派及徐三庚的字法刀法。但起步于唐静岩之教。

春,他对天津减各书院奖赏银为洋务书院之议不满,曰:“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以制胜也。”

夏日,文涛以二十四页之素册,请唐静岩师书写钟鼎、篆隶、八分书,以作拓本。唐静岩按其请,写毕送他,他视为楷模。后将其册付印,名曰《唐静岩司马真迹》,署名当湖李成溪,唐静岩为此作了后记。成为谱主集印之先河。

不学不成,不问不知。他懂得博观而约取,厚积薄发之道,在师从唐静岩学篆刻之时,他还向自家商号的账房先生徐耀廷求教,徐精通篆刻之术。他通常是以书信形式向徐耀廷讨教,书信之多,仅一年就写了十七封《致徐耀廷信》,足见其求教之切。

4

俗语说“智者不愁,多为少忧”。文涛五岁开蒙至十七岁,十二年,他如一眼山泉,奔涌而下,渐渐汇成一条溅着浪花的溪流,它清澈又充满灵性。从一个瘦娃长成高大挺拔的后生,散发着勃勃的青春气息。十二年寒窗苦读,他智慧的头脑里,积攒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金石书画、佛道戏曲等丰富博杂的学问。

他的学识是融会贯通的,学习那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使他的心智如同重新锻造、窑烧,化为自己的血肉,成为自己的学识。

又比如他的书法,“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孙过庭《书谱》), “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张怀瓘《书议》)。他曾学前人诸名家书法,又以张猛龙为主。但“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晁补之《鸡肋集》)。文涛在十七岁时书法已见个性,丝毫没了各大家的痕迹,自成无锋、古拙、藏神、蕴骨、点线结合的独特艺术风格。

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六岁的文涛走进过去专门供奉文曲星的庙宇文昌宫。此时文昌宫由道光年间天津文化名人梅成栋(梅贻琦先祖)重建,改为“辅仁书院”。

一位先生见走进门的翩翩少年正是人称“李双行”的桐达李家的李文涛。

李文涛此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辅仁书院,学习八股文(亦称制义)。该书院与当时的官学并无多大区别,以考课为主,并无坐堂听课,每月初二、十六两日考课两次,一次为官课,一次为师课,分别由官方和掌教出题、阅卷和考评等级,为督促学业,让贫寒者有机会求学,书院发给优者银钱奖赏。李文涛已经熟读经史诗文,再加天赋异禀,每次考课作文,他都文思泉涌,笔墨恣肆,因所发试卷尺幅有限,便在一格中书写两行,比别人的作文内容丰富,行文流畅,字迹又好,故得“双行李文涛”的美名。几乎每次考试,文涛皆得奖银。岁月荏苒,书院更名为文昌宫小学。李文涛对辅仁书院印象深刻,后为该校谱写了校歌:

文昌在天,文明之光。地灵人杰,效师长;初学根本,实切强;精神腾跃,成文章。君不见,七十二沽水源远流长。

十六岁的文涛,这一年还继续向他称为五哥,也是李家账房先生的徐耀廷学习篆刻和各体书法,准备兼学算术及洋文,有他当时写给徐耀廷的十七封信为证。他在端午节前写的第五封信中说:

今有信将各院奖赏银皆减七成,归于洋务书院。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以制胜也。昨朱莲溪兄来舍,言有切时事,作诗一首云:

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糟。

此四句诗可发一笑。弟拟过五月节以后,邀张墨林兄内侄杨兄教弟念算术,学洋文。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李文涛年纪轻轻却懂得顺应形势,既要精读四书五经等传统国学,又要在西风东渐中吸取新知和新文明,与朱莲溪之短见殊为不同。

次年,十七岁的文涛随唐静岩习遍各书体。他的书法、篆刻受唐静岩影响甚大。唐静岩,原籍浙江,久居天津,书界名气颇大。文涛以篆书题签《唐静岩司马真迹》。

唐静岩特为此册作跋语:

李子叔同,好古主也。尤偏爱拙书,因出素册念四帖,属书钟鼎篆隶八分等,以作规模。情意殷殷,坚不容辞。余年来老病频增,精神渐减,加以酬应无暇,以致笔墨久荒,重以台命,遂偷闲为临一二帖,积日既久,始获蒇事。涂鸦之诮,不免贻笑方家耳。

文涛二十岁时,到上海即刊印此册,以纪念恩师。

十七岁时文涛亦学诗词歌赋,主要师从津门名士光绪年拔贡赵幼梅,此师学识渊博,诗文俱精,著《藏斋诗话》《藏斋随笔》等。师从赵拔贡,这里还有些渊源。早年其在天津鼓楼东“世进七第”姚家教书,即文涛二嫂姚氏之家。文涛与二嫂关系亲密,常到姚家走动,便与赵幼梅相识,文涛慕其学识深厚,在文熙和二嫂支持下,就在姚家学馆师从赵先生,主要学辞赋八股和古典诗词。文涛深得唐诗宋词的精髓,诗文大进。

1901年,文涛回津探亲,特拜访众恩师,其中便有赵幼梅。回沪后,他将北上探亲见闻,以日记体写成《辛丑北征泪墨》,以记洋人在华罪行,抒悲愤忧国忧民之情。出版后,寄给赵先生,赵为之题词曰:“与子期年长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怡。”

5

文涛由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儿,已经长成一个玉树临风、满腹经纶的成熟的男人了。有时与哥哥文熙一同出门,粮店后街的街坊看到两个一般高矮,同样消瘦的兄弟,就会想起他们的父亲李筱楼,他们的长相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让他们称奇的是,他们爷儿仨的举止风度也相似。桐达李家并未因李进士去世而衰落。

当然,在那个讲究伦理尊卑的年代,小妾王氏所生的文涛,远不如已执掌李家大权的文熙尊贵。文涛从小就听到街坊称他是小妾生的孩子,他们眼里的鄙视给文涛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深深的伤害,他曾到大佛寺向净圆大师倾诉自己的委屈。老僧劝曰:“小惑易方,大惑易性,由他们去说。”

从此,听到歹话,看到冷眼,他都一笑而过。

他从心里感谢哥哥文熙,与之相处经年,他从哥哥的眼神里只看到爱护和温存。《孟子·万章上》有“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哥哥做到了。他从心里庆幸和感激。

他的母亲王氏也深有感触。当初她嫁到李家,生文涛时,二房张氏之子文熙尚小,十七岁的文熙执掌李家时王氏也只有二十五岁。在李家,丫鬟、仆人轻视这个小妾,但文熙一直以母视之,从不轻慢,有关文涛之事,多与王氏商议,从不独断。当然,在世俗社会里,他们母子的尴尬处境也少不了经历一些难以言说的苦楚。

桐达李家这条大船,在文熙这位少掌门的掌舵下,依然平稳和谐地前行,四房老老少少,二十多位仆人、老妈子、当差的日常开销,还有李家遍及天津乃至扩展到全国各地的盐业及钱庄等商号的生意,都落在文熙的肩上,临危受命的文熙谨遵父嘱,牺牲了个人的仕宦之路,已是秀才的他放弃科举,以家族为重独撑家业,既要关照弟弟的读书进取,又要帮弟弟成家立业,可以说是桐达李家的顶梁柱。

文熙艰难地支撑李家这条大船,在风雨中前行,李家的家业才没有因李筱楼的故去而衰败,为李文涛后来的发展提供物质条件,使他成为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奇才,佛教史上,光芒四射的弘一大师,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

光绪二十三年(1897)文涛十八岁。

一日,文涛推开李家大院的西侧小门,走进属于他们母子的西院,刚进书房,小丫鬟翠儿过来,说夫人有请。

到母亲房中,请了安,便垂手立于坐在太师椅上的王氏面前。还不足四十岁的王氏见瘦高的儿子一身长衫,便笑着说:“涛儿,我刚才与翠儿到大佛寺去进香,路上遇到对门的林嫂,她说你已长成大小伙子了,若我们娘儿俩走在路上,人们会以为是姐弟呢!”

文涛也笑:“林大妈是夸娘年轻,说儿‘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呗。”

母亲说:“娘是想借林嫂的话,说你已是成年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得为我儿寻个媳妇了。”

文涛忙说:“古诗说‘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 ‘远而有光者,饰也,近而逾明者,学’。孩儿趁年轻还是再多读些书吧。”

母亲一脸严肃:“孩子,娘一直在想,如果你成了亲,宅门里,是不是会对我们母子俩好些?”

文涛从母亲的话里听出她内心积郁的伤感和苦楚,一个小妾受到的鄙视和屈辱,也一直噬咬着文涛那颗年轻而又自尊的心。

母子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交汇,百感交集。

文涛对母亲说:“孩儿听娘的。”

王氏有些沉重:“娘不想逼你。”

文涛有些羞涩:“不,我愿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娘给儿子招来哪家的窈窕淑女呀?一来与孩儿共剪西窗烛,二来可给娘做伴,不让娘寂寞冷落。”

王氏莞尔一笑,她知道,儿子早与天津伶人们来往密切,他经常去剧场听戏捧场。他已是成年男人,与俊俏女人来往也是寻常事,只是她未点破这层窗户纸,避免儿子窘迫,便一语双关地说:“涛儿,其实早就想要个红袖添香的佳人儿了吧?”这就把母子很严肃的谈话变得欢愉而温馨。

王氏问:“娘一直在为儿选媳妇。你可见过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女儿?”

文涛:“孩儿没太留意,只要娘中意,人家也中意,娘做主便是。《长生殿》不是有‘意中人,人中意,则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的唱词吗?”

王氏:“你还是见见俞姑娘吧,秦观的《鹊桥仙》说得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知道,涛儿在外是很有血性的,但在自己面前总是百依百顺,她懂得他的孝心。在婚姻大事上,她希望由他做主。她与李筱楼的婚姻不能算不幸,但一个少女与年过花甲的老人的婚姻毕竟让她年轻守寡,凄凉度过后半生。她希望涛儿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接着说:“娘读《古今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有句话说得好:‘做买卖不着(不如意),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还是涛儿自己选媳妇吧!”

文涛:“相信娘会选个咱娘儿俩都喜欢的姑娘。”

王氏与文熙商量之后,定下这门亲事,文熙还给弟弟拿出三十万巨款为结婚礼金(三十万银圆,在当时可建一座颇具规模的中学)。为亲友们所称道。

这一年的岁尾,纷纷瑞雪飘落之际,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长文涛两岁的闺女俞容儿被八抬大轿在鼓乐声中抬到李家大门前,兄长文熙、母亲及众人早就盛装候在那里,看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被身着红袍桂冠的新郎扶下花轿,众人看到俞家闺女白皙端庄。

粮店后街桐达李家的这场婚礼,引起不小的轰动,亲朋好友纷纷带着各种礼品参加了婚宴。为文涛的婚事,其兄文熙,不惜钱财,将婚礼办得隆重盛大,酒席间,文熙以李家掌门的身份接待来宾,礼数极为周到,让人看到兄弟间“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的和睦亲密景象。

回到西院,夫妻到王氏房里,再拜高堂,品容温雅的儿媳让王氏颇为满意。她看到儿子面带微笑,却未见惊喜。从他的眼神里她没看到儿子将婚事看得多么重要。她知道只要娘高兴,儿子就心满意足了。

进洞房时,文涛没有太多激情,却不失礼节。

与俞容儿一起到李家的还有一位从俞氏娘家带来的陪房廖姑娘,廖姑娘一直跟着他们,直到文涛携母与俞氏到上海时才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