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花解
站在高地之上远远观望的郭威,对身侧之人说道,“如今看到小昭华重新振奋,你可算安心了?”
去而复返的符彦卿凭风而立,“她之前的生命中见证了太多的胜负与分离,为今日埋下许多苦痛的伏笔,她只能背着越来越沉的包袱硬撑着前行。崇训这一去,便勾破了这些无穷无尽的悲戚,我怕她再也站不起来,如今幸好得遇你们,她才能够慢慢抛下过往,轻装上阵。”
“她愿意跟着我们四处奔波,我们定会照顾好她,冠侯放心便是。”
“既如此,冠侯敬谢文仲兄对小女悉心照拂!”
“冠侯,你我不必出此客套之言,”郭威转向远处正在兴奋地与柴荣交流心得的安歌,“我是真心疼爱这孩子,如今这世道像她一般纯净果敢的女子已不多见,你我已是在这世间于宦海浸淫已久之人,便想要自己的儿女们能够将纯真多保留一分,就是对他们的守护罢。”
“文仲兄,今日我偷偷潜回,除去不放心安歌以外,还是要提醒你朝中反常的局势,你可要万般谨慎对待。”隐在黑暗之中的符彦卿略显不安,“皇帝近日在朝中的一系列动作都将锋芒指向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等一干托孤大臣,虽说你平日肃谨谦恭,如今又身处京城漩涡之外,却也务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们三人自先帝之时便将结党营私与酷吏之治发挥到极致,掣肘之势尾大不掉,先帝对此都是放任自流、不敢轻举妄动,这即位不久的少年皇帝又怎能轻易撼动其中的盘根错节?”郭威无愧于心地双手抱拳,高举过头,“不管他们三人怎样,我郭文仲自诩无愧天地,始终忠诚于大汉君主与子民,一无叛逆之心,二无轻视之礼,相信圣上自有是非决断!”
“你说功高盖主的韩信,是否真有叛逆之心?”符彦卿波澜不惊的一声诘问,却让郭威哑口无言,“当上位之人的权力被架空,他的尊严被藐视,他可能无法辨认出哪些是真正的敌手,哪些是真正的同盟,即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无可能。”
郭威望着不远处翘首欢呼的家眷,不断摩挲着铠甲上覆着的冰凉履带,开始担忧起全军的将士未来将会何去何从,开始惦念起远方的家人是否依旧平安喜乐。
待最后一轮火树银花缓缓从天而降,柴荣赞叹着从安歌手中接过沉重的铁具,“若说我这粗人做这个叫‘打铁花’,那安歌妹妹做这个便可叫做‘天女散花’了!”
安歌胡乱捋着摘下毡帽后凌乱的额顶,揉着酸痛的手腕,羞赧地笑着,“我这不算什么,是柴大哥见多识广,竟能想出这个点子逗我开心。”
“要说这点子还是元朗想出来的,他才是真正的军师……”柴荣不敢夺功,将一切据实相告,“他曾听闻你说过十分喜好观赏烟花,烟花难得,但你可知燕赵一代流传一句俗语,‘富人放烟花,穷人打铁花’,我便试着寻觅这城里的铁匠碰个运气,未料到,竟真有位长者将这失传已久的绝技传授于我,便有了今日这份特殊的贺礼,你喜欢便好。”
只见赵元朗额间绑着一枚发箍,举着火把上前请示道,“柴将军、少将军,这些白铁均已炼完,若今日还要击打,待元朗再找铁匠家里寻些回来。”
柴荣连忙制止,拍着他的肩赞许道,“今日便到这里吧。要说你这鼓点近日敲得当真愈发进益,回头你带兄弟们多加练习,待我禀报父亲,等到战场冲杀时,便用你所创的鼓律发起进攻,更显群情激奋。”
安歌借着火把光亮看到赵元朗的满头汗水,心中盘桓一阵感激和不忍,便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微笑着递予他,“元朗兄,鼓击得真好,今日谢谢你!”
“呵,我这汗水脏,别弄坏了少将军的帕子。”赵元朗见安歌对自己久违的亲近,便高兴得露出灿烂的笑容,忘乎所以地捻起袖子擦拭着滚滚而下的汗滴,见安歌不依不饶地举着帕子,他赶忙卸下系绑的发箍,憨笑着胡乱地抹擦,“不用,不用……我有这个是一样的。”
安歌一瞬间便如冰冻住一般,只见解下发带的赵元朗竟比自己与钟子期的头发还要短,他也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又手忙脚乱地将发箍重新绑好。
安歌立刻想到那个躺在锦盒之中的逼真发套,原来这竟都是用他满头乌发缝制而成,怪不得自己还惊叹于它的栩栩如真。
她想到赵元朗曾几次救过自己的性命,曾陪着自己天涯海角地为符家军奔波游走,难道这些统统都抵不过一次因失去真爱后思绪混乱的口出无状么?
她顿感羞愧难当,鼓足勇气说道,“元朗兄,谢谢你的礼物……”
“少将军如此说便是折煞元朗,”他躬身行礼,发出铮铮誓言,“之前元朗许下的承诺,从未因任何变故而心生改变。如今元朗的一切都是少将军所赐,莫要说这些头发,少将军若是想要我的命,元朗也绝无半点推辞!”
“我要你的命作甚!再说,你是我义兄,要了你的命,我岂不是背信弃义的不义之徒?”安歌背过身去,俏皮地翻着白眼,“不过,你若再生分地唤我‘少将军’,那你我的兄妹情谊便直接了结吧。”
“谢谢……妹妹!”赵元朗心里一暖,差点没给安歌叩个响头,惹得站在一旁的柴荣哈哈大笑揶揄道,“你俩这样谢来谢去,谢到天亮也未必完事。你俩先谢着,我要提着矮脚炉去找那打铁花师父赔罪去喽!”
安歌拽住柴荣的手臂,关切询问,“这是为何?”
“因这打铁花的师父说技艺传男不传女,如今我未经允许将它教于你,破了这惯例,便要去找师父自领刑罚。”柴荣随后细细叮嘱赵元朗,“将军刚传话于我,说是有事商议,我先去把这些器具还回铁匠师父便赶回,还请元朗转告将军稍候。”
元朗接命后便向远方高地狂奔而去。
“你这罪魁祸首,不想跟我去见见师父?”柴荣饶有兴味地召唤安歌。
“我倒想见识见识这倔老头是否如你讲的一般可怖,”安歌傲娇地仰着头,照着郭威的口吻学做捋胡须状,“荣儿别怕,若是他敢欺负你,我保护你便是。”
那一刻,她仿若找回了久违的豪气,心胸像是被这股气一下子冲得豁然开朗,这个生辰,是她对颓废心境的道别,是她改头换面的重生,是她对友情与和解诠释得最酣畅淋漓的注脚。
柴荣带着安歌来到城内一处偏僻破落的小院,门口的木栅栏歪歪扭扭地斜立着,当做形同虚设的大门。
尚未走近,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叮当直响不绝于耳的铁器敲打声,安歌捂着耳朵捏手捏脚地躲在柴荣身后。
“易师父,这么晚了,还未歇息么?”柴荣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冶铁器物放在正在专注敲击的老者面前,蹲在他身边,敬意满面。
那老者脸上沟壑丛生,看得出一生饱经流离风霜。谁知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的活儿也不停歇,说话口气颇为直犟,“你们这些兵要打仗的时候把铁器全收去炼兵器,不管百姓死活,我现在多打几口铁锅,做些营生,还碍着你的事吗?”
柴荣显然已对他的言语风格十分熟悉,丝毫未见气恼,依旧用晚辈的礼节,恭敬且谦和,“那不如让晚辈找来些帮手和您一同做,这夜晚露重风大,也别让大婶常在外面受冻。”
听柴荣如是说,安歌才发现那位易师傅身后不远处竟坐着一位昏昏欲睡的妇人,她身上盖了层发旧发黄的被单,身处如此大的打铁声响中,都未把她吵醒。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少来打扰我们清净!”那老头原本爱答不理的样子,在听闻柴荣提及那位妇人后,立刻变得横眉立目,朝他们举起手中的铁锤,连声调都立刻拔高几分,“你们这些兵就是强盗,这里家徒四壁,我也已经把打铁花教给你了,你休想再打我们的主意!”
安歌见柴荣一番好心被这倔老头当做驴肝肺,便不由上前辩驳,“你这老头真是奇怪,怎么好赖不分起来?”
说着,她便要拽过依旧蹲在火炉旁边的柴荣,“打铁花本来就是要给人带来光和暖的东西,可你这人全盘冷若冰霜,竟还美其名曰是我们打铁花的师父。柴大哥,别理会他。”
“谁是你打铁花的师父?”见柴荣默认,那老头愤怒得将手中的工具摔到地上,立起身来指着柴荣破口大骂,“我说过,这技艺坚决不传给女子,你破了我的誓,你教我如何是好!”
“铁妮儿……”忽的,从他身后传来一声饱含爱意的呼唤,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出离分明,“是我们的铁妮儿打铁花回来了?”
那位妇人直愣愣地站起身来,踩着散落一地的被褥,瞪着直勾勾的双眼,满怀期待地朝安歌走了过来。
她这才发觉这妇人有些神志不清,踌躇间不知所措之际,那倔老头却立马换了一个人般,勾住妇人的肩以此拦住她的去路,语气也转换得极其温柔,“铁妮儿打了好久的铁花,把她累坏了,咱们让她早些歇息,可好?”
“铁妮儿……铁妮儿……”可那妇人不依不饶,仍旧充满期盼地一动不动举着手臂探向安歌,“娘想铁妮儿了……想铁妮儿了……”
安歌见这对夫妻忆女之情实在可怜,便放下心中芥蒂,蹲在老妇人身边,任凭她用并不干净又冰凉的手掌,不停地在自己的脸颊和额顶上抚摸摩挲。
那是一张十分瘦长的脸,双眼因为长久的失去神志而显得十分迷离。但是,那一刻,那张脸上又充满了神奇而清晰的光辉,安歌觉得这种光芒十分陌生又十分熟悉,想了许久才惊觉,它像极了悠宁望着骓儿的样子,像极了李皇后谈起刘承训的样子,更像极了崇训笔下画中那个身怀六甲的“自己”。
易师傅抚着老妇人凌乱的发梢,在她耳旁低沉耳语,强颜欢笑着耐心劝说,“天色晚了,咱们也别缠着铁妮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个够……铁妮儿回来了,便不会再走了。”
见老妇人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原地呆呆站立的安歌,易师傅眼角微泛红,终于说服毫无意识的她回到屋里,不再纠缠不休。
安歌望着屋内一只忽明忽暗的油灯反射下,那两位已然上了年纪的老人相互扶持的油墨画面,顿觉喉咙一阵发涩。
柴荣走到她身侧,礼貌又安慰着轻拍她的肩。
易师傅将一切安顿好,从屋堂走出来望见他俩的一瞬,顿时流露出一丝羞愧与尴尬,脸依然板得铁青,“铁妮儿是我们独女,许久之前因为打铁花出了事,丢掉了性命,老妻也因此患了病,从那时起,我便收手,更发誓不再教女子打铁花。”说着,他浑浊的双眼中苦痛在挣扎蔓延,“不过,今日老妻见到你后甚是高兴,我也不想再与你们多加纠缠,你们快走吧,不要再回来。”
“即使日子再艰难,人生再黑暗,也有那么一个人不离不弃地守在身边。我很歆羡你们,大伯。这也是我见过的最难忘、最美丽的打铁花。”亭亭玉立的安歌吸着鼻子,巧妙的从方才药味十足的嘴仗中冰释前嫌。
那倔老头一声叹息,指着此时多愁善感的安歌对柴荣问道,“这便是你口中想要讨开心的意中人吧?”
柴荣愣住许久,哑口无言。
“她可比年轻时的老妻差远了,看起来蛮横无理又不温婉可人。不过,这妮子说话直,句句都能说到人心坎里。我家铁妮儿要是长成,其实差不多也这么大了……”易师傅喃喃自语间,像是重新陷入了回忆,他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拾起地上的工具,继续敲打起他手中尚未完工的铁器来。
柴荣偷偷放了几锭白银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便示意安歌悄悄离开。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别看他一副倔天倔地的样子,宠起妻子来,真是判若两人。”柴荣突然发声,决意打破尴尬与隔阂,“当时我央求他许久,他都不应,我便诓他说是讨心上人喜欢,他感同身受才得以松了口。你千万莫要介怀。”
安歌心里一丝暖流淌过,下意识地将碎发撩到耳后,“柴大哥,今日当真感谢你,你送我的这份礼物也是今年生辰中最特别的一份。不过,我有句话埋在心里很久,一直没找到机会说与你听。”
“是什么?”柴荣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便朝安歌侧过身,既惊讶又担忧地等待着她告知此刻的所思所想。
安歌心底一横,习惯性地扬起头,前一秒仍旧温意的语气转瞬成冰,“从尾槿到我,你不该把心思分给除嫂子以外其他人的身上!”
柴荣眼中泛起的神采瞬间收回,赶快将头转向别处,“尾槿的事是我欠她许多,至于你……我视你如妹,你莫多想。”
“既如此,最好。”听闻柴荣如此回答,安歌终于松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顿感无着无落,整个思绪似乎下一秒便能随风飘走,更深露重,她索性跺了跺脚,便头也不回地撒腿朝军营跑去。
或许离他越远,自己的心才能变得更加安宁。
或许一路飞奔,满心失落才能得以悄然释放。
“嗷!”疾步奔走的安歌和看起来同样浑浑噩噩的钟子期撞个满怀。
她捂着胳膊抽着气,刚想搭上钟子期朝自己伸出的手臂,可他似乎想到些什么,忽然抽回了手,暗自神伤地走向自己的营帐,唯留下一脸愕然的安歌,与心底隐隐的疼痛一起,盘旋着呼啸的北风,呼号不语。
钟子期略显呆滞地坐在榻上,方才舅父说与自己的话犹如魔咒一般,经久徘徊在耳畔。
“重进,有一点我今日定要告诫于你。”郭威将符将军一行几人送走之后,脸色便不似方才一般豁达热情,凝重的表情看起来深不可测,站在其身侧的李重进突然觉得压迫感倍增。
人前的舅父,往往充满高昂激情,却又与世无争,他敬君爱兵,身先士卒,兵士们都私下唤他“弥勒佛爷”。
见他忽然变脸,重进不禁打了寒噤,将头垂得更低,“请舅父明示。”
郭威望着远处城墙根正在嬉戏打闹的一双身影,显得颇为讳莫如深,“你别打符安歌的主意,对于她,我自有安排,你最好尽早收手。”
李重进循着他的眼神望去,看到安歌和柴荣互相凝视的眼神,像是明白了什么,“柴荣已有正妻,舅父以为符安歌如此好摆布,竟会屈尊纡贵,答应在他身边做妾氏不成?”
“对于她和荣儿媳妇,我自有安排。难不成你以为以她的心性,会和你走到一起?”郭威目光一凛,在这暗夜中投射的炯炯目光,似乎能够将眼前的甥儿穿透到底,“你是李崇训故友,她看见你便会想到和先夫一起的时光,更会无穷无尽地勾起她心底的愧疚和怀念。所以,你并不适合她,她也定不会选择你。”
郭威走近他身旁,声色虽然低沉,而话语却着实令他彷如深陷冰窟,“你难道忘记方才你让骓儿唤她‘舅娘’时,她那副无法掩饰的厌恶不安么。”
见李重进内心受到深深触动,郭威的语气转瞬柔软下来,“通过这些次接触,我能看出她仰慕柴荣,而柴荣也喜欢她。如今命运之手又让他们重逢,这便是他们缘分未尽的表征。她是符家长女,以后即使再嫁,我郭氏也决不会委屈她,更不会将刘氏弃如敝履,这样既成全了有情人,又能拉拢到符家。”
李重进对上那双如鹰如隼的黑眸,似乎听到内心因幻灭破碎的声音,“舅父,难不成你只是将她视作拉拢符家的工具而已?”
“你住口!”郭威狠狠地呵斥着甥儿口中的‘胡言乱语’,“我说过,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你不必质疑我的初心。”
他言语间流露出些许难以自持的痛心疾首,“不过你方才也听到了,皇帝对郭氏等大族满腹猜忌,若想平安走下去,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一心忠良、名冠几朝的符家能够平稳如初,正是我们可以合纵连横的对象……”
草丛中几只伏地的苍鹰忽然腾空而起,叫声响遏行云,须臾间打断了郭威的满腹隐言,“谁?”
“将军息怒……是属下。”一双手攀扶在高地的石块上,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两人驻足而立的高坡,赵元朗气喘吁吁地擦着汗,手里还握着刚才击鼓的缶锤,见此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暗流,不由些许忐忑不安,“属下奉命传话,柴符二位将军现要进城短游片刻,稍许晚些归营,特向将军禀示。”
“重进,你是个顾大局、明大义的孩子,我信你定能懂得其中的煞费苦心。”郭威甩着袖子,头也不回地朝依旧欢声笑语的家眷们走去。
李重进不甘心地抬头望着郭威已远去的身影,却恰巧对上了赵元朗凝视自己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每一个人似乎都在不断地看透自己,剖析自己,瓦解自己的每一个念想。念及此,他愤恨地脱下头盔,暴虐地丢向远处,却正好砸到掀帘而入的骓儿头上。
见她额顶立刻肿起一枚血包,李重进十分懊恼因自己一时冲动而带来的恶果,他拉着骓儿坐到自己身边,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向她赔礼,“你快把东西放下,我来给你清理伤口。”
可骓儿依旧紧紧抱着手中偌大的茶壶与茶碗,低着头颅,既不哭也不喊疼。
“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李重进被接连的混乱不迭惹得勃然大怒,一把将她手中的瓷器推搡到地上,残片伴着水花,呼啦啦地滚得满帐皆是,“你若无事,尽快给我滚出营帐,不要在这惹人生厌!”
“对不起……郭将军说要你做我的师父,骓儿故而前来为你敬茶。”骓儿全然没有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灵动活跃,只是乖巧地蹲在一滩水渍中间,将碎片一片片轻轻拾起,生怕再度激起眼前之人的雷霆之怒。
李重进看她那具弱小身躯伏在地上,显得十分楚楚可怜,便上前一把将她扶起,以防犀利的残片再度将她娇嫩的手指划伤,却无意间发现她细软的手臂上若隐若现着几缕血痧和浅浅牙印,“怎么会弄成这样?”
“没事。”骓儿恢复了平日里的笑意妍妍,像假小子似的将背后的一条麻花长辫环绕着天鹅般的长颈甩了几圈,“我平日里喜欢爬树斗鸡,被啄的而已。”
“你在张家过得并不好,对么?”李重进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慌忙的闪躲,毕竟她还很小,即使经过怎样的掩饰,终究还是挡不住由于纯净未泯而无法遮盖的真相毕露。
他高高的身躯蹲在一袭素衣净裹的少女面前,将她故意缠绕于颈的发辫重新拨散开来,似是想要拨开她层层叠叠的谎言,朝她的内心根源输送去理解和慰藉,“告诉我,我不会对别人说。”
“阿娘待我极好,可我并非张氏亲生,又是名女子,张爹爹不太喜欢我,也在情理之中。”骓儿抿嘴一笑,终肯开口,言语间无一丝埋怨,却显得十分满足坦然,“阿娘如今又有身孕,襁褓之中的幼弟身子孱弱,我恩承张家,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便主动申请和乳母一同照顾幼弟,期间,他渐渐长了乳牙和指甲,无意间在我这手臂上留下些印记,我从未放到心上。表舅,骓儿虽小,却是亲见过契丹屠城之人,如今张家能够重新给予我安宁平静的生活,这些小伤小痛根本不值一提。”
李重进这才发觉自己对现实束缚的满腔愤慨竟无缘无故地波及到这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儿身上,原来今夜他看到的许多人和事都并非表面上的那般如此,她身上所有的活灵活现,都不过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过得很好,张家人便也能够更加心安理得地一面将养她,一面借用她“招弟、抚弟”的作用。
其实,寄人篱下,即使外表再光鲜,不也都是一样么?
这让他想到自己儿时因家内贫困,被母亲送到外省的舅父家中,对比那位原配舅娘从母家带来的远房兄长,舅父像是对亲子一般热络温和,可是对自己却显得颇为严苛,被呵斥、被责罚后油然而生的孤独感,让他从小便开始懂得人情冷暖,也让他渴望找寻一份真挚的情感依靠,这也是他后来出逃郭家、在外遇见李崇训的推手之一,当然,这些已是过往故事,知己莫逆已去,不过空留凭吊而已。
“表舅,这事你不要和姐姐说。”骓儿扬着头,面露难色地揪着他的袖口,“我怕她为我担心,其实我真的过得很好。”
说着,她瘦弱的身子蜷跪下来,用不尽熟练的动作朝李重进行了一个军中拜礼,“骓儿愿认表舅为师,以期有一日能为家人报仇,也能像姐姐那样匡正扶弱,立一番事业!”
眼见从这小人儿嘴中说出此番立志誓言,不由惹得李重进哈哈大笑,“若你还唤我表舅,那我可不答应教你!”
“那该唤你师父!”
“‘师父’这称谓略显老气。”
古灵精怪的骓儿转转眼珠,立刻来了灵感,“那叫你哥哥,如此一来,你和姐姐又平辈啦!”
“既如此,你便唤我‘子期’罢。”李重进眼神迷离,似乎又找到了最初与崇训相识的纯真过往,“这名字,我只给真正待我好和我想待他好的人知道。”
“咚咚咚……”帐外两长一短的急促擂鼓声,预示着各部将领将于暗夜展开一次召唤集结。
李重进想到方才高坡上符将军的警醒告诫,便急匆匆走出帐外。
骓儿不懂周围人为何步履匆忙,她只知自己今日终于认了位“子期哥哥”,日后可名正言顺地师从其下,强自己之所强,便终可,系自己之所往。
“子期哥哥,火虫!”她欢喜雀跃地奔向草丛,发辫被疾走的脚步和及其腰间的野草撩拨得略显飞蓬。
回眸的一刹那,李重进却恰到好处地捕捉到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儿毫无造作的纯洁娇俏与无忧无虑。
若总能看到这般如玉真颜,该多好。他这样想着,也这样笑着。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