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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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曾是让–马克的老朋友,他们在中学时代就认识了;他们总是观点相同,什么事情上都谈得拢,一直都保持接触,直到几年前的一天。让–马克突然不再喜欢他,而且做得非常绝,再也不见他了。有一天,他听说F病重住进布鲁塞尔的一家医院,他一点也不想去探望他,但尚塔尔坚持让他去一趟。

看到他以前的朋友使他很不舒服:他的脑海中一直记着他中学时的形象,一个脆弱的男孩,穿着总是很讲究,天生显得很细腻;在他面前,让–马克总觉得自己像头犀牛。以前曾使F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的清秀的女性化的线条,现在让他反而显得更老了。他的脸看起来很滑稽,小极了,缩成一团,满是皱纹,就像是四千年前死去的一位埃及公主成了木乃伊后的脸。让–马克看着他的两只手臂,有一只固定着,在打点滴,一根针插在静脉里,另一只做着大大的手势帮助他说话。一直以来,他看着F大做手势的时候,总觉得他的手臂跟身体相比,显得更是细小,就像是木偶的手臂。这种感觉那天尤为强烈,因为这些天真的手势跟谈话的严肃内容极为不符:F跟他讲,他前几日一直昏迷不醒,到最后医生才将他抢救过来:“你知道那些从死亡边缘过来的人是怎么讲的。托尔斯泰在一个短篇小说中还专门讲过。就是看到一个隧道,尽头有光,代表上天世界那摄人心目的美。但我可以发誓告诉你,没有什么光。而且,最糟糕的是,连失去知觉都做不到。你能知道一切,听到一切。只是那些医生,他们不知道,还在你面前什么都说,甚至说些你不该知道的事,说你完蛋了。说你的大脑已无可挽救。”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不是说我的神智当时完全是清醒的。我对一切都有知觉,但一切都又有些变形,就像是在梦中一样。时不时地,梦又变成了噩梦。只是在生活中,一场噩梦做一阵子也就很快结束,你一开始喊,就会从噩梦中醒过来,可我喊不出来。这是最最可怕的:喊不出来。身在噩梦,又无法呼喊。”

他又沉默下来。接着又说:“我从未害怕过死亡。现在我怕了。我老是在想,死去之后,人还是活着的。我在想,所谓死亡就是做一场无尽的噩梦。算了,不说了,不说了。说点别的吧。”

让–马克到医院之前,觉得他俩谁也不可能不提他们友情的破裂,他必须违心说几句重归于好的套话。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关于死亡的念头使得别的话题毫无意义。F虽然想说些别的,但还是接着讲他的身体如何受罪。他的话使让–马克心情变得很糟,但没有在他心中唤起任何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