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他史、我史,公众史
李勇(十年砍柴)写了一部《寻找徐传贤:从上海到北京》人物传记,命我写序。展卷读来,果然是财经记者的椽笔纵横,全书一气呵成,淋漓酣畅。读罢掩卷,不禁长叹:此乃一部奇史!从一位不甚著名的“他者”在清末出生后的履历开始,到他在“文革”悲剧时代去世结束,读者从中读到自己,读到群体,最后在一种“公众历史”中得到解释。李勇写这本书是受了一群朋友的托付,他实现了大家的期待,即传记虽然记录一位家庭内的长者,但不应该只是家族私史,也可以是市民公共意识的一部分。按梁启超那种“英雄之能事,在造时势”的标准来讲,本传主不是造成时势,而是为时势驱使的一般人物。然而,即便是一般市民,他们在一些关键场合参与历史,见证历史;哪怕就是为生计所迫,随波逐流,被历史所裹挟、吞噬,却仍然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和时代共性。概言之,这既是他史,又是我史,也是一部公众史。
传主徐传贤(1908—1972),江苏青浦籍人,生长、求职、受教育、发展事业,都在租界时期的上海。徐传贤是另一位朋友徐建新的祖父,多年来建新孜孜以求,一直想把青浦徐氏他们这一支宗族的家世——从曾祖父徐熙春在上海南市创业开始,到祖父徐传贤、父亲徐家良一辈在变动时代的经历——记录下来,奉献给社会。建新和朋友商量,寻找方案。最近几年,我和他多次碰面,都会讨论怎样找到史料,如何写得精彩。徐熙春创建中国红十字会青浦分会医院(今上海中山医院青浦分院),是青浦地区第一所西医医院,至今为当地人民塑像纪念。建新的伯伯徐家善是上海瑞金医院医生,父亲徐家良1956年从江苏医学院(南京医学院,今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贵州的医院,建新于1966年出生在贵阳。建新回到上海后参加高考,延续家风,仍然学习医学专业,现在本行业内创业。建新的女儿徐子蕙去年在英国剑桥大学硕士毕业,现在伦敦国王学院研读干细胞医学博士,还在延续徐氏家族的医学传统。按理说,写曾祖父徐熙春以下五代人的医学经历,对家族最有意义。但是,建新和大家都觉得,祖父徐传贤的事迹更能印证和说明20世纪中国人走过的艰难道路。从搜集到的文献,再从文献反映的时代来看,一生从事邮政业务、外事和教学的祖父徐传贤才是更加值得撰写的主人翁。
在上海,大约是在民国初年就流传一句话——“海关金饭碗,银行银饭碗,邮局铁饭碗”。徐传贤凭着他在中法学堂的学历,于1924年考进邮局当邮务生——那是一份体面的职业。按李勇他们获得的资料,同一年考进邮政总局的还有朱学范、陆京士、凌其翰。这四位“同年”兄弟的关系值得一提,朱学范(1905—1996,金山枫泾镇人)、陆京士(1907—1983,太仓沙溪镇人)两人都是深度参与民国历史的人物,生平留在了国共两党的记录中。朱、陆都曾拜在杜月笙门下,把传统的青帮组织改造成一个新式社团——“恒社”,联合民众,排解纠纷,参与工潮、学潮,因而在上海和全国工人运动中取得重要地位。还有凌其翰(1907—1992,上海本地人)也是有名的,他留学欧洲,曾经一度担任震旦、复旦创校校长马相伯(1840—1939)的秘书,1932年帮着马校长整理《六十年来之上海》,讲上海开埠后一甲子的沧桑巨变。凌其翰凭着震旦大学、鲁汶大学的法语、法律训练,以博士和教授的身份从事外交,获得驻法公使的职位,最后在国共政权交替的时候以“起义”的名义加入新政府,虽在“反右”中略有曲折,但“文革”后在北京外交部得以善终。
徐传贤和他的三位“同年”都是出自上海市民阶层的平民子弟,通过刻苦学习,取得正当职业;再经过努力工作,凭着实干业绩,成为行业内的佼佼者。“职业性”,是这一代人的主要特性。1930年代,是上海平民阶层人才辈出的时代。这一时期,上海各行各业的基本骨干大多是本市出生的上海子弟,逐渐改变了开埠以后各项人才以输入为主的格局。这种格局变化给职场带来了一股新风,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某种形式的“海派”吧。徐传贤、朱学范、凌其翰等人各有祖籍,但都出生或自幼生长于南市,就学于法租界,相比外滩、虹口公共租界的广东、宁波、苏州、常州、无锡等融合而成的市民气质,他们更加本土化。陆京士出生在太仓,他的父亲是上海邮政局职员,自己是本土化了的“邮政二代”。凌其翰、徐传贤通过半工半读、勤工俭学完成了大学教育,练就了更加出色的职业技能。朱、陆、凌三位师兄后来都脱离了邮政界,离开上海,成为国务人员;徐传贤则留在职场,一直从事与邮政相关的业务——1940年代在上海从事邮政外交,1950年代到北京做邮政管理,1960年代被打成“右派”后在邮电学院从事邮政教学。1972年,在“文革”高潮有些退去且他正在“干校”改造的时候,忽然被卷进了“莫须有”的“特务潜伏”案,被监押审查,最后在邮电总医院病逝。
“从上海到北京”,徐传贤和那些积极投身到延安、东北和北平的热血青年完全不同,他见证了时代的巨变,但只是一位被动参与历史的职业人士。他是在1949年11月作为旧政府中的留用人员“奉调北京”,应该就是那种缺乏“主人翁”意识的人士。谈到1949年,津津乐道的是那些“投身革命”的“进步青年”,而徐传贤显然不是这类人。他是一个来自上海,熟悉邮政业务,懂得法文、英文,曾为国民政府工作,现在又为新政权所留用的职业人士。我相信,当年他到“陪都”重庆管理总局业务,在东南亚各国从事“万国邮联”外交,“复员”后在南京和上海重建邮政业务,都是秉持职业操守为民众服务。他自认是邮政事业的仆人,而不会僭越为它的主人。当年到北京“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人群中间,这样的职业人士不出现在舆论主流,很少看到对他们的描述和报道,但认真分析起来他们的人数也是不少。《寻找徐传贤:从上海到北京》这本书,正可以帮助我们清晰看见这样一个群体。
在上海,外商投资现代事业最早,而“商办”的比重越来越高,形成了社会发展的民间道路。“洋务运动”初期,清朝因军工生产而投资实业,确曾有过主导新兴实业的做法。但是,这种违背市场规律,不顾民间意愿的做法,终究不行。随着华人资本崛起,民间资本涌入,到1930年代时呈现出来的发展态势相当合理。以现代邮政行业的崛起而论,在徐传贤的老家青浦,朱家角镇的大清邮局1903年建立,民间经营的“协源民信局”却早在1875年就有了。民营地方邮政与国家中央邮政并行不悖,相互补充,信息物流业更加发达。青浦在江浙地区率先发展地方报刊事业也是一例。朱家角镇人夏瑞芳(1871—1914)在上海创办商务印书馆,带出一批编辑、作者、印刷工、发行人,回镇办报,蔚然成风。十几份小报刊发行,民间社会顿时活跃,梁启超呼喊的“开启民智”自然就不开而自启。这期间,以“官”“商”“洋”人为市场主导地位,有博弈,有争议,但整体上形成了多主体竞争、各方面协同发展的局面。有民间力量参与的现代国家体系建设,令传统的中央帝国体制逐渐具有了一些市民社会特征。
按上海、武汉、天津等地城市历史研究学者的描述,1930年代通商口岸地区已经出现了一些市民社会的特征,天津、汉口、广州、厦门、青岛都有,而尤以上海都会区最为突出。一战前后,各行各业蓬勃发展;1937年“八一三”之前,上海和全国经济正处于“黄金时代”,失业和难民数量不多,工人、职员、学生、警察、自由职业者、小业主、资本家……关系相对缓和。按家庭人口数来估计,上海比较稳定的职业人口应该占了300万人口中的200万以上,无疑是全国最大的中产阶级群体。当时,上海和全国城市中产阶层的群体特征用“工人阶级”概念来描述并不准确,他们有竞争、合作、奋发、向上的积极面向。我们看到的这个中产群体中人,办事有自主性,工作有责任感、职业心;在一个复杂而有机的大城市生活,必须尊崇法律和程序,还要善于协商和妥协;道德主义在现代法制体系下失效,但也必须有良好的社交圈,因而要有为人处世的分寸感。他们中的一些精英分子,像徐传贤一样,受过完整的大、中、小学新式教育,而且还是法国式的“人文主义”风格。他们对中国和西洋文化驾驭自如,虽然“崇洋”,但并不是所谓“媚外”,因为利益主体早已不是“列强”而是自己。徐传贤往上三代的家世,并非翰林,也不是经师,而是在闾巷里起家的实业家,划阶级成分的时候被定为“高级职员”。虽然没有当面见过四位“同年”师兄的前辈们,但从文献阅读和本书描述,以及从自己父、祖一辈的亲友环境中,上海市民都可以感觉到徐传贤那一代人身上的时代特征。
以邮政作为职业,是清朝“洋务运动”的成就之一。一个庞大的全国邮政系统率先建立,历任南洋通商大臣布置和经营,邮政总局的邮务、电报系统最为完善,形成了以上海作中心,以沿海、沿江通商口岸城市为次级中心,深入各省会和州、府、县的三级网络系统。另外,以江南制造局为核心的工业制造,轮船招商局为核心的航运布局,机器织布局为核心的新式纺织业,加上江海关(与湖北江汉关、广州粤海关、天津津海关并称为近代中国四大海关)作为海关实际总部,还有一大批外资、民资、国有(商办)银行总部,构成了清朝从中央帝国向现代国家转型的事业骨干,因此上海成为全国新事业的枢纽。在现代国家里,把一封封家信送到偏僻乡村的邮政系统,是比警局、税局、银行、报纸、学校、医院更能感受国家权力的一个存在,是真正起作用的national机构。清朝在上海(南洋)办国家事业,帝国都城之外有一个新城市魔幻一般地承担了商业、经济、文化、教育,甚至政治中心的功能,这在天朝三千年的都城历史上还是第一次。1930年代,日本记者用“魔都”和“帝都”来形容上海和北京的格局,很是传神。清朝新开的国家事业,允许官办、商办、官商合办、官督商办等多种形式,也就是说民间社会通过“招商”形式参与国家建设,这是1930年代通商口岸地区中产阶级崛起、平民人才涌现的社会基础。
邮电行业“铁饭碗”的说法,是指有稳定而较高的工资,还有假日、劳保、退休金等福利。但是,邮务员的勤奋、准时、整洁、礼貌、守纪律,更是保持到“文革”以前的行业风气,是城市居民天天见得到的良好形象——与今天的“快递员”“邮电工”形象反差甚大。1930年代,朱学范、陆京士组织的全国邮政总工会,是上海组织能力最强的行业工会和民间社团。直到1960年代,这个经历了政权更替而延续下来的工会组织,仍然是上海社会生活的标杆,而它的铜管乐队、乒乓球队、体操队保持专业水准,出过不少全国冠军。1980年代,在四川北路上的“邮电俱乐部”,还是市民娱乐活动中心。上海还有形形色色的俱乐部、同乡会、同学会、同业商会,社会功能都很强。在上海一百多年的市民运动中,晚清时期是钱业、商船、三山、广肇、四明等会馆凝聚力强,出钱行善事;1925年“五卅”运动前后,是总商会、各马路商会一呼百应,动员能力最强;到了1930年代,以邮政工会为代表的职业团体就脱颖而出,有很强的号召力,推动着福利事业进步。一百多年的社会变迁,上海的市民社会建设层次丰富,机构众多,方式多样,形成的局面就是有了独具形态的1930年代城市生活方式。
曾问过一位随三联书店入京的职员,1950年代初有多少上海人到了北京?他估计着说,大约有15万上海人,从学生、职员、店员、工程师、教师、工人到裁缝、美发师等,各种身份的都到了北京。商务、中华、三联这些植根上海的老牌出版社,华新、紫罗兰、云棠、湘铭等“海派”风格理发店,义利西餐社、中国照相馆等,这些生活资源也一起搬来。“海派”文化的表面输出,并不代表它的压倒优势,因为这两个城市的运行机制完全不同。在北上的数十万人中,不都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那种。上海人的亲戚朋友中间,有很多人移居北京的,大多只是职业变动所致:整个机构裁撤,人员跟着内迁;一时没了工作,也只能接受“国家分配”。一个政权,再简陋朴素,也需要那些能够让国家机器运转起来的经营、管理、服务人员。邮政事业总部不可能留在上海,而徐传贤被选调来邮电部协助业务工作,这尚属幸运。没有行政上的统计数据,就按当时人的估计,上海有15万青壮年人员从上海去了北京。在上海的弄堂里,很多人家“从上海到北京”,支援“国家建设”。如果说1950年代上海有一百万企业人员“支内”,那数十万的各类专业人才被调到北京和全国,这种“上海支援全国”的方式是非常壮烈的。
曾经问过建新,您祖父徐传贤放弃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背井离乡“从上海到北京”,他的内心经历到底是怎么样的状态?建新给出一个来自家庭内部的揣测性解释,说徐传贤或许认为:自己刚刚在与第一任妻子盛希珍离婚之后,与第二任妻子章一涵同赴北京,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这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是,徐传贤受过高等教育,去过欧美,在上海的华丽洋场见过许多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方式,因此他对日常生活以外的政治生活当然也是有所认识的。他在自己的“交代”中说:“跟总局一小撮人跑(去台湾),毫无意义,自己一向不问政治,共产党来了也不致就不要我了……”正是本着这种“凭本事吃饭”的职业心态,徐传贤带着一点任运感,怀着些许忐忑的心,也夹带着几分对新的生活的期许去了北京。我觉得,还是从一个人、一个行业的职业感,以及对民族和国家仍然抱有的责任感出发,才能理解当时那一代人的选择。
描写时代的历史,我们通常都是用了政治、思想人物来代表,那些其实并不怎么影响社会进程的学者们的生平和著述,也得到了详细的研究和叙述。但是,那些历史上的次一级、次二级的人物之命运,我们通常都很少去关注。例如,清朝能够宣付史馆立传的,除特别需要表彰的贞节人物,都是二品以上的官员。这当然是一个陈旧片面的历史学观念。一滴水能见大海,一个普通人物也能反映巨大的变动时代。从“公众历史”观念看,徐传贤比他的三个师兄更加能够代表他们所出生的市民阶层,因而也更多地具有近代上海人的秉性特征。他史、我史,公众史,徐传贤的传记更是一部“痛”史。李勇在《寻找徐传贤:从上海到北京》中引用了我在《南京路:东方全球主义的诞生》(2009年版)中一段话的说法,说是鸦片战争“在中国催生了‘五个通商口岸’(Treaty Ports)。一个超大规模的大都市——上海,在五个城市中脱颖而出,引领中国。开埠后的一百六十多年间,正是上海,带领着一个庞大民族——艰难转型”。感谢李勇赞同并引用了这个说法,而今天我们仍然愿意使用这个判断。
李天纲
2021年11月19日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访问期间,
写就于北大静园二院和资源宾馆2505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