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四十年前的自己面对面(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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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就有了将日记整理出版的打算。我的想法是,虽然我已经写了自传体长篇散文《一个人的西部》,讲了我是如何从四十年前走到今天的,但是,用语言去描述一个人的样貌,永远不会比照片的展示更直观;同样,用语言去描述四十年前的我、描述我四十年来的变化,也永远不如日记的展示更直观。不过,光展示还不够,我还想以今天的眼光打量四十年前的自己,通过对当年日记的观照和解读,让读者更直观和深入地感受到一个人的成长和蜕变。
为此,大约七年前,我在雪漠文化网开了“息羽听雪”栏目,连载我解读当年日记的文章,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整理日记的工作这些年一直在进行着。眼下,几百万字的整理稿,只等机缘成熟时陆续结集出版。
这本书收录的,是1981—1982年,我十八九岁时的日记。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身处穷乡僻壤,满目苍然,心中充满向往,却找不到通往成功的路。那时节,我的伙伴只有自己,于是,我开始用日记的形式跟自己聊天。如今读来,那些日记中有颇多好笑的地方,但我还是能从那影影绰绰中,看见一种引领我走到今天的品质,以及我从内心面对和改变一些毛病的足迹。
当然,这类琐碎的解读文字,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更有很多人吃惊于雪漠的不通人情,也为雪漠的“大无畏”而惊叹。虽然不同的人,看到的风景不一定一样,但很多喜欢这类文字的人,都从中看到了希望——他们发现,雪漠原来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标签。而不喜欢这类文字的人,恰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不奇怪,我常说,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雪漠。每个人从雪漠身上看到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期待和失落。他们按自己的期待塑造着我,也希望我能像他们期待的那样,但我偏偏不是那样,也不想那样活着。我更愿意撕掉外界给我的一切标签,本真地活着。
很多人身上都有标签,尤其是得到了公众认可的那些人,他们身上的标签,比一般人更重,但他们宁可忍受那沉重的负担,也要努力地维护着那些标签,为什么?因为标签可以给他们带来利益,他们放不下利益,所以就放不下标签。
我跟他们的不同,就在于我放下了标签带来的利益。我更在乎的,是用四十年后的眼光,去看一看四十年前的自己,看看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为啥后来能一步步走出西部,实现梦想,取得一些人们所认为的成就。我知道,当我把鲜活的自己展示出来,读者们就自然能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因为,人生的问题其实差不多,当年的我,也许就是当下的他们。我能走出来,说明他们也能走出来。
所以,这本书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四十年前的我,一个是四十年后的我,这两个我,以日记为载体在对话,在聊天。
当然,四十年前的我听不到四十年后的我在说什么,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四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看今天面对的很多问题,又会如何选择。但与此同时,四十年前的我,又代表了很多读者的当下,也许在具体的想法和做法上,我们会有一些不同,但某些心情,比如为了梦想和某个看不见的目标,在迷茫中不断追问和努力的那份心情,我想,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四十年前的我,只是一个平常人——四十年后的我,也是一个平常人,我只想用平常人的身份,来聊一聊我走过的路,遇过的事,有过的挣扎和纠结。所以,这里的我,只像朋友那样,跟读者们说着心里话,也跟日记里的自己说着心里话。
我在乎的,仅仅是这个掏心掏肺的说话过程。别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2
现在回头看看当时的那段岁月,确实觉得挺有趣的,按常理来看,像我那样,没有任何背景、不苟合世俗、不迎合庸碌、不妥协、不钻营、不搞人际关系的西部农民的儿子,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任何一个正在迷茫期或失落期的人,如果看到我的故事,如果从我四十年前的日记里感受到一种熟悉,他们就必定会产生一种巨大的信心,因为他们会相信,只要懂得方法,愿意努力,能够坚持,自己就能改变命运,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丢失梦想了,以至于有些小说甚至在写堕落的必然性,其实,它们所谓的必然性不过是一些借口。我更想向世人证明,这世上有很多种成功,堕落能换取的所谓成功,终究逃不开失败的结局。真正的成功,并不需要付出堕落的代价,它只需要恒常地自省、自律和自强。
四十年前的我,不过是一个很寻常的青年,没有很高的智慧,没有过人的天赋,没有任何一种迹象预示着今天的成功,但有一点我跟别人不一样,就是我有向往,这种向往,让我超越了现实,坚持不懈地朝着我仰望的地方走着。很多年来,我几乎已经忘掉当时的一切了,看到日记的时候,我觉得很遥远,就像一个发生在梦里的故事,又非常熟悉,时常会激活一些相关的记忆,但无论是日记里记载的往事,还是被激活的记忆,都显得如此遥远。这种遥远感在提醒我,我和过去的自己,已经在不同的世界里了,我在这个世界里观望当时的他,明白他所面临的一切,也知道他未来会怎么样,他追求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样子,但当时的我,是迷茫的,因为我没有老师。你想想,一个没有老师,连好书都看不到的青年,竟然都能通过不懈的寻觅、学习和向往实现梦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不能做到这一点呢?
当然,光有向往还不够,雪漠能从四十年前的那个青年,成长为四十年后的自己,最重要的原因是自省、自律、自强。这三个要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生命,所以,我才能跨越生命中的低谷、挫折和坎坷,走出不知道往哪儿前进的迷茫,走向我所向往的光明和觉悟,写出我认为有意义的文字,成为一个世上有他比没他好的人。如果说,我的成功有什么秘诀,那么一定就是这三种品质了。
3
当年,在“息羽听雪”栏目连载我解读日记的文章时,我曾这样说明自己的写作目的:
为了展示一个人由迷到悟的过程;
为了示现一个人战胜欲望和兽性的过程;
为了告诉人们,任何人只要像我一样,也会实现梦想,让心属于自己;
为了告诉大家,神异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为了告诉人们,不靠装神弄鬼,也能赢得世界;
为了告诉世界,有时候,我其实不在乎你,无论你如何看我,我都会写我想写的文章;
为了告诉一些文友,写文章本身就是目的,可以没有稿费,没有喝彩,没有功利,只享受说话的快乐;
为了记录一个跟雪漠有关的世界,为了定格那个在雪漠心里存在、在现实中早已为岁月所掩埋的世界。
关于这批文章,儿子陈亦新老说,你能不能稍微讲讲章法?
我说,我早就不在乎章法了——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我早就不在乎写文章了。我只是在展示自己的心,展示自己一路走来的所得,至于世人如何看它,我根本不在乎,就像我不在乎世界如何看我。因为,雪漠需要的,不是世界的认可,而是对一些人真实的启发。在通往梦想的漫漫旅途中,雪漠愿意充当一个被解剖的标本,甚至愿意亲手握住手术刀,一刀一刀把自己剖开,让你看到那颗静静跳动,却充满温度的心。
所以,回望过去,雪漠若是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日记里记载的那最初的二三十年。你想想,一个多情的、敏感的、向往爱情的青年,要拒绝诱惑,过二三十年的苦行僧生活,这也许是一种奇迹!所有真正想要战胜自己的人,都会明白其中的艰难和困苦。但是,这条艰难困苦的路,雪漠走了二三十年,最后才终于战胜自己,成为一个能自主心灵和命运的人。
我常常想,当年,要是我没有用写日记的方式进行自省,还会不会有今天的我?回答是不一定。因为,我在面对这些日记的时候,其实也是在面对自己的心,在反省自己,在总结自己,而不仅仅是记录自己。
这一篇篇的日记,就像一块块砖头,分开放的时候,它们不怎么起眼,因为它们很质朴,很随意,没有特别的设计,也没有吸引眼球的卖点,但它们汇集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个世界。它们就像一个个心灵影像,甚至影像都没有它们那么真实,因为影像照不出我的内心活动,不知道我有过怎样的迷茫,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出迷茫,走出黑暗,走进明白和光明的,但我的日记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载体,会比日记更了解我的心路历程,了解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以,想要直观地展示我有过的灵魂历练,解读日记是最好的选择。一篇篇的日记,最后就会构成一个无比真实的雪漠世界。这个世界会告诉人们,一个普通人如何能由迷到悟,走出困境,最终战胜自己。
所以,解读这些日记的时候,我不想要才华,不想要智慧,只想真诚和随意,就当是自言自语,或是跟知心的朋友聊聊天。你看,这样如何?
我甚至还想耍耍贫嘴,如何?
我还想逗个乐子,如何?
我还想偏激刁钻几次,如何?
我还想单纯地享受一下说话的快乐,如何?
…………
我还有太多的想法,此刻先不说了,我们书里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