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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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篇小说 亲爱的蜂蜜(1)

笛安

作者简介:笛安,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3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龙城三部曲”系列小说(《西决》《东霓》《南音》),长篇小说《南方有令秧》《景恒街》等。曾获“人民文学奖”之“最佳长篇小说奖”。

题记:

大熊说——我应不应该留在这里,替蜂蜜守着这朵昙花呢?

莲一说——反正有蜂蜜在,人生再没有意义,我也不能死。

蜂蜜说——为沙玛亚?

那是我和崔莲一的第三次约会。

我有点后悔把车开出来,起初怕周五,又是晚高峰,电影散场叫车会太困难。但是还没走完停车场出口的坡道就已经被塞住了,我注视着前车的车牌尾号——它的尾号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只不过我已经开始将“京N**762”后面三个数字在脑子里任意重组——如果没有开车,晚饭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喝几杯,也许两个人就能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多说几句,不小心流露非常真实的感受——最有意思的部分通常就在这里,然后就心领神会了:我们之间是到此为止,还是可以期待下一集……我往副驾上看了一眼,崔莲一今天异常地沉默。

我自认为没说错什么——除了刚刚从座位上起身的时候,我沮丧地表示这部电影是个烂片——而我知道导演碰巧是她的朋友。但是这应该算不上是冒犯,崔莲一跟这位导演的友谊并没有深厚到那个程度。后面的车开始狂躁地按喇叭催我,狂躁在持续——好像他的下属们完不成本月KPI,他的小孩由于父母社保问题无法获得朝阳区的学籍号,他老婆越来越瞧不起他……这一切都怪我没有及时地踩油门。

我缓缓驶出了坡道,汇入马路上的车流,继续塞着。

崔莲一关掉了电台,我以为她有话要讲。安静是与两百米之外的绿灯一起来临的。这让我有种错觉,好像“安静”这个词本身就会散发绿色光芒。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那个命,在绿灯消失之前走完这两百米。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把全部的头发都拂到了右边,在右边的胸口垂下来,以至于我能清楚看到她左半边脸上凝固着有点尴尬的微笑,以及她的脸庞后面的夜色。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巨幅广告,“熊漠北,我有件事和你说。”

我听见了自己在呼吸。那个导演——应该不至于给她献过血吧。她的声音有种若隐若现的脆弱,说话之前,先笑了笑,“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怎么办?可是现在离订了位子的餐厅还有至少三个红绿灯——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她却没有回看我,“但是我不知道老杨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知道的吧——我有个女儿,快三岁了。我自己带。所以,可能我有很多时间必须得给她,如果你介意这件事,我们就……现在说清楚比较好……”

我转过了头,直视着正前方,我说:“我当然知道,虽然我自己对小孩没有经验,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前面那辆“京N**762”开走了,留给我一段难得干净的路面。看着绿灯转红,我踩了油门。“哎,不行!”崔莲一的声音警醒了我,轮胎在路面划出刺耳的声音。我看着她,她集中精神的时候脸上总有一种好奇的神情,我总算回过神来,说:“因为你自己从来不提,所以我也不好意思主动问。等你觉得方便的时候,介绍我们俩认识,就可以——如果你完全不想介绍我认识她,也没有任何问题,决定权在你。”

她笑了,然后咬了一下嘴唇,继续笑,“我等会儿想点他们店里的那个柠檬迷迭香烤鸡,”她用两只食指认真地比了一个距离,“点一整只。”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就是在那个她如释重负的瞬间,开始爱她。

其实老杨并没有告诉我她有个女儿,我刚才是第一次听说。可我当然不能让她看出来这个,否则,显得我太没见过世面了。

那天深夜,我还是给老杨打了个电话。毕竟我顺利地恋爱了,得对介绍人表示感谢。顺便礼貌地问一句,他最初为什么省略了如此重要的信息。老杨一脸无辜地回答:“对啊,她是有个小女孩,特可爱,我没说吗?……哦,就算我没说,你跟她加上微信以后不也能看到她朋友圈?我还给那个小女孩的照片点过一两次赞……哎哟,看来她最近三个月都没发朋友圈,设置的是仅三个月可见——所以你还真没看见……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早跟你说了,自从忙活我家双胞胎上小学的事儿开始,我的脑子经常不够用,你不能像过去一样什么事儿都指着我,我就是牵个线,剩下人家的背景资料不是应该你自己去做功课的?——这不是刚开始嘛,又不一定走得到需要你跟孩子相处那一步,瞧你这点儿出息……人家可还不一定愿意嫁你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全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只能静静地听,顺便想象他所有的表情,以及把电话夹在肩膀上,便于解放双手在空气中做出相应的动作。读书的时候他选修过一年的意大利语,没学会多少单词,却跟那个给他上课的意大利博士生学会了说话时飞舞双手。

不对,我的名声怎么不好听了……算了,多年来一贯如此。老杨总有办法成功地让我忘了一开始要说的内容。

那晚之后,大概是两个多月以后吧,我第一次见到了成蜂蜜。

那天我和崔莲一原本约好去看一个多媒体艺术展。我像平常一样,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展厅入口处,正打算给她发个信息,却突然看见某个方向蹿出来一个摇摇摆摆的小姑娘,准确地说,是因为身材比例大概是四头身造成了视觉上的那种卡通感,让我认为她行进的方式是像小动物那样摇摆着。我试着躲开她,避免撞到我的膝盖,她仰起脸,以一种严肃的神情看着我,我还以为那是个错觉,但其实不是。就在这时,崔莲一的声音从这个小家伙身后传了过来。

“熊漠北,你来这么早。”崔莲一有点措手不及地把一个硕大的帆布包甩到身后,然后弯下腰,熟练地抱起这个小家伙。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平视对方了。“真不好意思,阿姨今天临时请假了,就在中午——我来不及安排,所以只能把她带来。”我真笨,其实直到崔莲一这样熟稔地把她抱起来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是谁。“蜂蜜,这是熊叔叔,来打招呼。”崔莲一跟她说话的语气有一点微妙的不同。我的姓氏实在太不占便宜了,熊叔叔,根本没有选择只能扮演憨厚老实。

她依旧毫不退缩地看着我。她的头发绑成两根冲天辫,像是圆脑袋上的天线,只不过这两根天线的末梢还绑着两只草莓;苹果脸过于饱满,脸蛋嘟出来以至于牵扯得嘴角都有一点点下垂;漆黑的圆眼睛,像阿拉蕾——当然也许是她胸前那个阿拉蕾头像误导了我,总之让我觉得相似。可重点是:冲天辫,苹果脸,小胖手,阿拉蕾的眼睛,却匹配上一种眼神像中学教导主任的表情——的确令人过目不忘。

“你好,”我试图跟她握手,“我是……熊叔叔——”她没有反应,好像有人在她的脸上按下了暂停键,“你可以叫我大熊。”我的右手依然难堪地悬在半空,以至于我都在想不如顺便掏出一张名片来给她,以化解尴尬。

“我是蜂蜜。”暂停键消失,但她依然不苟言笑,“我,快三岁了。”

“哦,我——”我需要在心里将2018减去1982,“我三十六岁。”

崔莲一在一旁笑,“她根本不懂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但是蜂蜜犹疑着伸出了小手,五个手指捏紧了我的食指,攥在她的手心里上下摇晃两下,我们总算握过了手。我也是头一次觉得,我的手掌看上去这么大。一分钟后崔莲一肩上的那个帆布包背在了我身上,我们走进了展厅;三分钟以后我们从展厅出来了,因为今天参展的多媒体艺术作品显然入不了成蜂蜜小姐的眼,而崔莲一显然已经警觉成了习惯,当周遭行人向我们这边的噪音源头投来厌恶眼神的那一刻,迅疾地抱起蜂蜜离开现场。然后我们俩火速达成一致,带着她去了某个商业综合体里面的儿童乐园。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是慢慢习惯了:原本完美的计划会因为蜂蜜而在一瞬间发生彻底的改变,幼儿是洪水猛兽,我们文明人在他们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蜂蜜摇摇摆摆地踩上了室内儿童游乐区的垫子,在崔莲一抓住她的右腿为她脱掉剩下的那只鞋的时候,她的胳膊依然还保持着奔跑的动作。听到我笑了,她仰起脸冷淡地看我一眼。随即我目送着她奔向滑梯,轻松汇入了一群四头身小动物里。我和崔莲一坐在一旁的成人等候区,像是两个守着山坡的牧羊人。“不好意思,今天辛苦你了。”崔莲一笑笑,有点歉意,顺便从我的身边拿起那个帆布包,拉链拉开,里面果然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各种格子或网状小口袋,很像是用来盛放专业器材的,她从其中一个网状口袋里抽出一个保温杯,再从另一个夹层里抽出一个奶瓶……“帮个忙,谢谢。”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操作已经让我看呆了,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是需要我帮忙拧开那个奶瓶的盖子。我看着她从保温杯里缓缓倒出来一点水,可是奶瓶里原本是有水的,她的睫毛轻微扬起,又笑了笑,“稍微加一点热的,对她来说,温度合适。”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就在此时,像是经过了什么神秘的计算,成蜂蜜的身影从滑梯的后面显现出来,朝着她妈妈蹒跚靠近。崔莲一不需要多说一句,就把奶瓶递给她,蜂蜜专心吸吮着喝水的神情也是一本正经的,崔莲一的眼神突然柔软,然后她的嘴唇靠近了那张严肃的苹果脸,飞快地在太阳穴的位置,冲天辫的前面印了一下。蜂蜜不为所动,早已默认这是常规操作。那个瞬间我了解了一件事,我必须取悦这个三岁的“教导主任”,只有如此,崔莲一才有可能接受我。

这个发现可真让我有些不忿。

从儿童乐园出来,买了杯奶昔,蜂蜜一半吃进肚子里,另一半倒扣在了自己的裤子上。崔莲一第一时间把蜂蜜整个人横抱了起来:如此一来那半杯奶昔就还颤巍巍地停留在蜂蜜衣服的褶皱之间,不至于四处流淌和滴落。崔莲一仰起脸,下巴指了指万能帆布包的方向。我这次意会得比较快,配合着拉开帆布包所有的拉链——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套叠着的干净衣服。崔莲一冲我羞赧地一笑,转身依旧横抱着蜂蜜冲向卫生间。我很想告诉她,她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她已经如此神勇,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抱歉。但是这句话我说不出口,这并不是那种礼节性的情话,我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一种很深的心酸袭来,我只能静静地等它过去。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始人类如何进食。虽然她还不会用筷子是很正常的,可是……看着那两只小胖手凶狠地蹂躏着比萨面饼,顺便横扫过奶酪、番茄酱、培根,的确令人胆战心惊。帆布包里应该不至于还有第二套干净的衣服了,但是崔莲一却非常镇定,“没事,弄脏衣服也没关系,要让她自己吃,马上就要去幼儿园了。”紧接着,原始人从餐盘里拿起一片比萨的残骸,小手托着,举到我面前,这个意思是要邀请我吗?我紧张地笑笑,“谢谢蜂蜜,但是我已经吃饱了……”可喜可贺,比萨上面的两粒黑橄榄颤巍巍地越过宝宝椅,掉在她的身上。我长吁一口气,想象中的那种灾难场面倒是没有发生……然而她捡起一粒黑橄榄,仔细地打量,就在我说“不行那个已经脏了”的同时,把它丢进嘴里,然后一边耐心地挨个舔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傲慢地瞟着我。有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一闪而过:她好像,应该,是在观察我。那么,我是她见过的……第一个跟她妈妈约会的人吗?

当我们终于要结束这一天,抵达停车场,我不敢相信,其实距离我们在那个艺术展厅门口见面的时间,才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我以为我们已经跋涉了千山万水。崔莲一终于把成蜂蜜固定在SUV后座上的儿童安全椅里面,她直起身子,我其实形容不来那到底是羞涩还是脆弱,总之,像是微小的波纹在她的笑容里转瞬即逝,“我的车后座太乱了,你还是不要看。”我恍惚觉得,我跟这个女人,已经相处了很久很久,好像立刻就可以开始相依为命。我跟她说:“你今天很累了,我来开车,送你们回去。”她说:“好。”然后她又说:“其实我很想坐副驾,但是看到我坐在你旁边,她会闹的。”

在后座上,成蜂蜜问了她妈妈好几个语焉不详的问题——准确说我根本就没听明白那原来是在提问题,蜂蜜版的中文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一串音节里偶然夹杂一两个我知道的词汇,好在通过崔莲一的回答,不难理解她们的对话内容。崔莲一说:“对,熊叔叔会送我们回家……哦,你的意思是说出租车吗,不是,熊叔叔不是滴滴司机,他是妈妈的朋友;是的,这是妈妈的车,熊叔叔就是帮我们开一下车,等我们到家以后,就会还给我们的……”

崔莲一的声音从容地穿插于蜂蜜版中文之间,错落有致。周日下午,晚高峰未至,大体顺畅的路况让我听得见轮胎划过路面的声音,好像我们行驶在一片有风穿过的沙地上。崔莲一接了一个电话,她又换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跟电话那一端的人讨论剧本会的安排,导演的日程,对另一位编剧的人选有一点争议,顺便聊到了某个貌似掌握实权但是他们都很讨厌的公司高层……作为制片人的她,话语清晰简洁,足够充分地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且权衡之后有选择性地表达。这种时刻真让人享受,有个女人,她胸有成竹,偶尔害羞。

电话打完,直到下一个红灯,我才发现,蜂蜜版中文的声音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类似于某种海洋生物在细碎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趁着等红灯,我回头看了一眼,安全座椅里,成蜂蜜小姐已经熟睡,苹果脸垂在一旁,身体完全放松,像是电影中末代小皇帝瘫在自己的龙椅上,她的嘴唇翕动着一张一合,做着一种介于吮吸和咀嚼之间的动作,这便是那个怪异声音的来源。崔莲一急急地翻着自己外套的口袋,拿出一个安抚奶嘴,去掉壳子,将奶嘴端正地塞进蜂蜜的嘴巴,世界安静了。

那个红灯之后,余下的路程走得很快。虽然盯着眼前的路,但我知道,在我的身后,崔莲一对我笑了,她说:“其实已经三岁了,应该把奶嘴戒掉。可是我在想,反正她只是睡觉的时候才需要这个,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有点不忍心……”也许我不该对我完全没概念的话题发表意见,但是我说:“我也觉得,这点小事满足她,好像没什么,以后要过的难关有那么多呢——还得去学校这种鬼地方。”

这一次她笑出了声音,“我觉得,她好像挺喜欢你。至少是挺好奇的。”

我受宠若惊。

随后她便自然而然地问:“老杨跟我说过,你结过两次婚,你为什么没有要小孩?”

另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聊过的话题就这样来了,我没有犹豫,“第一次结婚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很快就分开了;到了第二次——一开始担心养不起,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她接下来那句话声音很轻,就像自言自语:“只要你不是那种讨厌小孩的人就好。”

我驶入了停车位,熄火的时候,副驾驶那边的门被崔莲一打开了。她之前为了后座的空间,把那个万能帆布包放在了副驾座上。我看着她,她好像愣了一下,她抓住那只帆布包的带子,人却跨了进来,坐在了座位上。“下一次,”她笑了,“下一次见面可能就要等阿姨休假回来了,然后我们去你说的那个剧场好不好——就只有咱俩……”

“我今天很开心。”我打断她,“下一次只有我们俩,再下一次,如果你愿意带着蜂蜜,也没有任何问题,只要蜂蜜愿意和我玩。”

她垂下了睫毛,她的手指修长而细致,在我的安全带的扣子上按了一下,一声很低但是很清脆的响声,我看到她的嘴唇迎了过来。

也许只过了短短几秒钟,也许过了很久,总之当我再度看着她的脸,我知道我们已经变成彼此最熟悉的那几个人里面最陌生的那个,这应该就是恋爱最诱人的那部分——你开始熟悉这个原本陌生的人了,而造成这种熟悉的,完全是你的眷恋。她看着我,脸上浮起一层像是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轻轻地摇摇头,“还是算了。”

“什么叫算了?”我心里一沉,顾不上思考,急急地脱口而出。

“我是说——”她再用力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下次还是自己来见你,不带着她了,带着她毕竟……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我以为——你后悔了呢。”

她的手指轻轻地扫过我的脸,然后说:“我拿东西,你帮我抱蜂蜜下来?”

我打开后座的门,才发现蜂蜜在静静地盯着我,嘴里还叼着那个奶嘴。“你醒了?”我心里一惊。她的奶嘴在鼻子底下动了动,算是回答我了。我打开安全带,俯下身子把她抱出来,她比我预想的要沉,突然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下巴上抠了抠,她小声但是极为清晰地跟我说:“我爸爸比你高。”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嘴里一边叼着奶嘴一边说话的,但是那个声音清楚得让我没办法以为我听错了,不仅是清楚,还有一种冷静。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奶嘴依旧在她的鼻子下面上下抖动着,苹果脸也被牵扯得微微抖动,此时,她嘴里说的话已经又变回了蜂蜜版中文,含混的儿语,完全找不到了刚才那句标准中文的痕迹。

我知道她看见了我们在接吻。

我也知道这非常幼稚,但是当时我认为我必须说句话来赢她,于是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是吗,那你下次叫你爸爸来一起玩,我跟他比比个头。”成蜂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小腿暗暗地发力,开始踢我,结果踢到了我裤子口袋里的钱包。我则用力地把她抱紧一点,手臂箍住了她不老实的腿。

崔莲一走在我们前面十几米外的地方,按下电梯按键之前微笑着回身来看着我们。她对一场刚刚开始的较量浑然不觉。不过这本来就是我和成蜂蜜两个人的事情。

下一次约会,她没有带成蜂蜜一起来;再下一次,依然没有。

餐厅服务员在点菜的时候,告诉我们这家餐厅在下个星期天是亲子特别日,会有魔术师来给小朋友们表演,还要组织小朋友们亲手做蛋糕,顺便会推出一个三人套餐——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热情地给我们解释这么多关于亲子日活动的细节,难道崔莲一的脸上写着“的确有个小孩留在家里”?崔莲一礼貌地说:“好的,我回头扫码关注你们的号,了解一下再说。”待服务员走远,我跟崔莲一说:“不然下个周日就带蜂蜜来——她沾上一脸奶油的样子一定很好玩。”崔莲一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笑了,“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我想,你和蜂蜜,还是不要那么熟,比较好。”

“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不是说你,我是担心蜂蜜。”她这次的笑意不再勉强,“我就直说了——你看,如果你们相处得很好,如果相处得越来越好,真的有了感情……万一,我只是假设有这种情况——万一我们因为什么事情分开了,那我怎么跟蜂蜜解释?我已经需要跟她解释爸爸为什么没有跟妈妈在一起了,如果再来一次……”她再度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等那个最合适的词汇自己轻巧地飘落到她面前的透明玻璃杯里。

“我懂了。”我说,“我刚刚的意思,也不是说我要和你们一起来,你可以自己带着她来做蛋糕,带上苏阿姨也行,反正是三人套餐。”——我确定,刚才那句“不然下个周日就带蜂蜜来”,我也是犹豫了一下,才没加主语。

“不好意思。”她停顿片刻,随后又笑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用想那么多,未雨绸缪是对的。”也确实没人教过我,在这种时候该如何接话,于是情急之下,我只好选择了最蠢的一句——“你和蜂蜜的爸爸,为什么分开?”

她倒是回答得非常爽快:“本来就是不该结婚的两种人。那个时候我其实没有想清楚,我觉得——他好像不错,但是好像也没有那么好,交往了大概有半年多,是我爸妈喜欢他,尤其是崔上校……”

她说过,她在离北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南京的一个空军大院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和一部分青春期,后来崔上校转业了,穿上了国航飞行员的制服,全家就跟着他迁移到了北京。那时崔莲一已经十四岁,是让崔上校头疼到怀疑人生的那种女儿。比方说,她做得出在全家人次日要启程北上的前一晚,深夜偷偷跑出去和她暗恋的小男生话别与表白,最终被人家的爸爸送回家。崔上校已经握紧了拳头,不过又松开了,还要礼貌周全地对那位爸爸表示抱歉与感谢——崔莲一在日常口语里,经常用“崔上校”来称呼她的父亲,我也觉得,这很传神。

“我做梦都想亲自飞一次波音787。”在崔莲一的记忆里,那是她和成先生刚刚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那晚的崔上校喝了点酒,他突然这么说,“我做梦都想亲自飞一次波音787,我真是做梦都想。可是吧——我这次的体检已经不合标准了,年底就得停飞,我等不到787到中国来……”崔上校停顿片刻,一双锋利且专注的眼睛,灼热地看着他的女儿:“现在好了,你要嫁给小成,小成这么年轻,他一定能飞得上787,他替我飞,我就没那么遗憾。”

就是在那一瞬间,崔莲一说,她心里所有的忐忑都烟消云散,原本她还在犹豫那个婚姻。微醺的父亲已经开始变老,他独断专行了大半生,如果他说“小成能替我飞787,我就没有那么遗憾”,那么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就嫁给他吧,算我拜托你”。崔莲一以为那就是她的命运了,反抗了崔上校那么多年:无论是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谈恋爱——全部都逆着崔上校来,可是最终又和她妈妈一样,成了另一个年轻的飞行员的妻子。

不过她那时太年轻,她不知道命运没那么简单。一刹那的辛酸与和解,只够一个人拿来唱两句歌,忘掉才是对的,不能真的用来左右人生。当她彻底理解这件事的时候,不到三年的婚姻已经结束了,她成了一个单身妈妈。

“可能是那个时候,我太想让他对我满意一次了,只要一次就行——”崔莲一深深地看着我,“后来我才觉得,我当初也是没有必要,崔上校第一眼看见成蜂蜜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从此不用在乎他对我满意不满意了,因为他全部的牵挂,都转移到了蜂蜜身上。”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凶神恶煞的父亲,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蜕变成了一个毫无原则、昏庸溺爱的外祖父。崔莲一也没有想到,从十四岁开始,和崔上校旷日持久的对抗,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就好像雨停了,湖面平滑如镜,曾经的裂痕不过都是涟漪或者波纹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们真的存在过。

蜂蜜三岁生日的那天,我很希望崔莲一可以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庆祝,但是她没有。她看似无意地对我说,蜂蜜的生日必须回姥姥家,跟崔上校和崔太一起过。有几位昔日的战友来北京旅行,顺便拜访他们,崔上校已经在自己家附近的饭店订好了包房——到时候会有六个退休老人给蜂蜜庆生。崔莲一在抱怨,这六位老人家里有三位糖尿病患者,所以她只能订那种无糖蛋糕——但是那种蛋糕说到底还是不好吃的,她又怕蜂蜜会在饭店里闹起来……她认真地讲关于蛋糕的事情,顺便有些小心地扫了我一眼。

其实我已经很感激了,她在介意我的感受——并且给了我一个如此完美的台阶——生日聚会也是父母的旧友聚会,如此一来,我的确是不方便参加。不过我送了蜂蜜一样礼物:在他们那边的聚餐进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他们的包间就能收到派送过来的一个很小的蛋糕。其实只够两个人吃,但是依然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样。手机上显示派件已经签收的时候,我给崔莲一发了一条微信:“我送的蛋糕是糖分足量的,只给蜂蜜一个人吃,不建议糖尿病患者食用。”

崔莲一回复了我一个笑脸的表情。随后问我:“我该告诉他们是谁送的呢?是说我目前合作的导演,还是说我男朋友?”

我盯着手机屏幕,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她的又一条信息进来了:“逗你呢,这几位叔叔阿姨连我已经离婚了都不知道,崔上校嫌丢人,不愿意告诉别人。不过,蜂蜜看到你的蛋糕特别开心,谢谢啦。”

我回复她:“不客气,女朋友。”

我送去的蛋糕,是一只巧克力做成的熊,准确说,是一只表情憨厚的熊的脑袋,熊头下面,有一只树莓组成的蝴蝶结,充当熊的领结。据说,蜂蜜很仔细地把这些树莓逐个吃完,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她妈妈笑笑,指着蛋糕说:“是大熊呀。”

她真聪明。

不过我和蜂蜜很快就又见面了。那是一个星期五,原本我和崔莲一约好了一起看电影。但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我却接到了她的电话:“别提了,”她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沮丧,“你还记得我爸那个战友吗?本来明天就要上火车回家,今天跟我爸他们打牌的时候,突发心梗,现在送去医院了,他家的其他人到北京要晚上八点了——就连苏阿姨也被我妈叫去给大家做饭,所以现在我得去幼儿园接蜂蜜,晚上也出不来了……”

“那你看这样行吗?”对话之间短暂的空白让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我跟你一起去接她,然后咱们带她去玩,再去吃饭,电影就不看了,我们吃点她喜欢吃的东西。”

“那就……她最近需要多吃点蔬菜。”她说。

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斗争过,总之我听不出来,她的声音几乎是愉悦的,可能今天,她并不担心我和蜂蜜相处得过于熟悉了以后怎么办,就算只是今天不担心而已,也是好的。

我们带着蜂蜜去了朝阳公园。遇上了九月里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崔莲一跑去小贩那里给蜂蜜买气球,我抱着成蜂蜜站在不远处等她。

成蜂蜜今天对我脖子上的喉结发生了兴趣,小小的手指试探性地戳了好几次。然后饱满的苹果脸略微仰起,用一种非常同情的语气说:“你生病了。”

“没错,”我笑了,“而且,喉咙里长出来一块乐高,这种病其实不太好治。”

“那怎么办?”她的眉毛巧妙地往下一垂,很认真地担忧着。

“哦,虽然不好治,不过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不要紧的。”

“要打针?”她的小嘴唇一抿,非常执着。

“这倒是不用。”

“还是去打针吧。”她开始劝说我了,一串蜂蜜版中文之间,我只听懂了这句。突然之间,她的注意力就转移了,苹果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小手指从我的脖子上移开,指着天空,“是爸爸!是我爸爸!”

我还以为她爸爸死了——但我马上意识到了她是什么意思:天边有架飞机,平缓地移动着,隐进了远处的一朵云。

“你真了不起,”我只好这么说,“隔着这么远,你都能看出来这架飞机是你爸爸开的。”

她一本正经地绽放了一个坏笑,“我爸爸会开飞机,你不会。”

怎么办?这是事实。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有CPA证书吧?那不仅对她没有意义,也显得我过于小气,但是我必须说点什么,于是我说:“虽然我不会开飞机,可是我会动耳朵。”

紧接着我就做给她看,异常熟练,我小的时候,常常有好几个人围着我的课桌要我表演这个保留节目。隐隐能感觉到,我的耳朵在头颅的两侧轻微地摩擦着。成蜂蜜的眼睛睁圆了,小小的鼻头骤然就膨胀成了圆形,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我的脸——坦白说,即使在我小的时候,“动耳朵”这个技能也从没有收到过如此认真的赞叹。

“再一次。”她轻轻说,语气甚至有点怯生生的。我就继续表演。

“再一次。”这次的语气有点命令的味道了,说完她不甘认命地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耳朵,像是在确认它们是否还在原处。

“再一次。”这回的语调变成了不相信,她必须再验证一回这种妖术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你自己试试看。”这次换我鼓励她。

她用力地拉扯着自己的耳朵,满眼都是火热的盼望,“动了吗?可以了吧?”

“你这样不算数,你看我刚刚就没有用手吧?”

她有点委屈地把手臂放下来,这一次她整张苹果脸都在用力,眼睛被牵扯成了三角形,眉毛皱了起来,鼻子揉成了一团,就连两只冲天辫都些微颤抖了一下,可是耳朵依然纹丝不动。“可以了吗?”她期盼的样子让我心里一软,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能骗她。

“我这么跟你说吧——动耳朵这件事,确实很多人做不到……”

她的脸庞再度奋力地撕扯出来那个奇怪的表情,然后不甘心地说:“我看不见耳朵,你就可以。”

“我只能看得见你的耳朵,看不见我自己的啊。”我愣住了。

“你看得见,你的耳朵才会动。”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的这个观点表示同意。

“怎么可能呢蜂蜜,我动耳朵的时候,跟你一样,我也看不见自己的耳朵。不照镜子的话,没有人能看得见自己的耳朵……”

“大人看得见!我不行!”蜂蜜生气了,随着嘴角下垂,苹果脸也跟着往下坠。

“没骗你,在这点上,大人和小孩是一样的,我们谁都看不见自己的耳朵。即使蜂蜜长成大人了,也还是看不见。”

“大人就是能看见。”她固执地坚持,“蜂蜜看不见,可是蜂蜜长成大人了以后,就不是蜂蜜了!”

原来如此,蜂蜜现在看不见耳朵,有些大人也看不见,但是长成大人以后的蜂蜜,因为不是蜂蜜了,所以那个不是蜂蜜的大人蜂蜜一定看得见自己的耳朵。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我的确无法给她解释,长成大人的蜂蜜为什么还是蜂蜜。我同样不会解释,大人其实也很无能,即使已经是大人了,不可能的事情也还是不可能。也许我的表情已经困惑到不像是一个大人,所以她只好又一次摆动着小腿,再度踢我,而我甚至忘记了拦截她。

崔莲一拿着气球,远远地冲我们走过来。我只是在想——等成蜂蜜长大了,我还有机会告诉她今天这件事吗?关于变成大人的蜂蜜,到底还是不是蜂蜜——这个问题,值得有人替她记住。这是我头一回极为认真地想象,如果真的长久地跟崔莲一在一起,会是怎样的?

我确定,跟我相处的时候,崔莲一是开心的。我不能确定的只是,她是否更希望我假装成蜂蜜不存在?正因为拿不准这件事,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在她主动提起蜂蜜的时候,才接着她的话头聊几句。可是成蜂蜜是一个如此鲜明生动的小家伙,我不相信有谁见过了她试图动耳朵、奋力挤压苹果脸的那个小表情之后,还能忘记她。那么,我究竟该不该让崔莲一知道这个?她会不会以为这不过是为了讨她一时开心的巧言令色?

那天晚上我问老杨:成为爸爸,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把崔莲一和蜂蜜送回家以后,我就径直去了老杨那里。我今天需要和老杨聊聊。杨嫂跟闺蜜出门聚餐了,客厅里虽然一片狼藉,但是难得安静——因为他的双胞胎儿子在隔壁房间聚精会神地打游戏。老杨一边寻找着开瓶器,一边回答我:“这我可回答不了,我一下就成了两个小孩的爸爸。”我们相识十五年,他一直就有办法在我试图认真严肃地讨论一下人生的时候,轻而易举让我觉得这其实毫无意义。果然紧接着,他就对着我面前那个柜子抬了抬下巴,“我说大熊……你去那个抽屉里帮我翻翻开瓶器在不在,一进门你就像个大爷一样坐在那儿……成为两个小孩的爸爸的后果就是,见不得一个成年人一动不动,不帮忙干活儿。”

这十五年,老杨刚好见证过我的两次婚姻,换句话说,我成年之后几乎所有丢脸的瞬间,身边都少不了老杨默默注视的眼睛。好在,大多数的耻辱时刻,他都会和我一起喝醉,所以我衷心希望酒醒之后他会忘记一切。

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二十四岁,硕士还没毕业,那个暑假我要回国实习,老杨是提前毕业荣归故里——老杨其实大我很多,但是在硕士班里我们是同学,我是在那边读完大学升了硕士,他则是在国内工作了好几年之后愤而辞职出来读书的,只不过他待了两年多,就又迫不及待地愤而回国了,声称世界这么大,原来哪里都是鬼地方。

我们几个人结伴去大理旅行,一行人里有我和老杨这样的老相识,也有不那么熟的朋友带来的朋友,其中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前妻。那几天我们玩得太开心了,虽然如今我甚至记不起大理到底都有什么景点,却依然记得当时那种喜悦。到了第三天夜里,在我们住的民宿的回廊上面,我和她并排坐着,我们脚边放着一提啤酒,她已微醺,我脸上有点热,就在谈天说地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大熊,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她要我和她结婚。

她放下一饮而尽的啤酒罐,抹了抹嘴唇,对我一笑,问我:“可以吗?”她那个时候的笑容很好看,于是我说:“行。”

除了我,没有人相信她嘴里的那个故事。她比我大五岁,那一年二十九。她的家庭比较复杂,总之她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与父母都不算很熟。她有一个相处了十年的初恋男友,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已经在奶奶眼前出双入对,不过就在她出来旅行的两个月前,他们分手了,过程惨烈,且不体面——然而奶奶并不知道,事实上奶奶经过了两度脑出血,记忆和语言功能已经严重损失,可是奶奶依然记得,九月是他们俩原本约定去领证结婚的日子。于是摆在她面前的任务便成了在九月之前,找到一个替补队员上场。当然,结婚证上面的照片并不是那张奶奶看了十年的脸——只是她说,那个没那么重要,奶奶的意识大多时候都比较糊涂;以及,奶奶其实并不那么在乎这个人是谁,奶奶知道自己要走了,奶奶只是需要在远行之前能够放心。

我只能说,如果她是在编故事,至少这个故事我认为说得通。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们火速地告别小团体去了她老家的民政局,我们那几个旅伴建立起来的小乌托邦迅速地分崩离析。老杨发了疯一样一脚踹翻了桌子,质问那个朋友为什么要不负责任地带来一个骗子,其余劝架的人纷纷在说公道话,这不能全怪骗子,老杨你带来的那个傻子也实在太好骗了,骗子一时技痒也是没有办法……然而那个时候,我已经跟着她去到了长江边上的某个小城,对着一个病床上面目模糊的老太太尴尬地微笑着。那间病房昏暗残旧,老太太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她已经不能说话,在她试图更用力一点的时候,她枯瘦的手指却不听话地颤抖着松开了,于是我知道,她的一生一定因为吃过很多苦,所以无比漫长。

是的,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不能说服我的第一任前妻去做一张假的结婚证。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伪造证件是违法行为,但是跟一个不怎么认识的人结婚,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后来我们一别两宽,没什么联系,再度见面是一年后了,我跟着她回去操办奶奶的葬礼,然后又到那个民政局领了一张离婚证。她终究还是遵守了约定。所谓无知者无畏,指的大概就是那时的我——我甚至从没想过万一她反悔了坚持继续把合法夫妻做下去,我又该怎么办。

老杨给我面前的杯子倒上酒,跟我说:“哎,特别巧,上个月我在首都机场候机楼里碰到了吴鹏。”

我茫然地看着他。

老杨笑了,“忘啦?人家可是你第一个老婆的介绍人。”

对了,就是那个被老杨一脚踹翻桌子的同时,跟着一堆盘子酒瓶一起滚到地上的倒霉朋友。老杨撕开一袋开心果,让它们倾巢而出:“那天我们俩的航班都晚点,我们坐一块儿聊了不少。听他说,岳榕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她有没有和你联系过啊?”

我摇头,我似乎早就删掉了她的微信,“最后一次有她的消息是五六年前了,我只知道她那时候在上海。”

“早就离开上海了,回去过一段时间老家,说是回老家去开淘宝店,赚过一点钱,还跟她们老家一个土财主结婚了——哦,吴鹏当时正好在武汉出差,还被请去喝了喜酒,说是只是办几桌酒招待一下亲友,并没有真的领证。”

我不知道该不该笑,但是——“哦,当初我们俩结婚的时候,倒是反过来的,有证书,没喜酒。”

老杨翻了个白眼,“幸亏她在法律上,跟那个人没有夫妻的关系。没过多少日子,那个土财主要跟人合伙开发她们老家那边的楼盘,房子还没盖好,资金链就断了,现在人被抓了,不知道会不会以非法集资的罪名起诉。还好他们不是夫妻,她没有连带的债务。不过吧,你也知道,那种小地方……追债的人就在她家门口打地铺,她实在待不下去了,说是在后半夜沿着三楼的水管爬下来,才偷偷地离开的……”

我不知道我已经把面前的杯子喝光了,又端了起来,直到喝了一口空气,才尴尬地放下。

“喂,你跟我说老实话,”老杨认真地看着我,“她真没有来找过你?”

“没有!”我继续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瓶即将见底,“已经太多年没联系了,而且她找我干什么啊,我们俩当年去结婚的时候其实都没什么话说……”

“她从老家跑出来以后借住在大学同学那里,跟吴鹏借过钱,她把她认识的人几乎都借遍了——你说谁敢帮她?我听吴鹏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她怎么可能不去找你……我可严肃地跟你说啊,你不准借她钱,你不准再跟她有任何牵扯……”

“真没有。”我有点烦躁了,“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她其实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

“可是你对不要脸的判断标准,跟正常人又不一样。”老杨长叹一声,“我承认她的命不好,可是可怜之人——百分之八十五都有可恨之处……”

我笑了,“倒还挺严谨。”

“她现在就已经一步一步地从可怜往可恨的地方走了,”老杨扫了一眼窗外的夜晚,“一切都不是没有缘由,一个人变得撒谎成性一点脸都不要,有时候只需要两三个星期。”

“不是,”我忍无可忍,“这种数据都从哪儿来的——”

老杨完全不理会我,独自继续:“你现在过得不错,可是她快要山穷水尽了,只要想起来你这块肥肉,她就不可能放手。我为你好,好不容易你现在遇到莲一了,不能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打扰你们俩,何况还有一个那么小的小姑娘,我多羡慕你啊,要是你跟莲一真的成了,你就有了个女儿,你知道这两个臭小子每天吵得我头都要炸了,看见别的爸爸带着女儿我就恶向胆边生,你说你何德何能……”

按照我的经验,现在我可以走神了,当老杨略微激动地把酒杯一放,双手开始自由地在空气中飞舞,他就自动进入了单口相声的语境,比如开始乱用成语。我可以趁这个机会随便想点自己的事情,想什么都可以,哪怕和自己脑子里那一片空白安静地待一会儿都好。直到老杨另一声质地与单口相声完全不同的怒吼把我拉回来:“我靠,已经十点半了!”然后老杨飞速跳起来,我目送着他冲进隔壁那个双胞胎打游戏的房间,他的吼声清晰可辨:“我数三下,你们俩给我起立!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自己看着办……”类似“妈妈要回来了”这种恐吓的确管用,我已经见过无数次。

十五分钟后当杨嫂进门,她看到的客厅是一个宁静如常的夜晚。所有的垃圾都已清理,外卖的肯德基全家桶包装已经被我火速扔到了楼下的垃圾区。老杨放了一缸热水,我协助他把双胞胎强行脱光了丢进去。一声门响,然后是杨嫂熟悉的脚步声,餐桌已经很干净了,只遗留了两个酒杯,老杨还自作聪明地点了一个香薰蜡烛。双胞胎里的老大小饱已经被塞进了被子闭目装睡,老二小眠暂时被裹在浴巾里,被他爸爸胡乱地擦着。而我在厨房清洗着堆积成山的碗碟……

“大熊,你快放下。”杨嫂的声音依旧清亮并且中气十足,“明天上午阿姨就来上班了,放着就好,老杨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回身笑道:“老杨还不是怕你骂他。”

其实何止是老杨和双胞胎,有时候我都怕她。她不由分说地走上来把盘子从我手上夺走,“别跟我抢啊我可跟你说,我今天刚做的美甲,你就让我省点心,给我放回去……”

我只好照办,一边略微尴尬地说:“不止美甲,我看这头发的颜色也是新弄的吧,杨嫂简直光彩照人。”

杨嫂果然笑得春风得意,“我看见桌上的酒还有一点点瓶子底,不如这样,我索性再开一瓶,咱们三个也好久没喝几杯了。反正你明天应该也没什么事……”

任何人都很难对杨嫂说“不”。如果有,我希望有人能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那天我终于从老杨家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我散了架瘫在出租车的后座,酒后的深夜容易让人丧失对时间的感觉。其实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老杨家喝到大醉,万幸我是个酒品不错的人,醉了以后就看准那张客厅里的沙发栽进去。那是我第二段婚姻阵亡的时候——虽然法律意义上的结束是两年多以后。至于我的第二次婚姻,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人们在生活里司空见惯的那种失败。

分居以后我经常睡老杨家的客厅——那个时候还不是这套大平层,房子比现在小得多,且是租来的。醉卧客厅的次数多了,杨嫂自然是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其实我知道,她那些年一直不太喜欢我。那是2011年底,老杨刚刚开始创业,没日没夜,常常出差,就是在某段航程中,手机开了飞行模式的时候,没有接到杨嫂打去的那个此生最重要的电话:他们即将迎接一对双胞胎。那段时间里,他们夫妻本着废物利用的态度,拜托我一次次开车载孕妇去产检。杨嫂是高龄初产妇,双胞胎本来就需要更多的关注——所以杨嫂去医院的次数远远多于别的孕妇。久而久之,我们俩对于路人的误会便也安之若素。有一次杨嫂被诊断为胎盘前置,两周以后证明是虚惊一场——在见证完这整个过程之后,我跟杨嫂就彻底义结金兰了。

当然,除了共同战斗过,或许还有一件事情也让杨嫂对我印象有了改观。我陪着她断断续续地刷《甄嬛传》,居然分清了哪个是安陵容,哪个是沈眉庄。

双胞胎已经六岁了,岁月并不是完全没有声音,就像车轮摩擦过凌晨路面的呼啸声。司机沉默得如同死神,我想多加一点钱,让他直接把我载到自己的墓碑前面。我也想看看,那上面刻着什么。

那上面是否会有一个未亡人的姓名。

我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岳榕,微醺的她看着我笑了,她说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需要有个人和我结婚。那时候我们真是年轻。我们站在那间残破的病房里,靠近天花板的一角有墙皮簌簌地跌下来,在奶奶抓紧我的手的时候,我抬起头看了岳榕一眼。她原本正在盯着我的侧脸看,突然视线对上了,急匆匆地冲我一笑。她原本看我的目光有种愤懑,有种不甘,害怕被我发现,于是笑容里充满了讨好,奶奶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下来,小心地抚摸着被单上那两本鲜红的结婚证。她的视线跟着奶奶的手指滑下去,哀伤地垂下了眼睑,她说:“大熊,你愿不愿意……”我问愿意什么。她沉默片刻,然后仰起脸,刚刚隐约浮现的自我嫌弃已经收拾好了,“没什么,你愿不愿意和我去我小学对面的那家店吃东坡饼?店面很小很脏,可是你绝对不会后悔的。”我们俩心里都清楚,我是真的做过几分钟丈夫,她是真的成为过几分钟妻子,只不过全是在那间病房里。

熊漠北你到底图什么?所有的人都笑话我,都把这段故事当成一个傻小子莫名其妙的见义勇为,或者见色起意。老杨更是笃信我们应该是一夜情了然后岳榕拿住了我的把柄。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真实的理由:我喜欢上她了,以及,我知道这终将过去。帮她一个忙,是我心甘情愿的。只不过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喜欢她,包括她本人。如果那天在病房里,她真的问我“你愿不愿意从此跟我假戏真做一下,正式相处看看”,恐怕我依然会回答“不”。当然了,不必自作多情,她起初的问题未必是这个,不管她最初想问什么,我都感激她最终替换成了东坡饼。

我没有办法说服老杨。此刻她已经走到这么艰难的一步了,她也没有求助我,她是个有尊严的人。即使在别人眼里她早就是个笑话。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响起了一连串的微信提示音,极为密集,此起彼伏,我心里一沉,如此多的信息集中爆炸,也许是公司里出了灾难性的事故,才导致群聊沸腾的。然而当我滑开屏幕,却看到十八条未读信息全部来自“崔莲一”。

崔莲一发给我十八个表情图标。有一坨流眼泪的面团,还有一只原地打转的熊猫,一个有眉眼的甜甜圈,一只掀翻饭桌的胖老虎……对话框拉到底部的时候我回复了一条:蜂蜜?刚刚发出去的时候我才突然想到,她不一定认字,于是我发了一条语音,我说:“蜂蜜,是你吗?你怎么还醒着啊。你妈妈呢?”

片刻之后,一条新的表情图标发来了,是一个月亮,月亮闭着眼睛,图标下面的字是“睡了,晚安”。蜂蜜不会打字,但是她在回答我。她的意思是说,妈妈已经睡了,我懂,原始人使用象形文字的原理跟这个差不多。

那个闭着眼睛的月亮让我心里特别柔软。

于是我跟她说:“妈妈睡着了对吧?那你也闭上眼睛,你这么晚不睡觉会长不高的。”我非常本能地把小时候外婆跟我说的话重复了出来,应该是某种肌肉记忆。发出去我很认真地握着手机等着,蜂蜜静静地没再回复,司机依旧沉默,我们还没有到目的地,即使终点真的是我的墓碑,我也愉快地接受了,至少我在微醺之际,看过了一弯如此无邪的月亮。

半个小时之后崔莲一本人回复了我:“天啊,今天我睡得晚,刚才到厨房去煮夜宵,才回房间。我怎么不知道她醒来过呢?也没有尿床啊。她一定是翻到了我的微信对话列表,列表上第一个就是你。”然后她发来一张照片,成蜂蜜酣畅地熟睡在一片温暖幽暗的灯光里,四脚朝天,两只小拳头摆在脑袋两侧——她没有手腕,拳头直接嫁接在胖胖的胳膊上,还有一条缝。

就好像,刚刚的那场象形文字对话,不过是我的幻觉。

所以崔莲一在入睡之前,最后一句话的确是和我说的,她说:晚安。

我该怎么形容刚刚遇到崔莲一时候的那种惊喜?如今我最清晰的记忆是,那是一个三月末的下午,像自然灾害一般的北京杨絮刚开始飘飞,阳光甚好,至于是不是碧空一片——我是真没注意到。我在咖啡馆里等着老杨,当时店里人不多,两张空桌子之外,一个三人桌边,坐着三个女人。我并不是有意要偷听她们说话的,只不过是在听见的同时马上理解了她们说的内容。

她们好像在讨论其中一个人的小说该如何改编成电视剧——在北京某一些特定区域的咖啡馆里,听到这样的对白完全不新鲜。坐在最中间的那个应该就是小说的原作者,坐她旁边的那位应该是她的编辑或者工作人员,另一个声音应该来自制片方。工作人员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世故:“我可以推荐一个编剧给你吗?当然你要是觉得他不好可以不用……”来自制片方的声音明亮而愉快:“没问题,先让我看看他写的东西。”你来我往,两个人的语调都非常的客气。坐正中那个女作家的声音虽然也很客气,不过总带着一种微妙的做作。女作家非常有教养地说:“……我知道这个情节真正落实到剧本上可能需要改,但其实生活里不就是这样的吗?你们说一个男人该怎么报复一个女人?真的说不好,女人和女人的差别真的太大了,或者说你很难总结出来一句或者几句话……但是一个女人要怎么报复一个男人?就在他特别脆弱的时候给他戴绿帽子,这是绝对管用的呀。”片刻寂静后,其余二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连经过我身边的服务生都惊悚地回身看了一眼。

我震撼地抬起头,一左一右的两位还在笑,女作家已经换了一个更悠闲的坐姿,一脸心满意足。她就在等着这个,就连服务生有点被吓住的表情都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且更加让她怡然自得——我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呢?因为我小时候是一个极度害怕别人注意到我的人,不是自卑,没什么原生家庭阴影,只是单纯地生理排斥人注视着我的目光。所以我很早就会辨认与我截然相反的人——当周围人都将注意力投射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呼吸到了雨后混杂着青草香味的空气。

女作家微妙地扬起下巴,“服务生,我再来一杯热拿铁。”三人中最左边的那个女人立即站了起来,“这边必须到前面收银台点单,我去,雪夜老师要热拿铁,还有呢……”她轻微地转了一下身子,我正好看到她的侧脸。

那就是我如今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是依然爱看的,崔莲一的侧脸。

我其实特别不会形容一个人的长相,比如说,我没办法立刻回答崔莲一漂不漂亮这种问题。我只能说,我敢打赌老杨就不会觉得她漂亮,但对我而言她就是漂亮的,只不过漂亮得刚刚好。她的头发极为浓密,松垮随意地盘了一个发髻,盘得像少女那么高,露出脖子和两侧肩膀完美的线条——是的,这几条线不只是刚刚好,而是鬼斧神工。窗外的光线在她衬衣的袖子边缘勾出一个轮廓,她对那个女作家的工作人员笑了,“你坐着,就让我来,本来就应该这样,干吗要替我的老板省这几杯茶钱呢……”

她说话的语调听起来是个看重事实,不过分渲染自己感受的人——我担心我此刻已经不够客观了。当然不能一直盯着那张桌子看,不过虽然我把笔记本电脑屏幕放在面前,依然能隐约知道,她从收银台点完单子回来了,那个完美的肩膀像一滴雨水一样,轻盈无声地落在电脑上方的边缘处。老杨突然出现了,“哎呀大熊,等好久了吧……”我没想到她突然转过了脸,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看似若无其事地转向老杨,却见老杨一脸惊喜地望着别处,“莲一……哎哟怎么今天这么巧啊!”

她回应了老杨的热情邀请,在我们的桌边坐下的时候,老杨坏笑着瞟了我一眼。等她重新回到她们那桌以后,老杨整个人放松下来,坏笑得肆无忌惮,“怎么样怎么样,我今天约在这儿可全都是为了你……你杨嫂专门说千万别太刻意弄得像相亲一样,她们今天约在这家店还是前两天杨嫂给她推荐的……偶遇已经给你制造了,下个周末我们双胞胎过生日啊,杨嫂已经请了她,你要是觉得合适,下周日跟人家要一个微信是正好的……你看看我这良苦用心,熊漠北你自己说……”

我喜欢上了一个老杨和杨嫂希望我喜欢的人。这就是崔莲一给我的最完美的礼物。虽然我羞于承认,可是这么多年来,我潜意识中一直知道一件事:如果什么东西是让老杨和杨嫂喜欢的,那么这样东西本质上一定可以取悦世界,如果暂时还是出格了一些,那么假以时日——不需要太久——依然取悦得了。老杨见过我的每一位前任,无论前女友还是前妻,每次都是轻轻叹口气:“行吧,你喜欢就好。”每到这时,虽然我并没有多么在乎,可心里还是一沉,因为世界又一次地派遣老杨来吹哨:不对,又错了。

当然老杨会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这件事情,他会说:“熊漠北,你说你勉强也算得上是个青年才俊,”说出“青年才俊”这四个字的时候表情格外痛苦,“可是你谈恋爱的时候能不能不要那么较劲?明明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就是费死劲了两个系统它也不能兼容,跟你说过一百次了,如果真的是一个适合的人,也许你最初不喜欢,但是相处一段时间你不可能不喜欢的。没有人真的不喜欢特别适合自己的人或者东西,只不过是不相信自己只配得到那个而已,这都叫妄念啊兄dei!”

你看,都在说中文,我指的“取悦世界”里的“世界”,和老杨说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里的“世界”,指代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可是崔莲一出现了,两个人口中南辕北辙的“世界”就在她站起身回头一笑的那个瞬间暂时合二为一。就好像有人在我意识深处近似无声地拧亮了一盏灯。整个人间幻化成为一只微微扇动着翅膀的燕尾蝶,我像童年时代那样屏住了呼吸,我只想压低了声音问一句:世界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我是不是已经原谅自己了?所以崔莲一才会对我说:“熊漠北,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蝴蝶终究还是被惊飞了,她在下一秒钟告诉我她有成蜂蜜。成蜂蜜就是楚河汉界,把我们两个依然划分到了不同的纪元里。我又一次地爱上了来自不同的世界的人,即使这个人在老杨夫妻那里都获得了认同。说到底,老杨和杨嫂,并不是火眼金睛。不对,我犯了个逻辑错误,老杨和杨嫂也是父母——所以当他们看到崔莲一的时候觉得她跟他们有种亲近感,就自然而然地划在了同一边。

她并没有想好该怎么接纳我。

那么我想好了吗?

我向来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的人——更准确一点讲,很多时候我不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甚至说不清楚我自己的某些感受——无法转化成语言的东西自然不那么容易存在,然后我就允许一片混沌停留在那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第三次见到了蜂蜜。这次是什么原因,导致崔莲一必须带着她出来,我已经忘记了。或许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仅仅是崔莲一觉得,可能见三次面还不至于导致蜂蜜和我之间过分熟稔;也许是那一天她确实需要一个人给她打打下手,跟她一起伺候着蜂蜜殿下。蜂蜜倒是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熟人,至少远远看到我的时候,会憨憨地张开双臂跑过来,“大熊——”当我也无比热情地冲上去把她一把抱起来的时候,她就原形毕露在奋力地摆动着小腿,踢我一下。而我,已经习惯了若无其事地暗暗发力,用我的胳膊从不同角度拦截她。当她真的以迅雷之势踢到了我的肚子或者手肘,她会得意地一笑,像教导主任终于抓到了谁没戴红领巾。当然我们之间还是有个默契,这种角力要避开崔莲一的视线。因为当崔莲一开始维持秩序的时候,就不再好玩了。在我们短暂相处的几个小时里,乐此不疲地重复这样的游戏。

如果她某次没有成功地踢到我,自然会恼羞成怒,小手在我的胳膊上用力掐一把——我随她去,反正不疼,她泄愤完毕之后,我们就能愉快地玩耍一会儿。当然十分钟后我有可能再度惹到她,伴君如伴虎,蜂蜜殿下的情绪,揣测不好也是常态。但是我想,她恐怕是已经忘记了最初为什么要踢我,仪式一旦形成,它的过程总是比起源重要。

于是我忍不住问她:“蜂蜜,你觉得我算不算是你的朋友?”那时候她刚刚从小睡中清醒,奶嘴还在嘴里,像一朵上下浮动的牵牛花。她茫然看了我一眼,奶嘴静止了片刻,她清晰地回答我:“不算。”我有点不服气,“就因为我不让你踢我,所以你就不和我做朋友吗?”话一出口我就自问,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卑微的,然后成蜂蜜又补充了一句:“你算同学。”我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说,幼儿园里的同学?”成蜂蜜用力地点点头。但我转念一想,我跟我小学时代的同桌好像真的有异曲同工之处,为了划定两张课桌的分界线,我们用尽所有力气和技巧去撞对方的胳膊肘,在不和对方说话的情况下互相交换杀气腾腾的眼神……这时崔莲一大笑了起来,她说:“你看,熊漠北,在她眼里你和她是同龄人。”

我只好配合她,用一种尴尬的同龄人的口吻问:“蜂蜜,你是怎么做到一边含着奶嘴一边说话的,你能教教我吗?”苹果脸微妙地倾斜了一下,“不行,奶嘴不能借给你,你有细菌。”其中“细菌”两个字被她煞有介事地拖长音强调,听上去特别尊重科学。崔莲一解释着:“她的意思是说,如果要教你就必须让你把奶嘴含着做练习,但是……”其实我懂,渐渐地,我已经掌握了一些蜂蜜版中文的诀窍了。正是因为她会的词少,这才迫使她必须更加有效率地使用它们,她不得不把她会说的词尽可能地用在她需要的地方,反倒造成了某种还有点好笑的准确。比如刚刚我推她荡秋千,她兴奋得鼻子尖冒出细细的汗珠,我问她还想不想再荡得高一点,她非常认真地回头跟我说:“我一边需要再高一点,一边害怕着。”——一个奇怪的句子,可是我非常明白她。我笑着说蜂蜜你怎么那么聪明啊……但其实我不该笑的,秋千停稳以后,她果然趁她妈妈去洗手间,愤怒地给了我一拳,因为我嘲笑了她。而我从来没有在类似的时候像个长辈那样严肃地告诉她打人是不对的……好吧,我承认我其实是忘记了我可以那么做,我果然是同学,蜂蜜没有说错。

崔莲一会非常纯熟地把成蜂蜜抱起来,整个人小小地,被崔莲一捧在腿上,然后她就开始肆意地揉搓成蜂蜜。成蜂蜜在大多数时候配合默契,把她的苹果脸在崔莲一的衬衫上蹭来蹭去。“我的蜂蜜怎么会这么可爱啊,必须要使劲捏一捏……蜂蜜是小居居……”崔莲一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她也觉得说这种话有些羞耻,蜂蜜从她的手臂之间,像是游泳的人那样奋力探出头,崔莲一自然最看得出蜂蜜什么时候丧失耐心,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在那张苹果脸上印下一个吻,然后放蜂蜜自由。蜂蜜无邪地说:“妈妈,买棒棒糖……”那位慈母的声音更加温柔:“这可不行宝贝,你今天已经吃过了。”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们,我又一次地确认了,此时此刻,她们俩身处在另一个时空里。密不可分,浑然天成,似乎只要有蜂蜜在,崔莲一完全不会害怕失去我。但是我没有办法印证。或许,说我总是爱上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未必准确,我真正爱的,也许是一个又一个擦肩而过的“不可能”。

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表达这个。

话说回来,我在老杨家其实也见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杨嫂突然间搂住双胞胎,不管不顾地,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伴随着双胞胎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可我从未有过任何意义上的感动,我只觉得吵闹。

“我也挺矛盾的,”某个夜晚,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崔莲一这么说,“有时候我觉得不应该让蜂蜜跟你熟起来,这样万一我们之间真的有了什么问题,也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儿,比较简单;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蜂蜜跟你在一起的样子,还真的挺好的……你好像总是很容易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这其实很难得,你又没带过孩子。”

这或许是因为,某些方面,我的心智和蜂蜜的差不多,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她的脑袋歪在自己的胳膊里面,软绵绵地靠在吧台上,“算了,其实我今天有点累,白天我跟爸妈吵了一架。”

“为什么?”

“他们要回老家去把那边的房子卖掉,据说是今年涨得很夸张,然后要把钱给我,让我拿去付个首付安定下来,我不愿意,就吵起来了,这次崔上校倒是没有怎样,是我妈——我妈也真是匪夷所思,我不要他们的钱她也骂我,说我自私,只想着自己轻松,完全不考虑蜂蜜需要一个安稳的家——我实在累了。”她嘲弄地扬起嘴角。

“给你钱你就先拿着,哪怕到手了再吵呢。”我只是想逗她笑一笑。

“不是那么回事儿,”她果然真的笑了,“你看啊,我好不容易,才算是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蜂蜜婴儿时候最狼狈的那段日子过去了,我的工作算是暂时站稳了,现在的收入养自己和蜂蜜完全没有问题,我们甚至可以活得不错——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背房贷,等于又像是套上了一副新的缰绳不得不转圈,你又不是不知道北京的房贷是多恐怖的一件事,搞不好蜂蜜的整个童年就献祭给那套房子了——我让他们自己把钱留着别管我,我妈就生气了,每次都是这样,话题总会归结到——蜂蜜怎么这么可怜,已经没有爸爸了,还摊上一个连供房子这样的辛苦都不愿意承担的妈妈……我跟你讲事情的本质就是,我根本不觉得只有买来的房子才是自己的家,但是我妈是死活都理解不了这个的。”

“你这么想,其实这也不是坏事……”这句话我倒是真心的,“至少,他们在替你计划着怎么带着蜂蜜自己安稳下来,不再整天劝你跟成机长为了孩子复合了,这怎么说都是进步,你也讲点策略,慢慢来。”

“哦,这件事,必须承认,是崔上校帮了我大忙,不然我妈不会放过我的——”她终于开始神采飞扬,“崔上校一开始也想我为了孩子重新和蜂蜜爸爸过日子,直到有一天,他跟他的退休飞行员圈子一起去旅游了三天,回来态度就彻底变了。他说他打听到了,成机长作为飞行员,技术的进步其实很慢,这辈子到头也就是熟练工而已,绝对没有可能成为他曾经期盼的那种——飞行员,你能理解他的意思吗,他还跟我说,你总不能跟一个业务水平差我这么多的人过一辈子吧……”

我们俩同时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得就像弹落在叶子边缘的雨滴。而我,则是开始真心佩服起这位从未谋面的前任空军上校。崔莲一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一点泪珠,“我爸他——确实专断,可倒是并不糟粕。”

“是不是因为成机长出轨?”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瞬间,问问类似的问题,是无妨的,“我是说,你们离婚。”

她惊愕的表情,就像成蜂蜜盯着我的耳朵那样,“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只是确定,跟这个人白头偕老的一生是很可怕的。”

我懂。能说出口的理由,都不是真的理由。伴侣之间,有很多比出轨糟糕太多的事情。

“那你呢,第一次就不提了,你上一次离婚,又因为什么……”她一边咬着杯子上方的吸管,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直视着我。

“我说了你不准笑我。”

“发誓,绝对不笑。”

“我希望和我一起过日子的那个人,可以喜欢我。但是她不行。”这句话如此羞耻,之前我一直都用别的理由搪塞所有人,比如她想移民但是我不想之类的。其实就在一秒钟之前,我都犹豫过,不然就说是她不想要孩子但是我想要,也很合理。可我还是第一次,真的说出了事实。

“她怎么可以不喜欢你!”崔莲一像是被自己坐的那把椅子绊了一跤,弄出不大不小的噪音,“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开始轻轻摸摸我的脸颊,“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其实不喜欢你,还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不相信——后来,只能慢慢地相信。”

“那你记得,我喜欢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怀疑这个,记住了没啊?”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世间好物,大多如此。但你还是必须见过它们。“见过”和“没见过”,就是不一样的。我见过了彩云未散,我见过了琉璃完好,我也见过了崔莲一的手指滑过我的嘴角,用一种含着歉意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跟我说,一定得记得她喜欢我。于是我就得到了所有我未必应得的安慰。其余的事情就剩下提醒自己,这不是结局,绝大部分结局不可能如此,我应该心平气和地面对所有的魔法褪尽的时刻。

“大熊叔叔,生日快乐——”微信的语音信息里,难得传出来蜂蜜如此热情乖巧的声音,那团软软的声音就像是棉花糖在那个机器里缓慢地滚成一朵云,一阵惊喜导致我在一瞬间开始犹豫,我该回复她什么,只说谢谢是不是显得太没有诚意了……然而那条语音信息并没有结束,几秒钟的空白后,成蜂蜜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认真:“我说了,你们今天会给我吃冰淇淋,对吧?”这句其实没说完,信息就被人急急地掐断了。没事,即使有冰淇淋的诱惑,我也相信蜂蜜祝我生日快乐是有诚意的。

其实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见面了。我坐在餐厅的一角,等着其他人的到来——从我成年以后,这应该是第一次,邀请了一个儿童参加我的生日宴。服务生撤走了我们这桌的一把椅子,换上了宝宝椅,这是蜂蜜的王座。一共只有四个人,除去蜂蜜,就是我、崔莲一,以及休假归来的苏阿姨。苏阿姨不多说话,你甚至很难从她脸上看出来她是否高兴——她牵着成蜂蜜的手,远远地走过来,俨然是铁面瘟神带着一只狐假虎威的小鬼出来巡山了。我也觉得奇怪,被苏阿姨牵着手的蜂蜜,和被她妈妈牵着手的蜂蜜,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崔莲一先拉开我身边的一张椅子,把蜂蜜的双肩小书包和她自己的背包放下,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把两个包都放在了相邻的椅子上,直接坐在了我的旁边。今天她是打扮过的。她这件衬衫,和领口处露出来的项链坠子,都很美。服务生弯腰指点着我面前摊开的菜单,给我推荐一道招牌菜:“您看,就这个,分量特别适合像咱们这种小规模的家宴……”

“家宴”两个字一落地,我抬头望了一眼崔莲一,没想到她也在这个瞬间扬起睫毛看着我,眼神撞个正着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慌乱,我及时地把脸转向了服务生,“好,就来这个,然后让女士点吧,您帮忙推荐一两个适合小朋友的……”崔莲一也同时打开了菜单,细长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大闸蟹的图片上。

王座里的成蜂蜜又开始有了新的诉求,“我不洗手,不洗手……”一边宣布,一边愤怒地晃着四头身,宝宝椅跟着微微摇晃,显而易见,洗手是一件有辱大节的事情。苏阿姨不慌不忙,“不洗手的话,这个阿姨不给饭前不洗手的客人上菜,大家都只能饿着,阿姨您说对吧?”随即苏阿姨认真地看着服务生,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目光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服务员愣了一下开始配合:“对的,小朋友,不洗手是不能上菜的。”蜂蜜愤懑地环顾四周,“要看鱼!先看鱼!”崔莲一恰到好处地抬起头给我解释:“我们之前来过这家店,每次蜂蜜都要到前边去看他们的鱼缸。”

“这个好说。”我抓住那只愤怒的小手,问她,“我先带你去前面看鱼,看完了,你得洗手才能吃饭,能成交吗?”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让我和吹风机玩一会儿。”崔莲一继续解说:“她的意思是烘手的机器。”此刻苏阿姨爽快地回复了:“可以,今天可以和烘手机玩两次。”

当蜂蜜站在硕大的鱼缸前面,迅速就安静下来了。刚刚那个愤怒的小人儿被遗留在连环画前面的那页。她的小手按在鱼缸上,我试图阻止她把鼻子也贴上去。鱼缸里的鱼逡巡来回,对她视若无睹。但是她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能得到回应,她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了很久,视线追随着鱼的轨迹,我已经开始觉得厌倦了,但是她还是一样的专注,只不过把两只小手从鱼缸上挪了下来,鱼缸的玻璃上残留着两只类似猫爪的痕迹。“蜂蜜,”我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转过脸,笑了,因为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让她的笑容看起来像个大孩子,“我……我在指挥交通。”

“明白了,刚刚这条,就这条白色的,它左转了,是你让它转弯的。”

她羞涩地点点头,似乎自己也明白这不大可能。她这时候的表情,跟崔莲一一模一样。

那天整顿饭蜂蜜都很乖,非常配合地去洗了手,非常安静地吃饭,几乎没有玩食物,甚至得到了上菜服务生的由衷赞美。崔莲一笑着说幼儿园果然还是管用的。而我却有种得到了鼓励的感觉,我总会觉得,这说明蜂蜜已经越发习惯跟我待在一起,慢慢地一定会当我是自己人中的一个,我和崔莲一之间的联结会因为蜂蜜越来越牢固……崔莲一说蜂蜜从出生到现在,几乎从没有吃过冰淇淋,只不过有数的几次,小勺子挑起来一点,让她尝过味道。蜂蜜的姥姥和苏阿姨在这个问题上出人意料地达成了一致——小孩子的肠胃不可以被那么凉的东西刺激。崔莲一讲述这个的时候也是有点无奈,不过,现在蜂蜜已经满三岁了,于是妈妈答应了蜂蜜,今天借着给大熊叔叔庆生,允许蜂蜜独自吃完一支蛋筒。最后一道菜上完了,我自告奋勇地站起身,我要去隔壁的甜品店里给蜂蜜买蛋筒——蜂蜜此生的第一支冰淇淋,从此就是我买的了。

可是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这件事,都会后悔。

我举着一支完美无缺的蛋筒冰淇淋,香草口味的,一路从甜品店跑回到了餐厅里。感谢十月初的天气,刚刚好,我跑回去的时候冰淇淋没有丝毫变化。远远地就看着,蜂蜜的眼睛就亮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做了交接,蜂蜜的舌头已经伸到唇边等候着,她终于让两只手一起抓住了蛋筒,迟疑片刻,终于舔了舔冰淇淋最顶端,那个往回倒钩了一点的部分。“谢谢。”她极其有礼貌地矜持着,幸福已经让她的苹果脸看起来更加饱满多汁。然后她在冰淇淋上,又小小地咬了一口,“真凉呀,大熊。”

热带长大的人第一次看见下雪,应该就是这样了。蜂蜜从小是城市小动物,估计没怎么见识过大自然,可是对她来说,一样的,眼前这个曼妙回旋着的蛋筒就是造物的奇迹。

然后我就去收银台那里买单了,排了很久的队,主要是排在我前面的一位大哥因为开发票的事情还吵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确实开错了,需要重新开。我扫码的时候,大厅里传来一阵恐怖的哭喊声,我吓了一跳,当小票从机器里慢慢地挣扎出来,那阵哭喊还在继续,而且变得无助甚至凄厉,我是听见了崔莲一的声音,才意识到那哭声来自蜂蜜。

脊背上的那股寒气瞬间顶到了我的指尖,甚至是额头上。我想她会不会是被某个粗心的服务员的热汤烫了,从前在社会新闻里看到的那些恐怖画面纷至沓来地在我脑袋里炸开,可是——看起来不像,她们的那张桌子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有一个好端端坐在宝宝椅里面不停尖叫的小孩儿。她紧紧地捏着那个蛋筒的底部,蛋筒在她的小手之间已经开始变形,香草冰淇淋在融化,没有了最初的形状,几滴奶油色的液体顺着蛋筒流在了她的手指间,激发出来新一轮更加吓人的哭喊。苏阿姨在一旁急切地跟她说:“没事啊蜂蜜,冰淇淋化了,冰淇淋就是会化的,你现在马上吃一口……”

“我不要!”那张苹果脸彻底地被恐惧扭曲成了愤怒的卡通苹果,“我不要!我就是不要!”

“蜂蜜,”崔莲一也急了,“冰淇淋会化的这是自然现象,你不信就现在尝尝味道,乖,还是甜的,一点都没变……”周围那几桌已经有人厌恶地看了过来。

“我不要……”蜂蜜的尖叫声开始拖长了,一直在某个分贝上持续,冰淇淋飞了出去,蛋筒倒扣着立在餐桌的桌布上,一坨香草冰淇淋飞到了某盘剩菜里,崔莲一的衬衫弄脏了,领口处飞溅上了香草汁以及菜盘子里可疑的油渍,崔莲一也不管不顾地抬高了声音:“成蜂蜜我警告你,你再这么胡闹,妈妈真的要生气了!”蜂蜜的尖叫声终于停止,她只是用力地看着崔莲一的脸,不停地流眼泪。

我从来没有见过蜂蜜这样的表情。她也许还没听过“失望”这个词,可是“失望”已经对着她重重地砸过来了。我弯下身子把她抱了出来,我说:“蜂蜜,不怕的,不要怕,大熊再带你去……”其实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只想马上抱着她离开这里,崔莲一脸色发白地说,我警告你,你再这么胡闹妈妈真的要生气了——为什么会这样,就在那个瞬间,我想起来的是无数次童年时代似曾相识的恐惧。面对着崔莲一一脸恼怒的神情,我突然变成了若干年前那个小孩,只能跟哭泣的蜂蜜肩并肩地罚站,在一堵墙下面努力为她寻找一个有些阴凉的空地。我原本想说“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呢你明明已经生气了”,但我居然说不出口,就像我自己小时候那样说不出口。

餐馆外面,天空一片澄澈,是北京最美的季节。我今天三十六岁了,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冰淇淋融化。

蜂蜜在我怀里发抖,那么小的身体,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发抖,我抱着她飞快地一路跑到了隔壁的甜品店,站在冰淇淋柜台前面,店员倒是不以为意——她的工作应该经常能碰到哭泣的小孩。

“蜂蜜,你看,”我指着架子上那只刚刚做好的甜筒,“它们是冰,房间里很暖和,它们就是会化的,这没有办法,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她好像是安静了一点,她看着店员新做好一支抹茶口味的蛋筒,把它递给收银台旁边等候的人。“来,你再选一个,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都好,大熊请你。”她颤抖着深呼吸一下,有点疑惑,“绿色的,就不会化?”我也深呼吸了一下,“绿色的也会化的,这儿的所有颜色,红色的、橙色的、咖啡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所有颜色的冰淇淋,都会化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再选一个。”“我不愿意。”苹果脸上的小嘴唇一瘪,嘴角在用力往下扯。“我知道,蜂蜜,你不愿意,你可以一直把它们放在冰箱里,只要你拿出来了,就得接受它们会化。”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终于选好了草莓味的。

我跟店员要了两个小小的勺子,然后我抱着蜂蜜随便找了张临街的桌子坐下。“咱们有办法在它没化之前吃完它。”我跟蜂蜜这么说,我用一个小勺挖起了很大的一块,“你把这个都吃了,马上,每一口都吃这么多,就能赶在它化了之前吃完。”苹果脸再一次被按了暂停键,然后她很小声地说:“可是,我——我想先看看它。”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很配合地把勺子里的部分吃了下去,突然笑了,“真的是草莓味的,大熊你没有吃过吧!”

她以为我和她一样。

我就这么认真地看着她吃,在她吃到三分之一、冰淇淋开始有融化的迹象的时候,把开始融化的部分拿另一只小勺子挖掉喂她,于是,就没有彩色的液体滴落下来。冰淇淋虽然在减少,但是减少得很整齐。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的脸,突然间又担心了起来,“又吃了一个新的,我没有告诉妈妈……”“没事的,”我语气很肯定,“我去跟妈妈解释。妈妈不会怪蜂蜜的。”她舔了舔嘴唇,“妈妈坏。”“不能这么说,”我再喂了她一勺,“你知道,妈妈她只不过是一时忘了,她小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冰淇淋会化……但是这点疏忽,我觉得也不是大事。妈妈一个人带着你,其实很辛苦的,蜂蜜长大了,就懂了。”“不是,”她严肃的眼神又回来了,“还有苏阿姨。”我一愣,“好吧,还有苏阿姨,妈妈和苏阿姨两个人带着你,可是,即使是这样,妈妈也还是很辛苦的。”

“即使是谁?”她继续严肃地看着我。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即使”到底是什么人呢?落地窗外面,崔莲一慢慢地走了过来,看着我们。她应该已经看了一阵子了,我们眼神相遇的时候,她的食指往嘴唇上放了一下,然后她后退了几步,耐心地看着窗内的我们。蜂蜜倒是没有发现她,只是继续执着地问我:“那冰淇淋在加拿大也会化吗?”——崔莲一的舅舅一家移民去了加拿大,所以“加拿大”是蜂蜜的世界里最遥远的地方,我只好说:“嗯,这个嘛,有点不好说,加拿大有一小部分在北极圈里,在北极,我们待在室外,可能冰淇淋是不会化的。”

“那咱们一起去吧。后天去。”——在蜂蜜版中文的世界观里,“后天”的意思是很久很久以后。

“好吧。得先买好滑雪的衣服。”

那天下午,蜂蜜还有一节游泳课要去上,她一定要我在游泳池外面等她。结束之后,我送她们到停车场。崔莲一问我:“你今天也很累了吧?”我说:“哪有。”崔莲一接着说:“不然,就跟我们回家去?苏阿姨随便煮一点面当晚饭,很快的,苏阿姨的汤面你要尝尝,反正,今天还没吃寿面啊……”我说:“好。”

我和蜂蜜一起坐在后座,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段机场高速。那时不过四点多钟,太阳已经偏西。蜂蜜的头偏向一侧,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直到我发现,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戳了戳车窗上面那轮火红的、西斜的日头。车在迅速地移动,她的小手试着挪动,以便于适应窗户上那个太阳的速度。鉴于她不知道冰淇淋在常温下会融化,我也不太确定,她知不知道她不可能隔着玻璃抓住那个公路边上的太阳。于是我侧了侧身体,我让我的手指也划在了车窗上,太阳匀速下降,我粗大的手指在前面轻易地拦截住了它,于是蜂蜜的小手也追上来了。如此反复,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太阳一次也没有从我们的手指间逃走,太阳也是够给面子的。

蜂蜜从安全座椅和车座之间的缝隙里,拿出来一盒彩虹糖。她先是坏笑了一下,接着用眼神恳求我保持安静。我立即意会了,这是不能让妈妈听到的事情。我帮她无声地把盒子打开,她慢慢地从盒子里拿出来三颗不同颜色的糖粒,全部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惊喜地用口型跟她说:“谢谢。”她又舍不得给这么多了,从三颗糖粒中拿走了一颗。然后她抓住我的胳膊,要我靠近她一点,接着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妈妈买蛋糕了。你吹蜡烛,蛋糕是我的。”

上一回给我买生日蛋糕的人是谁呢?好像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当我终于站在崔莲一的客厅里,餐桌上面,干干净净地摆着一个镶了一圈草莓的蛋糕,当中站着一只笨拙的北极熊。我想我表达出来的惊喜有一点夸张,但又没有夸张到让崔莲一怀疑什么,因为我绝对不能出卖我的新朋友成蜂蜜。

那天晚上,大概是十一点半吧,我妈发了一个红包给我,紧接着是一段语音:“哎呀我忘记了,你看我现在这个脑子,还好还有半个小时。儿子生日快乐,第三个本命年了。”

于是我把电话打了过去。她接听的时候,我听见清晰的电视剧背景音由强转弱,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在惬意享受。老熊先生在十点半之前一定会上床睡觉的。所以由十点半到午夜,是她独占客厅与大屏幕的好时光。她问我:“有人给你过生日吗今天?”我说:“怎么会没有,大人小孩都有特别热闹。”我妈语气平淡,“哦,你又是去小杨他们家了……”老杨到了我妈这里就成了“小杨”,有时候我也会在短时间里切换错误。

在她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我姑姑和我表哥的太太最近究竟爆发了什么冲突之前,我及时地打断了她:“妈,我有个事和你说。”

“要我说你姑姑那个人有点不像话,虽然……哎?你说。”

“我交了个女朋友,已经几个月了,一切都……挺好的。”

我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哎呀那可太好了,等一下,你告诉过人家你离过两次婚吧,要是人家介意这也没办法,可是咱们在这件事上不能撒谎,你把你的离婚证都拿给人家看看……”

在我爸妈的价值观里,离过两次婚约等于坐过一次牢,非重刑的那种。

“她也有过一次婚姻,”我觉得我的心跳声就要隔着手机传到对面去了,“她带着一个小女孩。”

我妈再度沉默,片刻之后她说:“这样倒是公平一点。那孩子多大了?”

“三岁。”

“很好。”我妈突然愉快了起来,“这么小,反正长大了什么都不记得。”

“原来如此……”她确实有一些让人不知说什么好的智慧。

“你看这样,这个事就先你知我知,你爸爸那个人你也明白,他比较保守,说不定会有点介意对方有孩子。我呢,这段日子慢慢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你不用管了,就交给我——恭喜你呀儿子,你说你虽然一直在这方面不靠谱可是还一直都有运气,姑娘多大了,哪里人,家里什么背景,发张照片来看看嘛,她自己干什么的,有没有跟你一样留过学,你现在的这个房子是小了点虽然现在聊这个可能有点早了但是我们总得未雨绸缪啊你说呢……”

看来我妈今晚是睡不着了。

其实我不觉得我爸是一个多么保守的人,他只是沉默,很少表达。所以在我妈需要他保守的时候,他就是保守的;在我妈需要他固执的时候,他因为懒得辩解所以只好固执;我妈偶尔也会需要他开明起来……一切的解释权都在我妈。老熊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居然说不好。童年时代我对老熊先生只有两个强烈的印象,一个是他虽然不会做饭可是他喜欢买菜,早市上他一个摊位接一个摊位地转,满脸放松且怡然自得,他知道那个卖茄子和土豆的小贩老家是哪里的——具体到县城的名字,他知道那个卖蒜头的老太太其实才五十出头只不过看上去面相比较老,他还知道那个守着水果摊位的瘸子总会因为什么事情跟他老婆打架……老熊先生买一圈菜回来,好像已经在菜市场说完了一天需要说的话,把菜篮子放进厨房,重新变成了那个沉默的父亲。

另外一个印象,其实准确地说是一个画面。这个画面通常发生在小时候的傍晚。他不需要加班的时候,晚饭前就会在家了。他坐在客厅窗前那张很旧的椅子里面看我们那里的晚报,客厅里有张桌子是给我写作业用的,偶尔我悄悄回过头去看他,永远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得到那张晚报的头版。有时候我想和他说话,却又犹豫了,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应该是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我已记不清楚究竟是寒假,还是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学。我妈在厨房里烧茄子,茄子下油锅的那一声响动非常刺激。这让我有点神往,于是我就回了一下头,我想知道老熊先生有没有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声音。然而我愣住了。在我和老熊先生之间一直会存在的那张晚报不见了,晚报被老熊先生放在了膝盖上。他在看着我。

很认真的那种凝视,他并不知道我会回头。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办了,于是只好和他对看着。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全然陌生的东西。我想似乎有什么事情让他很高兴,但我百分之百确定那并不是因为我。片刻之后他笑了。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点隐隐的得意,他说:“北北,你已经长大了,以后得多帮妈妈干活儿,也学着照顾自己,知道吗?”我茫然地点头,心里在想,难道这个意思是让我现在到厨房去学怎么烧茄子?说完,他慢慢地把晚报举起来,晚报像幕布一样,缓缓将他的脸隐去,我转过身去继续写作业。

那天的晚饭桌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老熊先生尝了尝凉拌豆腐丝的咸淡,然后跟我妈说:“我觉得啊,我还是应该去。宋工说得对,这样的机会也许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再加点香油吧。”我妈看起来也是淡淡的,顺势拿了香油瓶子,再坐回来,“可是现在办停薪留职,下半年分房子就不会有咱们的事。北北需要有自己的房间了。”老熊先生的筷子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你这几天没有看报纸,你不知道,真的不一样了,南方谈话你该看看。”我妈有点不耐烦:“那都是你们男人的事儿,就跟看球一样,我没兴趣。”老熊先生叹了口气,“当着孩子,你别总说这种话,什么男人女人的,关心一下形势又不是上公厕,还分男女的?分房子过几年肯定还有机会,可是……”

总之,那顿饭快吃完的时候,我妈终于长叹一声,“那你去吧去吧,省得过些年,万一看着别人混好了,你又埋怨我。我先跟你说好,你走了,我会经常接我妈过来住,反正北北也想外婆……”老熊先生默默地又添了一勺白饭,“你放着吧,我刷碗。”

就这样,没过多久,老熊先生去了深圳。

我是在一个华中小城里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在北方人眼里属于南方,在南方人眼里属于北方——在北京上海人眼里,反正都是蛮夷之地。小城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几座工厂,我父母的父辈们从五湖四海迁徙而来,亲手建造了这座城。在铁路边上,在厂房和厂房的中央。火车咬着铁轨一路撕扯呼啸,与车间机器轰鸣有时一唱一和,有时并不。我的爸爸妈妈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也听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口音,几十年间,我们这里甚至形成了一种杂糅了好几个地方的口音的方言。不过到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更小的一些孩子就已经不怎么会讲那种方言了,有的语言也是短命的,从诞生、发展、成熟,到消亡,只需要不到三代人的时间。只不过我很惊讶原来有那么多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就像对于成蜂蜜而言,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是加拿大。对十岁的我来说,那个最遥远的地方是深圳。我们家是我们那栋楼里第一家装上长途电话的,那个时候装电话很贵,我妈还去跟外婆借了好几百块钱,偶尔会有邻居跟远方的家人亲友商量好时间,到我们家里来接或者打电话,至于他们是用什么办法隔空约好时间的,这是一个谜。总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熊先生成了电话里的一个声音,成了邮包上或者汇款单上的一个姓名……以至于直到今天我都有个下意识的错觉——任何一件事情,只要我跟我妈说了,那就等于是告诉了全家人。

因为老熊先生是个客人。后来等我们全家搬到深圳去没有多久,我就出国上学了,这个家里的客人就变成了我自己,直到今天。

不过春节的时候老熊先生一定会回家来,大包小包,风尘仆仆,一个略显生疏甚至是客气的微笑会在他脸上挂几天,直到除夕夜,亲戚们推杯换盏,酒意上来了,才会消失。可再过上最多十天,老熊先生就要重新启程。他会把妈妈给他新买的厚外套又留在家里,说南边根本用不着。

那个初春,我六年级,是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天。

老熊先生已经回深圳去好些天了,某天晚饭时间,我已经摆好了碗筷坐了下来,妈妈还在壁橱前面翻找着什么。她关上抽屉,再打开隔壁的柜门,老熊先生的羽绒服跟其他几件衣服并排挂在一起。她似乎是愣了一下,像是无意地轻轻把老熊先生的袖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她回过头对我笑了,她说:“下次去火车站接你爸爸的时候,一定记得,把这个给他带去。省得他在站台上挨冻。”

她的笑容让我有点不安。我说:“妈,我饿了。”

她总算回过神来,坐过来和我一起吃饭。刚刚盛了一碗蛋花汤,还没有盛第二碗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北北,你想不想,有个妹妹?”

我困惑地说:“都行。”准确讲,我觉得这个事情并不在“我想”或者“不想”的范围之内。她终于还是忘记了要给自己盛汤,眉飞色舞地往我碗里夹菜,“你放心北北,妹妹会在冬天出生,不会影响你的毕业考的。”

没错,那个时候,小学毕业升初中是有考试的,可是我其实已经在我们小学的保送名单上——妈妈她看来是忘记了。

两天后就是周末,周末通常会早一点放学,我回家的时候,隔着门板,听见了外婆的声音。印象中,外婆很少情绪激动地大声说话的,可是今天,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外面的走廊上。不过我想,对门的邻居应该还没有回家。

外婆说:“人人都只生一个小孩,只要你吃公家饭,家家一个小孩这是国家政策,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这么特殊?你就非得生两个不可?你对北北到底有哪里不满意北北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不要贪心不足……”

妈妈的声音也忍无可忍地抬得很高:“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这跟北北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要个女儿。我知道这个孩子肯定是个小姑娘……他爸爸上火车那天我梦见了一个小女孩——”

外婆已经气急败坏了:“你听听你自己满嘴说的都是什么话!你好歹也是上过大专的,结果比你外婆还迷信。”

妈妈也吼了起来:“要是我外婆真的还在,她肯定站我这边!北北他爸已经停薪留职了,分不分房子我们不在乎,而且我都打听好了,超生的罚款现在也不是付不起……”

脖子里挂着的那把家门钥匙,已经被我的手心焐热了。当我终于一闭眼睛,狠心把门打开,进门却发现,她们俩并排站在厨房里,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了。我轻轻地关上门,不想弄出任何响动。

外婆开始愤怒地剁饺子馅儿,“不要以为北北他爸才刚多赚了几个钱,就真的什么都能拿钱换——你妈我,上半辈子还是见识过什么叫暴发户的——只有像你们这样,口袋里刚刚多了几个铜板的人才恨不能摇晃着让全天下的人都听见响。罚款交了,北北他爸不用回来了,那你自己呢?你们单位因为超生要处分你,你还怎么做人?你这些年勤勤恳恳,所有的工程师都愿意找你来画图——你以为没人恨你没人想趁机会整你?……”

菜刀砸在案板上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了,妈妈突然转过了身,也许她想去门后拿围裙的,于是她就看见了我。我拎着书包飞速跑进了里屋,我知道我此刻应该把电视机打开,听见动画片的声音,我妈就能放心大胆地继续跟外婆吵架了。遥控器已经在我手心里,可是我在犹豫,厨房里的对白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舍不得错过。

妈妈似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想过的——要是单位因为这个为难我,大不了我也走了,我跟北北他爸去深圳,像我这样有经验的绘图员,找家私人的公司的工作,一点也不难。”

“哐”的一声巨响,随后一片寂静。我就在那阵还带着“嗡嗡”余韵的寂静里打着寒战。外婆应该是用力,将菜刀剁在了案板上,在我的想象中,那把菜刀应该是明晃晃地竖立在那堆沉默的饺子馅中央。我以为外婆是要咳嗽,可是她开始说话了。

“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这么好的一个单位,能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现在人人都眼红深圳,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你们年轻,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瞬息万变——现在说得轻巧,辞职,下海……万一以后有个变化这片海没了呢?谁管你们养老,谁管你们看病……”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菜刀剁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应该是换了妈妈拿菜刀,因为她剁馅的力道没有那么大。

我默默地按下了遥控器,直到饺子煮好上桌。外婆看起来神色如常,好像厨房里的那场争执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妈妈单位里有几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过我们家找她,我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春天越来越深了,就在柳树完全变绿的某个下午,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叫住了我,“熊漠北,明天你妈妈有没有时间来学校一趟?”

当然有,只是我从来不会被老师叫家长,我是最好的学生。班主任笑笑,“你什么错没犯,我是要跟你妈妈商量一些你保送上中学的事儿。”也许是因为我没有马上转身离开,班主任随即也愣了片刻,又是一笑,“回家吧,就是要跟你妈妈商量个很小的事情,都是细节。”

次日放学以后,我没有马上回家。我知道我妈应该正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正因为如此,我想我晚一点回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或者说,我隐约觉得我的生活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是那个时候,我其实并没有能力把所有的迹象都串联起来,一切都是从妈妈问我“你想不想要个妹妹”开始的,可是那时的我,连这个也不知道。我跟着同学去了游戏厅,我们一起玩了一会儿“街霸”,主要是他在玩儿,我在旁边看着。虽然我最喜欢的是肯,不过我那天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我的朋友和他的古烈磕磕绊绊地鏖战。后来我的朋友输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不然你来玩一会儿,我歇歇再战。可是我说算了吧我看着就好。我没有心情。

我是看着街道尽头的落日回家的。它安静地待在地平线往上一点点的地方,看着我慢吞吞地走过那段并不遥远的路。我还以为是它在陪伴我,结果我不过转个弯而已,天就黑了,路边的小摊小贩们都在亮灯。我这才知道,原来是我送落日回了家,也许当一个小孩心事重重,他就办得到这件事。

外婆刚刚切好一盘午餐肉,摆在桌上,除此之外,厨房的案板上只切了两个西红柿。她们没有开灯,我也没有开灯,我听见外婆的声音从妈妈的房间传了出来,妈妈并没有关门。这次,外婆说话的口吻倒是一切如常。外婆说:“人家老师都说话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老师是好意,为咱们北北着想。保送这个事情,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铁路局一年三个名额,92厂三个名额,你乔叔叔他们单位是两个,你们设计院的孩子只有一个……现在如果你在单位因为这种事被处分,单位万一找到学校来要求把保送的人选换了——你也知道学校是不想得罪人的……而且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呀你想过没有,设计院早就有人把话放出去了……”

外婆出来了,随手开了灯,满室突然的明亮让我手忙脚乱。外婆淡淡地说:“洗手吃饭吧,今天来不及炒菜了,外婆给你煮面。”我刚刚走到厨房里准备拧开水龙头,外婆突然问我:“北北,要是你们学校不保送你去一中了,你得自己考,你觉得你能考得上吗?”我简直如释重负——如果真的只是这件事而已,我说:“应该吧,没什么问题……”

“妈,你够了。”妈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别跟孩子讲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心里都有数。”

外婆嗤之以鼻,“有数……你真有数的话……”

妈妈转过脸看着我,“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家。”

我挺直了腰杆,我认为我有必要表达出来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最近家里究竟在发生什么其实我不太知道但是我必须让她明白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保送不保送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不需要再把我当成一个孩子小看我了……我必须用傲慢的态度用一句简单的话表达以上这么多复杂的意思,于是我就用了一种看似很轻松的语气说:“我就是去打了会儿游戏。”

妈妈走过来,对着我的脑袋重重地拍了一掌,“打游戏是吧?打游戏!”

我什么也没有反应上来,只记得接下来她的巴掌就一个接一个落在我的头上和脸上,有的很疼,有的也没有很疼。慌乱之余我只惦记着水龙头上还有那么多肥皂泡沫来不及冲掉——错愕之中她说的话更让我觉得逻辑混乱:“你滚出去打游戏别回来了!不知道别人都要考中学吗,你保送了不起啊,保送了不起啊,为了让你保送不用去考试妹妹不能来这个家了,你知道吗妹妹不能来了,你觉得什么都理所当然该给你你不用珍惜是吧,我叫你打游戏……”

我的脑袋里仿佛装了一个老旧的电灯开关,“啪嗒啪嗒”地在意识深处响着微弱的动静——眼前跟随着那个声音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不完全吻合,所以我觉得那个开关一定是太老所以不灵光了。

外婆的吼声开始嘶哑:“秦凉玉你就是疯了你给我放手……”

当我终于回到水龙头旁边,身后回响着妈妈隐隐的抽噎声,我发现,即使我放着不管,那些停留在水龙头上的肥皂泡也自己破掉了,老旧的水龙头只是有些湿漉漉的,没有了曾被白色泡沫污染的痕迹。肥皂泡真是世界上难得的好东西。

好几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一段,才恍然大悟。在我妈失去理智地殴打我的时候,妹妹还沉睡在她的身体里。后来,日子就恢复了往日的无聊与平静,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有点想故意向我妈示威,再去打一会儿街霸,晚一点回家——不过我终究没那么做。我可不是怕她,我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只不过,她打我打到最后,自己会开始哭——那个很吓人,而且,我觉得,挺没必要的。

我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妈妈的房门关着,外婆笑盈盈地招呼我:“鸡汤马上就好了啊,稍等十分钟,就能喝了。”

我才不准备喝那个鸡汤——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给我的。那是准备给那个并不存在的妹妹的吗——我有点说不好这件事。总之我趁外婆不注意,悄悄地尝了小小的一勺,就一勺,然后整碗鸡汤都倒回了那个砂锅里。

直到今天,我一直都没有问过老熊先生,他知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差点就有了个妹妹?我妈妈是跟他说了,还是从头到尾就没提过?如果他知道了,他到底有没有像我妈妈一样对妹妹表示过由衷的欢迎?他知道妹妹不会来了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我一无所知。老熊先生看起来也不是一个适合交流这些问题的人。准确地说,他好像在大多数时间都没什么感受。我当然知道一个活人不可能没有感受,但是一个父亲的感受,在儿子面前,好像是一种极为羞耻的隐私。

有一件事,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在那天,那个黄昏突然消失的夜晚,我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想好了——等熊妹妹会走路了,我一定牵着她的手去游戏厅,教她玩街霸,她可以选春丽,我会尽量耐心一点——她已经很可怜了,一个女孩子,她姓“熊”,同学们都叫我“大熊”,给她取的绰号只能更难听更不能忍。所以即使她的春丽总是很快被打死,我也不会骂她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