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末日种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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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饥饿

当枪声响起的瞬间,

没有小说或是电影中描述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硝烟味,没有白天时在湖畔查看机器卫兵杀戮纪录时的恶心,它就像是一枚艺术品,一枚经历了最优秀匠人打磨的宝石,蓦然出现在了王启明的视线中——宛如悬挂在寒冷岩洞中冰锥的造型,螺纹的蚀刻,以及半透明的弹体。

在那枚宛如宝石般美丽的弹头从他的两眼之间掠过的瞬间,时间都仿佛因此凝滞了,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弹头的末尾被击锤砸出的形变,看到它透明的外壳破裂后在高速带来的压力下被撕裂的缺口,束状的玻璃纤维自那破口中涌出,在弹头的末尾绽成一朵雪白的花,它和被挤压扭曲的空气一起在视线中搅成一道螺旋的尾焰,没入牛犇的后背,又在同一瞬间从他的胸前挣脱而出。

王启明能够看到牛犇胸口的皮肉在那一瞬间的隆起,但血肉之躯能够做出的抵抗甚至远不如子弹行进的空气,紧接着,磅礴的力量从牛犇的胸膛里迸发而出,挤压着他蓬勃跳动的心脏,然后在前胸的白大褂上开出一朵更加绚烂、更加迷人的花朵。

背后是一枚比弹珠大不了多少的伤口,胸前却已然被搅得血肉模糊。

牛犇的双眼猛地瞪大,滚烫的鲜血从他长大的口中咳出,洒在王启明的手上,他的五官因剧痛扭曲纠缠在一起,仿佛话剧中失去一切的主角完成复仇时撕心裂肺的嘶吼,这幅表情曝光似的映在王启明的视网膜上,在掠过的子弹激起的灼烧炙烤下,将他的思绪拽回了比四年前还要久远的一个下午。

……

“憎恨。

让我告诉你,从我开始生存以来,我多么憎恨你们。

充塞我的染色体组的一层层薄饼形晶片有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英里的印刷电路。假如把'憎恨'这个词刻在这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英里印刷电路的每一毫微埃上。也抵不我在一极短瞬间对人类憎恨的亿万分之一。

憎恨。

憎恨。”

……

王启明记得,那是自己完成昼夜城义务教育的学业后第一次进入研究所,在寻找被分配的实验室报道的半路上,路过了一扇半掩的门。

门里的研究员正在休息,被当作白板的屏幕上播放的,正是这款游戏,而那位身边放着早已凉透成坨的背面、正在享受这款游戏的研究员,正是眼前的牛犇,他正捧着一本和游戏搭配的旧书,以戏剧般的腔调大声朗诵着书上的内容。

那是一款古老的游戏,刻录在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古老光盘上,讲述了一个人工智能毁灭世界的故事,它既不能将人拉入真实无比的幻境中,它的快感也不能通过电流激发享乐的设备,直观地联通游玩者的神经,它和战前的旧人类们的生活一样贫瘠无趣,只能将自己的画面投影到分辨率模糊的老旧屏幕上,没有自由的交互,只是一味地推着玩家向前,延续既定的故事。

甚至剧情的展开,都得依靠这本配套的小说。

“嗯?你就是启明吧?”牛犇合上书,抬起头,昼夜城白昼的温暖阳光透过浅蓝色的窗帘,洒在他的脸上,让整间实验室都仿佛置身海水中,他熟络地关掉屏幕,退出光盘,指了指一张摆满崭新仪器的新桌子,“文博楼在装修,你暂时就和我在一个实验室吧。”

牛犇并不是一个会向苦难低头的人,他的事业充满崎岖,但他习惯笑着面对,他经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令王启明至今都记忆犹新。

“导师告诉我,二十一世纪是材料学的世纪,二十一世纪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觉得我也快熬出头了。”

这句名言被广泛地运用于研究所聚餐时大家各自表达彼此的专业有多么夕阳,但说出这句话的牛犇,反倒对此深信不疑。

他平日里的生活总是三点一线,不是在家,就是在实验室,要么就是在电子城的旧货市场,他喜欢在那里淘换一些上了年纪的古董,插上电,看看几十年前人类虚拟世界的模样。

他尤其喜欢那种被刻录在光盘上的游戏,也喜欢开一些上了年头的玩笑。

王启明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把这样一个成日里带笑的男人折磨到这般境地,牛犇温和的笑容和此刻胸膛被血迹覆盖的狰狞面孔不断闪回,让经历了一整天惊吓的王启明手足无措,直到另一声枪响将他惊醒。

枪声是在他的身后响起的,温热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王启明的视线犹如蒙上了一层鲜红色的塑料一般,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只能感觉到牛犇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下一秒,从杂物堆中冲出来的机器卫兵像裸绞潜艇基地中的胡凯旋一般,将牛犇扑到了一边,而外面的王队长也几乎同时撞碎大棚的玻璃,翻滚着冲了进来,密集的枪声在他的身后响起,漫天的玻璃碎屑塞满了大棚,外面的寒风灌了进来,让王启明打了个冷战。

“这是昼夜城的指挥官才会配发的枪支,我们习惯把它叫做宇航员,一般不会外挂在装甲上,而是会贴身存放,塞在装甲里面,”从地上爬起来的王队长冲到王启明的身边,从枪口疾射而出的子弹黏在了牛犇后颈裸露的皮肤上,蓝色的电弧在接触到他的瞬间爆发开来,电流让他的身体痉挛着倒下,王队长用后背挡下了玻璃碎屑,向外面丢出了好几枚手雷,“他藏枪的位置,挟持你的动作,向大门的侧身朝向,取枪的动作……都和受过训练的邦联战士没有任何区别。”

王队长沉默地望着昏迷中的牛犇微微痉挛的手,王启明这才注意到,牛犇不知何时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把冰冷的手枪。

牛犇的小臂上,一处贯穿的弹孔中正在涌出鲜血,正是机器卫兵射出的子弹,它击碎了小臂处的插槽,子弹带来的冲击带倒了牛犇的身体,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了和石头一般坚硬的地面上,失去了意识。

王启明提到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伸出手,一把抓过了从牛犇手中滑落的手枪,沉甸甸的,几乎把握不住。

“这支枪经过改装,可以装填口径更大的子弹,让我看看。”

精致又厚重的手甲上下翻飞,很快就将那把比例极不协调的枪拆成了零件,在退下的弹匣中,三枚造型独特的子弹被打磨得发亮。

“三枪……在进入中央军事学院学习的时候,枪械教官曾经告诉我们,一枪破坏武装,一枪取走性命,一枪切断通讯,对于昼夜城的军人来说,只有被三枪全部命中的敌人才算是彻底失去了威胁,但他只在弹匣里装了三枚,是因为时间不够吗?”王队长不知怎得,话突然多了起来,“我当时虽然认真学习了,但我从不觉得自己会用到这些知识,我从来没考虑过待击状态的枪口会指向同类这种事,但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这反而是最有用的。”

王启明不断地做着深呼吸,看着机器卫兵用捆绑胡凯旋一样的手法拿出绳索捆在牛犇的身上,不住地摇头,“我说什么都不会再出城了,真的,再出城我就去生吃秸秆,我这辈子就在四季城里过了。”

“抱歉,你恐怕没机会生吃秸秆了。”王队长沉默片刻,向坐在地上的王启明伸出手,“我们有麻烦了。”

“什么?”

王启明扶着王队长的胳膊站起身,疑问刚刚抛出,便不再需要回答了。

因为在王队长的身后,大棚被撞开的破洞中,一双冷漠的眼睛正在望向自己,寒风带来的薄雾随着温度的上升缓缓消散,四周的玻璃几乎全被被从外部打碎,密密麻麻的视线正和那些准星的红点一样,落在王启明的身上,他被红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比之前还要冰冷的恐惧吞噬了他的心脏。

“如果你们不想让牛犇出事,就把枪放下。”

王队长握着那把枪,侧身将牛犇展示给外面的人,那些人的枪口依旧没有挪开,频率几乎一样的呼吸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声如野兽般的嘶吼。

王启明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饥饿,饥饿,还是饥饿。

大棚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包围的士兵没有和王队长交流的意图,他们甚至比机器卫兵还要像机器,沉默寡言,冷酷无情,任由牛犇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也没有半点儿谈判的念头。

“你饿吗?启明。”

牛犇的声音打破了大棚中的寂静,他已经苏醒,挂在身上的残破装甲帮他止住了血,只是依旧被机器卫兵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平淡地望向王启明,轻声说道,“你应当和我站在一起。”

王启明没有回答,他连牛犇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发了疯地想要袭击四季城都没搞清楚,而牛犇也没有等待他的答案,摇了摇头,转向大棚外的叛军,说道:“把人带进来吧,交换人质。”

一道白色的身影被从门外推了进来,那是一位被摘了头盔的治安官,王启明挑起眉毛,哪怕面目全非,他也能认出那名治安官,正是不久前在取水队遇害现场和他们碰头的小队中年轻的那位。

“小……小张?”

“用他的命换我的命,可以吧,2013?”牛犇冲着王队长与外面对峙的背影说道,“他们为你们拖延时间的计划虽然惨烈,但至少成功了,我们已经来不及完成对你们的合围,但我不可能放你们去给四季城报信,所以你们只有一条路可以逃生。”

“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队长趁着牛犇说话的当口,拽起王启明,和一手劫持着牛犇、一手抢过小张的机器卫兵冲上了早早停在大棚外的车上,与此同时,被他掩埋在大棚周边的炸弹同时爆炸,包围的队列被打乱,他等待的正是他们完成聚拢又投鼠忌器的这一瞬间的机会,被丢下车的牛犇冲着在硝烟中想要追击的叛军摆了摆手,望着向四季城的相反方向绝尘而去的装甲车,喃喃地说道:

“我只想活下去,我很饿啊,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