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陈桥
显德五年六月二十五,时年七岁的太子郭宗训登基,为大周第三帝,继后符氏为太后,与范质、李重进、赵匡胤一道辅政监国。
二皇子郭宗让避讳为郭熙让,册为梁王,另同封幼弟郭熙谨、郭熙诲为纪王、蕲王。
世人口中相传的世宗功绩、震天威名与一统河山的遐想,已于波诡云谲的命运之手,化为袅袅追忆,湮散在苍茫的历史长河里,空留后人悲叹长息——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至此,纪元悲中新始,时光被迫前行。
暗夜中正沉浸睡梦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府邸,突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狂风之下,不速之人身罩薄篷,向卫侍亮出内廷令牌,“我要求见重进将军。”
“次翼,你怎么来了?”李重进见她漏夜前来,心知不好。
听他疑问,次翼便知,她没在这里。
“娘娘不见了,奴婢再去别处寻。”她说着便要告辞。
“符府找了么?”
“城内可能去过的地方,奴婢和继恩都遣人悄悄问过,没有半点下落。”次翼眼窝深陷,无助地摇头,“自先帝崩逝,符将军便一病不起,奴婢不敢惊扰,这便打算到城外去寻。”
骓儿已经穿戴完毕,焦急地从内室走出,“我也跟你去找姐姐。”
“你们守在这等候消息,千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重进抓起挎刀夺门而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她去了哪儿。”
在夜风不休中策马奔腾,直至大地之下橙光乍现,映在刻着“庆陵”二字的肃穆牌坊之上。
李重进擦拭额头覆着的晨露与汗水,教守灵官戍领他前往先帝陵冢找寻。
借着晨光,守灵人惊讶地发觉先帝陵寝石碑旁,隐藏着一位女人的清晰背影。
“安歌!安歌!”李重进急忙跑过去,探听她的鼻息。
“子期……你怎么来了?”安歌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过了许久,才看清眼前故友的面容,又朝他身后的守陵官观望半晌,略显失望。
“你把我们吓死了,知道吗?”他拨弄着安歌被风吹的杂乱无章的发髻,既气愤又心疼。
“我没事儿。”她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更加贴紧身侧的冰凉石碑,“在宫里一闭眼,我就觉得他躺在我身边,张开眼睛,一切又都是空,我真的受不了了,索性跑到这来。这样也好,他就在这儿。只有他陪着我,我才能睡着。”
“李将军,门外来了一队百姓遥祭,末将先过去看看。”守陵官不敢再探听皇家私隐,乖觉地默默退下。
见安歌闭目重新倚在陵前,面色虽然苍白枯槁,但为已经久不现的沉静安详,重进亦不忍心打扰,脱下外衣轻披身前,以保护她完成多日来少得可怜的片刻浅眠。
“这些天,我真的太累了。”却不想,她又缓缓开口,“现在,我无论去到哪儿,都会不自觉地在人群里找寻他的面孔,新帝登基那一日,我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总觉得他会在茫茫人海中突然闪现,然后对我好看地笑。”因幻想而成的难得笑意,渐渐泯然枯萎,“可是我找啊,找啊……四处都找不到他。那天,我忽然了悟,原来,满目青山,天阔河川,纵有世人三千万,却再也找不回那一个他了。”
“安歌,你和先帝的感情,是我从头到尾一路见证的。就连我们这样的臣子都没有办法接受现实,更何况是与他心心相映的你,所以我懂你,也知没有任何办法安慰你。”清冷如重进,闻其悲音,眼泪不禁簌簌落下,“但是我还要说,我们活着,不能只为自己活着。符将军重病倒下,无法领兵,为尔忧心,难以自持。陛下如今年岁尚小,你离去的三年,都不知晓他是怎样撑过来的。每逢家宴,我看着他那样小小的孩子,蜷缩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或是低头沉思,从不四处好奇张望,我便问他为何这样,他说,因为怕见到弟弟与母妃谈笑相欢,他没了母亲,便也再怕看到这样的情状。安歌,他是先帝倾注一生心血培育的孩子,如今先帝走了,你不能再离他而去。宫廷多风雨,他还这样小,若你也不在,他何尝能有安稳一生呢!”
“那天傍晚,我站在翔凤阁,吹着晚风,望着红霞,忽发念想,都说‘庄周梦蝶’,我亦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若是从那儿跳下去,或许眼前的噩梦就会醒来,又或许我真的死了,就能跟他团聚了,两边都本是好去处。”安歌眼中渐渐充斥着怜爱微笑,“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宗训唤我‘母后’的声音,只见他穿着帝王衮服,似乎那么威严,又那么稚嫩,小心翼翼地试探,‘母后,你不会像父皇那样离开吧?’从那以后,我便下定决心,决不能撇下他一个人。所以子期,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只是,当我极度思念他时,还请谅解我的支离破碎和自私任性。”
重进张开臂弯,将眼前这个生无可恋却只能苦苦支撑的挚友紧拥在怀,即使微不足道,仍希望能够给予她来自于己的半分力量和依靠。
“新主登基,你也便要启程回去了吧?”
“今日午时出发,我还想着,若一日寻不到你,便一日不会安心回去。”
“你要替荣哥哥,好好地守卫江都,守卫淮南诸国。”
“你放心,我绝不后退一步,江都在,则我在……”
安歌忙捂住他的嘴,眉头微皱,“生死之事,不可乱说。”
“好。那你若想散心,便来江都与我们同住。或者,我让骓儿在汴梁陪你,有她解闷,想必你能好些。”
“人生百年,不过瞬间。我与荣哥哥荒废太多时日,我总想着,若是过往三年能和他在一块儿,如今或许也没有这般悔恨痛苦。所以,你和骓儿要好好地守在一起,即使她有时会惹你暴跳如雷,你也要记得,她是那个连命都可以不要,孤身北上,誓与你囚禁敌国一生的人。”
“我晓得,你放心。”子期站立起身,朝她伸出手掌,“我更会守护好大周和陛下。不仅因为我是先帝亲封的马步军都指挥使,更因你是我的知己莫逆,是我钟子期这一生,与众不同的唯一!”
安歌被他滚烫的手掌拉住,借着他的力量,迅疾起身。
唇角莞笑间,彼此接受着对方传递而来的必胜信念,以及虽痛彻心扉,却逆风而行的坚守向阳,那是镌刻在他们人生骨血中,不可磨灭的信念与闪亮。
人生为战场,孤舟擎天浪。若有一知己,纵以风尘忘。
晨阳拂在宝顶之上,吹撒一夜的啸风忽止,顶上黄沙亦不再焦炙飞舞,终得颗颗降落,归于安稳。
不到半月,辽国与北汉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卷土重来,如太祖崩时,再度趁虚而入,挑战着幼帝把控之下立足未稳的大周,与得来不易北方领土的保全和尊严。
可是如今,再没有于群臣中力挽狂澜,一举震树国威、誓将胡寇打回草原的悠悠长君了。
安歌手握镇、定二州送来的紧急军情,已陷半日忖度。
彼时来报,一位符家参将前来觐见。
“参见太后娘娘。”
“怎样?那边有何动向?”
“末将悄悄数过,自新帝登基,‘元府’来往官员较从前每日多出百余人等。许多外地参将前来觐见,多先拜于‘元府’,再拜帝与太后。”
“于本宫之乱言可有平息?”
“太后息怒,乱言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参将面露难色地摇头,“如今,世人还盛传,圣上非先帝亲子,血统存疑。”
“可恶至极!”安歌愤怒拍案,世人皆知,先帝亦非太祖亲子,若以血统论断,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给予自己这位太后的下马威罢了。
“退下罢,继续盯着‘元府’动向。”
安歌思索片刻,宰相范质与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已入室觐见。
“两位大人,如今辽和北汉于我周北境虎视眈眈,当派一员大将统领北上抗敌,不知二位有何见解?”安歌率先发问。
“微臣以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将军为主将,镇宁节度使张永德将军做监军为好。由此,得胜与安抚之措,可一举两得。”范质直截了当地给出他的诚恳建议。
“赵大人以为呢?”
“微臣不知其他,只知若需微臣之力,一切当听从太后调遣。”
“极好!”安歌欣然拊掌,“有匡胤将军这句话,本宫与皇帝甚是安慰,在此替大周万民感恩于你。”
当即,符太后以周帝之令,加封赵匡胤为宋州节度使,不日领衔殿前禁军出征御敌。
“太后,微臣还有一事相问。”赵匡胤用余光瞥过身侧的范质。
“范大人,还请偏殿饮茶稍候,本宫有要事与您商议。”安歌应答。
“出征前,微臣想要了解一事,希望太后给予一个答案。”
“请说。”
“太后之妹,是否寄身后蜀宫中?”
“元朗兄,你不必再挂念她,她已不再是原来的符君欣,更不再有点滴思念于你。如今,她在那里过得很好,花冠蜀地,蕊誉名门,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
明明白日艳阳,安歌却于此时再看不清面前之人的神色与表情,模糊一团,似乎从容如初,不辨笑与悲。
“果真这般。多谢太后助我解了这个积攒多年的疑窦。”
自赵匡胤退下,范质才躬身而出,略显忐忑。
“娘娘,赵将军此时不宜离开汴梁。”
“范大人,本宫知晓您的担忧。他是先帝一手提拔的亲兵势力,从前又与本宫有恩,在本宫心里,愿意选择相信他。”安歌清晰却不点破彼此对于危险的预感与触觉,“更何况,他若果真有私心,留他在身边,恐怕更为不利。待其领兵而出,仍有半数殿前军拱卫汴梁,由韩通将军代为统领,各个分化,便是为那个最不利结局提前做的准备,本宫希望,这个‘准备’永远都用不上。若他能够荣耀归来,本宫对他,从此不再有疑。”
“娘娘此言有理,可是……”
“百姓苦辽久矣,不论怎样,当务之急,必先一致抗辽,保护百姓安危,其他暂且搁置后论。”安歌打破范质疑虑,“当前之局若想破,唯靠时间,用时间分化一切,用时间证明一切。”
旋即,悲怆重上心头,她只得默默吞下,不敢言说,“荣哥哥,你走得这样急,令当前棋局陷入被动,如若他反,此题恐怕甚是难解。”
圣旨传至殿前都点检府邸时,王审琦与石守信等一众心腹将领早已得到消息,见兄长此时尚未归府,因新帝宽宥而回到大梁的赵匡义,便一心拥着他们围坐在一起,闭门落锁,分析起当前的局势来。
赵匡义朝众人深深一拜,率先开口,“匡义为幼弟,自小受各位异性兄长照拂,赵氏能有今日,皆仰仗兄长们勠力同心加以护佑。如今新帝上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殿前军前路艰险,是咱们每个人都看得着的。兄长们还请好自为之,日后渐少与赵氏来往。若由此受到牵连,长兄与我,纵死亦不能眠。”
“义弟说得这是什么话!”众人叹息间,连忙将他扶起,“大哥是我等最为敬重之人,我们是在关帝面前发过誓的,怎有一拍两散的道理!”
王审琦冷哼一声,“如今,明眼可见,太后亲近马步军胜过咱们,义弟之忧,并非全无道理啊!”他于赵匡胤面前早就有过此番顾虑,如今趁赵匡义之语,在诸兄弟面前重申,更得众人默许称是。
“当今太后主政,雷厉风行,颇有几分先帝风范,咱们又为‘大周’,怕不是又要成就一位开天辟地的武周女主了?”赵普开口,以此借古讽今。
“牝鸡司晨,从来没什么好结果。”石守信眉头紧锁,手指不住敲击桌面,“八尺男儿,怎容得在石榴裙下为政,我绝不干这样的事!更何况,她的身份,别人不知,离先帝近身的咱们还不知么,虚与委蛇,破身于他国,怎可做我大周母仪,更莫提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主武皇’了!”
“红颜祸水,先帝被她所惑,咱们怎可再被她迷惑!”在众人的激烈言语中,赵匡义决定再为他们的愤慨增添一把柴火。
“咱们殿前军是先帝所设亲军,从高平伊始,到征伐南唐,北夺幽南,五年来,几乎每时每刻都战斗在对敌一线。我们大胜过汉辽联军,在淮南重镇反复拉锯,更亲自将大周水军威名立彻天下。战功赫赫的诸位兄长,不应因宫廷党争而埋没于世,更不能像韩信那般,落个飞鸟尽、良弓藏的结果!”说道痛处,赵匡义无奈扶额,用力摆手推搡示意,“不日,长兄便要北上抗辽,有谁知道,这是否又是一场后汉隐帝时灭门般的巨大风波呢!长兄与我想极力保全各位,还请诸兄听从小弟一劝,彼此缘分,就此了结,随风而去罢。”
“绝无可能!”都押衙李处耘拍案而起,“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怎能拱手相让,先帝在时,我们都以他为尊,如今皇帝年幼,咱们死命作战,力破强敌,他个小儿又何曾知晓!义弟不要再说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话,若想存活,咱们兄弟必须团结一心,便没有谁能算计了我们!”
“说得好!”赵普拍着李处耘肩膀,转而论策,“距离北上只剩一日,太后企图将我们分而歼之,不如咱们顺势而为,以此内外连动,当为反败为胜的制动关窍。”
“那李重进与韩通怎么办?还有符家?”王审琦迅疾抛出心中最大隐忧。
“李重进身处远地,鞭长莫及,若能再派一队混淆视听,估计能打他个措手不及,擒贼先擒王,制敌不是问题。而符将军年老,拖着为数不多的符家军在汴梁养病,不足为惧。”赵普目光如炬,神色一凛,“唯有韩通,当为我等重点攻防审慎,审琦、守信,你们俩留在大梁,切记看住他,才是最为紧要之事。”
“诸位兄弟,”赵普思虑为众人之上,他的一言蔽之,足以令在场所有人期待可能到来之于他们人生中最为绚烂的一笔,“太祖之于后汉称帝,与今时情状如出一辙,校榜就在不久之前,我等当下能做之事,只要恒心坚定,便可志在必得!”
“是!”屋内众人合手击掌,纵成铁血联盟。
不经意间,赵匡义余光瞥得屋外角落闪现一抹熟悉高影,见那人侧耳倾听半晌,默然离去,不置可否,得胜之心即刻当成更盛。
风云之会,不稽天气。
万钧肇开,寔暗人谋。
自殿前都点检、宋州节度使赵匡胤领兵一万,启程北上抗辽,不出两日,从前方传回的,竟是辽汉联军已强渡滹沱河,直逼汴梁城下的惊悚讯息。
“不对!这事不对!”安歌目光如炬地盯着传讯官,面色狠厉,“抬起头来,再对本宫说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
“辽军……是辽军,就要攻过来了……”传讯官垂着头,支支吾吾。
“来人!把反贼拖下去问斩!”安歌毫不留情,继而走到韩通面前叮嘱,“速将王审琦、石守信关押拷问,不能与外界传递任何信息,罪名便是,殿前都点检抗敌不力,连坐同罪。”
“难道娘娘是说,来的不是辽军?而是那……”范质大惊失色,再不敢多言半字。
“马步军拱卫北疆各处,辽军怎可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又怎能轻而易举打败殿前军万人?是赵匡胤!他们果然反了!”韩通思路清晰,直接点破,但已后悔未早日听从长子韩微先前对赵氏一伍的预判察觉,不由捶胸顿足,悔恨交加。
“城内军队多少?”安歌屏息而问。
“殿前军八千,马步军五千,另有符将军所统军士三千。”韩通决心已定,“即使殿前军全反,不过就是以一敌一,末将有必胜把握!”
“王审琦与石守信一旦被抓,城内殿前军当即便会群龙无首,只要紧闭城门,再令四方马步军速速勤王,赵匡胤便没了胜算!”范质当即谏言。
“当务之急,便是守护好皇上与太后。”韩通心里像是着了火,说着已推搡着范质向滋德殿外跑走,“末将这便集结能集结的人头,誓死抗贼!”
“次翼,请皇上与夏虞侯一家过来。”自赵匡胤领兵出城伊始,安歌便借故将宗训的一众贴身近卫换成符家精锐,以做好最坏打算,谁成想,如今竟然全部应验。
待宗训一行人前来,安歌已身换铠甲,手持郭荣所留青云长剑,戎马倥偬之气,足以令人侧目。
“母后,是要打仗了么?”幼帝面庞被一团愁云笼罩。
“宗训别怕,”安歌蹲下身,将孩儿拢入怀中,“娘和诸位将军会保护你。”
随即,她望向立于身侧的夏家三口,“夏叔、姑姑,如果宫内发生不测,皇上就交给你们,立刻从角门出城,一刻也不能耽搁。”
“太后……”绛珠不知情势竟危急如此,顿时泪如雨下,“您与我们一起走吧?”
安歌微笑摇头,“夏叔懂得,这是将士的职责。我符安歌,生而为将,必至死替先帝守卫大周,守卫万民。”
“格老子的赵匡胤,先帝待他不薄,如今竟敢反叛,无论如何,我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和他打个你死我活!”夏尚直怒火中烧,一拳捣在中柱上,指缝之间鲜血直流,带着懵懂的允予害怕地大哭起来。
安歌将红了眼圈的宗训和允予一左一右拥在怀里,“还记得故知丘上,咱们戏言,宗训是要做夏家小婿的。如今看来,果然成真……”她朝夏氏夫妇恭敬跪拜行礼,“如有不测,接下来的日子,还请照顾好我的孩子。我已没了夫君,唯有宗训,是我最放心不下。一切便拜托二位了!”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夏尚直与绛珠一同跪倒,声嘶力竭,“夏家纵拼死,当必不辱命!”
“娘娘!”继恩推门而入,成十万火急之势,“派人打探清楚了,殿前都点检的队伍今晨自陈桥驿折返,就要兵临城下了!还有那王审琦与石守信被捕时,乱言陛下与太后要将殿前军一网打尽,倒戈之人已为数过半,韩符两位将军,正率兵与之交锋,许多民众忿忿不平,即成行伍与叛贼拼杀起来了。”
安歌握住冰冷的青云剑鞘,当即明白,决战时刻,便在眼前。
“走吧!快走!”安歌大吼着,将宗训和允予推到夏尚直跟前,“换上百姓衣服,现在就走!等娘平息祸乱,你们再回来。”
“朕不走,朕要陪娘一起!”宗训复抓住她的衣角,将眼泪生生吞下。
“宗训,”纵然万般不舍,安歌只得狠下心,肃目以告,“你不再是孩子,而是大周皇帝!只有你活着,大周的血脉和荣耀才能延续。你是大周的希望,更是父皇母后此生的希望,你必须安然无恙,好好的活下去,明不明白!”
宗训紧紧得攥着拳头,几乎掐得安歌生疼。
而后,他终放开手,朝安歌跪地三拜,“娘亲的话,孩儿会永远记住。娘亲保重!”
夏尚直拥着他们正式离开,最后,他回首望向龙椅旁孑然而立的安歌,那是彼时每一次征战前,符家军士之间倾注希望和祝福的郑重凝视。
那一瞬,安歌便知,他已接受了今时使命,并将穷其余生的血肉与勇气,沥胆披肝,无所畏惧。
安歌身着明黄铠甲,手提长剑,带着次翼,一路策马向西宫奔袭,宫内如今已然无法分辨敌我的殿前军,竟被她滔天气势所惧,不敢轻举妄动,沿途有几个企图阻拦之人,皆被她干净利落地挥杀于马下。
“吁!”骏马停在慈寿殿外,门前驻守的符家军已打开殿门,见太后驾临,内院中,先帝侧妃与三位王子已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太后,这事与他人无关,要杀要剐,冲奴婢一人便是。”王山莀搂住郭熙让,脸色近成白纸。
“殿前军反叛,你可知晓?”安歌诘问。
“奴婢不知,王审琦当为大周千古罪人。”王山莀与之坦然对视。
安歌侧身叮嘱符军卫侍长,“皇子们皆为先帝骨血,务必保护周全。”
“属下遵命!”
她环视着王容华与其他妃妾,“孩子不能没有娘,你们一起走罢。”
在一片跪地叩谢声中,唯有王山莀既惊愕又悔恨。
“太后娘娘!”她自知时间不多,继而将往事真相坦白以告,“那年淮水大营,奴婢受赵家杜夫人指示,喂了郡主掺着迷药的汤喝下,杜氏与赵匡义共同设局,离间先帝与您,致尔分离数年,如今,他们又反叛大周与先帝,奴婢不能再助纣为虐,亦不能原谅自己过往所为,自此与王氏决裂,无论生死,永远是大周的人。”
她轻抚熙让柔软的发髻,只丢下一句,“孩子,娘对不住你和父皇,便去赎罪了。”
话音未落,她推开幼子,朝卫侍长的刀口猛然撞去,长颈之上,已成血流汩汩。
王山莀屏着最后一丝气息,对安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见她睁目而逝,安歌旋即飞奔而走,唯留身后孩童撕心裂肺的嚎啕,于五味杂陈中,似又已经释然,万般皆无从在乎了。
当安歌爬上内宫高墙,见宫城外局势已彻底陷入一片混乱。
厮杀呼啸,狼烟四起,诸多民众纷纷拿起武器,或以自身血肉之躯拼死相抗。
只见不远处,一位瘦弱身姿挥舞着长鞭,将反贼打落下马,后夺马狂奔,沿途打伤敌人无数。
“学得宣懿皇后勇武,咱们女将也能守卫家国!”那姑娘毫不畏惧,厉声疾呼,惹得周遭百姓拍手称快。
而此刻,一位老叟跪在已没了气息的儿子身侧,仰天长泪,“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为何又要自顾自地杀起来啊!”
“叛徒,你们不得好死!”他疯了似的举起长棍,就要朝反贼怒笞,却被后者一刀毙命,父子俩就这样,成了横死在背叛忠诚与道德刀下的无辜亡魂。
墙下巷内,已有数不尽的人群倒下,他们或许曾幸存于野蛮无道的辽人,或许曾逃离于天灾、饥饿与疢疾,又或许曾扬言立志追随大周一生,却没想到,最终带着疑惑和不解,死在了他们曾经感激与敬佩的“自己人”的手中。
那些凛冽的刀光火影似乎正一片片凌迟在身,安歌于凶猛来袭的头晕目眩中,唯感欲哭无泪。
她不知该如何守护郭荣留下的一切,更不知该如何阻止眼前一切恐怖人祸与灾殃的源泉。
“次翼,咱们到隆恩殿,我要去大周列祖列宗与先帝面前谢罪。”
她最后一眼回望城下共同奋战的守军与百姓,感恩于他们心诚有光,却愧疚于无力守护好他们原本的安乐未央。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安歌呢喃,语气柔弱却彰显无比坚毅,“可是,有的危墙,只能坚守,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