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兄弟
这最后一趟的沪杭线火车，裴庆买的还是二等车座，和老王头一起上车后，老王头便在上铺的硬板床上睡了。
昨夜在津浦线上老王头替裴庆守了大半的夜，此时到了今日下午，气温上升，犯了困，在上铺睡得死沉。
二等车厢一个包间四人，同包间里，还有两名年岁不大，穿着学生装的知识青年在看书，裴庆一个人无聊，也打着瞌睡，不知晃晃悠悠过去了几个钟头，迷瞪中忽然听得包间门被呼啦拉开。
裴庆仅有的一点困意霎时全消，盯向包间门，只见一个男人从拉开的包间门探进头来，说着，
“打搅诸位了，我的包裹叫小绺给偷了，我瞅一眼，诸位见谅……”
说着，视线把包间内扫了一圈，视线并没有在裴庆的脸上刻意停留，而且看完后又不好意思的道了声，
“打扰了。”
然后就关上门，出了包间。
火车上丢包找包，本是很寻常的举动，裴庆同包间的两个知识青年便照旧仍看他们的书。
裴庆却眼睛眨了眨，抬头看了一眼上铺睡着的老王头，将身上挂的印章之类的小物件全收了起来，然后对着对座的两个知识青年道，
“不好意思，要是我上铺这个老头醒了，劳您二位同他讲一下，我去餐车吃饭去了。”
“行。”两个知识青年答应的很痛快。
裴庆拉开包间门，左右张望了一下，发觉刚才说要找包的男人，在裴庆的包间没有找到包裹后，根本没有在裴庆相邻的包间继续找，而是朝着车尾方向走了过去，身影都快消失在风挡间了。
裴庆一刮上槽牙，反手将包间门关上……
…………
货运车厢内。
“三个车役班头一个都不能动，但至少，该弄死那个瘸子的，也不劳大哥费力，等二哥确定了那瘸子的位置，就会回来叫我，我和二哥两人过去，把那瘸子弄死就行了。”
老三这句话说完后，就一梗脖子，大有任杜文田打骂的意思。
杜文田听完老三的话后一言不发，那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老三不放。
气氛一时寂静，老三一开始还算光棍，可被杜文田盯得越久，额头上汗珠就越多，多到最后老三的脸上快被汗水糊满了……
才终于等来货运车厢的门被推开，来者正是被老三指使出去找人的老二，他一进来，关了门，察觉到车厢里的氛围不对，立马就把“已经找到瘸子了”这句话咽了回去，转而问老三道，
“你还没说服大哥？”
老三不理他，硬着头皮对着杜文田再度开口，
“大、大哥……”
杜文田盯着他。
老三咽了口唾沫，头一低，再不敢与杜文田对视，更是老老实实改口，“督队……”
杜文田终于叹了口气，制止了老三接下去的言语，
“别叫我督队，改制后我就不是督队了。”
“连……”
“连长？我也不是连长了，哪有连长手底下一个兵都没有……”
说着，杜文田环视了一圈货运车厢内自己的弟兄。
除了取买餐点未回的老五，他的弟兄们，全都在这了。
杜文田张开一只手掌，五根指头在几人面前晃了晃，
“如果是在七年前，你们中的哪个能想到整一百五十人的特科连，在固安一场仗打下来，就只剩这个数的残兵败将！？说打完仗就回去娶妻的大结实死了；说打完仗就申请归田的狗蛋子也死了；为了给儿子攒钱上洋学堂，想着能战死领抚恤的老拐也死了。
除了我们几人之外，全连上上下下一百五十号人，无论想死不想死的都死了个干干净净！本来我这个连长也该死的。如果当年不是老二喂了我口干饽饽，老三背着我跑过两多公里的战壕，其他兄弟又没日没夜的照顾我，我贺长生也早死在了固安。
所以，当年我伤愈下地后，就拉着你们几个发誓，我等之间再无军职尊卑，只有兄弟齿序，这七年来，我贺长生没一日，不是把你们当做亲兄弟的。也没一日，不在盼望着我们几人能够挣得富贵双全，离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安作富家翁。
可谈何容易？说句不害臊的，纵使我们几人俱是枪林弹雨中闯出来的百战精锐，可一朝兵败，连巡阅使大人都通电下野，我们这些底下的残兵败将如何还能重归军伍？不过是路边野犬般江湖沦落而已，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
抢过洋行，那什么正广和、老广和，包头巾的鬼佬保镖我们都杀了十来个；劫过火车，两趟！；绑过肉票，煜源纱厂总经理的女儿，南洋兄弟实业公司总董的老爹……”
化名“杜文田”，本名“贺长生”的男人，一件件案子算着，一条条人命数着，哪里还有半分古董商人的温煦，浑身都是积年悍匪的凶冽。
他叹了口气，
“可饶是如此，我等刀口舔血舔得舌头都快断了，也就只置起了几块贫田，购得几间破屋而已，何谈富贵双全，安作富家翁？而这次……”
说着，贺长生看向身旁自己的货物，那十几个长条木箱，他目光一凝，
“赚得的运资，前所未有的足，只要做完这一票，我们兄弟几人，归乡伺田也罢，儿女绕膝也罢，去租界作寓公也罢，无一不可！我多年宿愿，达成在即！所以我不愿节外生枝，更不想见到你们横生枝节。”
贺长生三个在场的弟兄，听罢，个个低头不语，尤其是老三面色羞愧。
可接下来，贺长生话头一转，
“可我没想到，这一路南下，你们心中竟忿忿至此，以至于都要妨害到我等兄弟情谊。”
老三这时连忙道，“大哥言重了，不过是去解决一个瘸子而已……”
“你们都已经不愿同我这个大哥先商量定，而是打算先斩后奏了。”
“大哥……”
“毋需多言。假使过分谨慎会离间我等，那么我宁可节外生枝。”贺长生手摆了摆，声音沉静，“我同你们一起动手，一同解决那个瘸子，给你们出出气，人手多了，做事也快点。”
“大哥，你……”
“我只是不愿节外生枝，但既然下定主意，……不过区区一个瘸脚武师罢了。”
贺长生边说着，边从腰间拔出一把俗称大眼撸子的手枪，左手拉下套筒，“唰”的一声，澄黄子弹上膛！
大眼撸子粗大的枪口在昏暗的车厢里，泛出幽冷的光。
所谓“大眼撸子”，大眼指的是大口径，撸子即为半自动手枪，合起来就是大口径半自动手枪的意思。
而在后世，人们普遍更熟悉这把枪的官名，M1911。
与常见的的马牌撸子、自来得、比造白郞林等手枪7.63毫米到9毫米的口径相比，大眼撸子不仅以11.43毫米的巨大口径傲视群雄，使得一般枪手根本无法驾驭。
而且又因加工精度要求高，无法仿制，只能从花旗进口，以至价格昂贵，所以各地军阀，向例只配发给中高等军官或军中精锐使用……
而紧跟着贺长生子弹上膛的声音，另外三人一言不发的也从怀中取出手枪，各自上膛，从车板缝隙射进来的阳光一晃而过，这些人手上赫然全都是大眼撸子。
加之贺长生之前的言论，这车厢里几人的身份就已经呼之欲出了，军伍精锐一朝兵败，沦落江湖嗜血悍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