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当涂渡
延康三十六年孟冬,当涂渡,渡口客栈。
客栈大门推开,室内顿时一静。便见几个劲装汉子口中骂骂咧咧,龙行虎步闯将进来。
“店家,熏肉切上三斤,绍兴老酒来上两壶。入娘的,才入冬就飘这般大雪,真真是冻煞人。”
当先之人骂骂咧咧说完,方才发现客栈内中情形不对。左边一席,三人年岁相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年岁,太阳穴鼓鼓着,桌案上放着雁翎刀,一看便是同门练家子;
正前方一席,一庞大和尚好似弥勒佛,脸上笑眯眯,面前堆着大块酱肉,身旁立着一根熟铜棍;
右边一席,一妙龄女子独守一桌,不见兵刃,偏身上挂着两个百宝囊。明明面目娇好,偏生左半边脸暗青胎记遮面,目光转动,煞气逼人;
斜前方一席,一道人背负箱笼,看年岁好似耄耋之龄,身侧坐着个十来岁的童子。明明群狼环伺,偏生这老道熟视无睹。
当先汉子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止住身后弟兄身形。有汉子扫了一圈,凑将过去低声道:“大哥,情形不对。”
‘大哥’低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弟兄等多加小心。”
‘大哥’深吸一口气,瞥见小二上酒,嚷道:“小二,且捡着拿手吃食端将上来,套院来上一间,门外马匹尽心照料,少不得你的好处。”
那伙计点头哈腰,不迭应承下来。
五个汉子捡着一张桌子落座,神情警惕,手不离兵刃。
方才落座,便有汉子低声道:“大哥,那女子怕是八臂观音杨玉香!”
‘大哥’低声道:“莫要多事,我等只消保得明镖便好,若事不可违,弃镖自保。”
其余四名汉子纷纷应下,待小二将吃食端将上来,五人吃吃喝喝,暗自警惕,却再不言语。
客栈大门再开,吹进无数风雪,待闭合,众人便见一落魄书生掸着周身风雪轻佻迈步进来。
“诶呀,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咦?不想竟有这般多朋友在此,小生有礼了。”
‘大哥’面颊抽动,低声一字一顿道:“圣手贡士冯春!此人暗器歹毒,沾之一刻之内必死无疑,诸弟兄小心戒备,只怕今夜此地有大事。”
那圣手贡士冯春四下拱手,见无人应承也不尴尬,面上笑容不减,径直寻了那八臂观音杨玉香的所在,大咧咧落座,这才拱手道:“这位娘子请了,小生出来匆忙,不曾带银钱,不知可否请娘子分些吃食?”
那杨玉香只冷笑一声,道:“不怕死便用,这非亲非故的,奴家也不好劝说该死的鬼。”
冯春正色道:“这位娘子此言差矣,子不语怪力乱神……”
话未说完,便见杨玉香一抖手,酒盅中的残酒便泼将过来。冯春略略歪头,长袖一卷,随即手拍桌案,一酒盅翻飞而起,倒是将那卷落的酒水一滴不剩的盛放其中。
“诶呀呀,娘子怎地如此客套?既然如此,小生便却之不恭了。”
杨玉香只笑吟吟不言语。
又过半刻,风雪再入,一昂藏巨汗闯入其中。那巨汗身长近七尺,双臂遒劲有礼,背负一双板斧,大步流星进来,每次落足便引得客栈地板震颤不已。
那巨汗叫了吃食,大咧咧居中而坐,随即瞥见那耄耋道人,瓮声瓮气开口道:“兀那老道,前儿见你说古,且说一段听听。若说的好听,洒家不吝银钱。”
说罢,一枚散碎银两丢将过去。半空之中被那童子抓下,塞进嘴中咬出一排牙印,当即喜道:“师父,住店银子有了。”
那耄耋道人稽首一礼:“多谢善信厚赠,那老道今日便说一说龙虎山张天师如何?”
圣手贡士扭头道:“不可不可,说张天师,必说此番入京……事涉今上,我等怎可妄议君上?”
那八臂观音偏要与其作对,嬉笑道:“有甚地不能说?今春圣体不安,缀朝月余,皇后亲下懿旨召龙虎山张天师入京。
要说这张天师果然好本事,只一枚龙虎丹,便让今上完好如初。”
巨汗一拍桌案:“莫要聒噪!兀那老道,此事不好听,且换上一个!”
耄耋道人道:“善信既不爱听,那老道便说个九脉雁阵不敌武痴一人如何?”
巨汗嗤笑一声,说道:“这又有何好说?武痴武振川自下了武当山,两年间纵横万里,从无敌手。张家堡当代家主号张无敌,一支铁枪于江湖上罕有敌手,却与那武振川斗不过十招便被其挑了铁枪。
龙虎堂好大名头,向以江湖魁首自居,却被那武振川挑上门去,生生摘了额匾。九脉雁阵,不过一帮杂鱼捧那龙虎堂臭脚,洒家羞于与之为伍。”
武振川这二年名震江湖,等闲江湖高手,少有能于其哨棒下走过十招者。便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待武振川换了矛头,也悉数败北。
有人道:“武振川不愧武痴之名,甫一入江湖便无人可敌,此人怕是最少也有大家修为。”
巨汗却驳斥道:“大家?张铁鹰便是大家。那又如何?还不是十招败北?依洒家之意,武痴只怕已是宗师修为。”
江湖自有一套修为划分,分作宗师、大家、名家、正源、旁流、散流,却与佛道皆不同。
圣手贡士大摇其头:“仁兄言过其实,成宗师者无一不开宗立派。武振川不过二十五、六,若说摸到宗师门槛,小生尚且信服,可若说其已为宗师,这就……”
“嗯?你这措大可是不服?”
“仁兄怎地急了?以理服人,以理服人啊。”
便在此时,那耄耋老道开口道:“道门底蕴,自非我等江湖人士可比。那武痴只怕已修至炼精化炁巅峰,说不得一、二年真武便要再出一练炁英才。”
听到此节,‘大哥’忍不住开口道:“也是奇了,这半载始终不曾听闻武痴消息,可知武痴去了何处?”
回答的却是八臂观音,那女子道:“传闻有三,一说去了乌斯藏会一会密宗喇嘛;一说去了草原;又有说去了辽东。总之那武振川刻下怕是不在中原。”
听得此番言辞,众人皆是一静。武痴横空出世,引得江湖豪侠无不侧目。先前或许还有几分不服,待这二年战绩潮水般涌来,而今再闻其名,竟只剩下仰望。
此中差距,引得众人心中不胜唏嘘。
吱呀一声,客栈大门再次推开,于静谧之中分外刺耳。众人扭头观望,便见一消瘦身形缓步而来。
此人身长六尺,外罩蓑衣,头顶斗笠,内穿百衲衣,足蹬云鞋,手中提着一口宝剑,步伐不急不缓。
行至那耄耋道人身前,稽首一礼:“慈悲,见过老修行。”
那耄耋道人同样稽首还礼:“慈悲。”
那人旋即选了个空座,摘下斗笠,却是露出一张俊俏面孔,头顶淡蓝逍遥巾,两条剑头飘带略一甩动,端地潇洒自如。
那八臂观音看得美目连连,巨汗更是骂了一声‘小白脸’。
年轻道士却毫不在意,只招手引来小二,搓手道:“小二,贵店可有酱牛肉?”
小二眨眨眼:“客官说笑,小店一向奉公守法,哪里来的牛肉?”
道人严肃道:“这个……可以有。”
小二哭笑不得:“不敢欺瞒道长,真没有啊。”
道人颇为丧气,摆摆手道:“罢罢罢,捡擅长的来两样,绍兴老酒来一壶。”
巨汗冷哼一声,朝着耄耋道人道:“兀那老道,莫要贪了洒家银钱,赶紧说个妙的来。”
那道人沉吟一番,开口道:“如此,不若老道说个《九转丹成图》的故旧如何?”
那《九转丹成图》五字一出,左侧三师兄弟同手握住雁翎刀,圣手贡士神色一滞,巨汗手中酱肉掉落桌案,八臂观音暗自摸向百宝囊。
偏那后来年轻道人无动于衷,奇道:“咦?九转丹成图?怎地听起来好似我道门之物?”
那耄耋老道言说道:“九转丹成图又名修真图,远溯老子、吕纯阳、陈抟、火龙真人,据传最后火龙真人又传与张三丰真人。图中汇聚自百日筑基起一切修行法门,且融汇三教,道门观此图可修至羽化飞升,佛门观此图可修至光化虹解,儒门观此图可修成浩然正气。
此图实为至宝!
传闻张真人又以此图推演出以武入道法门。”
那年轻道人听得嘴角抽抽,暗忖这等流言纯属放屁,面上却跃跃欲试道:“这般厉害?老修行,小道初履江湖,消息闭塞……不知此图何时出世啊?”
那耄耋老人道:“据说乃是华山弟子路遇张真人得传此图修行数月便有进益,结果乐极生悲,贪杯之下走漏了消息,引得江湖豪客截杀。
那华山弟子重伤之余,将此图斩做九份,散落于野,随即跳崖自尽。一众江湖豪客四下找寻,却只寻回其中气份。
余下两份,三月前才重新江湖,继而引得腥风血雨。哎,如今也不知花落何家啊。”
“咯咯咯……”那八臂观音突地笑道:“花落何家?奴家却是知晓一二,想来诸位朋友也是因此才汇聚于此罢?
哟,诸位都是大丈夫,耐得住性子。奴家这等小女子却是等不得啦……看招!”
说话间一抚桌案,竹筒中的筷子被其收拢掌中,袖手一抖,便是漫天寒星朝着对面那师兄弟三人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