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舟夜话
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廿一日(1850年1月3日),左宗棠的居所——湘阴东乡柳庄中忽然来了一位使者,向左宗棠递上一份请帖。左宗棠看完之后,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赶忙吩咐家人为自己备好出行用具,即刻启程,前往十里外的湘江之畔。时值隆冬,路上冷风萧萧,寒意袭人,但左宗棠的内心却颇感火热,频繁催促车夫再快一些。车夫不禁纳闷:平时不大出门的举人老爷这是要去见哪位贵客,竟如此急切?左宗棠要见的人,不仅确实堪称“贵客”,而且还是一位他仰慕已久的前辈和英杰,那就是林则徐。
在道光时代的封疆大吏中,林则徐以他勤奋廉洁的作风、革除积弊的强烈愿望以及全力为民谋利的信念而著称。陶澍与林则徐素有往来,左宗棠在陶澍去世后,遍读陶澍与林则徐往来的信札,见字如面,对林则徐早已心生崇敬。林则徐主持虎门销烟,坚决抗击英国侵略者,左宗棠深深被其爱国心感染,对他开眼看世界的胸怀赞佩不已,常常对朋友表示:“林公奏疏中对沿海防务分析透彻、见解深远,与我自己所拟的海防策议不谋而合。”后来林则徐遭遇流放、复出等曲折,左宗棠闻知消息,不自觉地牵肠挂肚,自称:“我的心仿佛每天都陪伴在林公左右,为他的遭遇忽而感到悲伤,忽而感到喜悦,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道光二十七年(1847),林则徐调任云贵总督。左宗棠的好友、陶澍的女婿胡林翼颇受林则徐赏识和重用,他得知林则徐急需辅助人才,便大力推荐左宗棠,称他是“近日楚才第一”。林则徐听了介绍后非常满意,让胡林翼写信给左宗棠,请他来自己的幕府。但当时左宗棠因侄子成亲、陶澍儿子读书等事无法脱身,错过了这次机会。
不过,林则徐就此记住了左宗棠这个名字。道光二十九年(1849),65岁的林则徐旧疾复发,日益严重,加上夫人去世,不得不请假回乡。这年冬天,林则徐乘船经辰州,泛沅江,绕道入湘水,在长沙岳麓山对岸的湘江边停泊。随即他遣人到距湘江十里外的湘阴东乡柳庄,招左宗棠来见面。
左宗棠一路上想到林则徐身为一代名臣,却记挂着自己这个落第的举人,特地停船相邀,怎能不感到温暖亲切?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这位神交已久的英杰,又怎能不感到心潮澎湃?
终于,在夕阳西下之际,左宗棠赶到了湘江边。只见晚霞映红了湘江水,一艘不大的船泊于江边,上挂有“林”字旗帜,岸边挤满了闻讯前来拜谒林则徐的文武官员和士绅。左宗棠递上名帖,不多时,林则徐便走出船舱,一边延请左宗棠上船,一边客气地请岸边的官员、士绅们回去。或许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左宗棠在登船时不慎一脚踏空,落入水中,左右赶忙将他扶起,到船上沐浴更衣。
不多时,林则徐便亲自走出船舱,一边延请左宗棠上船,一边客气地请岸边的官员、士绅们回去。
这个小插曲显然没有影响到宾主双方的兴致。林则徐备好筵席,命三个儿子作陪,与左宗棠畅饮倾谈。两人首先谈起了共同的故人——陶澍。对于自己这位昔日的上司,林则徐赞不绝口,尤其感念其豁达大度、脚踏实地的风范。左宗棠深表赞同,暗想:其实林公的风范何尝不是与陶公一样呢?果然英雄相惜啊!林则徐已经从胡林翼口中得知陶澍生前将独子陶桄托付给左宗棠教育,便关心地询问陶桄的近况。左宗棠将近年来自己指导陶桄读书的情形大略讲述,称赞陶桄颇有进益,林则徐听了之后也感觉很欣慰,心下暗服陶澍慧眼识人。他们接下来又感慨地谈到了左宗棠的恩师贺长龄。两人一致认为,贺长龄“学术之纯正,心地之光明”,实在是“一时仅见”,堪为士大夫的楷模。
谈话间,夜色渐深,星斗缀满了天幕,江上寒风料峭,船内宾主却是越谈越投机,品评人物、针砭时弊,无所不及。共同的经世抱负,填补了双方年龄和身份上的鸿沟,如同阔别多年的故人意外相逢,恨不得把胸中的积愫尽数倾吐。林则徐感佩于左宗棠身在乡野、心忧时局的情怀和见识,有意听听他对当今国防形势的看法,便开口问道:“左君,你以为当今天下,对我国最大的威胁来自何方?”
左宗棠不假思索地答道:“以现下而论,自然是英吉利、法兰西等西洋诸国威胁最大。他们船坚炮利,对我国沿海虎视眈眈,有能力对沿海要地进行袭扰甚至登陆。朝廷的海防建设步伐迟缓,根本无力对抗,只能妥协求全,不断割地、开埠。却不知这样只会更加刺激他们的野心,促使其变本加厉地欺辱和掠夺。”
林则徐点头称是,又追问道:“依你所见,如何补救?”
左宗棠答道:“宫保大人您昔日在广州委托魏源先生编纂的《海国图志》中已有答案,那就是‘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长技以制夷’。要对抗英法,必须学习其优长,尤其是先进的军事技术,以坚船利炮武装自己,改良军事训练,强化海防,固守海口和内河,防范其深入。”
林则徐拊掌而笑,表示赞许,继而话锋一转:“以现下论,自然英法威胁为大,若从长远论,左君以为还有何等威胁呢?”
左宗棠说:“晚生以为,以长远论,西北边陲之威胁恐怕不下于沿海之威胁。自我朝开国以来,在西北屡屡用兵,但当地势力错综复杂,频繁掀起叛乱,荼毒百姓,靡费国帑。而西域之外,有俄罗斯、英吉利伺机而动,妄图将势力深入西域,尤其是俄罗斯,对他国领土贪婪成性,时刻磨刀霍霍,想要鲸吞西域疆土。一旦令他们得逞,则西北永无宁日,蒙古亦复不保,京师便暴露于俄罗斯铁蹄之下了。”
林则徐未曾想到左宗棠对西北局势竟如此洞若观火,连连颔首,口称:“左君高见!与老夫心中所忧完全一致!俄罗斯与我国陆路相通,包我边疆,势力强大,野心不小。老夫在西域时,亲见俄人在边境集结军力,挑衅生事,蚕食我疆土,又收买、容纳当地叛乱势力,作为侵略的爪牙。可知他日必为我华夏大患,当及早防之。”捋须稍稍冷静后,林则徐又道:“俄罗斯在西域之侧,世人多知之。至于英吉利亦暗图西域,左君又是从何得知?”
左宗棠如实答道:“回宫保大人,晚生此前整理陶澍大人遗稿时,曾见一折,谈及英吉利商人在西域北路之活动,世人多不知其从何处来,陶大人遣人探听,方知英人系经浩罕国而来,由此可知,英吉利潜通浩罕已有多时。晚生自此加意搜集相关消息,不难推知,英吉利亦图谋西域久矣!”
林则徐点头称是,对左宗棠的欣赏更加一分。不过,他也越发好奇:左宗棠对于西域之了解,究竟详细到何等程度?于是,便呷一口茶,开口问道:“左君既然如此看重西域之地位,想必亦曾考虑过巩固西域之良策。欲巩固西域,则首先必要了解西域。关于西域之山川形势、兵要地理,左君能否为老夫分析一二?”
此问一出,陪侍的林汝舟兄弟三人也不禁面露难色——他们已经见识了左宗棠广博的知识和非凡的见解,但毕竟他人在湖南,与西域万里之遥,仅靠传闻与读书,认识想必有限。父亲如今要拿西域的山川形势加以“考试”,是否有点强人所难了?
然而左宗棠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并未有任何惊惶窘迫之态。原来,左宗棠向来醉心于探究天下的兵要地理、山川形势,不仅专门读过傅恒的《西域图志》和徐松的《西域水道记》,还分门别类抄录,并和妻子一道订正书中舆图。有这样丰厚的知识积累,林则徐的“考试”,对他来说完全不算“超纲”。
只见左宗棠开始从容“答题”,从南疆到北疆,从山川到河流,从堡垒、烽燧到聚落、牧场,娓娓道来,尤其强调了迪化(乌鲁木齐)、哈密、伊犁等地在战略上的重要性。林则徐一边仔细倾听,一边在心中感叹:左宗棠确实不愧是“楚材第一”!待左宗棠讲毕,林则徐笑道:“左君真乃绝世奇才!”左宗棠回应道:“蒙宫保大人夸奖,着实荣幸!晚生所见,不过是纸上得来,终觉其浅。宫保大人您在西域,却是实实在在地为巩固西域而筹谋、为造福当地百姓而奔忙,清丈田亩、鼓励屯田、兴修水利,哪一件不是彪炳史册的壮举?晚生虽身在僻壤,也恨不得参与到这些壮举中去啊!”
林则徐听了左宗棠情真意切的话语,激动之情油然而生:国家今后所需要的经世之才,正是这样的人物啊!富边强边,非此等人物莫属!于是,他决定将自己对于西域的真切体会与建设心得,向左宗棠和盘托出。他说道:“巩固西域,不仅仅是强化军备而已,开国以来,军饷靡费无算,西域却难得真正的安宁。究其根本,是西域不够富强、百姓困苦无着啊。老夫曾在南疆亲见回民生计多属艰难,沿途未见炊烟,仅以冷饼两三枚便度过一日,遇有桑葚瓜果成熟,就取来充饥。衣衫褴缕者多有,无论寒暑,大抵都是赤足奔走。”略顿一顿,他继续道:“西域不能富强的症结,在于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肥沃丰饶之区,不能富强。所以,富边强边,首要就是屯政。老夫在吐鲁番时,曾于伊拉里克及各城办理屯务,大兴水利,初有成效。但不久老夫即蒙恩旨入关,屯务未完,实在是遗憾啊。”
左宗棠劝慰道:“宫保大人已尽力矣。当有后来者,继承您的事业,继续经营西域!”
林则徐又道:“依老夫考察所见,南疆虽气候干燥,但不乏绿洲,所以耕地同样有改良之余地,南疆八城如能一律仿照苏州、松江地区兴修水利,广种稻田,其利并不少于东南。”
左宗棠暗暗记下,又开口问道:“晚生曾闻宫保大人在新疆改进河渠,当地人呼为‘林公井’,造福不小,不知其构造具体是如何?”林则徐摆摆手,道:“此称实乃谬赞。老夫不过是将当地百姓所发明的‘卡井’(即坎儿井)略加改进,加以推广罢了,岂敢贪人之功?‘卡井’实为引地下水灌溉之设施,由立井、暗渠、明渠三部分组成,将立井逐次从地下挖通连接成串,经过一道道渠引水横流,水从土中穿穴而行,甚少下渗,渐引渐高,终至地面。此法极利灌溉,是故老夫大力推广之。”说话间,林则徐还唤人取纸笔来,画作示意图。左宗棠平日亦曾钻研农业科技,对此颇有兴致,二人围着示意图指点问答,颇为投入。
此时,船外江风吹打着浪花,拍打在柁楼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与窗内人语相互响答。渐渐地,启明星开始升起,东方天幕露出鱼肚白,而船舱内的畅谈也临近尾声。
临别之际,林则徐让长子林汝舟将自己在新疆考察时所整理的资料,包括新疆地理形势、沙俄在边疆的布置与活动等,悉数取来,郑重交予左宗棠,握着他的手表示:“吾老矣!空有抵御外侮、富边强边之心,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今日有幸得见左君这般绝世之才,大概是天意吧!这些资料赠予左君,他日或许用得上。”期望之情,溢于言表。左宗棠恭敬地收下资料,动情地说:“晚生一介落第举子,有幸承蒙宫保大人这样的‘天人’挂念、赏识,何其幸运!定当不负大人所托,为国效力、为民造福。”
左宗棠、林则徐的这次湘舟夜谈,是两人一生中唯一一次会面。仅仅不到一年以后,道光三十年(1850)秋,林则徐就在广东与世长辞。左宗棠在长沙朋友寓所中听到了这个噩耗,不由得痛哭失声,流泪写就挽联,以寄托哀思: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泽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湘舟夜话,给左宗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林则徐的激励和鞭策,促使他坚定了抵御外侮、富国强兵的志向。二十余年后,左宗棠亲自率军出关,收复新疆。在这片林则徐倾力建设过的地方,他的耳畔仿佛仍回响着那天晚上林则徐的谆谆话语。为此他奏请在新疆建省,强化防务,屯田垦荒,兴修水利,努力将林则徐生前的意愿一一付之实行。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