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秦王
风尘仆仆,一路西行。
潼关暮霭,赤朱丹彤。
眼下,河中府叛乱的消息随时都可能传到帝国中央,作为质子,安歌与李崇训一路上不敢有半刻歇脚的打算,他们亦不敢走大路、过城池,只得攀山涉水、浅宿郊野,警惕追兵,也提防着深山老林里的山野强盗。
几日奔波下来,崇训羸弱的身板自是疲倦不堪,见他眼下乌青越发浓酽,安歌鼓励他再咬牙坚持一会儿,估摸着当夜便可到达河中城下。
然而,当二人行至黄河边上的一处山涧旁,崇训望见不远处的半山腰上闪现一个隐秘的山洞,他无论如何说什么也不想再匆忙赶路了,当夜执意要在此歇脚流连。
安歌担心他身体不适,只得顺从他的意思,拉着马匹盘山走去。
那洞穴坐落在几乎直上直下的崖壁之内,人迹罕至,安歌躬着身,警醒地循着盘山小径仔细观察,并未发现狼群的梅花脚印,走进洞内,竟发觉这一席之地虽小,却足够遮风挡雨,山壁凸起的一侧石台,刚好够两个人平躺在那里。
安歌大体考察了这个栖身之所的安全性后,急忙撸起袖口将马匹拴在洞内,又打算捡拾些干枯易燃的树枝来烧火。
忽然,她的双眼被人蒙住,正要条件反射地抡拳朝身后挥去,崇训的嗤笑声起,“你怕什么,是我。”
“如今,你再这般吓我,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利爪。”
“嘘,随我来。”崇训轻声打断她的七言八语,双手依旧覆着她的双眼,顺势将她拢在怀里。
俩人就这样紧贴着身体,徜徉着回到洞前,“让你错过此等美景,我怕会遗憾一辈子。”
双手环绕在安歌腰间,脸埋在安歌肩头,在她耳畔吹着气,“可以张开了。”
当安歌再次重见光明的时候,漫天粉红色的晚霞倒映在她眼帘,那种唯美宁静几乎让她沉醉得透不过气来——九曲黄河,浪淘风簸,云兴霞蔚,水光潋滟。
蜿蜒的河道尽头似乎连接着地平线,一轮红日不再刺眼,只是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樱红,西垂那边。
遮天蔽日的云霞恰似佛界飞天手中的舞带,恣意逍遥,盘旋在人间的河道与天界的红日之间,好似将天与地,在那一瞬间被贯穿、被和拢,合而为一。
浓墨重彩的夜色渐起,逼退着这抹绝色艳丽的景象朝远方缓缓飘去,安歌满眼的惊艳与震撼久久萦绕,情不自禁发出喟叹,“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晚霞!”
“晚霞烈焰,不如你。”崇训高挺的鼻梁和双唇如蜻蜓点水般蹭吻着安歌的右脸,直教她酥痒地笑出声来。
安歌的脸上被夕阳笼罩一层淡淡的红色,恰到好处地掩饰住她的羞涩。
她甩着袖管,欢脱说道,“崇训,我们驾起一叶扁舟,去追逐落日罢。落日和落霞走到哪儿,我们便跟到哪儿,就这样,幸福地过一辈子。”
闻此,崇训的浅吻忽然停驻,额头也欲从她的肩上移开。
安歌侧过脸去,赶忙用手箍住他的俊颜,期盼他的“临阵脱逃”,等待他的“回心转意”。
“对不起,你想过的安稳一生,我没法给你。”崇训嘴角翘起抱歉的微笑,显得有气无力,“今日,我执意要在此留宿,便要给你一个选择,在黄河这边,你可以拥有梦想与美景。明日,在黄河那边,就不能预料会有怎样的前路和结局。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水深火热的生活不该属于你。如今,你我约定的一年之期已过,我愿放手,还你一片清宁。”
“你没事吧?”安歌洒脱一笑,调皮地捂住他的嘴,随即张开双臂,展翅欲飞,“我说的‘颐年之期’可是‘期颐之年’的‘颐’!百年日期,曰为‘颐’!想诳我,门儿都没有!”
崇训原本沉重的心情被她逗弄得开怀大笑,“小符将军,我对上你,才真是一败涂地。”
一年来,崇训内心的坚如磐石和冷若冰霜,渐渐被眼前这个女子的入侵搅和得凌乱不堪。这一刻,他知道,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与强硬,终究还是被她的伶俐诡谲撩拨得不见踪迹。
“安歌,我爱你。”他一把将心爱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
她如一位巫女,用爱的法力融化着心头坚冰,让他了悟到飞蛾扑火的快乐,无论自己还剩多少时日,都会拼了命地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崇训默念,还有件事未告诉她,这里,其实是小时和子期比试自残后,被他掳到的地方,那天也是和今日一样璀璨如入画的晚霞,夕阳暖烘烘地照在自己身上,才让他有了活下去的一缕温热和动力。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安歌与崇训额头相抵,甜腻对视,不顾身后夕阳坠落,不顾周身西风渐起,唯有眼中的彼此,一起深沉到时间化为灰烬。
当他们再次回到河中城下,已见原本坚固厚重的城墙较之前更加高耸,为迎接大战新铺建的青灰色砖瓦与原有的黑黄色旧瓦泾渭分明,两扇紧闭的城门似乎昭示着这座城池即将到来的命运之战,就要一触即发。
见生人临近,城墙上的弓箭弩手早已蓄势,无数支锋利的箭弩正对着他们,似乎等待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被射成漏风的洞筛。
崇训一把将安歌揽到身后,朝城楼上伫立的将领高声疾呼,“去禀报李将军,我乃李崇训,已从汴梁返回,快放我和少夫人进城!”
那将士年纪尚轻,一听崇训的名号,大喜过望间,又不禁暗自揣测,虽然大家都知道李将军的这位嫡子,却因其一直远离军事而从未得见真容,如今若有人以此为名借口进城图谋不轨,今日又恰好赶上秦王誓师大典,更是不能出半分差错。
思来想去,他便命两个手下将城外二人扣留起来,是真是假,稍后带到秦王面前便知一二。
此刻,正坐于正位俯视一众的李守贞,望着眼前纷纷声称效忠自己的诸多人等,仿如南柯一梦。
一年前,自己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站在堂下的一位战战兢兢、低眉顺眼的降臣,一年后,自己已圈地为王、成为一方霸主,与黄河以南的刘汉朝廷分庭抗礼。
“禀报秦王,凤翔节度使王景崇、长安郡将军赵思绾派特使上疏,呈献敬礼。”
“宣!”李守贞正襟危坐,威严赫赫,睥睨天下。
“微臣凤翔节度使、长安郡将军特使王勋叩见秦王,恭祝秦王龙体康泰,鼎立中原,威震四方!”
“特使快快起身,”李守贞亲自走下台阶,将特使扶起,满脸关切,“王将军与赵将军在关中可一切无虞?”
“请秦王安心,二位将军万事皆安,唯有静待秦王号令矣。”特使和身后端举托盘的随从一同俯下身去,托盘内一件墨黑色镶嵌金边的帝王御衣映入李守贞眼帘,令他的心情顿时沸腾起来。
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李守贞一面谦恭诉说,一面装作解开绕在耳后的王冠细绳,“两位将军功勋卓著,李某人实在不敢忝居高位、独霸秦王之名,还请使者替我收回此冠,交与二位将军。”
“万万不可!”王勋赶忙虚按住李守贞的手,命身后随从将皇帝御衣跪呈于前,“王、赵二位将军,唯以秦王马首是瞻,在此觐献汉服礼制帝王御衣一套,愿秦王早日登极,扫平中原纷扰,虎跃龙腾,四海归一!”
“二位将军抬爱,李某人实在愧不敢当,既如此,我便暂以秦王自居,待日后清除周边后汉势力,国民四海升平,再与二位将军天下共座!”
接着,王勋与总伦二人一左一右撑起御衣的宽袍大袖,神色庄严地套在李守贞身上,系好玉带。
全场齐声叩拜恭贺,“秦王千岁!”
总伦身为李守贞宠臣,自知主子平日所喜,他从身后抽出一副卷轴,跪地奉上,“启禀秦王殿下,臣昨日夜观天相,惊见白虎之位紫微星闪耀,便连夜作此《舔掌虎图》,恭贺秦王新禧!”
李守贞拿起画来细细端详,那图中之虎虽安静舔舐自己的脚掌,却獠牙凸起,双眼透露出无与伦比的凌厉之色,似乎在为争夺山中大王之战摩拳擦掌。特别是那只活灵活现的舌头,在画中占位虽小,却能够一下子吸引住观画之人的所及目光,足以为此画的点睛担当之笔!
想到老虎之舌布满坚硬倒刺,如锉刀林立,能够将猎物的残肉碎骨舔食得干干净净,李守贞当即灵光一现,命总伦将此画悬挂在殿门之上,又命随从将弓箭拿来,他则站在距殿门一射之地的王位高台,郑重起誓,“舌,乃虎王进攻之本。本王若是命中注定拥有齐天洪福,今日,此箭必将射中图中老虎之舌!”
说罢,李守贞全力将弓箭弯到承受之限,他屏息凝神,感受着此刻正包裹在身躯之上的皇帝御衣,所传递的无穷威力。
“嗖”的一声,弓箭全力冲刺,穿越偌大殿宇,一举刺破图中那块狭小区域,殿堂内足以安静到听见箭头穿过薄薄纸张发出的清脆声响,直至箭簇狠狠地插在墙上。
李守贞激昂地将弓箭高举过顶,堂下掌声雷动。
望着关中使者恭敬崇拜的眼神,回想着总伦笃定的谶语预言,李守贞虽自命不凡,也不知为何,开始怀念起此刻被禁足在远方的嫡子来。
誓师典礼过后,当看到被捆绑推搡着走近的崇训与安歌,李守贞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止不住老泪纵横起来。
李崇训制止了父亲要将那位小将施以鞭刑的举动,反倒觉得这男儿不畏强权、忠贞可靠。
李守贞顺从儿子的意思,当即对这位名唤张琼的小将官升三级,命其担任河中城门的护卫都统。
“吾儿,你们能够回来真好!”李守贞显得异常兴奋,全然没有往日家族之首的不近人情与高高在上,“李路,去请王妃过来,今日,我们一家人要为团圆好好庆贺一番!”
这是安歌嫁入李家以来的第一场正式的家宴,也是她第二次见到崇训的娘亲——第一次是在一年前行嫁娶之礼时,当时正因境遇窘迫,根本无从顾及垂帘以外的其他人等。
如今,当安歌静静端详着对面低眉垂首端坐的婆婆,才发觉崇训干净透彻又立体深邃的五官,更多地承袭于眼前这位妇人的气韵美貌。
一身墨绿色打底的对襟交领水袄,外着银鼠坎肩,头上未曾用到时下贵妇盘髻所喜的厚重假发,只是用自己的真发任意束起矮髻,也显得葱郁茂密。全身上下,虽无丝毫珍珠玉翠点饰,整个人反倒显得十分素简,加上白皙的皮肤并无多少皱纹,衬得她较同龄妇人年轻几许。
若非她饱经世事的眼神和手中不住拨弄的佛珠加身,与身侧金饰环绕、体态健硕的李守贞交相对比,不似夫妻,反似父女。
安歌不禁暗自叹息,如此品格、性情温厚且美貌不减的女子,怎落个双目空洞无神、空留正室之名的堂下妇呢?
安歌正疑窦丛生时,崇训端着茶盏姗姗来迟。他一把跪至李夫人身前,叩了三个响头,再起来,已是眼眶通红,“娘亲,许久未见,儿子向您请安了!”
安歌见此情状,也起身陪同跪到夫君身侧。
见到子媳,李夫人面如死灰的表情才有些许触动,她轻轻抽动着鼻翼,极力压制久别重逢的激动,偷偷瞥了眼身后不为所动的李守贞,赶忙擦拭眼泪,压低声音,略显战战兢兢地命两人入座,“你们快快入席,莫教老爷久等才是。”
“来,崇训,坐到父王身侧。多日未见,父王当真思念你至极!”李守贞亲热地夹起各色菜肴放到崇训碗中,“你们能从汴梁平安归来,本王真是喜出望外。崇训,这些都是你从小喜欢的菜式,也是为父专门命人准备的。”
然后,他转向身侧迟迟不敢动筷的夫人,“王妃,这傍森鲜、玉灌肠都是本王专门准备的素食素菜,不破你的戒,快试试看。”
见到父亲出人意料的亲热举动,加上这段时日里艰难度日,李崇训顿时被眼前这派父慈子孝、夫妻举案的和美景象感动得一塌糊涂,“父亲,儿子求您就此收手罢!我们一家人一起平平安安一辈子不好么?为何偏要去争夺什么遥不可及的皇位呢?”
李夫人听到儿子呛声,吓得筷子“当啷”掉在桌上,她赶忙闭上双眼,捋着佛珠,口中一张一合,默诵起经文来。
安歌见李守贞眉头渐渐紧锁,已心知不好。她拳头紧攥,已准备不顾尊卑礼仪,随时为保护自己的夫君冲锋陷阵。
紧张气氛在李守贞一声长叹后渐渐消弭,“吾儿!我何尝不想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后晋石重贵想平平安安做一世皇帝,不还是被契丹人灭了国?凤翔王景崇想平平安安为先皇效忠一生,不还是狡兔死、走狗烹,等着被人背后插刀?再想想与你有一面之缘的先太子魏王,也想平平安安地成就一番举国建树,可最终不还是逃不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戚宿命么!”
他出乎意料地压制住满腔怒火,用厚实的手掌轻拍崇训肩头,语重心长地为他拨开不解与疑惑,“要本王说,其实,‘平安’才是这个时代比皇权还要珍贵稀有的东西,它就像大漠里可能出现的海市蜃楼,为我们空描一番美不胜收的景致,等到我们为了追逐它濒临渴死饿死的时候,才知道,它其实并不存在。所以,只有掌握了权力,才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去获得我们想要的‘平安’呐。”
他见崇训嗫喏怔忡,似乎对自己方才的劝导有所触动,又赶忙发起新一轮攻势,“崇训,你以为父王真的是为自己才做这些么?父王老了,即使做皇帝也做不了几个年头,本王如此打拼,甚至不惜抛弃高官厚禄、迎接身后背弃旧主的一世骂名,全都是为了你,我唯一的嫡子啊!”
“父亲,我……”
“崇训,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要想想你的妻子。”李守贞指着安歌,不禁捶起木桌来,“她身为符家长女,从小随父出征,英姿驰骋、挥斥方遒,是多么气派的一方人物,不消说家族争斗,就连踏破中原的大辽皇帝耶律德光都算是半条命折在她手里。如今,她下嫁到我们李家,你真的忍心见她只做一位为夫君洗手作羹汤的庸妇么?我知道你喜欢她,想对她好,那就把这个世间与她最相配的天下送给她,才正是你爱她的最好见证!”
安歌对上李守贞那高深莫测的眸子,终于明白这场家宴的真实意义,什么玉盘珍馐、琼浆玉液,什么父子情深、夫妻情复,不过都是为心慈手软的崇训布置的天罗地网。
于是,她冷笑着打断李守贞的长篇累牍,“老爷,你看错安歌了,我只是这世间最俗不可耐的女子,只想与夫君琴瑟静好、白头偕老,根本没有如你所说的雄才伟略。老爷自己想要的,莫要故意安插到别人的头上。”
“崇训,你听听!这样的话怎像是从普通女子口中说出来的?安歌,你身为家媳,虽僭越无礼,可本王确实喜欢你这孩子的性情,从来不藏着掖着,简单易懂!”李守贞拍案叫绝,言语间满是深意试探,“安歌,之前本王只是知你与郭家相熟,却不知你长袖善舞、多财善贾,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收买了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李涛,心甘情愿襄助你们逃回河中来,雷霆手腕当真令本将刮目相看。”
李崇训满脸疑惑,“什么李涛?”
安歌见他险些暴露了郭家私自培植隐卫的实情,赶忙顺水推舟,一并承认搪塞过去,“朝廷这么快就知道了?”
待李守贞细细讲述后,事件的真实脉络终于在安歌脑海中穿针引线,勾勒出原委。
原来,尾槿临行前对安歌所言的“狗官”,便是时任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的宰相李涛,郭家通过眼线得知,李涛因杨邠、郭威久久把持高位,自己无法在官阶上更进一步,便逐渐向苏逢吉一党靠拢。
那日,李涛企图向皇帝上疏调任杨、郭两位枢密使至关西平叛,实则将他们一并驱逐出京城。如此一来,不仅帮苏氏权贵化解辅政大臣多足鼎立、相互倾轧的内廷争斗,还能令小皇帝顺着自己的心意,上收一部分兵权。
当郭威知晓李涛时常出入木槿茶舍,且觊觎她已久,遂部署尾槿暗自逢迎、委身相靠。如此一来二去,茶舍中的众多宾客都知晓了两人私通之事。
那日,尾槿在城门边,故意招摇过市、透露其与郭家私隐,教门楼士兵和一众闲杂人等知晓,便是要佯装为郭家设下埋伏。
待郭威和杨邠因牵扯到私自放走李氏叛臣之子被加以问罪时,俩人在皇帝和李太后面前哭泣陈情,表示自己被牵扯得一无所知。
随后,尾槿从固始茶山被抓回,加上守城士兵等一众证人的对质,皇帝才知晓,这分明就是李涛为排挤异党而策划的下流行径。
如此,被反咬一口的李涛,成为这场“逃之夭夭、金蝉脱壳”戏码的替死鬼,刘承祐当即解除了李涛的宰相职务,将其禁足于私宅,听候发落。
当全部事实还原的那一刻,安歌才发觉平日里笑容可掬的郭伯父,在官场之上狠辣、缜密的真实模样。她暗自庆幸自己是他口中怜惜的故人,而非敌人。
不知怎的,脑海里一直闪回尾槿那双美艳却又饱含幽怨的眼睛,更明晰了她口中所谓的“肮脏恶心之事”究竟为何。有心疼,有愧疚,更有无止境的钦佩和惺惺相惜。
“该了解的事情你们也都了解了。崇训,时日紧迫,大战一触即发,本王等着和你一起守卫城池,拿出你的一番本领,随父王一起到战场上厮杀去罢!”李守贞伸出右掌,示意崇训与他拊掌起誓。
突然,一声凌厉长久的尖叫冲破天际,让安歌不由自主捂住耳朵。
只见,原本在家宴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李夫人,忽然间像是被某种事物刺激到,开始疯癫胡乱地说个不停,“这是反叛,我们都没有好下场的!血祭就要来了!五月飞雪,六月飘霜,河中城就要血流成灾!我们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啊!”
“好了两日又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你们快把王妃拉回去!”李守贞见原配夫人在儿女面前癫狂如此,自觉失了脸面,“快给本王堵住她的嘴,莫教她再疯言疯语!”
李夫人原本整齐拢在脑后的发髻在挣扎间脱散开来,她努力朝李崇训伸出干瘦的手,瞪大双眼祈求着,“儿子,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唔……”
话音未落,下人便将一块手帕塞入她的口内禁言,她依旧拼命朝崇训所站方向长伸着手臂,直至渐行渐远,终而消失不见。
内室随着李夫人的离去骤然安静得有些可怕,安歌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了心魄,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残留在地面上的墨绿色丝帕,孤立无援地躺在那里。
“我知道,一旦走进河中城门,你便不会再放我们离开!”李崇训用手支撑着木桌,俨然被方才的景象沉重打击,他的眼里,好似荆棘密布燃烧着熊熊怒火,“我本想带着母亲和安歌一同逃走,可是,从汴梁逃回的一路我悟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带着李守贞儿子的名声,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做乱臣贼子,就要被幽闭一生,我生来烙下了李家的血印,便只能无条件地接纳你强塞给李家的一切兴衰和荣辱!”
说着,李崇训几乎鲜有地朝他父亲怒吼起来,“可是,你要知道……我留下来不是为了你,而是要为安歌去挣一片天下!”
安歌第一次看到如此充斥男儿血性的李崇训,这个陌生却又让她怜惜到心在滴血的模样,“崇训,我不要天下,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上前环住那个正在发颤的佝偻身姿,语气几近哀求。
“你不懂!”李崇训用前所未有的力道将安歌推开,额间青筋四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配不上你,可我也是男子,也有自尊,我不愿永远在你身侧低声下气,永远仰视你的鼻息!如今,终于有机会为你去挣一个荣耀和身份,所以,我绝不放弃!”
“不愧是我秦王李氏嫡子,关键时刻杀伐决断,绝不矫揉造作。”李守贞得意地拍着手,冷眼旁观地瞧着原本一心的伉俪,瞬间分崩离析,“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符安歌,你藐视尊长、目无尊卑、逆夫罔上,既如此,好好回你的院落,闭门思过去罢!”
“李崇训,子期用多少时光帮你找回未泯的初心,你难道还要重新回到那个黑暗的漩涡里沦陷自己?”安歌被一众手持刀剑的侍卫架空,背对着朝门口拖去,声嘶力竭,怒其不争地喊,“这个人才不配做你的父亲,他是摧毁你一生幸福与安乐的妖魔。你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你要想清楚一切后果,崇训!”
“我这一生,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他的声音却显寡淡平静,像是抽去了体内最后一丝生机,“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安歌,待旌旗飘扬,我再来拿着那顶后冠,与你并肩同行。”
安歌被彻底拖出殿外的一刻,李崇训无情地背过身去。
在刺眼光迹的照射下,她噙着泪,远望那个淡如轻雾的白衣背影,孤寂卑微而又故作坚强地伫立在那里,真实又陌生,软弱又坚毅,清晰又迷离。
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
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
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