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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六日半
章一 赶路的一日
——《李跃豆词典》
想到返乡她向来不激动,只是一味觉得麻烦。当然,若少时的好友吕觉悟和王泽红也凑在一起,她是欢喜的,若能吃到紫苏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姜做蘸料的白斩鸡、卷粉、煎米粽,她内心的气泡会痉挛抽搐,一路从脚底心升到头壳顶。只有这时,才觉得家乡有了一种大河似的壮阔。那壮阔有着紫苏薄荷似的颜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这一日,老天爷给跃豆降落了一个故乡。她又有几年没回来,正巧一个“作家返乡”活动,一举把故乡降落了。不过,这个故乡不是指她出生并长大的县城,而是指,20世纪70年代插过队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队。
她就顺便了。
这一日几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着细雨,三十余人坐上大巴,刚刚开出南宁就出了日头,阴雨变成日头雨。阳光中斜斜的雨丝闪着亮,下一阵停一阵,白云急雨,四五场之后到了圭宁小城,午饭后一分钟不停,复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现在叫镇),也未落车停留,径直去了六感大队(现在叫村委会)。小卖铺有个中年汉子企在门口,有人告诉她,这人也是她往时的学生。教过咩嘢呢?原来教过他英语。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语,只教二十六个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会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别班老师不会。她一共教过三届学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来,所有学生面容模糊姓名散落。她只在十几年前碰见过一个女生。那次她去买鲜牛奶,被带到市郊的一处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只地坪,地坪摆着矮饭桌,全家正在吃夜饭,众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两啖饭毕就去侧屋挤奶,众人又跟到侧屋围一圈。她也跟去望,只见侧屋点了盏瓦数极低的电灯,两头奶牛一前一后企住,夫妻一人坐张矮凳,各靠在一头奶牛跟前双手上下撸。出于职业习惯,她同主妇聊两句。主妇停下手,她认出了跃豆的声音,她从六感嫁到附城镇,生两子。算起来,那一年学生大概三十八岁,那一年你离开六感至今已有二十三年,两厢面目全非,彼此不再认得。你看见自己的声音单独浮在黄昏的农舍里,像一条细细的灰线,游到两头奶牛之间,与往时的学生邂逅。
大队人马在大队转一圈,又去隔篱的六感学校转一圈,之后去她插队的竹冲生产队,看了知青屋(当年她亲手建的),看了猪栏(一头叫小刁的猪,多次跳栏,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找到了用粪屋改成的夜校,地坪,水井(路断了,仅远眺),粪坑,冬天洗澡的地方(在队长家的灶间,已废弃多时,墙塌至墙脚,长满草,站在草里照了相),老荔枝树,在树底见到了老钟玉昭大翠二翠。“三婆三公呢?”她问道。
她有些恍惚。
四十一年前拿着半瓢油出现在灶间的、在小黑屋纺棉线的、蹲在猪栏前喂猪和猪说话的、喂完猪又喂鸡仔的、一只眼睛长着玻璃花的三婆,蹲在门口磨柴刀、每日放牛的三公,他侧头磨刀,半闭眼如梦如幻,她记得那磨刀石,一块是红的朱砂石,一块是灰的青泥石,他闭眼撩水,淋在磨刀石上,红色或灰色的细流流到地上……还有玉昭,她整日煎药,一只风炉,烧木炭,风炉摆在檐廊下,自己坐只矮竹椅,葵扇扇风炉,闲闲气神,慢慢等药罐子升上白汽……她只有片刻恍惚的时间,来不及入屋坐一时,只在荔枝树下讲了几句就又要出发了。上车才想起,没有给房东带礼物,哪怕面条。而且,她还应该望一眼牛背山,那座村子对面,经常去打柴,她曾在小说里虚构有空降特务的山。
她的五色花也没找到,那种明艳得出奇,五种颜色的细花组成花团的植物,是专门治她的,这种花深入她的骨髓,在双脚烂掉的日子里,日日执五色花熬药洗烂脚。辛辣药味,发黄僵硬的毛巾,湿滞稻草,以及浓白的禾秆烟。
一切如此匆忙。从六感又赶到扶中大队。是你提出要去扶中的,因你忽然想起往时去扶中开过会,想起孙晋苗和那几个彻夜不眠的夜晚。谁又料到,却是从极其紧凑的半日行程挤出的时间。接着赶去铜石岭,此处要创国家5A级景区。这帮人被引入一只大院落,正屋如同大雄宝殿,红墙黑瓦,门口两只大石狮,一名女子以标准普通话道:“各位来宾,请看第一幅,规划图全景……”日头烈,晒着听了一通之后才引入会议室。不料并非休息,墙上的银幕放起了影像,铜石岭宣传片:全球最早的冶铜遗址,地质特点是喀斯特地貌和丹霞地貌共生,号称世界唯一。一直看到天黑,原来,终是要接待方提供晚饭。不看宣传片,等于白吃人家一餐。
夜色中回到城区,直接去了一家茶馆,“原创音乐致敬晚会”。原创这类词,差不多总让人想到一个民谣歌手,随性兼邋遢,颈上挂把吉他,朴树那样子。结果不是,这里的原创却是春晚体,当地音乐人自己作词作曲,故称原创。
主持人整晚标准普通话,已无本地口音。早已认定普通话代表至高水平,圭宁话上不了台面。时代车轮滚滚,随便一想,方言迟早都会被普通话的大车轮碾压掉的。整个晚会,若不是郑江葳的旧友来找她,她简直坚持不到结束。
散场以为要回酒店,结果大巴又停了。原来是要参观市博物馆,本是行程安排,临时与晚会对调。领队说:“现在呢还不太夜,请大家移步。”透过树影她认出,这市博物馆原来就是旧医院宿舍,她家住过几年。穿过前厅和过道,在多年前的故居疾步行,她第一念想到的,是那樖大芒果树,找到芒果树就算找到了往时。庭院里仍是极浓的青苔气息,墙脚很暗,砖砌的台阶、砖砌的栏台,栏台的平顶摆着盆花,她记起几盆指甲花和一盆万年青,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还是那样。结果迎面扑了一个空,芒果树砍了几年,仅剩树蔸。领导在一旁讲,是前任领导要砍的,结果他生病死了。那树蔸和不再存在的树冠出奇地空,从地上到半空,空出了一大块。
雨又下起来。
回到回廊。回廊旧时直通留医部,浅浅廊阶,她一路行上,结果砌了一堵墙。又行另一边,这边也砌墙塞实了。空间比原先缩了一半。但她仍望见往时的走廊,一瓶红茶菌无声行在芒果树旁的走廊,玻璃瓶里红色的细菌在荡漾,另一侧走廊,有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它气宇轩昂踱到门厅的乒乓球台上,一枚长长的针闪着光,公鸡的翅膀被掀开,一只手摁着翅根下的血管,针扎下血抽出,医院的小孩围在乒乓球桌下等着打鸡血针……主人邀道:“上楼望望睇,楼上是铜阳书院藏书楼。”铜阳书院?这个她住过的地方竟是书院。闻所未闻。往时有两只圆形的窗,小廖医生(桂林医专毕业,讲一口普通话,英敏至爱同她玩,两人都讲普通话)住。楼梯嘎吱响,圆窗总算还在,也打得开,她伸出手,掌心接到凉丝丝的雨丝。凉丝丝的。湿润。
楼板摆了几尊大铜鼓,本地出土,世界上最大的铜鼓就是本地出土的,真品已运去首府博物馆。地板上摊着书,几千册从圭宁中学拉来的古籍,有的已被虫蛀。一地破烂,《礼记》《黄檗传心法要》《理学宗传》《淮南集证》《南宋文范》《元文类》《吴评四书》《宋拓淳化阁帖》《文徵明南曲集》……每本书盖了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了编号,统统沤得半烂,虫蛀、卷边、水渍,面容模糊样子惨淡。当年它们是怎样来的,自清末至民国,这些书一直就在中学图书馆,但你从来不知道。
正如她从来不知道,抗日时有一批沦陷区教师逃亡到圭中任教,上海广州山东,语文英语化学。彼时教师水平学生质量非日后所能比。泽红父亲上中学时,物理课曾用英语讲授。高中作文规定用文言文写,与沙街天主教堂神父用英语简短会话则完全不成问题。
20世纪70年代她读中学那几年,图书馆不但未开放,也无人知道学校应该有图书馆。过了四十年,才忽然在博物馆与中学图书馆相遇……当年是先恢复了阅览室,高一年级下学期,礼堂外墙的一排平房辟出一间,两张大桌子、报架、条凳。《广西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杂志,这几样总是有的,一本文学丛刊《朝霞》,一本《自然辩证法》。此外还有一本《人民画报》。《朝霞》和《自然辩证法》,就是当时的文学与哲学,她坚信最有营养的就是它。她对《朝霞》怀有饥渴,但它总是迟迟不来。快毕业时终于知道,每日行过的大走廊头顶上就是学校图书馆,学校居然是有图书馆的,真是新奇啊!那么阔的走廊有一天摆上了宽宽的木台,化学课的作业原子模型展示,满满一台。她向来以为自己的最好,尤其是,以自然辩证法论述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小论文之后,化学老师张华年以她纯正的广州话表扬了她,这比当地方言更权威。她又如此美丽,且来自大地方,她身姿优美,口音洋气,一口纯正的广州话,她说京剧是要有腔调的,你们第一次听到“腔调”这个词,学校的文艺任老师大概也是,任老师家在龙桥街,堂姐演过《刘三姐》,故她顺理成章管文艺队,自然比不上见过世面的张华年老师。百年校庆时见到张华年老师,她将近七十岁,毫不见老态。
后来孙晋苗借跃豆一本《唐诗三百首》,已经是1977年夏,插队近两年。再后来,泽红的母亲调到学校卫生室兼打理图书馆。泽红在尘封的书库翻到禁书,她偷出一本给跃豆,是普希金的《青铜骑士》,那是跃豆再一次遇见普希金。第一次是这一年的四月,到南宁改稿,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吴导演到杂志社来,他写过诗,于是她听到了浓重湖南口音背诵的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见吧,自由的元素!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闪耀着骄傲的美色。”(查良铮翻译成“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美色”这个词,在词的阶次上要比“美”低,但遥远的大海,以及自由的元素,以及最后一次,以及闪耀,以及骄傲,这一切,足够把低处的词垫高。
回到酒店已近十二点,睡前她百度了铜阳书院。书院始建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十二年重修,改名为抱朴书院。同治十三年,就基重建,乃名“铜阳”。光绪三十四年改为蚕业学校,1914年改为女子蚕业学校,附女子小学。1927年改为农民运动讲习所。1930年改为私立陵城初级中学。1933年改为圭宁县公立医院。
头尾仅半日的“作家返乡”,与三十多人蝗虫般隆隆来去,有谁热衷于成为一只蝗虫吗?当然你首先想到要省下些什么。
老之将至,要省下的东西总是不少。北京到南宁往返,机票不是小数目,再从南宁折腾到圭宁,那种人仰马翻、奄奄一息,已经多次证明了。再者,从县城到六感亦非易事,没有车,路又烂(她亲见这路甚至比不上1975年,她当年骑车往返恍如梦境)。还有呢,广西杂志的活动,层层发文,自治区到市里再到公社再到大队。她提到名字的人都被找了回来。若非如此,她回六感定然见不到故旧,村里老人老去了,活着的人四散,当年学校的同事都已退休。
这不适意的一日半日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压缩的时间,某种力托你飞行。种种难题势如破竹。比起筋疲力尽的折腾,她情愿咽下这蝗虫般的一日半。如果是私奔又另当别论,她当然也会背起一只酒精炉,徒步翻越阿尔卑斯山。就像二十七岁的劳伦斯,三十二岁的弗里达,电子书Kindle里《意大利的黄昏》。
私奔的激情大于返乡,当然如此。
少年时的三个朋友,泽红,千真万确私奔了;泽鲜近之;吕觉悟的妹妹明悟,她丈夫突然人间蒸发和情人私奔了。三个旧时朋友,直接或间接经历了私奔。她们的经历全都是真的。
她没有。只有想象。
章二 之前的半日
——《李跃豆词典》
之前的半日是从北京到南宁,机票既可自订。那么好吧,国航。三号航站楼,并非一号和二号,它当年高大上,现在也是,富丽堂皇宽阔舒适设备国际一流……遥想2008年奥运会,三号航站楼初建成,崭新、金碧辉煌,巨型雕刻、青铜、汉白玉、红色的漆器……那年五月第一次到三号航站楼,跨度极大的金属穹顶、红色钢架银白色长桁条交错成菱形巨高的白色圆柱头晕目眩,国人终于意识到国家真的有钱了……她不记得上次有没有看见这列自助机,这一长溜自助乘机手续办理机令她无措,好歹还是在柜台排队。到要去安检,忽闻喊话,“女性乘客到这边安检,这边有专用通道”。竖着的牌子有几朵花,三八妇女节刚刚过去。女性旅客专用通道。女性安检员手拿扫描棒,小脸紧绷。她摸到你外衣口袋的小纸片,这是什么,拿出来……
一路行去候机区,路过一个白色隔板小方亭,免费体检中心,十分钟测试身体。然后是书店,一排排大头棒棒糖和大头猴子;杨澜《世界很大,幸好有你》,刘晓庆《人生不怕从头再来》,白岩松《白说》,《中国美食之旅》。励志美食财经。之后,奢华礼品店,箱包时装化妆品……相当于半个王府井。再向前,登机口在航站楼尽头,人渐稀,候机区不再是铁灰色的列列椅子,换了土黄色两人座,过时兼脏旧,从三层到二层再到地上一层,越来越暗,并荒凉……忽然人又多了起来,C57登机口总算到了,候机座位少得意外,不少人站着等候。你从未想到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还有这样的登机口,暗、闷、简陋到不近情理。
从北京到广西南宁,从前是三天三夜火车,再七个小时火车到玉林,再一个小时班车到圭宁……登机了要坐摆渡车,从登机口摆渡到飞机。摆渡车也如此漫长,完全意外。相当于公交车的多少站呢。在摆渡车上居然能从容听完别人的故事——一名中年妇女,衣着体面发型讲究皮肤保养得当,望之像单位领导,她跟男同事唠叨她女儿,房贷三百万啊,每个月的压力有多大……当初……找个有房子的,没房贷,会轻松很多,这都很现实……还要跟婆婆住一起,婆婆病了是个无底洞,去年才入的医保,大多数都得自付……自付比例很高……都是很现实的……每个月还要给她钱,住一起还要给她钱。
坐在机舱里飞机仍不起飞。
发动机隆隆响着也不飞。嗡嗡嗡嗡。发动机正在座位底下。机舱前面六排有四个人看书,前排一个高帅男拿出一本厚书,后面一个是《人类简史》,隔了一排的后左,竟然是本年度《中篇小说选》,今时有人读小说,实在比宝钗读《西厢》更稀奇吧。一名白发妇女,在做一份数学卷(?),旁边一个人,写可行性分析报告,投资,乡村旅游计划,国家统计局数字。如此这般,就到了南宁。
南宁机场亦是一样气派,不逊于首都机场。高峻粗大的树形撑擎银白菱形屋架,因为新,就更有未来感……到达大厅有面三人高的宽幅电视液晶屏闪着新崭崭的亮光,新华联播网正播新闻,一片玫瑰红从天而降,流光溢彩,南希·里根,一个坚决以丈夫为中心展开自己人生的女性形象,葬礼报道,小布什夫妇、希拉里、克林顿等。人生落幕,一个奢华高贵精致的形象,保持白宫格调,推广美国时尚,炽热的爱情童话……人机大战,韩国李世石和谷歌阿法狗,在输掉三盘之后,李世石终于赢了。段子说,不怕机器赢,就怕机器突然不想赢。谷歌胜利了,人类也胜利了。万众刷屏一石一狗,全球棋迷增加一亿,围棋更是胜利了。胜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全世界。
安顿下来已是晚间九点。南宁是故地,八年炎热漫长的夏日,侧门飞车下坡、旧自行车、20世纪80年代的风衣和披肩发,民族大道广场空阔,棕榈树阵高直树身长柄树叶。入住的酒店就正正在民族大道。当年在南宁,人民公园住过三年,东葛路住过四年,两处都在民族大道附近。民族广场那时还叫七一广场……
七一广场,我首先想到的并非一片空地和四周的棕榈树。
广场古怪地召来一件长风衣,每日晚饭后我从人民公园的正门出来,向邮筒投入一封信。信封剪了一角,标明“邮资总付”的投稿信,诗歌总是刊不出来,但,以写作填充茫茫空旷仍是我之最愿。我向绿色邮筒投下一封信,然后一蹁腿骑上单位的男式自行车,一阵风滑向长长的大下坡。单位的公用自行车累累旧痕,横梁和坐鞍比我在六感乡下的男式车更高,但我早已身经百战,每晚走六感的夜路,一手握电筒一手握车把,在泥路上如同一只独眼怪兽……我顺坡放闸,风衣下摆拂拂扬起,而两边的人家正在吃夜饭。一种在大城市立足并很快闪亮登场的拉风感大概就是这样。
长风衣是在武汉买的,大学临近毕业,发现自己还剩了不少钱,甲级助学金每个月都有剩,我决定去买些衣服。武汉是大过南宁几倍的大城市,我断定,此处服装要比南宁好看。少年时代向往南宁,但大学改变了我,我觉得它太小了。大学四年我去过三次汉口。第一次,是去参观武汉市图书馆及总理生平事迹展览,淋了一天雨,衣服和鞋子都湿了,全身湿着仍然冒雨逛了街,大开了眼界,看到了法租界和英租界的建筑,回来之后在日记上认真记下了法国建筑如何雄伟壮观,英国建筑如何典雅细腻。这些,在边远的广西首府断断不会有。
第二次是同寝室的吴同学约去看星星画展,我们坐渡轮去回,看得目瞪口呆。二十年后的1999年,和当年参加星星画展的阿城一起拍了电影《诗意的年代》,到现时,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恍如隔梦。第三次,是高同学的姐姐要结婚,我们去参观婚房,我第一次看见了壁灯,墙上不但有一盏灯,它发出的光跟别的电灯光不同,不是暗了几度,而是,有点像月光。这就是我最早看到的真正的城市生活,与学校生活大不同。高同学后来去了美国,一直在哈佛大学工作,不久前在朋友圈看到她在非洲草原和狮子老虎在一起(人在车里)……
汉口太远了,隔着长江,方便的是去武昌小东门。于是我到学校大门口去坐公交车,珞珈山和狮子山,中间是山坳,天然下沉式,上山下山,沿法国梧桐大道一路走到校门口坐公交。
我那时近于自闭,不愿约同学同往,也未曾去过,并不清楚何处可购何衣,亦不会向路人打听,只是在一家路边店望见这件风衣,试了一下,有些长,略宽,但已是最小码。那时风衣刚刚传入国内,从未见人穿过,上了身,气质顿觉不同,周身上下连成整体,比起上衣下裤两截好看得多。我就断然买下。这风衣其实颜色不够纯正,既非米色也非浅灰(这两种最稳妥),它接近棕色却又不是,仿佛掺了一层紫,这棕紫色中间还分布着一些不能一眼看出但明显存在的横竖小亮线。
就是这样一件颜色古怪的风衣,由于它是风衣,一切缺点就被我屏蔽了,风衣犹如那两年的飞毯,它提升了我的自我想象。我照镜子看见的自己,也总是神采飞扬,与大学时代的自卑自闭全然不同,我把头发的末梢烫卷并梳起了长发辫,自觉比大学几年的羊角辫更具风姿。
沿着长下坡我的风衣高高掠起然后……如果我不是从人民公园的正门而是从侧门出来,对面是明园,过了马路就是七星路,这条路虽无大下坡,但树荫更密,行人气质更像省城(正门那边的街,两边都是本地居民,市井气加烟火气,不能满足一个文艺青年的情怀)。一路骑行向左拐弯一个短斜坡等着我,短斜坡坡度更陡,需微微控着车闸,而风衣,我向下俯冲的时候它获得了更大的升力,设若没有压着它,简直一瞬间就要飞上天。搬到东葛路之后离七一广场更近了,经不起我骑车五分钟,东葛路一拐弯即到古城路,古城路已是广场的一边,我便不再到七一广场,而是直去七星电影院。我在这家电影院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电影,如今只记得《红高粱》,那第一个镜头是年轻的巩俐在黑暗中浮出的脸,她的脸占满了整幅宽银幕。画外音说:这是我奶奶。中国当代文学如火如荼。
别以为住过八年就能找得到路,更别以为出了门直行至丁字路口就是古城路、七星电影院,然后,再向前即到南湖。现在,是的,现在民族大道无限延长了,相当于北京的长安街。出门不是向右却是向左行,据说向左不远就到南湖。时代前行,样样颠倒。颠倒着风驰电掣。
前台小姐讲,南湖很大的,没路的地方修了路,这样呢向左转亦能到南湖了。你理解了这个,就理解了无数倍新、无数倍大的南宁。理解了你就出门了,出门之前又问了一次门童,是的,出门左拐到金洲路一直行。金洲路,前所未闻的路名,它到底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哪一片?
一边是白色的矮围墙,一边是街道。树浓影黑,模糊的长形树叶有点像芒果树。前头有个年轻姑娘,紧上两步问路。是啊是啊,一直往前,过两个十字路口,向左拐再到一个路口就望得见南湖的停车场了。姑娘一口标准普通话。20世纪80年代的南宁普通话不是这样的,浓厚的地方口音,是米粉和菠萝的混杂,怯场、自惭形秽。
以前没有金洲路。来来去去在单车上满城飙飞的20世纪80年代,闲情加激情的年轻日子,小小的南宁城熟如掌纹。这一带,是熟中至熟。姑娘头一歪,极诧异,一直都有的啊。但你坚持认为20世纪80年代没有金洲路……那些在自行车上满城飞驰的整整八年。不过你同时明白了,20世纪80年代,姑娘断然没有生出来。要知道,对年轻人而言,20世纪80年代是古时候,很古。
路灯被树叶遮住了,跃豆在明暗不均的光线中边行边辨认,围墙是矮矮的白石灰墙,这种围墙凭空跳出个20世纪80年代,但这是在哪里?忽见暗处一幢大楼,向前几步看,一块牌子赫然在目:广西民族出版社。翅翼展开,一只坐标在黑暗宇宙中拔地而起……那一条尘土飞扬的黄泥路,坑洼不平,一幢宿舍楼,水泥预制板搭成,是当时的高标准。是的,广西民族出版社,这七个音节铜钹般震动。很暗,整个20世纪80年代都很暗,一轮金黄的大月亮悬在大楼的侧面,异常醒目,既悠远又伸手可及。昙花在暗处。20世纪80年代南宁的窗口阳台多有昙花,只要向暗黑处望去就会见到昙花。她与昙花的碰面甚至可以追溯到1977年。
昙花开在夜深时,洁白、短暂,仿佛比莲花更高远……莫雯婕覃继业,夫妻俩就住出版社后头的宿舍楼。莫雯婕,著名诗人的女儿,本人亦是诗歌新秀,耀眼的文坛公主。覃继业,来自最深的深山,土司和农民的儿子,壮族,十八岁之前没见过汽车,壮硕轩昂,性格开阔,一往无前。他在民族学院追到了莫雯婕,摘得皇冠顶上的明珠,结婚,留在南宁,很快升到了领导层。他出版青年诗人的诗集,每人薄薄一册,每册有前言后记,请了著名批评家评论,一匣八册。这套诗集也有你的一本……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浮在夜色中,封面有两色,草绿色的边框,翠绿的什么草,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圆圈气泡,眉头标有“广西青年诗丛”,封面最下底,就是这个广西民族出版社。四十几页,薄薄的只有十九首短诗,定价0.25元。你是何等兴奋,每个人都兴奋,边远地带,没人翻得筋斗冲出去,有人帮出了第一本诗集就算是成功了。
后来有人告诉你,都是沾莫雯婕的光,因覃继业要给她出诗集,她比你们更不够格,说起来每个人都不够格,但作为诗丛,作为薄薄的四十几页的小薄册每个人就算够格了。你买了很多本送人,后来到北京,仍然认为是可以送人以显示才华的东西。
居然也完全忘了。有日上微博,见一个生疏网友留言,他发来这本诗集的封面以及扉页照片,扉页写着送给某某,连这个某某你也淡忘,更不记得曾送过书。网友说,有人拍卖这本书,鹦鹉史航(剧作家,微博上有三百多万粉丝,影响力甚巨)正准备下单。那某某是部长夫人,刚到北京跃豆曾去拜访,想到广西办事处住一段。灰蒙蒙的干面胡同,深红色的门、四合院、门房、一个清亮的女声,风韵犹存的妇人、湛红色的廊柱,廊檐下她窃灰色高领毛衣赪紫色披肩字正腔圆,圭宁籍的退休老部长眉眼慈和哈哈一笑,夫人纵谈天下事部长在一边笑眯眯的,夫人说驻京办事处那边倒是有铺位,长住不行住个把星期半个月应该没问题,她可以写个条子给那边。你完全不记得曾经送过夫人这本小薄册(好奇上孔夫子旧书网搜了一下,居然有卖,出版时间标注未详,没有独立的版权页。一百一十元,加十三元快递费,书店地址在甘肃武威凉州,难以想象,它何以从西南边地到了遥远的西北边地)……青年诗丛一出,覃继业眼看就做成全南宁文坛领袖,人人高看一眼。他的理想是要编一本《壮族大百科全书》,同时也写诗,笔名疾野。结了婚,莫雯婕仍然是诗人、女神兼女巫,气场强大,有种道不明的神秘感。她不喜书斋,从不读书,时常一袭黑色衣裙。
但很快,覃继业以非法出版获罪,判八年。八年牢狱出来,他站在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故人打电话:“喂,我是覃继业,我出来了。”他不再说他是疾野。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我在里面日日冷水洗身。”这个意志顽强的人,企图东山再起。莫雯婕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年,之前覃继业有外遇,她发现家里的日历有奇怪的记号,每日覃继业一出门,她就盯着那些记号看,生气,出门乱走,满街行行停停。她还去找过你,问,不会是你吧?她怀疑所有的人。日历上的记号日夜纠缠,她恍惚、失眠。覃继业一收监,她就崩溃了。但坊间认为,这同覃继业的外遇、判刑都没有直接关系,是莫雯婕的家族向来有精神病史。母亲和哥哥都是精神病,她得病几乎是必然的。但她居然病好出院了,离了婚,去了巴西,此后音讯杳无。回想起来,莫雯婕身上一直有种模糊的流浪气质,不宜室家,或迟或早,她总是要消失的。“那个冬天她从医生的无菌套房、X光令人晕船的航行中,从失控的细胞计数中回来,归途难返……铁笼子载着我,升向科学与陷阱”,这样的诗,她用自己的身体可以写出。
她来找过你几次,总是一身黑色衣裙出现在古板的图书馆采编室门口。你去找她更多。20世纪80年代的黄泥路边,那幢五层宿舍楼。尽头的单元,他们家的灯光永远是暗的,没有花草绿植,白墙上贴挂一件鲜艳的裙子,白底,剪纸一样的大红花,极其夺目。三十年前这样一件鲜艳裙装相当招摇,贴挂在墙上更是鹤立鸡群。楼下空旷的走道有一盏路灯,一轮明月仿佛永远是在天边。
与一幢楼相遇使人心情复杂。
过马路,穿过停车场,果然到了南湖。夜晚的南湖人流如织,榕树的气根在半明的路灯下连成一片,水面上下灯光变幻,亮亮闪闪红黄绿紫蓝……夜气漫上来,湖面一层淡淡白雾,周围浅灰和深灰。
半明半暗中忽见一柱电线杆有人在打公用电话,真奇怪公用电话挂在电线杆上,行近些闻那人讲,在里头我日日洗冷水身,还打太极拳,身体比八年前还好……她定眼看,这人居然是覃继业。白雾涌来涌去,天上明月依然,一件鲜艳的大红裙子在雾中独自行行停停,它上面的剪纸图案依然。莫雯婕身上一闪一闪的,时红时黑,但她出现在图书馆采编室门口,问出一个侵略性问题:
你第一次性经历是多少岁?
坚硬的声音压着空气,在她的黑色连衣裙上蹿动。她的眼睛美而冷酷。
章三 这一日
——《李跃豆词典》
(跃豆见到米豆)米豆来到母亲大人的客厅,又黑又瘦,似笑非笑,“系嘛”“系啊”,他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短句,不知算是回答谁的提问,或者,仅仅是回答他头壳里那些永远存在、无穷无尽的天问。见有红提,他眼睛忽忽一闪,奔过去,揪了几只捧在手心,以对待珍宝的态度,一只一只仔细嗅一遍。
算起来,跃豆至少有十二年没有见到米豆了。
每次回来他都不在。上一次是某年夏天,要去玉林开会,她顺便回了一趟。那一年甘蔗考上大学,米豆兴奋说,邻舍都讲他家系凤凰窝,风水好,注定要飞出凤凰的。后来她又回过几次,米豆去了安陆,服侍瘫痪的叔叔,每年旧历年三十返回,初三就走,算得上是全年无休。
前时起,她开始为米豆伸张正义,短信频频发众亲戚,说米豆要有休息权,至少每月要休一日。来来去去折腾一年半,便是:叔叔住院入重症病房,米豆回圭宁当保安。
她与兄弟姐妹始终像生人,大姐李春一大她十岁,独自在外读书。哥哥萧大海,从早到晚不作声,她十一岁才认识他。弟弟海宝,比她小十一岁。
大海和海宝两人姓萧,跃豆和米豆和大姐三人姓李。这给母亲以理由举《红灯记》为例,母亲大人教导讲:“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一家三代本不是一家人,你睇铁梅啰。”她认为跃豆对家人淡漠是在意姓氏和血缘。她对女儿这样盲目,跃豆立即仰头望天。远照不敢说了。
自此跃豆对《红灯记》也有了偏见,无论是李玉和李奶奶还是李铁梅,她一个都看不顺眼。
远照又觉得,女儿对她的淡漠是出于对生父李稻基的怀念,她向女儿诉说:“你以为他样样好咩,他根本就冇讲过老家还有只十岁的女。”跃豆照样无反应,声讨和愤怒更是没有。
远照大为失望,就对同事韦医师讲:“这个跃豆,真系冇人同的。”
这一对母女隔着重重迷雾,互相都看不清。
她和米豆亦是。
(局外人)禾基叔叔过世,她始终不清楚是七号还是八号。
那边只告诉米豆不告诉她,当她是彻底的局外人。这就有些凛冽了,她也认。既然一个人向来漠视家乡和亲人,可不就是早就自己把自己择出去了。但这次,她敏感起来,感到了强烈的信号。那边在第一时间通知米豆,米豆立时动身赶去,若非小姑姑打来电话,连米豆都不会报知她。
他们以这种方式告诉跃豆,她和叔叔全家都掰了。
早该料到有这一日,事实上也早料到了,大概认为她料到得不够,他们陆续发来的信号越来越强烈,自从叔叔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米豆就带回了她从前送给叔叔的书和一饼普洱茶。米豆说,婶婶说的,他们不看书也不饮这种茶。不久他们又把一幅她送给叔叔的字还了回来。一幅毛笔字,可以称之为书法,有几年她临汉碑写字,因去安陆,就送了一幅给叔叔。叔叔让人拿去装裱了,并镶了镜框。但是婶婶讲,你们拿回去吧,不拿我就当垃圾扔掉了。
他们对跃豆厌恶到了极点。
她感到了悲凉,他们对她这个人,也是要当垃圾扔掉的。
如果不明白就太迟钝了。
(往时的米豆)有关米豆,她记得的片断屈指可数:一、她去幼儿园接他,标志是一只僵杨梅,他尖叫着像只老鼠蹿入一堆裤腿的缝隙中,他膝头肘弯满是泥,头发有片稻草。那样子令她震动。二、沙街,她带过他几日,标志性事情有两件——教会了他认识“的”这个汉字;再就是她干了一件下流勾当,让他躺在自己大腿根中间,充当她新生出的婴儿。三、因母亲大人要结婚,她和他在乡下外婆家待了两个月。四、1969年,据说苏修要侵略,全民备战,城镇人口疏散到农村,她和米豆由大姐接回安陆老家山区,在务农的小叔叔家住了半年。再就是,跟米缸有关的某件古怪事。
纵然如此,她仍时常觉得米豆是个生人。为何是生人,是长时没见他,那他去哪里了呢?母亲大人说,去哪里了,他跟外婆去江西了。米豆三岁之前跟外婆在香塘乡下,然后,在江西的远章舅舅生孩子了,外婆带上没人管的米豆,一路汽车火车,跨州过省、“不远万里”去到江西丰城,待了足足两年。
算起来,米豆见世面不可谓不早,他三岁就坐过火车,当然在车上他主要是睡觉;他吃过那边的罗山豆腐乳(用来下粥,有点臭)、吃过丰城的冻米糖(纯属零食),在远章舅舅的哄骗下,他还吃过特别辣的田螺辣酱。
然后米豆随外婆回到广西。
在沙街,除了认识了一个“的”字和生孩子游戏,似乎还有件重要的事,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直到路过缸瓦窑旧址,瓦窑中“缸”这个音节忽然铛铛响起来,一只闪着黑釉的米缸落到她眼前。是的,一只米缸,在沙街的壁角,在昏暝中发出亮光,是米豆,他听闻米缸有斑鸠叫,他们一起掀开盖,望向那黑洞洞的缸肚……那几日,两人心照不宣,她认为他的眼睛多一种功能,能望向虚空中另外的时间,他知道这米缸的底部通向何处。
再下来,就是在老家山区度过的几只月,那是她暗无天日的日子,是她深而又深的伤痕。她沉浸在她的深渊中,对米豆不闻不问,这漠视延续了几十年,直到眼下,她忽然跳出来,要为他争取休息日。
(事关人权,休息的权利)她疯狂且激烈,每个亲戚都扫荡了一通。她那些激烈的言辞如同真理的火焰,又如锋利的钢锯,把七年全年无休的牢笼撕了个口子,把米豆救了出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正义在握斗志旺盛,每到星期日,她就给远在广西老家的米豆发短信。
“米豆,今日系五一节,叔叔家给你休息未曾?”如果不曾,她就要闹个天翻地覆。
他认真答道:“已休息,我去公园荡了半日。”
“开心吗?”
“开心。”
北京的月季开了,街旁黄的粉的,有蝴蝶飞来飞去。她又想起给米豆发短信。米豆复:“阿姐,我又休息了,红中照顾叔叔,过两日红中又休息两日。”他向来把老婆的休息当成自己的休息。
“阿姐,叔叔喊我每月回家两日去探探阿妈。”
她跟他说,看妈妈是其次的,只要每月得两日休息,回不回家,妈妈都无会介意的。她真是安慰,真是享受啊,她的发飙起了作用(即使得罪了叔叔全家,即使毫无风度,声嘶力竭)。
一休息他就发来短信:“回家住了两夜。”“去公园了,望人打太极拳。”“又去公园了,坐了半日。”仿佛他休息是为了给阿姐一个交代。
有次周日,跃豆与朋友去了八大处,她想起来给米豆打电话,她问:“米豆,你今日休息去哪里荡了?”不料米豆支支吾吾,讲不出名堂。想来他并不真的有了休息日呢,这个憨人,只想骗她安心。果然他说:“我不累的,累了我就休息。”
她又一次启蒙道:“冇系你累了坐一下就算休息,完完整整一日都无使照顾叔叔,完全冇谂啯件事,自己放松,想去歆哋就去歆哋,想做乜嘢就做乜嘢,这才是休息日。”米豆总算明白过来,休息和休息日不是一码事。他欢喜道:“等到国庆节我又休息两日,等到十一月妈妈过生日,又休息两日。”他五十多岁了,又黑又瘦。
(七线小城的五星级酒店)“作家返乡”上一夜就算结束了,总共半日活动。众人散尽,她忽生一念,不如自己多开一日房,喊家人来住住荡荡。远照接了电话,立即报玉葵,玉葵报儿女,又让海宝快快报知米豆和红中,几个人互相大声确认。五星级酒店是这样的生疏又是这样的令人振奋,几架势几高档的,连玉林都没有的,整个桂东南独一家。远照的兴奋又多激起一层,她住过宾馆的,住过广州和南宁的宾馆。20世纪80年代,她去广州同远章会合,住了白天鹅宾馆。20世纪90年代,她时常出差去南宁,开会或者购买设备,住在桃园路的军区招待所。讲起来,远照有二三十年没住过酒店了,海宝全家自然也没人住过酒店。玉葵特意让大女请假。大女上高三,学校封闭复习,再有两只月就要高考了,但她立时请了假,一分钟都没耽误。跃豆回家带上母亲和阿墩,三人打的去,海宝骑摩托车去,玉葵用电动车接到大女一起去。
远照往时穿州过省,这时就表现出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既审视又满足的神情。她边睇边评:“亦就系房间大粒,床单白粒,地毯新粒,阳台宽粒。”她把自己带来的毛巾挂在卫生间里。酒店的毛巾,她不使的。阿墩呢,兴奋得乱窜,他冲到阳台望对面山腰的别墅群,“阿边阿边!”他抬手指向远处,阳台的每把椅子他都坐了一遍,所有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再开。
阿墩才读小学,认为自己极端聪明灵醒。远照和玉葵,婆媳俩时时阵阵都要表扬阿墩的聪明,阿墩讲一句,两个女人就要重复一遍阿墩的话,猛猛褒扬。阿墩看电视,两个女人就赞道:“阿墩睇的电视节目几有知识喔,外国建筑、非洲动物、天上和海底。”她们觉得阿墩真系了不起。装了网线,阿墩每日弄电脑游戏,两人也赞:“弄游戏,系锻炼聪明的。”到了这新地方,一个高大上的酒店,阿墩认为一只聪明的人不能老实坐住,他一边窜来窜去,一边卖弄他的聪明:“这里为咩有三只开关呢?”他企在卫生间门口,一只只摁开,又一只只关上,“这只系抽风的,一开就拂拂声。”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发现。又东望西张,捉到电视遥控器,开了墙上的宽屏液晶电视,还调了几个频道。远照欢喜得一把揽住他:“阿墩真系聪明喔,今晚夜就共阿婆睡这间屋好冇?”
跃豆看阿墩,却总是淡然。她对她的晚辈一个也不亲,他们的灵醒她亦不欣喜,将来做什么也不在她心上。
酒店的庭院有铁丝网隔住,下了弧形台阶,迎面几樖高大轩昂的棕榈树。这树种先前圭宁没有。她一向觉得高大的棕榈树是大城市特有的树种,高等级,有某种神秘气息,气派、遥远、洋气。一丛高过人头的壮硕仙人掌倚靠在灰白色的大石头旁边。本地仙人掌已被培育得昂扬夸张,仿佛摇身一变也成了星级。一片片巴掌大的草坪,处理得弯弯曲曲,弯曲的地方铺了沙子和鹅卵石,白色的沙子和灰色的鹅卵石弯曲搭配,虽巧妙却小气,人工设计多如此。虽有鸡蛋花树,却是细矮的,四十年前公园的大鸡蛋花树比这个有气派得多。一种灰皮树树身光秃秃的,却开了鲜艳黄花,是巴西移植到南宁,南宁再移植到圭宁的。有几丛开着檎红花的树,不知树名。有芭蕉木,有水,水是游泳池的水。游泳池的边缘和底部涂上了天蓝色,望之水蓝艳艳,是一种对大海的模拟。酒店花园狭窄拥塞着,只闻玉葵连连赞叹:“几好的,几好的。”
远照和玉葵钟意照相。远照自己选了一景,一樖棕榈树,灰色的树干旁边,有酒店侧门露台的一角,一溜大理石宝瓶状栏杆。她染黑了头发穿着纁红的格子上衣,在镜头前昂首站立,是全家至有气势的人。玉葵知道自己生得靓,就端然坐着,她一笑,明媚似桃花,任谁都断不出她是在乡下长大、初中没毕业、在鞋厂做工,且人已上四十。移景又拍,坐到了草坪上,背景有那丛高大的仙人掌同一块大石头,还有白色的沙子和灰色的鹅卵石。海宝蹲住,玉葵和孩子坐斜坡,五个人组成层层低下去的阶梯状。远照倚坐一块石头,她高出半截,很有架势。
跃豆和米豆也合照了几张。姐弟二人站在一樖弯曲的树下,身后不远处是游泳池,前景有垂下来的树叶。
幼时她同米豆的合影也有两张,是外婆带去照相馆照的。
一张是热天,她穿了英敏的连衫裙,米豆穿件白色套头衫。她编两条头辫,辫子是歪的,她的头也歪着,噘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知为何不开心。米豆还很小,没长开,看上去只有两岁,那她就是五岁。她小时照相时总是噘着嘴,脸鼓鼓的。有一张更古怪,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她把自己的刘海齐根剪短了,剪得长短不一像狗啃,像是跟谁赌气。也可能,倒是跟自己赌气。
第二张合影总算含笑着,是整齐的短发,盖住了耳垂,头发侧分扎了一小把,刘海弯弯向同一方向梳去,像是做了一番打扮。她穿了一件灯芯绒夹外套,衣袖挽上,露出里底的夹层,她还记得这件枣红色的灯芯绒夹衫是幼时最好的衣服。米豆剪了只锅盖头,额发一抹平,毛衣裸穿,没加外套,这种穿法小镇上极其罕见,电影上的穿法。因毛衣金贵,总要套上外衫的。米豆里底还穿了白衬衣,衬衣领子醒目地翻出来,这也是电影上的,日常从未见过。也许毛衣也是借的。
两人都穿凉鞋,露出脚指头。这跟毛衣的季节不合拍,或是穷窘,或者天还不够凉,为照相体面,提前穿上凉天的衣服。这也可能。亚热带小镇就这样,不够冷就都穿木屐或凉鞋。从四月到十一月,白日赤脚,到夜穿木屐,十一月底穿上凉鞋。
这是她同米豆仅有的两张合影。若加上20世纪70年代的一张全家福、医院子弟手拿红缨枪的合影,一共四幅。
米豆穿戴整齐来到酒店,宽腿牛仔裤,里底一件高领棉毛衫,外面一件春秋布夹克,铁灰色。他瘦得出奇,同学聚会,人人劝他毋使做了,年纪大了身体又差。他向跃豆学了一遍。跃豆问:“那你还做不做呢?”他想了想,忽然欣喜道:“不做了不做了。”他看了看手机,笑吟吟向往说:“等叔叔找到人就不做了。”
他也有了一只新手机,甘蔗买的,非常不错,小米智能。米豆跟上了时代,也有微信,识发图片,识使手机的语音功能。
“阿姐早上好”,或者“阿姐晚上好”,无论文字还是语音,米豆的微信都是隆重的开头。这番语言习惯使人意识到,他是一个读过中文专业的大专生呢。“阿姐,在此我也非常感谢您给我六千元交养老金,使我退休后有所收入,更有幸福感也更加体面,生活更有尊严,晚年生活更美好。”收到跃豆给的银钱后,他发来一段非常正规的文字。若临时有事,他就改为语音呼叫:“阿姐阿姐,我系米豆我系米豆,我今日晏昼不去阿妈家吃饭了。”
重叠呼叫法是小城的普遍习惯,自从吕觉悟拉她加入小学微信群,她就常时听闻如此呼叫。
“跃豆跃豆,我系某某我系某某,你今年回圭宁过年冇啰?”小城的生活模式来自模仿。重叠呼叫使人想起黑白片老电影,《南征北战》或《英雄儿女》……“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那个时代最强音千百次灌入大脑皮层,硝烟滚滚的战场,一个大炮弹坑,一个通讯兵,背着发报设备,设备上伸出一条长长的天线、双耳捂着耳机,脸上是硝烟的炭痕。他对着话筒大声呼喊:“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我是黄河,我们的阵地还在我们的阵地还在……”昔年的电影场景就这样潜入了小城的微信。
新拍的照片多装了几十年的时间,两人面容大变,他不再有童年时圆圆的脸和整齐的锅盖头,眼窝更加深陷颧骨更加突出。跃豆也是,她甚至连脸型都改变了,四十岁之前是圆脸,然后慢慢成了长方的脸,骨架突出。姐弟俩都老了。他有了白头发,她的更多。
章四 下一日
——《李跃豆词典》
(三个老阿姨)这一日,家里来了三个老阿姨。她对她们感兴趣,并不是为了收集素材——她并不认为自己要写点什么。而是,她们是看着她长大的,或者反过来讲,她是看着她们长成的。她们人手一把夷遮就入了屋。四月是雨季,每日都有一两场雨,却偏要这时聚,名目也是稀奇的:“文革”前圭中各届校友聚会。她们讲,学校礼堂要拆了,建于1919年的学校礼堂、学校的图书馆都要拆,图书馆和礼堂,都是旧时桂系三杰中的两杰李宗仁黄绍竑捐资建的,黄绍竑是容县人,想来捐资是他拉了李宗仁。礼堂门楣上的“礼堂”二字,还是李宗仁手书。老校友们要在拆屋之前,最后在礼堂开只会。
一个韦,一个程,一个李,她们上午聚了会,午餐吃过了自助,老同学倾够了偈、感够了慨、讲够了身体、唏嘘够了早逝的人,一望,雨停了,就一路行到同事梁远照家。她们互相讲,来睇远照,望下渠新起的屋,听闻她家跃豆回了,顺便睇下。
她们就来了。一入屋,见到椅凳就一屁股坐落,之后又纷纷起身,楼梯口仰仰,厨房厕所望望,评价道:“几好喔,远照真系有本事。”讲完又坐落了。她们一个比一个老,不折不扣,行在街上是不堪的婆婄。只有跃豆辨得出这几个人当年的风华。她们年轻时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呢。谁知道,竟有那么多的苦。程医生,从前跃豆看她很是峙势,向来不屑于同小孩子讲话的,现在她对住跃豆,不停地讲。作为一个“写书”的人,老阿姨们认为,跃豆很应该知道往时那些事。
程医生用不着别人起头,自己就起了头。她对着跃豆一径讲起来——
中学啊,54年考入的,读三年。57年毕业,分配去农村代课教书,冇去,退出来,好在冇去。1958年又去考,考入南宁医专,系大专,“大跃进”啊就多招了好多人,就考上了。这一步好彩喔。高中同班同学,在乡下当代课老师,没去考大专的,后尾统统在农村,一个苦过一个……62年呢就毕业分配回县医院,老公在南宁,一直两地分居,到76年我才调去南宁团聚。十四年喔,日日拼命,又出诊又夜班,哎呀你都想无到,连续三十六小时不得休息,累得实在受冇了,前置胎盘、子宫破裂……有次系胎盘滞留,三日胎盘都冇落来,产妇都昏迷了,我一到就帮按摩子宫,阴道立即流出黑黑的带渣液体,阿只恶臭啊,熏得我头眩干呕,又兼之在新丰那么远,要出诊,怎样去的?搭单车喂,有单车社的阿时径,哪,单车社就在体育场对面,单车后尾安一只座,冇系三轮车,系两只轮的单车,自行车。阿时径冇有救护车,20世纪70年代中期才有的。
时常系深夜出诊的,半路听闻山阿边有人唱,两边路都黑筢筢,根本冇灯光,以为系哭声,有时径又像唱山歌……至担心着人拐卖,单车跌落山底倒是其次……太远了,总冇到、总冇到、总冇到,就担心着拐卖,问踩车的人,怎样还没到,他讲,快了快了,就到了,然后又系好久冇到,紧张死了……有时径出诊到半路,又碰到另一个要急诊的。有次半路上病人就断气了,张肥佬(急救车司机)一点冇帮手,实在冇办法,只好同死者老公搿手(联手)拖尸,尸体拖到路边再掀落山,等到天光再回村喊人来……怕得要死……
有次生了怪胎,双胞胎,先出来一只,系死胎,又出来一双脚,生冇落,喊外科来,亦不得出,只好剖腹,啊呀,系只冇脑冇手大圆球……又一次,一只双头怪胎,先出来一只头,怎样都冇生得出,一摸,颈部又叉出一支……自己的仔儿刚生落十日,南宁就有医生来做剖宫术,就跟住学了二十日,产假一共五十六日,剩落的十几日我想去荡,去了广州,放仔儿在床,怕跌落地,又使棉絮围住……阿时径日日累得着力,带仔儿上班,刮宫,十个插管,刮五个,夜班出来上晏昼十点才回家,多做三只钟头……
程医生讲完怪胎又讲乳腺癌。她生了乳腺癌,做了手术,深挖,淋巴统统挖掉,所以讲呢供血不好,左手系肿的。她举给跃豆看,右手骨折,两只手都不得力。做完手术要做化疗,六次,只做了一次,不做了。做了放疗,现在算手术后生存五年了。她口气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跟方才那种惊乍判若两人。她不怕死,随时准备死,这些话她没有讲,也等于讲了。
李阿姨一直安静着。她还是跃豆细时看到的那样,眉骨突出,脸窄长。她比程医生还要熟,沙街时代同住妇幼站。比程医生晚三年读同一家医专。身体也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她有福气,孩子发达,高档小区两幢别墅,豪车进出。她是看着跃豆长大的,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讲——跃豆六七岁时看着她结婚,就在沙街结的……狭长宅子,一进又一进的天井,青苔气味深浓。那个最深天井的房间,一张红绸被面,一张绿绸被面,旧俗要有孩子在婚被上打滚。跃豆专门滚那床绿缎被,滑溜溜的软缎。婚礼的甘蔗斩成一段段,饼干有奶香,喜糖是有颜色的。她的房间向来不上锁,人人随意出入。李阿姨生了孩子抱回沙街,旧床单裹着像抱一只猫,极浓的奶腥,脸是红的、皱的。火盆烘上尿片,尿骚味弥漫整座屋。
韦医师高而瘦而白,她是远照重大时刻的救星。
看见她跃豆总会想起《红旗插上大别山》,以及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她兼管广播室,问,跃豆你要听咩嘢歌呢,你就欢呼着哼出“吴清华冲出牢房”,女主角身上的红衣如火焰,漆黑椰林的激情也随之降临在医院的操场上,那上面长满了车前草和一种叫老鼠脚迹的草。医院的图书室也是她管,有一本《放歌集》,有一首《西去列车的窗口》……
韦医师她仰头也讲起来:
阿时,常时三日三夜不回屋。三张手术台排一列,做完一只接紧做下一只。妇产科一日新收病人一百几……三日三夜见不到女儿,她冲入手术室揾我,领导同渠讲:细妹细妹,买了糖畀你喔!春河大声喊:我不要糖,我要妈妈!
韦医师七十六岁了,灾难接二连三,先是一桩冤屈,医疗事故赔二十万,老大在柳州万把人的大企业,说崩就崩,只好出来做传销。老二巨海,本来还好,谁知他酗酒,成日饮个不停,结果,股骨头坏死,领了残疾证病退在家,日日对住一只电脑,连吃饭都要捧到他面前。老婆离掉了,孙女没人管。老三春河更无使讲了,工作丢了人又病了,四十几岁还没男朋友。韦医师到别人的诊所做坐堂医生,没有月薪,只按人头算,一个患者收三元诊费。每周去山区出诊一次,路费自己出。
(程医生李阿姨韦阿姨,往时的水龙头哗哗水声,洗衣板的泡沫散发出肥皂气息。每人一只白铁桶。程医生就是在公共水龙头旁边宣布她要调到南宁卫校,结束两地分居。我和泽红无比羡慕她要去南宁。)
到了饭时,远照留她们吃晚饭。三人无半句客气,仿佛完全是应该。当然也是。几十年同事,大小事情渗透到了命里。吃饭只是自然。远照干脆也没有讲吃饭,只讲食碗粥,真是平淡,也真是响亮。人老了都愿意吃粥。
她们坐着,看远照捧出青菜豆腐、蒸肉饼、炒鸡蛋,还有吃粥的咸菜。远照在厨房舀粥,三个人约好似的站起身,纷纷打随身包里掏出家伙,起起落落地,她们掀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各人异曲同工的肚皮——松软、鼓胀、垂老、丑陋……
你吓了一大跳——
真不知羞耻,又真不把李跃豆当外人,真是坦然,真是不把病、丑、老放在眼里。老阿姨们个个自带胰岛素,她们对准自己的肚皮叮的一针,糖尿病,餐前注射,是一日注射四次,每次打十六单位,李是一日两次,每次打八单位。打完了松快讲:这个好,好过吃药,吃药伤肝,并发症又多——她们相信科学,崇拜药物。你相信她们正在飞向科学与陷阱。
粥和青菜豆腐让人放松。
平常的菜肴平常的日子,非但不简陋,甚至是一种醇厚。
餐后出到大门口,远照骄傲地让她们看苦荬菜和芥菜,如同园艺大师让贵宾参观自己培植的名贵花卉——本来屋边没有地,特殊学校一拆,地皮闲了,各户就来种了菜。一畦畦的,有葱有姜有蒜,一小片高出的芥菜,一片贴地的细白菜秧,也有竖起的豆角架,亦有南瓜和番薯……省落几多菜钱。远照种的一垄苦荬菜果然是茁壮的,随时执来,够一餐吃。
才说给她们照张相,老阿姨几个立时就在菜地边企好了,企成一排,每人都尽力挺起腰,抖擞出神气。镜头里,几个衰朽老妇已经不成样子,简直触目惊心。她们却是坦然,全不介意自己的臃肿和垮塌。
每个人都明白,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罗表哥世饶)程医生正讲到半夜掀尸体落山,家里来了客人,男的,高大健硕,举止从容,却面生。就闻母亲大人讲,渠系你表哥哪(读nie),讲要见见。她前所未闻,从未见过,她皱住眉头,匆匆望一眼,含糊点点头,之后扭头听程医生接住讲。
这个人既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就不认为需同他寒暄。
程医生讲了,韦医生讲,李医生又讲,这个不请自来的罗表哥一直坐旁边,似听非听。远照仅斟了杯茶给他,母女俩一直没同他搭话,他坐得闲闲的,人是少有地自在,仿佛压根就没受到冷遇;他买了一本跃豆的书讲要签名,却也不见热切。
颇有些费解。
饭时远照留三个同事吃饭,却不留罗表哥。被晾了半日,又不留饭,实在太被慢待,也不见他面有愠色,仿佛他很有道理坐在这里,又很有道理在食饭时分知趣告退。总之,闻讲要吃饭,他一秒不停企起身,迅速拿出一封信,是给跃豆的。
他算定了,她既不可能听他讲什么,亦弄不清楚他是她的哪一门表哥,所以,他就提前写好一封信。她只觉得古怪。她望了一眼,文具店买的白皮信封,上面认真写着“李跃豆表妹收”,下方是详细的地名。
她几乎是皱着眉头接过了信。
到夜里,她拆了信看。信有八页,三百格的稿纸,每字一格,训练有素,字体坚硬。“跃豆表妹,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你可能已经知道,我的外公和你的外公是同胞兄弟,我的母亲远梅和你的母亲远照有着共同的祖父和祖母,我和你的身上都流淌着梁家的血液。在六十多年前……”这个天上落下的表哥认为,家庭变故和他长达十五年的流浪生涯很值得写成一本书,既然表妹是个写书的,这本书自然应该由她来完成。他本来是个文学青年呢,写过旧体诗:“落血地头已无家,随风漂泊到天涯。不知何处寻归宿?夜卧荒坟伴暮鸦。”他请她到他家玩,就在北流河边,最好能住上一段,他列举了他家的文学藏书,从《悲惨世界》到《包法利夫人》,从罗曼·罗兰到普鲁斯特,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信末他郑重署名,“你的表兄:罗世饶”。同时写下了手机号和家庭地址。
她暗笑这“住上一段”,且认为,坎坷经历写成一部书,实属外行想法。几日内,罗世饶又来过几次,总不事先告知,说来就来,来了就径直上楼。跃豆本要躲他,却次次都撞上了。他塞给她五本订成册的稿纸,其中有他和一位名叫程满晴的女子的通信,他写道:程满晴已于2007年去世,生前希望把这些通信交给某个作家。另有他的几页纸自传,还有他的诗。稿纸放长了年月,有点湿软,望之龌腻腻的。
她思忖,无论如何,这些稿纸都不能放入自己的旅行箱。
(新盖的楼)新盖的楼已有几年,四十平米好几层。它是远照幸福的源泉。在成为幸福的源泉之前是辛苦的源泉。集一生的财力与心力,在成为一栋楼之后(尽管只有区区四十平米),幸福的源泉成为幸福的瀑布,远照每日楼上楼下,瀑布淋洒全身。
一楼,门厅兼车库。所谓车库,并无汽车,只有摩托车和电动车,加两辆旧单车。单车满是灰尘,车头坐鞍横梁脚镫,一律厚厚尘埃。生活已然崩塌了吗?当然没有。摩托是海宝的,电动车是玉葵的,每日上班用。生活即使崩塌态度也是勤勉积极。别人家的车库都是真正的车库——停私家汽车的,小城几乎家家轿车,远照家没有。
谁又能想到物质时代如此迅猛,几十年前全县仅两辆吉普……那些漫漫长途。无尽的火车。圭宁到玉林,一小时汽车。玉林到南宁,七小时火车。南宁到北京,三十八小时火车。更早时更慢,边陲离中心更遥远。那时径,圭宁到玉林,玉林到柳州,柳州到长沙,长沙到武汉,武汉到郑州,郑州到北京。整整一个星期,那是20世纪60年代圭宁前辈去北京上学的路途。
火车给你灵感,火车轻微的摇晃助你进入语词的连绵中。
但返乡,跃豆总还是坐了飞机。
她去别处喜欢火车,回家仍是坐飞机的。若是私奔,走路也是不畏难的吧。私奔是乌托邦,是激情与灵感的来源,从未枯竭的理想,是时间之外的时间,老天昂贵的礼物。返乡除了疲惫没有别的,漫漫火车长途需要心情用来消遣。或者说,人在某种精神状态中,旅途是恰当的飞地。但返乡从来不会带来特别状态。
好吧,路上是这样的:
先三个多钟头飞机,北京飞到南宁,再长途客车,高速公路四五个钟头。她灰头土脸,筋疲力尽。从长途客车落到圭宁一片陌生尘土中,连乡音也变得生疏,当地口音混杂,城乡杂糅,外地人口。她从长途客车的车肚拖出行李举目茫然。在大巴上打听出租车,“有咯有咯一落车就有好多出租车咯”,下了车却不见一辆。
天已黑尽,七八架摩托车等在路边,要车吗要车吗要车吗,搭你去搭你去搭你去。但是她的大旅行箱,难不成要自己抱着?
有出租车吗?
摩托车都是热情的,手一指,阿边。她向阿边望,黑筢筢一片……她背住双肩包,周身重累。县城自20世纪90年代起就面目全非,分不清东南西北远近。从喑哑发干的喉咙、从肩胛骨手臂弯髋骨各处的关节、从迷惘绝望中她常常给自己看一个梦:在半明半暗中,海宝面带笑容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下来……一个体弱力衰的女人,她的幻想磷火般闪闪灭灭飘成一片。
海宝会微笑吗?
他总是肃然的,家里也不会有车。
在上落站点那一小片停车场,像鲸鱼搁浅的海滩上,有一头鲸还活着,头顶上闪着亮白的两只字:“出租”。她奔过去,车里却已坐了人。中年男人。“拼车吗?”司机望望她,不应。她又问:“拼不拼车呢?”司机说:“你问渠。”坐在车头位的中年男人说:“拼吧。”司机还好,帮她放大行李箱入后备厢。一切正常,没有绑架的端倪。同车中年男是去民安的,那是她从前插队的地方。
车库空了多年之后,添了一张蓝色的乒乓球台。八十几岁的梁远照,有创意的。真正不同凡响。这张复合板制作的蓝色乒乓球台犹如一艘航空母舰开进了远照家,它把她的青春年代连接在这里,她顿时英姿勃发。
上一次母女俩去酒店吃饭,顺便参观了地下一层的健身房,跑步机、举重器、拉伸运动器,她们摸索着开了灯,骤然望见了那张乒乓球台,天蓝的颜色,中间有墨绿的网栏。远照欢喜得要拍巴掌。
乒乓球台这么平板简单的东西,也是当得成时光运载器的。那些20世纪的古老时间,那些20世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那些容国团那些庄则栋那些梁戈亮,那些闪闪发光的奖杯,那些黑白电影纪录片,那些报纸的头条。梁戈亮还是广西玉林人呢,是玉林人民包括圭宁人民的骄傲。全民运动,学校空地的水泥乒乓球台,豁处露出的砖。
她眼一亮头一歪,孩子般得意地讲:“我识打的我识打的。”母女俩打起了乒乓球,她果然身手敏捷,就八十多岁而言堪称罕见。
“我要买一只乒乓球台放在一楼,我要锻炼身体,喊阿墩陪我打乒乓球。”她断然道。
跃豆立即上淘宝,搜到一款广东某地制的乒乓球台,同样的天蓝颜色,价格比想象中更便宜。远照欢喜道:“就系啯种就系啯种!”
她脸上放了光:“我年轻时径几活跃的。我还演过话剧呢,工会组织的,我演一个被日本兵侮辱的姑娘。我们唱歌,红梅花儿开。打篮球,我系中锋。我几能冲的。我还游泳你记得未曾?”到大风大浪里锻炼,西装短裤,独石湖……乒乓球桌蓝色的台面上,浮漂着无数她年轻时的光辉记忆。她性格活泼远远超出三个子女,圭宁县城那一代女同志,她算得上出类拔萃。乒乓球台从广东运到,标准规格、蓝色台面,十足酒店那种。远照欢喜的程度,约等于买了一辆新车放入车库。
(私宅价值观)自医院培训班起步,终取主治医师职称,官至副院长(妇幼保健院),再到市(七线城市)政协委员、致公党党员,那些都不算了,烟消云散,无人能望见,只有一幢屋是人生的见证。
大狼狗汪汪狂吠。美人与假山。石狮子与热带鱼。那些大豪宅。六七只大狼狗汪汪狂吠,七八个年轻貌美保姆若隐若现,大大的金鱼池,假山,古怪的树木,列列圆柱……那一片屋顶,英式的法式的或者德式的,豪宅旁边,丑陋的房屋堆砌,而非国外的空阔优美。
有户人家要把钱装点在门口,于是金碧辉煌,大红门柱盘雕龙一边一条,两条龙口里含枚硕大石珠子,望之不似住人的私宅,像座庙。这么猛的门口,不冲撞风水才怪,这家不久竟然死了人。有人总结之一:凡事物极必反;有人总结之二:有钱人遭点祸,天道才是公平的。
屋就是人生价值的体现,谁讲不是。
她去过两处豪宅。
去饮酒。饮酒至有面子。主人是同一个:大孙女的夫家,陶瓷大老板。远照认为他至讲礼数。她同大海两口子闹翻不来往,大老板,逢生日总请她饮酒席,过年也请她酒。无论大人小孩,人人两百元,见者有份。每家一箱柚子一箱扣肉。肉是陆川猪定制。亲家在街上的豪宅极豪奢,乡下的豪宅更是大得无边。她开心至极,回到街上很有面子,逢人称赞大老板。讲得最多的是,有一年老板的生日,每台三千元,海参鲍鱼都上了桌。
梁远照她太够力了。一幢屋,一幢私宅,一幢好地段的私宅,以她的微薄之力盖成,非常之犀利。之前那幢是不算的。她和老萧……老萧退伍海军的短小身材富有弹性地奔波在工地和宿舍之间(跃豆远在南宁说,起屋是一件妨碍自由的事情,她不参加,任何事情都撼动不了她为自己预设的那些东西)。那第一幢私宅,八十平米共四层,两兄弟大海和海宝各住一层,合家吃饭,天长地久岁月静好。
不料梦幻泡影。萧继父去世,一切加速崩塌。
后妈和继子闹翻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两边,因无数的事、无数的蚂蚁洞在房子里嗡嗡回响……无聊而琐碎的事无穷无尽。日积月累。
阳台上晾了太多的内裤,十几条内裤围着圆圈吊在圆形的晾衣架上,五六个晾衣架在风中荡来荡去,花短裤们飘飘荡荡,某种无限增殖的衰气,某种吓人一跳的鬼。几十条一模一样的内裤跳出了凡间,跳出它们自身的功能独立在楼顶的空旷中。
还因为一只狗。那只狗一声不吭目光阴沉。
它阴沉着,出其不意忽然狂吠,对住一棵草,对住月亮,对住太阳,对鸡对鸟,对地上的一张纸,对一块砖头,对晾着的一件衫,吠得声嘶力竭。它心理变态。沉默时像坨铁,疯狂时像只狼。
还有,远照给海宝买了摩托车,海宝结婚的新房铺了最贵的通体砖,大海一律没有。怎么没有,要找律师讲清楚。又当然,她退休后打工挣的钱,当然是想给谁就给谁。日积月累就成了蚂蚁洞。
李跃豆对这些毫无兴趣。
远照却只有找女儿投诉:她讲我系后底乸,我讲她是妇联干部。什么干部呢?比家庭妇女还不如。
大孙女送去南宁学了艺术,没毕业,才大二,忽然嫁了人。嫁得无限好,当地富豪长子,富二代。有几块地产,一个陶瓷集团,两幢豪宅,身家不止十亿。
“那她还回学校读书吗?”跃豆问。
“那就要睇男方的意思了,男方准去就去,不准去就不读了。”远照答道。自然是退了学在家里生孩子,一生就生了三个,送到南宁读国际学校,准备初中就去美国读中学。
若你仍在这七线小城,也会成为一个生育机器吗?
生育力在这里令人羡慕,生得越多越得羡慕。繁殖甚至比财富更有力量,设若一个人当上了富豪太太却没有生育能力,那定是凄惨至极。地方越小,女性的空间越窄,越有可能被天然地当成生育机器。
女性主义思潮在大城市荡涤,小城是一片低地,大龄单身女性在小城几无立锥之地。她闻泽红讲,低一届的曹怀芷,一世未婚,虽一路风光,读的是英语系,后来当到司法局副局长,年青时还去过在北京开的世界妇女大会,去当翻译,后来起了一幢五层楼,单身女性都去她那里抱团取暖。前年死于乳腺癌,才五十出头。
小城对独身女性的歧视就是这样深,连自己的亲人都要嫌弃。你不结婚,独身,给父母带来耻辱,你不深深愧疚吗?首先你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对不起所有的亲人,因为你不结婚。
然后你越来越别扭,到最后只有失踪。失踪去远方或者彻底失踪,就像再也找不到的冯春河。
远照一向认为不结婚总是惨的,幸好跃豆不在圭宁,且也不常回来。邻居问多了,也就不问了。
结婚结得不对也会引爆。不能嫁一个地位低过你,或家庭差过你的人。
吕觉悟说起班上的陈小平,母亲是县妇联主任,说要把自己女儿和她的对象都杀了,然后服毒自杀。皆因女儿的对象是平民,不够门当户对。
闻之真是骇人。
到了这种时候,家庭就变成了深渊吗?
一不留神,万劫不复。
在县城,女性实在更是委屈,有委屈也不能说出。暗窾底。她们要去大城市,并非那么爱慕繁华,是小地方太窒息,熟人社会就像一个大家庭,从头到脚,压抑多了几层。
(向东,向东,去湛江)全力以赴生活就是盖房起屋。四十平米的地皮也要建起五层半高楼。远照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四十平方照样起得,三十平方我都起得成,哪怕起成哨楼我都要起。”她历来意志坚定。
退休之后又被返聘了十年的梁远照医师,决意去广东。只身一人,穿州过省去粤地打工挣银纸。
一个七线小城,外出行医的人以千计。无畏的人,坐长途汽车沿省际公路去往金钱流动之地——深圳、广州、湛江、佛山、珠海、东莞……他们凑够了钱,凑够了在20世纪90年代堪称巨款的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乃至五十万,就去某家正规的大医院。大医院自带光环,他们在光环中开一只专科诊室,门口挂块金底黑字牌子,某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肝癌专科诊室,或者子宫癌乳腺癌皮肤癌。墙壁正中,挂某某专家主治医师某某某。当然,他是冒牌货。他1965年上小学,自小学二年级开始,上课只读语录学工学农,直至高中毕业,他下乡,不久成为流氓。坐牢六年出狱后摇身一变去了广州,他全然不识医术,不过不要紧,不识正好,识了保不定会心虚的,心一虚就阵脚自乱。他只需睇一本专业书背熟几只专业术语,临阵只管故作高深。据秘传他买来价格低廉的知柏地黄丸补中益气丸重新制作,核桃大的一只丸子制成十粒黄豆大的细药丸。如此如此,大丸子既摇身一变成小丸子,神秘的家传秘方不是它又是谁。这些一变十,十变百的细药丸,要指望它医好病是枉然的。不过,无使着紧,飞蛾扑火的人马上就来……好了,一个星期的药要上千元,一个疗程下来上万元。他的病人甚至很多呢,因是大医院里的专科门诊。还有人从香港过来求医,香港人来,对不起,同一服药,开价则三千……这个创造人间奇迹的人是跃豆的小学同学,县委干部子弟。他同街上的烂仔混在一起,团伙犯罪,手段残忍。两个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另有两人判了死缓,剩下的一个二十三年,一个十几年,他不在现场,判了六年。
这个剃了光头的人,小学同学,跃豆好多年不知他的消息。也实在是机缘,她碰巧回家,在旧医院宿舍,在雨花点点的屏幕上,忽然就望见了他,他的罪(也许是团伙的罪)令人骇异。但他竟然,冒牌专家成功转型,在20世纪90年代,一年挣了一百多万。
远照医生翱翔在这些人之上。
“你不会被谷糠蒙蔽双眼,/虽然每一阵风都把麦芒从干草垛那边吹过来。/天生骄傲,不羁,/你这只巨鸟。/没有谷仓会让你显得荒谬;/你大胆的爪子正坚定地抗拒着失败”,想起母亲的能干跃豆不由得想起这几句诗。
远照医生是货真价实的专业人士,做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妇科手术。那时县城已然炸裂,裂出无数条街,无数幢越来越高的私人住宅,钢筋水泥的峡谷出现在昔日的两只十字路口,以及无数的稻田无穷的丘陵无尽蜿蜒的北流河两岸。远照多年来追求的东西倒塌了,不是倒塌而是变软了,像泥一样,遇到一场又一场的雨。
发财的名堂稀奇古怪五花八门,浪头一只又一只。
老萧,海军退役军人,体魄健壮精神抖擞,他炒菜迅猛,时常召开家庭会议,子女一落座他就要亮出一口非本地的标准广东话,以此表明在外闯荡过,以增分量。但他说没就没了。紧接着,海宝出了大事(这事任何时候都要守口如瓶)。哗的一下,泥石流崩塌,连泥带浆稀巴烂。
她决定撇开这堆软塌塌的泥,去广东。
几十年的临床经验,盆腔炎不孕症卵巢囊肿刮宫放环直至难产接生,她是手到擒来。去哪里呢?深圳珠海东莞湛江,最后定在湛江,她是想开诊所的,门面有了,手续却烦难。一道又一道的铁栅栏平地竖了起来,层层关卡,无数人情无数饭局。她搞不定,搞不定就与人合伙啰。仍旧有很多道铁栅栏和关卡,最大的那根铁栅栏是钱,启动资金。她没有。
好吧,断然地,她去给人坐堂,做了私人诊所的坐堂医师。
啊湛江某片宿舍楼的某一间,啊她又穿上了白大褂!
门面实在窄,跟医院不能比,不过银纸至重要。圭宁街放一只节育环收二十元,到了湛江,就收它八十元,天经地义地多几倍。刮一只宫,圭宁一百二,湛江呢,三百,五百,八百!有的本来就系做鸡的,她极度蔑视鸡婆,她傲岸地抬起下巴,报出一个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的价钱。
六十五岁只身闯荡广东,儿子儿媳孙女通通留守,她有气概,犀利,威势。下班了,她在诊所后间用电饭锅煮饭炒菜,猪肝瘦肉排骨,她要让自己有营养。她发胖了,这个无所谓,她挣到了钱。湛江很不错,有大海,以她文艺青年的情怀,大海永远是诗意的发源地。她让海宝来荡,母子俩去了湖光岩,海宝帮她在诊所拍了照。其中一张,她穿着短袖的白大褂坐在诊所的桌子跟前,一只手肘架在台面上,眼睛直视镜头,她勇往直前的勇气远远超过了儿女。
起屋的银钱白花花的巨款从东边到西边,滴水穿石来到圭宁小城。从海边的湛江沿着公路……所谓一己之力,指的就是它。
(你的源泉来自)“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行。”这首《梭罗河》远照能从头唱到尾。新屋就是她的梭罗河,是源源不息的幸福源泉。
新屋四面白石灰墙,地上铺了四四方方大地砖,海宝每日拖地纤尘不染,它锃锃亮着,比应有的亮度更光亮。每层楼的灯都安妥了,是普通的灯管,整楼一色同款的灯管,一气买了二十只,安在每个房间、每层楼梯的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线上。电线路在屋里行明线,没有一条电线要凿开墙壁的内脏埋线的,条条都光明正大行在墙面上。比起那些丑陋的凿开又小心抹盖上、隐藏了无数机关的墙壁更加光明磊落,更有气派、更通透。只是海宝,每每羡慕那些雕琢设计,觉得那更高级富丽。这个七线城市,人人都是这种眼光。电视上的装修装饰,电视上那些材质、那些线条、那些家具、那些颜色,那所有在小镇小城尚未出现、必将由电视繁衍出来的,所有的一切,县城的老少男女都是羡慕的。
看呐灯管——无论客厅卧室厨房厕所,一概是高高顶上一根灯管,虽然仅一根灯管,夜里也是满室亮堂堂的。楼梯灯,每层都有两只开关,上一层,关掉一层,或者落一层,关掉一层。随时开又随时关。灯光柔和,日光一样明亮饱满。门还没有安上,不安门亦是好的,日光从大大的窗户照入,再从无门的门框涌入,一直流泻至楼梯——白日就无使开灯了。通宅上下,一片光明正大,人世就是这样的得意。卫生间,一对铁灰色的水管和白色塑料管,冷水管和热水管,它们像难兄难弟,没有遮拦,没有庇护,凛然在雪白的瓷砖上,有一种工业的原始感。美学上强于浮华。镜子还没有,暂且放一面巴掌大的梳头镜,用塑料绳挂在墙上,洗发剂洗衣粉,也贴墙根放在了地上。
幸福的源泉像花照着她。她喜悦地与女儿讲:“我现时住得几舒服的,心乐,安逸,无使同那只恶人吵,无使着狗吠,几好,几钟意的。”
二楼用作客厅,小间做厨房。橱柜是新的,厨具是旧的,高压锅电饭锅,铝锅炒菜锅。还有那只消毒柜,纵然使了十几二十年也仍旧不坏。无论新旧,整幢楼整只厨房,一律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生长出来,它们贴心贴肺,无一不顺从。她心中的闷气就疏通了,重回主宰一切的高度。她最喜欢讲的词就是,主宰。
(往时的衣柜)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她就是穿这件衫,布满星星点点枣红色的厚厚的米灰色布衣,下摆明显大,收腰之后有一个渐渐向外的弧形,宽松,容得下作为胎儿状态的你……
出生之前的记忆完全没有,据说她整日开会,挺着大肚子,去医院的会议厅,去西门口的工会,那些发言、口号、灯光、人群,它们晃动着肯定已经潜伏在母亲大人的羊水里……开什么会呢?批斗会。批谁呢?不记得了。她很平静。看上去,她要么是忘了,要么心中从不装不好的事情。
她的房间在第三层,墙壁明亮,衬出家具暗旧,陈年油漆陈年木纹陈年的节疤。家具谁都不搭谁,它们三三两两从各个年代聚集于此——
沙街时期的方木凳、旧医院时期的两屉桌、保健站时期的木衣柜。衣柜虽是双开门,却只有半人高,衣服断然挂不了。这只衣柜跃豆认识,是从前家里最像样的家具,柜面用了暗红色油漆,就是这层油漆,比起别的光板家具多了层薄薄的贵气。
横隔板隔起,分出两层,上头一层放全家的毛衣,每人一件,冷天日日都是它。到了换季,拆了用滚水渌(就举着双手,拆落的毛线一圈一圈缠在她的手上,她像木桩一样乖)。下底一层放厚衫,最下底压着母亲大人年轻时的衣服。
比起跃豆的70年代,母亲大人的50年代要好看得多,花色样式,样样胜出。衣柜里母亲大人的衣服,她钟意的有两件,冬天那件厚衫,领不是一字领,是张开的,似树叶有弧度,两片叶子妥帖地托住脸,衫袋还压了一溜镶边。衣料也不是平的,有凹凸,米灰的底分布着凸出来的枣红颜色的小方块。20世纪70年代的女孩缺乏见识,从未见过这种衣料,花生大小的枣红色隐藏在米灰色中,一种衣料里隐藏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枣红色的,隐约露出星星点点,一个是广大的米灰色的世界。无比神奇。
说不定自己在娘胎时就穿过了,怪不得这样亲。
女儿比母亲矮,孕期营养不良是肯定的,婴儿期在母背上去大炼钢铁。有关过往、大炼钢铁、“文革”,有关外公、父亲的历史,远照向来隐而不谈,讲出的,必不会惹祸上身。
远照总能审时度势地,时时追随时代脚步。那一年,她偷偷在跃豆上大学的被袋里塞入一本《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女儿不愿带,母亲却意志更坚定,一定要塞入。
跃豆还翻出过一件短袖夏衫,颜色特别,一种淡淡的豆青色。
关于颜色,她实在浅陋,只约略知道豆青色近之。后来读了书,又觉得可以仿效《尔雅》里的“窃蓝”,偷窃的窃,此处意即浅淡(查《康熙字典》及《现代汉语大词典》),窃蓝就是浅蓝,那她的豆青可否称为窃青?按照古代的色谱,有一种叫作天邈的颜色也接近那件短袖夏衫。就是天青色,在上古叫天邈,不过邈是浅蓝色,跟她的豆青或窃青并非同一色系。只有某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沾得上边。
这件窃青色的夏衫有种透明感,却并不真的透明,望它极薄其实不薄。她穿上身,为了阻挡它的半透明,她特意做了一件碎花胸罩。胸部的轮廓透过半透明的豆青色在碎花底下隐隐约约……一个高中女生自认为如此最有味道。她给自己剪了一排斜斜的刘海,两边辫子束在脑后,之后去西门口照了一张两寸照。
新楼配上旧家具,像是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混搭陈列。作为已然逝去的旧时代遗物,无论是20世纪60年代还是70年代80年代,它们共有同一种气质,老旧却不自弃,理应消失却仍旧在。
你很难在别处见到它们。同时代的家具早已灰飞烟灭。
(往时的男朋友)她的衣柜是20世纪80年代在南宁买的。落伍的20世纪70年代(家里那只)和80年代(自己买的那只),两只衣柜一高一矮挨着。她那只立柜仅70公分宽,开门镶着狭长的穿衣镜,足够她从头照到脚。
她有将近三十年没注意它了。看而不见。那个遥远的、摇摇摆摆、脑子里满是糨糊的自己早已被她抛弃。
那几年是在南宁东葛路的宿舍,她从未觉得这只衣柜有何特别之处,时间赋予它一种光,一瞬间携带了整整一条街道(还不止)。一个大下坡,密密的街道树,既非芒果亦非菠萝更不是龙眼,南宁的树永远枝叶繁密。骑着自行车从繁密的叶间望见一只衣柜的下半部,于是下车入店。
挑中它是因为它窄,因为它虽窄却有落地穿衣镜。独身生活使你永远排除需要另一个人分担或分享生活的可能,包括扛一只衣柜上四楼。你已经不记得家具店是否可以送货,假如不送货,你也已经忘记到底是请谁帮忙扛衣柜上四楼的。那时候你刚认识汪策宁(似乎也并不是,是刚刚熟起来,是他第一次到你宿舍),他问:“为什么要买这么窄小的衣柜呢?”
“衣柜太大抬不动呀!”
他笑起来问:“那这只衣柜你一个人能扛吗?”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常常坐在衣柜旁的藤椅上,穿衣镜映照着他的侧面。他五岁时随父母从上海来支援广西,在你眼中辉煌繁华的首府城市在他那里是个惨兮兮的小镇子,“下了火车到处都是黑的”。年轻时跃豆喜欢听人口出狂言,仿佛口出狂言的人天然占有了狂言所象征的高度。他居然认为北京是很土的,是一个大农村,香港呢,香港不过是一个自由市场、杂货铺,只有上海,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城市。
那些话震得她晕头转向。
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无所不知。果然他伯父是《辞海》编委,父亲曾留学德国是心脑血管专家,母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曾祖父的岳父是中国第一代传教士。他本人,两岁时背诵《圣经》得过奖。他还会搞怪,会用三种不同的方式唱儿歌《戴花要戴大红花》,他还会躲到床底下装鬼吓唬她,他知道一切事情甚至也识买菜,知道挑什么样的肉与何种蘑菇,知道把肉一份份分好放到冰箱里冷冻。
她认识他的时候并不觉得他将与自己有何关系,那时目光狭窄,只看得见文学艺术领域小有成就的人,而他没有,他写的东西很差,说不上任何语感,像样的刊物他一家都刊不出。所谓才华,年轻时过于看重这些,是虚荣的一种表现。他永远都不会承认她的才华的。他对她讲,你的小说无非就是颠三倒四,现在流行这个。在他看来只有白先勇的小说,只有《永远的尹雪艳》才是真正的小说。他说的完全对,她的小说向来不像小说,也向来是有些颠三倒四的,他没说错。
她思来想去,不知自己有何长处值得他说他非常爱自己。
想起广州的光孝寺,这个缘分也是有些奇怪。她和汪策宁同时入职电影厂文学部,去广州业务观影,两人同去光孝寺。她问他,佛教高级还是基督教高级(那时泽鲜入了佛门,她说佛教是所有宗教里最高级的,故跃豆有此一问),对一个两岁背诵《圣经》获奖的人他当然不会有第二种答案。设若,同来光孝寺的不是汪策宁而是泽鲜,也许她会就此开始打坐,而不是二十多年后到云南滇中才开始。若20世纪80年代开始打坐,至少会放下许多执念吧。那么多糊涂的念头那么多的傻事那么多的狼狈不堪那么多的客尘烦恼,这些,大概会少很多。
甚至跟他学会了打麻将,真是始料未及。
她向来认为打麻将是件庸俗之事,但他说是高级娱乐,胡适林语堂也打麻将呢(谁知道真假,他说得言之凿凿)。两人骑车上坡到刊物的蒋编辑家里,蒋编辑的夫人也是上海人。吃到蒋夫人做的一碗阳春面,跃豆顿时就被上海人征服了,因她从来不知道一点酱油一点葱花就能做成这么好吃的面。然后坐下来他告诉她麻将规矩。紧接着省刊还组织去了一趟猫儿山,上厕所时专管报告文学的女编辑突然问她一个极其隐私的问题,关于性欲。两人算不上熟,仅仅是认识,她高大壮硕四处无人神情略有紧张,直到三十年后跃豆才反应过来,她很有可能是性向少数者吗?她明月般的圆脸盘有半边是红的另半边是白的,跃豆无辜地盯着那半边红色看,然后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此外还记得猫儿山山头有一大块光溜溜的巨大石头,此外,再无别的记忆点了。
为何要放弃策宁呢?
是因为H(霍先,讲述他你习惯用字母代替,鬼知道是何种心态)出现了,因为H更符合你的想象。
穿衣镜映照了一切,映照了你不负责任的一脑袋糨糊从一头摆到另一头。你甚至还对别的男人心动,你认为策宁受西方文明影响,而西方文明就意味着开放。他出差回来你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谁谁来过了,他脸色很不好看,说除了我没人能听你说这些。他出门时闷闷不乐,你到底选择他还是选择我你要认真考虑。自此以后关于真假的追问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你真的会不会只是玩玩会不会负心?你也按照他的问题问一遍,他问的更多的是关于结婚:他说你是真的愿意跟我结婚吗会不会再反悔?一定要十分严肃。他很认真而你脑袋一团糨糊他担心你是心血来潮。
那窄长的穿衣镜它一头照到汪,另一头照到H,它映照出了一瓶酒,一瓶绿色的像葫芦那样的酒瓶装着的绿色的酒,薄荷酒,H说,你是不可能买这种酒的。第二天你就去买了一瓶(八十八元一瓶,你的工资每月五十六元,相当于一个半月的工资,当然你有稿费)。
葫芦形酒瓶,绿色的酒,象征了你猎奇而自虐的一年。
年轻时认为自虐使爱情更深刻。你知道自己很爱他但他从不爱你,两人以电影界对性的开放态度上了几次床,但H非常不愿意你们的关系公开化,你亦只有一无所求无怨无悔听到他来敲门就欢天喜地。
单方面的爱情也依然激发了创造力,你写出了从未曾有的、一个饱满的中篇小说。你满足于这种关系直到怀孕,直到知道他恬不知耻地去扑法国来的女片商,同时向艺术学院的谁下跪求爱(天知道是怎样传出来的。那时候在大寨路尾的宿舍,是冬天,正在煮胡萝卜蘑菇汤,南红不请自来,她说有重要的事,有人亲眼看见了,霍先他跪着……是南红愿意看见你被事实击败吗?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八点,那彻底的电击,黑暗的气泡),直到那时候,你才确认自己一败涂地。
与H交往的一年多充满自虐,与策宁完全相反。这两个人,你糟蹋了后者又被前者所糟蹋。自虐是一道自己亲手割开的伤口,常年流血,疤痕永不消退,所以它是如此深刻,远远超过了……你不是一个贞洁的人,但有赤诚的爱。只是你的赤诚被自己抛掷了。而H始终没有在电影界成功,你们也没有再见面,彻底没有了联系。
策宁够好。
他陪你过了一个生日。到邕江边上拍照,一只高高的木垛,溜溜的圆木堆得像金字塔,你爬上木垛。照片中穿着大圆点套头衫,长头发,双肩包搁在脚边,目视远方,有点傻。
放弃策宁的根本原因是H出现,他以他的高冷涤荡了汪策宁的聪明有趣博识会生活能煮饭兼能搞怪,涤荡了一起去买过菜煮过饭临睡前拖过地(上海人实在干净得无以复加),涤荡了新鲜饱满的蘑菇瘦中带肥的猪肉。两人的分手亦是怪异,你没有同他讲清楚,他就坐在这只衣柜旁边的藤椅上,一言不发,他的意思是你必须说清楚,因为这涉及他已经开启的他的离婚进程。而你无法说清楚为何答应跟他结婚之后又爱上别人,两人在静默中对峙了整整一个下午。
和策宁后来还能成为朋友,这是双方对这段关系的豁达之处,后来你见过他第二任妻子的照片,年轻美丽。他父母那时已移居新西兰,他送给你一枚新西兰钱币做纪念,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前年收到过他的短信,说已在杭州定居,若去杭州,他知道有一处极好的饮茶的地方,就在灵隐寺旁边。直到2020年中秋,她还收到他写来的旧体诗。这个当年口出狂言的人,现在已经变得谦卑宽厚。不像H,不成功就成一摊烂湴。
这一切远照无从知道。
策宁是她所能遇到的最合适的结婚对象,此后再也没有了。有关他,远照一无所知。那时候她在南宁,吕觉悟有次从圭宁到南宁,同她讲,今次见到梁姨,拉住我哭,喊我劝你揾个人结婚,健康就得不要挑剔。梁姨讲,无论如何,人要有自己的亲人,最好在三十五岁之前生孩子,高龄妊娠几危险的。
她对此不置一词。
她向来认定,结婚是小县城对人的窒息,生孩子就更是。她庆幸自己早早就离开了。
20世纪90年代她去北京闯荡,这只衣柜被她丢弃了,连同这衣柜还有一只书柜和两只简易书架,以及书。它们在南宁的宿舍留存了两三年,积满尘埃。后来她托海宝雇一辆货车运了全部物品(书、衣服、被子、蚊帐、书桌、藤椅、衣柜和书柜等),从南宁运回圭宁县城。萧继父亡故那年她回来,挑出两箱书运到南宁,再从南宁托运到北京。
这只来自南宁的衣柜油漆未褪色,合页居然也没坏,五金件没生锈,板材没发霉蚁蛀变形,里面挂着母亲大人冬天的衣衫。衣柜旁边放一只旧椅,椅面发黑,年深月久,是旧医院宿舍的遗存。
(曾经光芒四射的女人)她坐在四十年前的旧椅上。天一直阴,眼望要落雨。忽闻窗外有人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喔嗬依嘿哟,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到太阳”。《白毛女》里的歌,喜儿在山洞里被大春找到,他们行向洞口,一束红光自洞口射入。
时代的强音那时候是真觉得好听。据讲,人的音乐欣赏在十四五岁定型之后终身不变。我认可这个据说,直到2020年,每朝起床后我总要先听一遍毛阿敏的《我爱祖国的蓝天》,不久我换成了《剌勒川》,听得内心苍茫才开始写作。现在我听什么呢?2021年3月,我听木推瓜乐队的《后营沥青路上漫步的孔雀》,五条人的《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万能青年旅店的《大石碎胸口》,时代的强劲旋律,激发我写作的欲望。然后我听谭维维的《小娟(化名)》《赵桂灵》《谭燕梅》《鱼玄机》。但过了一个月,我变成每天听萨瑟兰和曹秀美。又过了两个月,终于听到了《神人畅》,早晚听,此曲与印象中的古琴曲全然两样,不是那种“间天杳杳肯应否”的清幽,而是粗犷铿锵,听着天神就真的降临似的。
一条河流入了海,又流向了天。
扯远了。
喜儿,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暗绿色竖条纹的宽腿裤红色斜襟上衣肩膀有一处补丁,然后第三场头发白了,长长的白发,衣裤也由灰变白,裤腿和袖口被剪成尖尖长长的花瓣形状表示褴褛,从山洞出来最后那一场,头发变成一条粗粗长长的辫子,头顶一块红布,她又穿回那条竖纹宽腿裤和红色上衣,双手握住了一把枪。英俊的大春身穿灰色军服站在她身边向前挥手,他们迎向光芒。喜儿,身材窈窕。
跃豆只爱样板戏中非京剧的两个:《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社会主义经历在出生之前就已开始。社会主义红歌社会主义口号和社会主义标语,在无数的空间的时间里在宇宙的褶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清澈的抒情,飞离日常而到达遥远的天边。若需一首解放之歌来鼓动内心,那么,“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节奏之铿锵,与内心力量共振之后放大数倍的能力,后世心灵鸡汤的总和难以相比。
时至今日,历经几世几劫,坐在新世纪的客厅,“太阳出来了”,仿佛疯女人,仿佛疯女人的欣喜,这欣喜接通了少女时期的欣喜,在时间的最远处和最近处。
她趋窗俯瞰,只见一个女人企在街巷中间,手肘弯挽住一只桶。她一句接一句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喔嗬依嘿哟——”然后她小步趋行,碎细的步子一路蹭蹭停停。两条腿是直的,膝盖不能打弯,边行边按步子的节奏念叨:“边有人,行路来,有人,行路来……”唱歌她可以唱长句,说话则仅得两三只音节。细细的雨丝越来越密,她企停在街巷中间。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来接她的桶牵她回家。
故事就开始了——
远照说,就系姚琼啊,冇认得出了咩(认不出了吗)?就系阿个文艺队演白毛女的。
那个行在大街上炫目的女人,那个你曾经多次翻墙去看她排练的女人,那个令你仰慕光芒四射的女人。姚琼,一个骨瘦如柴的怪异老女巫占了这名字,从容貌到身姿,是这样判若两人。有脑瘤,开了刀,精神出了问题。安排在镇医院当清洁工。沦落到最底层。
远照说,就系渠啊,阿个文艺队的姚琼啊,你冇记得咩,演白毛女的姚琼,她住文化馆时径我带你去过渠宿舍的。她找我睇过病,讲渠白带太多,人又累,担心生病。
遥远的记忆翻涌,你记起,那房间地上的砖头,灰色的砖头有一块是松的,床上的蚊帐竟然发黄了,床单粉红,西门口百货公司买的那种。全然不像文艺队大明星的住处。她的蚊帐和床单使她的光芒黯淡下去。但那盏木质的道具油灯历历在目,县文艺队的道具,《白毛女》第一场喜儿端它出场。
那盏木头灯遥远而神圣。
它没有火而能发出光,我坚信舞台上的光不是来自那些悬挂在舞台前额上的大灯筒而是来自这盏神奇的木灯,因它在姚琼的手里,故两厢都到达了神话的边缘。
在舞台神奇的光(来自木灯)中,姚琼身上又诞生了一圈光轮,她成了人和神鸟的结合物,这鸟上身红下身绿,更多的时候她全身雪白,她的翅膀锯齿状,跟鸟完全重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只神鸟跟随雪花来自遥远的北方。
有个傍晚,这盏木灯意外地落到了我手上。文艺队在县礼堂演出《白毛女》,我看过好几回了,仍不满足,我无穷无尽热爱那个舞台热爱光彩夺目的她们。自从母亲带我去过姚琼的宿舍,自从我见识了她房间松动的地砖、发黄的蚊帐,我觉得她应该认识我了,我没跟母亲打招呼吃了夜饭就径直去文艺队找她,我想看她们化妆。
我幼时胆大,成人后不敢进生地方,尤其那些大院大酒店高级商场,高级森严处,总是令我瑟缩。幼年时在县城,不管何处,只要想到了抬腿就去,向来不会告知大人也不会找同伴。我曾在夜晚黑走很远的马路去县城边缘缸瓦窑方向的那个大院的深处,穿过黑暗中的许多树木到文艺队的临时排练场地去看她们排练,我独自企在一旁傻看,将近九点才如梦初醒沿原路奔跑回到河边的沙街。
她们果然脸上已经上好了妆,她们的驻地这次不在大果院而改在了县城镇上,就在公园路那座旧的天主教堂。我愣头愣脑一脚踩下台阶,那座房子的地面低于街道是下沉式的门,下了几节台阶之后有一个推笼门。姚琼正和几位上了妆的演员往门外走,她换好了第一场的服装上身红下身绿,她的长辫子从脑后绕到了前胸,若非披着一件棉袄她就跟神鸟差不多了,我仰起头对她讲你带我入场吧带我入场吧。姚琼转了一下颈谂出主意,她把手里的道具木灯递给我,说,有人拦你就让他看道具。我跟在她身后一路从公园路行去礼堂,我们从正门入,我高高举着那把木灯,没人拦我盘问。
手举那把木灯,我仿佛也变成了神奇舞台的一部分,且我不是在观众席上仰望她们,我在幕侧,在舞台的内脏,她们每一个人都从我身边进入明亮的舞台。在通过了检票口进入了礼堂之后我把木灯交还给了姚琼,但我仍然觉得它还在我手里,在我的头顶和四周围,某种光环绕着我。我变得敏锐而饱满同时身上的重量似乎也消失了,我升起在礼堂的上方,我的下方是黑压压的满场观众的头顶……忽然音乐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颤抖着,有一瞬间我颤抖着被吸进了这句歌词并再次成为姚琼手上的木灯。
四十年,足够使一只神鸟变成半身不遂的老妪吗?
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挣扎行路,用一只胳膊肘挎着塑料桶。她不能顺利完成一句话,要把一句话中的某个词重复七八遍十多遍才能接住讲下去。语言能力下降到三岁。但歌唱能力仍留存,“太阳出来了”,她年轻时的歌,舞台上雪花、山洞、模拟的太阳的红光,封存在她僵硬的半边身子的某一柔软处,等着这软的活的东西穿越到她僵硬的半边身子。
这个圭宁县城的一代名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的绝对的女主角,她做了县医院的清洁工,那些充满病菌的病房,那些流脓血的伤口,夹杂消毒药水的恶臭,从人体腐败的器官上剥落的纱布、棉球,被扔在垃圾桶的已被污染的药品药盒、剩饭,等等。这些医疗垃圾年复一年地围绕着这个少年时代的偶像。
跃豆长叹。
海宝就讲,这个工作几好的,人人都眼红。
她又十分不解,做医院清洁工都值得眼红咩?海宝讲,吓,清洁工,事业编制,你无知入编制有几难,看病得报销好多的,退休还有养老金,无知几好。我们都没有养老保险啯,医疗险都是自己交钱的。
纵是人生最低点,姚琼乘坐着养老和医疗这两块飞毯,仍然可供羡慕。在米豆和海宝一闪一闪的梦幻中,事业编制根本就是永难企及的天堂。
(主宰)母亲大人忽然讲起房产证,她同跃豆讲,这幢屋呢,我谂了一夜,房产证就写了海宝的名。她向来当海宝是婴儿,时刻要拼尽全力保护,因其秘密的疾病(永远需要服药,像定时炸弹一样的疾病),她更加倾其所有。反正呢,大海永远不需要她,从前不需要,现在和将来更加不需要。女儿跃豆,自十七岁插队起,样样靠自己。米豆呢,无能兼弱势,但有李家帮他,李家的大姐和表姐,他们全都会帮他。唯有海宝,是一只永远的雏鸟,一个永远的婴儿,无依无靠。
房主明明系你,为咩不写自己名字呢?跃豆问。
远照答道,日后几麻烦的,又要过户,又要银纸。跃豆问,房产证写了名字又怎样?远照说,怎样,日后海宝就系幢屋的主宰啰。
她第一次听到圭宁话讲主宰这个词,词重,新鲜,本以为专门使来连接国家和民族,此时同房屋连在一起,竟然很对,房产证写谁的名字,谁就是这幢屋的主宰。此外,房产证上写母亲的名字,将来身后分割遗产,有的是啰唆。
母亲大人是把这幢屋给了海宝一个人。她明白过来。
“主宰”,阿墩打这只字眼跳出来,他八岁或者九岁,又白又瘦,一副人精模样。
女人总是抑制不住时刻夸奖他。
“我们都系以褒为主的。”她们认定了他将来要有大出息,这一个褒了他第一句,另一个呢,一秒钟都不落后,紧接着褒第二句,仿佛此时不褒将来必会吃亏,正如此时不入股将来全无红利可分。
两个女人,一个妈,一个婆,两人争着没命地褒,一举手一投足,说一句话或者不说,做一件事或者不做,都有一堆褒奖的话等着。
他坐住睇电视,两个女人就夸他坐得住,文静;他蹿跳起来,就夸他反应快。同他讲句什么,他回答:“识了的。”两个女人就夸:“他什么都识的。”打乒乓球,他“叮”的一声开出一只球,远照就急不可耐报知玉葵,讲阿墩学得快,不学就识了。大家说无知米豆何时来吃饭,他随口答道,大概十一点半吧。结果米豆十一点一刻过来了,两个女人立刻很兴奋,你一句我一句:“阿墩很神,样样事都讲得准。”
看样子,这两个女人不把阿墩美化成生而知之的神童决不罢休。
远照一讲到主宰,跃豆马上想到了阿墩。
既然母亲凝重端肃谈房产证,她就说:“房产落海宝的名就落,房本千祈你自己收好,千祈无要放在海宝玉葵手里。”
她给母亲做了一个推断——聪明易被聪明误,阿墩日后考不考得上大学很难讲(远照插话,考不上大学就开只电脑店修电脑)……好,他开电脑店,或者开别的店,或者做别的什么,本钱呢?房产本几容易做抵押贷款的,一抵押就要紧了,冇救了,到时法院拿来拍卖,你谂,一屋人睡哪里啰?睡大桥头吗?(远照,我知的,我知的,巷头那幢楼就系拍卖的,十几万就拍掉了)……房产证千祈要自己拿住(冇会啯,冇会啯),万一阿墩考不上大学会如何呢?又聪明,聪明人不甘心做碎事情(冇怕啯,冇怕啯,阿墩冇会啯)……
有一瞬间,她觉得时空置换,隔着层层空间和时间,她变成了那个永远不会受到褒奖、为了救自己只能奋力读书考大学的姐姐,阿墩则是那个永远受到保护,永远被寄以厚望,却又永远依靠母亲的海宝。
(与细菌搏斗)与细菌搏斗其乐无穷。远照热衷兼热爱,热情兼激情。那样连绵不断日日如此真像是爱一个人。
她热爱烫碗,自从十六岁去了县医院的培训班,她就沉浸在与无数细菌的搏斗之中。防疫站的显微镜使她见识了真正的细菌,那些蠕动的半透明的形状古怪的微生物在玻璃片上。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打防疫站左边侧门去天井旁的化验室透过显微镜望见它们。细菌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她从此知道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斑斓的,又是有害的。
细菌使她紧张。这种望不见的敌人,只有使火烧、使酒精、使来苏水、使滚水渌、使蒸汽蒸、使压力锅高压……才能挡住那些看不见的步伐,但它们马上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地大量繁殖。她严谨执行消毒规程——一个从1952年开始就严谨消毒的人,她的人生被消毒这件事严谨了、规程了。
旧时如何消毒呢?跃豆问。
“就系至简单的,使锅煮,煲滚水,煮半只小时。后尾了上级发了压力锅,压力阀噗噗噗,噗十几二十分钟就好了。”压力阀是无所不在的。噗噗噗的声音从家庭到岗位。若无压力阀这锅就要爆炸了。面对高压锅跃豆总提着心,永远觉得它要爆炸。
但母亲从来不,她面对的总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永远要夜班要出诊永远有人出生有人在生死关头。
她那口锅安然无恙。
她的职业生涯除了压力消毒锅应该还有助产包,那里头有什么呢?
“有两只产钳、手术剪,那种弯头的,封脐带的纱布、接生衣,后背扎带的,手也有条带,条裤腿,消毒布,铺在产床的。还有三四块布,保护会阴,擦婴儿的,生出来身上的血迹、胎脂、羊水。还有吸球,吸婴儿喉咙里的分泌物,产道里吸进去的,这个不在产包里。还有持针钳,会阴裂了要缝的,不准手拿针,要持针钳,无齿镊子,迅疾一剪,不打麻药的县医院都有,自己打包,送到供应室消毒。一只线剪,专门剪线的,放在浸钳水里,亚硝酸钠,防锈的,加入洁尔灭消毒剂,浸针、镊子。这些都是后尾才有,20世纪50年代哪有,使饭锅,大铁锅,蒸,像蒸馒头,注射器系玻璃的,煮得就煮啊,发了高压锅才使压力锅,叫配备。着紧就用酒精烧,95%的酒精,火柴一擦就点着了。酒精火烧不好,烧几次,针就钝了。”
远照对细菌持正常姿态,除了碗筷,她不介意地上的细菌。
不洗手摸乳房会得乳腺增生(跃豆八岁的事情),这种莫须有的联想她绝不会做。一年到头不穿鞋(准确地说是漫长的夏季,三月到十一月),她从来不觉得细菌会从脚底板爬上来,一直爬入嘴。很多年里她几乎不烫碗。1.防疫站岁月,从来没自己开过火故不存在烫碗之事;2.沙街岁月,在公共灶间、那个有一扇墙敞向天井的厨房,也从未见她烫碗;3.医院宿舍,在棚厦的公共灶间也从不烫碗。她上夜班,没有时间。
进入21世纪细菌也要做出贡献,做贡献的方式不是使劲蹦而是永远不蹦。是在消毒柜里更彻底地灭亡。
细菌不单是科学的敌人更是21世纪的敌人,小城要创全国卫生城市,家家户户须购置消毒柜,无数大大小小的铁柜子落入这只七线小城。
但那是费电的。而烧水烫碗,是越过、撇开、省下了电,于是远照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的滚水消毒法。
每朝早,她首要大事是烫碗,前一日洗好的碗围成两圈侧在有漏孔的塑料盘里,像一些乖巧的玩意儿。拿起一只碗,碗底有一圈花,再起一只,碗边一圈回形纹的暗蓝。外壁或者浓蓝窃蓝艳蓝花,图形有莲荷有竹叶,带彩,或纯白,这个有造瓷历史的小城(顶级产品是英国王子大婚礼品瓷),各色餐具茶具户户有。远照家的不算精致,却也够缤纷厚实。使久了,釉彩有些磨损。
连珠团花图案的碗有四五只,其中一只有粒细细黑点,权当记号,给阿墩专用。一只全白的碗用来蒸肉饼,肥瘦肉和莲藕各一半剁碎搅,放少许白糖去涩,加盐不放酱油蒸十五分钟。一只不锈钢的扁扁的碗用来蒸排骨,买两条排骨,先剔一点肉出来炒菜,再自己斩成一截截。她不愿卖肉的帮斩好,碎骨头太多。八十几岁的远照力气尚在,厚背菜刀准确而锋利,她气沉丹田,力量一路上升传至她的大臂、手腕一路传到厚背刀的锋刃上。
她一碗一碗装菜,一碗一碗摆在台面,另有两碗放入蒸锅,等七点几下班的玉葵。
(主持正义的女儿/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作为一个懒散的、对家庭向来不负责任、即使在写作中也不考虑正义的人,忽然一而再地主持公平,实在是有些令人诧异的。
望见碗,望见台面一列列、洗碗盆一圈圈的碗她憬然有悟,当下逼问远照:“谂谂睇(想想看),你一日到黑,要洗几多只碗?”我的天,一个女儿如此对待自己八十多岁老母亲!这种语气,连老天都要皱眉的吧。
她的正义隐藏在某一个晦暗芯片的深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
那个芯片发出了微微的呻吟,蝴蝶的翅膀扇动,瞬间爆发了正义的质问:“阿妈你给海宝做全职保姆,还带薪,拿自己的退休钱买菜,煮熟饭炒好菜洗好碗消好毒,又兼接送阿墩,又兼种菜腌萝卜,样样都系你做齐。别的我不问你,只问你一日要洗几多只碗?”
质问使她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华年不再,她很是希望自己多一点激情,正义当然也是一种。
她之前从未发现也从未启用。
一旦正义起来,女儿就不再是女儿,母亲也不再是母亲。
母亲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她收敛了作为母亲的久远的强势:“我累了就会同海宝讲的,喊渠洗碗。星期日呢玉葵休息了也会去买菜的,伙食费呢,玉葵二哥常时一袋米一袋米送来的,玉葵娘家种了菜渠常时去拿返回的,玉葵二哥年年中秋节都送月饼来,都系渠老板的月饼包装几高档的。”
但她坚定地问道:“我就问你,三餐加起算,你一日洗几多只碗?”
她的问话长驱直入,紧逼正在收碗的母亲。而她自己就站在椭圆形饭桌跟前,袖手看着母亲收碗。她说:“那我来数数睇。”她立即像收集物证的刑侦人员开始数起来。“二十八只!”她铿锵宣布。“没有这么多的,哪有这么多!”母亲讲,“有时海宝洗他自己吃的那只碗的。”
“那你一共又洗几多只锅呢?”她决意要量化母亲大人的辛苦,饭锅粥锅炒菜锅炖汤的锅蒸锅,乘以二,不算你买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也不算你带两个细侬接接送送,就算每日三十只碗十几只锅。
这时候,她真是非常不像女儿。
女儿变异出来的非女儿,是抓住了母亲把柄的外人,或者竟是具有女儿外形的机器人?当年母亲有戾气,年轻气盛境况不顺,打骂都有的。她记得幼时发烧吵得母亲睡不了觉,母亲就掐她的大腿,出力掐。掐得生痛生痛的,这些她早已消化掉。只有到了1969年,之前种下的戾气,终于生根开花。
成人之后她坚信,这一年是个重要的节点。这一年春末夏初海宝出生,夏秋之交她和米豆被遣回老家,她把这两件事可怕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总要一再想到那年莫名其妙失了学,以为母亲会让她回身边,却没有。非但不能上学,每日还要上山打柴。秋风渐起,她立在坡顶眺望小学的屋顶,远远听着学校的钟声,心中无尽绝望。给母亲写信,每日盼信,独行很远去大队等信。
多年来,此事非但未能释怀,还被她一次次夸大和强化。
她想象自己在老家变成了叫花子,没有吃的(她只记住了很稀的粥和黑色的咸菜),天冷没有厚衣,她看见自己不洗身也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身上发出臭味……同样的境地,米豆安之若素,他勤勤打柴,帮叔叔带孩子,对稀粥和咸菜满心欢喜感激,全无上学愿望。跃豆呢,她呼天抢地痛彻心扉。
这一年全民大挖防空洞,深挖洞广积粮对付“苏修”。田螺岭全部挖开了,小学生也上山挖战壕,她弄破了头,吕觉悟陪她到水田中央的一口四方水井洗掉头上的血。也没打破伤风针。一种一头尖一头扁的锄头,别处叫鹤嘴锄,他们叫鸡丁锄。鸡丁锄成了这一年历史和个人的象征,成为一根簕长入肉里,怎么拔都拔不掉。多年后她写了一首诗。“那根簕是鸡丁锄的样子/它被时间缩小/钉入我的肉身/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鸡丁锄在血液里/我已不觉得疼/它时啄时停/我不清楚是谁在握住那柄//只有发烧的时候我会记起它/以及听到钟声/在山那边小学校/悬挂在屋梁上的/一块铁//那铁质已助我长成结实的心脏了吧/但它在时间中摇晃/(那根悬绳很粗)/至今仍发出当当之声。”
内心的黑暗扭结着,为了梳理自身她写了无数的诗。即便如此也没能使她变得光明通透。就是从那个叉点开始,她变成了一个自私而别扭的人。
多年来,她一直构思一部平行命运的小说,有关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小学没有毕业、十六岁就嫁在山里充当生育机器的女人,她满含热泪与之相逢。从那时起,这番从未成为现实的命运紧紧罩住了她,如同深渊,无尽黑暗。
她曾以为自己早就超越了它,却始终没有。
半年后她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县城,再次回到原来的班级上学。整整一个学期的算术她错过了,是小数点的乘除法。每碰到小数点,她顿生惶遽。
据她自己推测,是大姐给母亲大人写了一封长信,多年后,她甚至记得那封信的那一页,记得信上的文字。就是从那时起,她和母亲成了陌路人。进屋之前她总要在窗口瞄上一眼,只要有母亲的身影,她就拖延进门,若她正在屋里,母亲一跨入门口,她就会在一分钟之内溜出去。与母亲同在一个屋顶下她极感不适。
后来小姑姑告诉她,当年不要她们姐弟,不是远照的意思,是继父的主意。这丝毫未使她释然,每当想到她十岁失学,孤苦伶仃,除了出嫁别无出路,那番几乎要成为现实的可能的命运,她禁不住浑身发抖。
生铁一样冷硬的心肠是否就是这时铸成的?
现在她仍以为早已真切体谅了远照。换了是她,碰上这种严重时刻,也会做出割肉般的选择。远照那时才三十多岁,她要建立自己的生活,拖不起这两个前夫的儿女。想想《苏菲的选择》,放弃自己的骨肉迟早要把人逼疯的。
有关洗碗,母亲应对了女儿无数次:“人呢,都要做事的闲无得的,买菜做饭洗碗不累的,做点家务心情愉快。”每朝早六点钟她就起床,从三楼落到二楼,她紧紧握住不锈钢的扶手,是建屋时特意挑选的粗杆,要紧的抓手。有此借力,每日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从三楼到二楼,再从三楼到六楼屋顶。每日几次。多少老人膝盖坏掉了,她没有。她每日上落楼梯,不锈钢扶手被她摸得温润如玉。她行到二楼——
这一层是客厅,约二十平米,够阔呢,连住厨房。厨房有八九平米,卫生间有三四平米,烫碗,滚水冒着热气哗哗淋落洗碗盆,望不见的细菌们在滚水中挣扎。
窗外,半身不遂的姚琼正挎着一只菜篮子,一路小碎步蹭着向前行,她一边行一边大声数数,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她大脑里的唱机坏掉了。
(坚强的客厅)跃豆对母亲的客厅缺乏兴趣。她跟家庭的疏离感始终没有弥合,每次回来都不觉得亲,人不亲,地方也不亲,是因为离开得太久走得太远?说实在话也并不算远,开始在南宁后来在北京,到了21世纪,若非在南极都不能算太远。只有往时的衣柜,看到这个,她才感到见了旧时的亲人。旧衣柜不言亦不语,像是含有无限的情意。她对旧衣柜反倒是亲的,无论是母亲的衣柜,还是她自己三十年前买的那只。
甚至姚琼,面目全非的姚琼也召唤了过去的亲爱的时光。
时光也是一时熟一时生。骈行交错。
这客厅跟所有家庭的摆设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墙上缺少一面电视大屏幕,挂在墙壁上的薄薄的电视屏幕现时每个家庭都有了。印象中这种薄屏幕有一个可笑的名字叫等离子荧屏。想来是向高科技攀附。
一堂木家具担了大任,亮敞敞的,颜色也舒服。
她又嫌客厅没有文化气,20世纪70年代家里还有一点书,虽只是《红岩》和《阿诗玛》,重要的是有《参考消息》,那种开本比大报要小的报纸,是一个家庭的文明标志。
母亲大人和姨婆总是要谈论世界革命的,她们坐在小矮凳上择菜,越南做陷阱的竹钎,胡志明为何没有老婆,去缅甸支援世界革命的知青里有没有姑娘,等等。到了21世纪,书籍和报纸都是灰头土脸的了,家家如此。
矮柜、木沙发、椭圆形的饭桌,同色同款,都是像样的。
远照的英雄史诗有许多,给海宝找到对象并操办了婚事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萧继父已亡故,海宝已得病,身体里已然埋下一只定时炸弹。她需要把这只炸弹掩埋好,不让任何人发现。他嗜睡木呆目光发直,每三个月要去复查,每日按时服药,时刻观察。而远照要自己坚强,自二十几岁起就要求自己坚强。
一路坚强下来,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又再次丧夫。六十五岁独己去湛江打工坐堂,以英雄气概独己孤胆面对一颗定时炸弹。
跨过了多少沟壑,总是又面临更深的沟壑,生活下去就是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沟壑,她早就明白这一真理。生活永远破碎,永远需要她面对那些窟窿,大窟窿和小窟窿,以一己之身扑过去,四肢扑棱。
她泪点低。经常哭泣,更经常勇敢。
她助人是寻常事。全县有一半新生婴儿是通过她的手落到人世的,她人工呼吸嘴对嘴救活窒息的新生儿,安慰和治疗众妇女难言之隐,她同她们窃窃私语,她同许多妇娘窃窃私语,从县领导市领导的夫人到卖菜的,月经不调白带过多盆腔炎宫外孕人工流产不孕症,她奋力堵住了许多女人的窟窿,在荒芜的时间里撒下了许多种子……生根了开花了,妇娘们见了她都是笑盈盈远远大声招呼。
凭她的人脉帮海宝找到了玉葵,玉葵真是不错,生得靓,能干灵醒,完全不像农村人。远照又凭一己之力,装修房子置办家具办喜事,租车租酒店下礼帖。办喜事那日,她独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来宾并收下贺礼。海宝生了孩子,生了一个再生一个,阿墩是超生的,人人都超生,不超生就是没本事。这也是远照得意的一笔,她告诉跃豆,只罚了极少的钱就上了户口。她的好人缘与本事,在户口这件事上显了灵。
再难她也不牵愁惹恨,从不见她大哭,但她眼泪是浅的,忽然会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秒钟又神情泰然。
深浅烂湴她都跨了过去,现在,客厅干净无垢,经得起阿墩趴在地上磨来磨去。地上甚至比矮柜上更清爽,矮柜台面铺了一片:电话机、遥控器、盖着盖的玻璃瓶、瓷茶杯、搪瓷口盅、糖果盒、卫生纸、闹钟、一只苹果或者番石榴或者一只橘子,塑料篮里面塞着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挤成一堆的铁罐子玻璃罐子,里面不知装什么。还有深海鱼油、闹钟、影集、超市广告……
这一溜互不相干的散旧杂碎旁边是电视——客厅显著的电器,视线的中心。电视的另一边又放了几只茶杯,宛若矮柜上布满散兵,不容敌人有空可钻:一只带盖的茶杯、一只保温杯、一只玻璃杯,杯里放了撮盐,摆了只细勺,给阿墩饮盐水。
海宝上班阿墩上学。央视法制节目十二点半准时出现了——
朋友借钱不还,房产纠纷,儿童拐卖,电信诈骗。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烂坑。她一只坑没踩中过,她明白这庆幸,心情敞亮。在干净明亮的自己盖的屋子里,看着电视里乱糟糟的祸害,这些祸害她一个都没沾上,她的世界称得上是朗朗清明,天是天,地是地。
睡了晏昼觉起身,她又开了电视,边择菜边睇,边烧开水边睇,边炖汤边睇,在客厅看看电视,又入厨房望望火,逍遥自在。她胃口宽阔,从古装戏到现代戏,从《甄嬛传》到《欢乐颂》,尤喜年代大剧,亦钟意中央三台的唱歌跳舞革命歌曲。这些歌她认识,不光认识她还会唱,不光会唱还能沿着这些旋律望见年轻时同她一起唱歌的人,那谁谁谁,曾经追过她的呢。但她不喜欢粤剧粤曲,她这一代人,一代工作同志,养成了一只革命歌曲的胃口。
电视是母亲大人另一幸福源泉。
满屏雪花点。算是十七年的皱纹吗?旧电视斗状的显示管今时早已淘汰,变身为轻、薄、平、宽、高清晰的液晶显示屏。
“都系因为回南天。”
回南天,粤语地区用语,指春天返潮、空气湿度极大、处处滴水的天气。潮气沾上电子元件,等到通上电源,电子元件散出热能,慢慢烤干水汽才能工作。它老了,样样嘢都要老的,老了手脚就慢了,慢就慢一点,人要容得下它,要等它慢慢磨磨,等它半只小时做准备,等到屏幕显了形,也还不够清楚,还要再过十分钟才又清晰一点,这也要容下它。总要一个小时之后,上面的人脸才会从无尽的雪花中浮出来。
世间万事不都是从茫茫大荒中浮出来的?
它每日飘上半小时雪花。乘以二。在两次等待雪花消失的时间中,远照心安气静,她有不少事可以安顿自己——择菜,洗菜,吃剩下来的菜,帮海宝洗鞋(我的天哪,他四十几岁的人,你还帮他洗鞋),或者烧滚水灌滚水,或者打开消毒柜睇睇,打开碗橱望望,然后她开冰箱,拿出一只玻璃樽。
冰箱是远照的百宝箱,所有吃的——过去吃的、现在吃的、将来要吃的,统统放入冰箱。亚热带无限潮湿,三四月,日日落雨,空气潮得滴水,每日空气湿度都有百分之八九十,极端时百分之九十九,骇人听闻。衣物晾上一星期都不干。烘干机应运而生,至便宜的不过百元,像只简易衣柜,上方挂衣杆底下一只马达,电门一开呼呼扇风就如此烘干。
但是远照又嫌贵。“衫裤如何办呢?”跃豆问。
她答:“隔几日会有一粒日头的,我就冲上楼顶。”
她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冲上楼顶,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全家人的衫裤晾在一闪而过的日头下,然后又在雨落之前收拢。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妪冲上五层楼顶收衣服。
“风烟滚滚唱英雄”,她舍身忘我,当得起。
她与她的日子是肝胆相照,她的英雄气概不光胜过两个儿子,也胜过了你,她活过来的全都是英雄事迹。而她的英雄气质早些年你视而不见。
在霉菌滋滋生长的潮湿里,冰箱更加是百宝箱。
她塞入无数食品,各种腌制的姜、梅子、豆豉,还有剩菜。只只碗装着剩菜,保鲜塑料膜裹住。各种拳头大小拇指大小的塑料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码成一堆。还有柠檬,自己腌的,只用盐,一斤柠檬三两盐,腌到它自己出水。她忆起幼时,行路出街行五十里,过西牛岭见有人卖白粥,也卖柠檬水,知道是去痧疾的。痧疾是什么?你问。就系走路又累又渴、头昏,大概是中暑。冰箱门的空当堆得更多,胡萝卜、党参、枸杞(她叫杞子)、当归(她叫归身),半只旧年的罗汉果,几瓣八角,还有玉葵买的小麦……拿一样,别的就会滚落地,大大细细的塑料袋,黑筢筢黏糊糊稀里古怪的。
她还要腌梅子。
是跟韦医师学的,腌渍步骤来自韦的广州表姐。到季节就买上大大几斤,使只广口玻璃樽,盐水,青梅浸泡成黄梅,软了,鼓鼓的变成皱皱的,好了。吃粥时搛出一两只梅子,放羹白糖捣烂,佐粥。酸梅子还能炆排骨炆猪脚,做成酸料干捞米粉。如此,冰箱里就要额外放一只大玻璃樽,里面是腌好的梅子。
她一五一十放入冰箱,到取出,则变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客厅里电视和冰箱遥遥相对。她的娱乐神器兼千里眼与她的百宝箱遥遥相对,她以她从容的鸭子步,这头摇到那头。她对自己的客厅心满意足,一条灯草一条心两对茶壶四只瓶三副猪脏九丈九四对箩索八条绳,据说人越到晚年越有幸福感,虽然幸福这个词不怎么贴身。
客厅,作为词与空间,早年是极荒疏的。
长久以来,哪家都是逼仄的,任何人家,进门即床,床也兼沙发功能,人来都是一屁股坐落。为了更像坐的地方,床上铺一溜垫布以隔开床单,从垫布可以看出家底、趣味、审美。待客还要专使一只厅?我辈难以想象。很多年里客厅只是一个旧社会的词汇,简直算得上陈腐。
(往时客厅在冥王星上)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客厅这个东西是在冥王星上的,或者是纸上或者在电影里。向来没见过它在伸脚能踏上的地方。那时是聚在哪里说话的呢?
公共水龙头、厕所门口、廊檐、灶间、水井边……
它们迎风飘荡,连同少年的自己。
公共灶间,沙街那所三重天井的旧宅,最后一只天井下沉至深、青苔至多。天井的两面没有墙,延伸到公共灶间,另一面有墙,是李阿姨的房间。灶间临天井,有公共水龙头,是整所宅屋唯一的水龙头,龙头下接住大水缸。
自来水是奢侈品,发大水时节,北流河水不但黄浊,且顺流漂来死猪、死鸡、死猫,又有来路不明、疯癫拗折的垃圾……发大水具有狂欢的气质,跃豆幼时至钟意发大水,浸到沙街至好,水浸入屋至好。
有次水入屋浸到一楼凳子高的地方板凳漂在水上,她帮母亲搬家具上二楼,大人们一团混乱。浸街了要买菜只有蹚水,这种时候就由萧大海去买菜,她和吕觉悟卷起裤腿在浸了水的街上行来行去用脚丫撩水花。有人担了满满一担新鲜空心菜一路蹚水行过,那空心菜长茎细叶眉目清秀,俨然已是大水浸街的宠儿,望之不像由人挑来,倒是大水的波浪送它们来,而它们兀自升起在浸满了水的街道上又准确地降落在家门口……大水过后脚丫缝里开始发痒据说叫生了沙虫,需要涂药。河水不能饮了,街上的居民(特指没有单位的人)就到有水龙头的单位挑水。他们理直气壮,担着空木桶昂首直入,单位人也通情达理,“系啊系啊就在果度担水好了,发大水河水食无得的”。这间临天井的大厦屋,除了公共水龙头,还有三间冲凉房和一间厕所,除了是公共灶间,也是客厅兼饭厅兼厨房。
大厨房不但当客厅,甚至当过排练场。
身材高大的李叔叔和卫校实习女生都来了,在大灶间排练舞蹈。
那个清秀的女生叫小周,跃豆记得。高中暑假做散工,从锯木厂拉一车木头回氮肥厂。路过医院时上坡,力竭时正巧望见小周经过,她手挎一只白铁桶像要去洗澡。“帮帮我呀!”小周看了跃豆一眼,脸上全无表情走过去了。跃豆只记得自己全身的冷汗……
李叔叔担来一面大红旗,在厨房,这红旗大得跃豆提心吊胆,担心它会碰到自家的锅。这七八个人,戴着红袖章,年轻、美丽、唱歌好听,只有一个男的,那就是李叔叔。他们不停弓步,同时把手举到头部的上方。她虽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到大厨房排练,却觉得幽深寂然的厨房有了他们可真好,那一重两重三重天井的青苔气竟也不觉得那么浓了……她想不通的还有,李都有孩子了怎么还是红卫兵,还要戴袖章,他们还要北上串联,这一切匪夷所思。
李阿姨房间紧挨天井,整所宅屋尽头一间。任何人要去厨房(做饭、吃饭、烧水、冲凉,直至解手)都要行过她门口。她长年不关门,白昼门敞着,谁经过就扭头望一眼。那窗口隔着天井正对厨房,像是厨房的附属设施,一个西洋景的窗口——在厨房听得闻婴儿哭。
她的头生子就是在这里生的。他脸上红红皱皱眼睛闭着两只细手紧氽着拳头身上一块旧床单裹住,细脚趾黄豆大小粉红粉嫩,五粒细脚趾氽成一小拳氽,还有指甲,全身一股奶腥。这间房也是她的新娘房,她结婚前夜我应邀盖她的新被睡一夜,绿绸缎,有尾长长弯弯的凤凰,大红绸缎,有鼓眼睛的龙。我还在她的床底下点过火。整座宅子空无一人我爬入床底擦着一根火柴,床底有旧报纸,一点就着,报纸的边缘升起火苗,宛如一颗颗金黄芒果,芒果旋生旋灭变幻跳跃,比天上的月亮让我觉得亲。当芒果长成金色的大菠萝,我觉得事情不妙赶紧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救了火。
后阁楼,僻静、空,有一面没有墙。敞面正对住厨房和天井,地板未上漆,不平,中间有缝直望见楼底。
这也是一个公共的地方。
整个阁楼都是空的,堆放各种杂物,有远章舅舅的高中课本,还堆了几大具生殖器模型,子宫输卵管阴道,这些世人回避的器官名词,我幼时看它们全是平常,器官的剖面,粉红、蓝、肉色的塑料,我看它们犹如天井的青苔和屋檐的瓦。
只要向公共水龙头那头张望,泽红的脸就在光影中闪烁。
泽红和她的白铁皮水桶闪闪发光。水桶旁边她弟弟蹲在水沟旁全身赤裸。王弟周身是疮,紫红色的疮一只叠一只,很多年后才知是罕见的病,当年只道是胎里带来的胎毒。泽红的水桶有草药熬成的浓稠草药水,她翻开弟弟的头发洗头上的疮,又捉脚,洗脚后跟的疮。黄褐色药汤顺斜坡流,仿佛一条老而长的蛇无缘无故蜕了一层皮,而蛇皮闪着冷光。
老人面果树浓荫密布遮住了洗衣的青石板,泽红和王弟在剩下的那一小块阳光里。龙头水哗哗响,有人洗菜洗衣挑水,那一小块阳光是护着这姐弟的,它滤掉了所有的动静,好让泽红专注。
弟弟说,痒。她说,痒什么痒,忍住。王弟身上的疮真是多,一个叠一个红的红肿的肿,身无一寸好皮肤。泽红不急不躁,每只疮,她都要洗到。龙头旁边的水泥地是斜的,黄褐色的药汤顺着斜坡流走,长而老的蛇在动。
阳光在移动。那一小块阳光慢慢扩大又慢慢缩小,有时候它升离地面,而地上的人和物都渗不进阳光中,只有从王弟身上流下的那黄褐色的药汤能从这一小块阳光中流入地上的明沟。
泽红对弟弟罕见的耐心你永难企及。
你会像泽红那样吗?熬一锅药汁给米豆洗疮(谢天谢地米豆从未曾有),给海宝倒一次屎盆就呼天抢地,遑论年复一年脓疮。
而阳光在移动。阳光连绵不尽。
(往时的厨房)往时的沙街厨房,它再一次从时间深处升起……公共厨房在天井旁边,屋檐下竖着水龙头,水龙头下放只大水缸。我首先望见空心菜,我们叫蕹(音ong)菜,分水蕹和旱蕹,水蕹如同水稻生在水田,水里的空心菜尤其嫩,根须是葱白颜色。
空心菜相当于北方冬天的大白菜吧,夏季发大水,日日都吃它,水蕹叶细长,一发大水就飙长,它脾气古怪,不能用刀切,伤刀,伤得厉害,用刀切了空心菜就会变得极难吃,非手择不可。
择空心菜我至钟意,望人择亦是欢喜。
择成一段一段,手上握一把,一捏,一种柔软的暴力使空心的菜茎破裂并发出“嗻嗻”的声音,既欢快又呻吟,像撒娇又像欢呼。有次我看六婆择空心菜看得入了迷,她已有七十几岁,手指却白皙修长非常之灵活,妓女命小姐手,说的就是她呢,每逢在电影电视上看到女钢琴家的手我就想起她这双。
我蹲在地上看老举婆择空心菜,小时随众人叫她老举婆,也仿佛叫老陈婆那样平常,是长大后才知老举就是妓女。老举婆就是老妓女。为粤地习用。她择满满一篮菜,我发愁她吃不完,空心菜刚炒好是碧绿的颜色,几分钟,碧绿就变成酱黄,隔餐更是要成猪潲的。邻舍的妇娘来同她倾偈,原来菜是别人的。她们一人坐张矮竹椅,我光脚蹲在地上,像一朵蘑菇。老举婆的手在菜梗上滑动,像细长的兰花与绿叶,菜梗断裂的声音弄得我心痒痒的。看老举婆择菜我完全被迷住了。条条空心菜经她白腻软熟的手变得又服帖又神气,一握握排得眉清目爽的,我沉浸在“嗻嗻”的声音中,而篮里的菜越来越少,终于空了。她们讲着话,不理我,我也并不认为她们的话有趣。
我怀着极大的失落打沙街头行回家。这时奇迹竟出现了,一担菜正正停在我家骑楼下,我远远望见,不顾腿麻奔跑起来,越来越近,果然,我看到这个菜担的一头正是空心菜,它们细叶薄壳,形状俏皮,简直从天而降停在了我家的大门口,整整一畚箕湿淋淋的刚打地里执落,它们整齐码着,长而薄壳的长茎光滑明亮,我提前听到了它们悦耳的断裂声……
在水缸旁边,李阿姨家的保姆在水缸边择菜,她的双手又老又粗,空心菜的美色也减了大半,但还是很好。在瓦盆的清水里晃一晃,炒菜的铁镬热了,镬底下木柴的火焰在跳动,镬里头花生油也冒出了烟,丢入两粒拍开的大蒜米,“吱”一声,浓烈的蒜香炸开,白色的蒜米即刻焦黄,一切都迫在眉睫箭在弦上,说时迟那时快,“嚓”的一声倾倒,水汽上升一片迷蒙,不能有半点迟疑,翻两下再翻两下,撒上盐,拍一拍,赶紧出锅,一秒钟都不能耽误,多一秒钟就会老了。炒一碟空心菜不能超过一分钟,一分钟内,一大筲空心菜迅速缩小成为一碟,碧绿油滑,落到饭桌的中间。
在沙街,有两年我常时只吃咸卜。
本地咸卜有几种,湿的和干的,另有一种带缨,小萝卜棍,全须全尾用盐腌,并不晒干,湿溻溻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几滴酱油和少许糖,非常下饭。这种带缨细萝卜叫“死老鼠”,并不经常吃得到。幼时在沙街,吃的是那种普通咸萝卜干,斜刀切,小火烤干,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不过我不炒,十岁的我,以清水洗净两根咸卜,放入碗,开水一烫就大吉利市。每餐都是两根咸卜,从未吃腻。
不开火不是因为怕火,因我向来认定,火是玩耍的不是用来煮菜的。
我独己在家常玩火,一不小心,火势就蔓延开来,废报纸和木柴互相激发,纸的火轻盈跳动忽左忽右,木柴开始时稳稳的,火烤得它发热,但纸的火旺,烧掉了一张,紧挨的一张又燃了,我看得入迷。一张纸烧着了极好看的,本身无趣的纸,烧着了就变成火焰,像朵花,金黄金黄,它是气体,又是烫手的,捉又捉不住,赶又赶无走,无论如何它也不离开那张纸,纸烧尽了,火焰就灭了,纸和火就像一对冤家,最后双双变成灰烬,灰色片状的东西,它经不起手一碰,更经不起风吹,风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飞去歆哋了。
有次我钻到李阿姨的床底点火,那纸潮,又是雨天,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们点着,却很快就灭了,潮纸就像两个老人,没有热情……
厨房里有劈好的木柴,还有用来引火的松明,我们叫松光,松光聚集了最多的松脂,有着红铜的颜色和浓烈的松香味,一点就着,滋出油冒出黑烟,燃得滋滋响。松光引火极好使,故劈成筷子大小另处单放。
玩火是这样开始的:我撕下一块旧报纸,揉皱,点着之后我仍举着,让它在手上燃,烧到最后才撒手。那次我同时点着了好几张纸,它们烧着了木柴,木柴又烧着了更多纸。不好了!真的着火烛了,我扑向水缸舀水救火,一杓水不够,连连几杓也不够,火势更大了,这边刚淋息那边又起来。我慌得心怦怦跳,厨房离大门隔着三重天井,哪里喊得人来救火!我后背一下出满汗,提前望见大火满屋,火光冲出屋瓦,升到沙街的上空。我一下扔了水杓,捧起洗菜的瓦盆,一气泼了好几盆水,这才没有着火烛。
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我不能同母亲讲,她定要动怒的,若知了,必是关黑屋半日。
我熬过了只吃咸卜下饭的日子,母亲怀孕了,不再下乡,又因有了新父亲,家里就出现了好吃的菜,每星期,继父都拎回一大兜活泥鳅或塘角鱼。塘角鱼,扁头,头与身过渡处有对利角,一不留神就戳伤手,它又极滑,泥鳅般,且极有爆发力,要掰断它的头几不容易。但它肉质鲜嫩,除中间一根直簕再无别的簕。它滑溜溜的,你要摁住它的角,掰断头,再放上姜酒盐,入锅蒸,蒸时加两片木柴,火烧得大大的,顶得碗响锅盖也响,不一时,鱼腥气就变成了香气。我对塘角鱼的激情至今没有消散。
泥鳅也够好,连头带尾煎,先是在竹笤里跳跳摆摆的,一下油锅,即时变硬。
老鼠肉我只吃过一次。
一只又大又肥的老鼠,它从第二只天井飞跑而过,一眨眼消失在墙缝里。李阿姨家的保姆七婆,她飞快拿来禾秆堵上,她点上火,潮湿的禾秆浓烟滚滚,她又用葵扇出力扇烟,一只粗肥的老鼠就被她擒获了。
七婆拎着老鼠尾巴,意得志满到水缸旁边割老鼠头……
老鼠肉口感味道像炒鸡肉。
剥动物的皮我以为是件平常事,也曾见过英敏的爸爸剥青蛙的皮(他们家经常吃炒田鸡,菜行有卖的)。英敏全家讲标准普通话,故我以为,剥青蛙皮再炒来吃是文明的举动。
此外还有茶麸——
在厨房的灶边,圆的,坚如石,烟熏得棕黑。
我用茶麸水洗头发。先找来脸盆和菜刀,脸盆放地上,茶麸竖架在矮凳边,用菜刀,一下下砍成条屑。有一小捧就够了,以水浸之,半小时以上浸出黄水,再使毛巾或纱布滤掉渣,冲上热水……头发浸在黄浆似的茶麸水里,看着龌腻不堪,但头发却是光滑柔顺的。亦不伤头皮。只是过程复杂漫长,带有刀耕火种的意思(菜刀、烟和茶油)。后来海鸥洗发水出现了,韦阿姨在我手心里倒了一点,那只褐色的小瓶,小口,蚕豆大一点就够了。从此洗头方便起来,不再斩茶麸浸上半日。它就渐行渐远。
茶麸渐行渐远,它的身影圆又黑,它的片状弯而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它沉没在遥远的沙街。20世纪70年代我们抛弃了它,等到我们明白它的好,明白它与我们的头皮头发毛囊最亲和,它早已跑得全无踪影。
(所有人都是三岁)有两个钟点母亲总是高度警觉:中午的十一点一刻,下晏昼的五点一刻。小学放学,海宝去接。海宝一出门她就竖起耳根听,那耳朵绝不像八十几岁老人的。
从远远的摩托声辨得出海宝。一闻摩托响她就落楼开大门。
永不衰老的耳朵,永不衰老的腿骨,永不衰老的手和眼。
阿墩一入屋她跟手炒菜。一阵激烈操作,番茄炒鸡蛋,再煎几块豆腐,炒一碗青菜。肥瘦肉入汤煮,切成片再蒸热蘸酱油吃。
海宝一家四口连她在内五个人,一日三餐。四人饭时不一,午饭分成两次,她和阿墩一次,海宝一次。到了夜饭,海宝五点先吃去上班。海宝若上夜班,白日就在屋睡觉。睡啊睡睡啊睡,快到五点还没起身,她就要大喊。她站在楼梯上,对住海宝睡觉的六楼喊。他睡眠不足没有食欲,她就收拾饭盒让他带去上班。
现时海宝服帖了命运。
或者说,既然一切都窾倒,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也不像读过大学的,还是一本的重点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凭他的本事,自然也非自己考上,是家里出钱的自费生。从小至今未变过,样样靠家里托底,凡事听安排,自己不参与意见,参与意见也没用。
那时跃豆在南宁,大寨路尾,他总是忽然就来了。
时常是晚间,她想不到他会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他来了她竟是无动于衷的。他没自己的事要讲,她也从来想不到要问。她早就揪着自己的头发脱离了家庭伦理的序列,凭空插进一个弟弟总觉得是生硬。
她当然觉得,那个H,那个霍先是排在弟弟前面的。H随时都会来,他经常是夜晚活动,宿舍并无电话,她跟H正在一种尴尬的处境里,不希望任何人来尤其晚上。H从来不是公开的男朋友,她很不愿意被海宝撞见。但他忽然就来了,他坐在那里,残存的责任只够她想起来应该给他一点钱。给他钱之后她才忽然明白了,他来就是这个意思,因他拿了钱立时就走了。
那个亮堂堂体面的县氮肥厂仪表室,海宝向来认为是天上落下的,如同一场大雨,风吹一阵水就从天上落下了。家里的走动腾挪他一概不知,然后他就坐进了这个氮肥厂最具门面性质的亮闪闪的仪表车间。
谁又知道,这已是他人生的辉煌时期。
氮肥厂是县工业的招牌,来参观的人,总是首先被请去仪表车间。本县美女都是特招来的,环境也舒爽,工作又停闲,跟坐办公室没两样。这算一处舞台,不但展示本厂的美也展示本县女性的美,仪表室的女子虽同样是一身灰,那灰色断然遮盖不了她们名禽加皇后的仪态。
她们的眼梢至诚望上天的,不太看得上本厂后生,海宝就想跳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好呢?广播电视台至好,他想。他向来天真,觉得只要他想去,家里再走动腾挪一番,天上的馅饼迟早会落下来的。既然妈妈认识全县大小人等,他就认定她有本事。
很快他又明白,这个天他是登不上了,广播电台非同小可,连播音员都是从齐齐哈尔请来的,他们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于是他又想去银行、商业局、法院,有同学去了,是考的,他不愿考,一心以为母亲和大哥会走门路。他相信这是迟早的事,至多半年内就会有眉目。之后他又退了一步,想去报社,至不济,图书馆他也考虑了。
跃豆回来,他就问,阿姐,你认得广播电视台的人吗?《圭宁报》的人、文化局局长、市委宣传部部长?阿姐一概不认得,真枉她是个写书的。
他是靓仔,着实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他至爱骑摩托车满街转的,他像一个忙大事的人,日日出门都是精神抖擞,威风着荡过旧街荡新街。
老街的黄花槐落在他头发上,一甩头,栀黄色花瓣飘落地他更是欢喜,欢喜什么呢,不知道。然后他骑过开满羊蹄甲的几条街,蒲紫红的羊蹄甲映在他白色头盔上片片飞动,他仿佛望见了自己神采飞扬。新街光光秃秃,还没种上树,他在空旷的新街道上呼呼骑过,没遮拦的阳光照着他的头盔发出电焊光一样晃眼的光亮。他逮到了一只虫子呢,火柴棍大的小青虫,他放虫子到空矿泉水瓶拿回家,那时候他脸上有两团红晕眼睛迷迷蒙蒙。
他身体里的儿童从未长大。
不幸他爱上了一枚月亮,那个女子全厂至标致,他认为他是靓仔完全配得上人家,中秋节到了他就自说自话送给人家一盒月饼,人家不收他觉得非常不对,甚至打了人家一巴掌,他真是被宠坏了,以为一切总可以由家里来搞定。他不知道这个家已经江河日下,父母退休了,紧接着父亲去世了,紧接着氮肥厂也江河日下,氮肥厂一分钱都发不出来了、氮肥厂要放长假了、氮肥厂要裁人了、氮肥厂要卖给私人了,全员下岗买断工龄,生活一下肮凼得不成了样子。母亲再也不能给他找到像样的工作,大哥也再不能帮他。他的数学系计算机专业从此不再提起。
他终于认了命。
第一眼看他就特别像保安,仿佛他从未干过别的。他不再俊朗也不再是靓仔,因气质变了,从前那个大学生的梦幻气质在他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手腕戴了串木头佛珠,一串佛珠托住他落入井底的人生。
他难得地知足,当上了队长,不但管二十几个人,每月工资加上加班费可达到两千元,他由衷认为不错。老板对他网开一面,不用他蹲班随时可以离开接送孩子上下学。真系架势的。
而氮肥厂在停摆多年之后统统铲平了。
有时闷了,远照就出楼同隔篱邻舍搭话。
又买豆角啦,望望睇,几多银纸一斤?
两文九角,贵。
冇算贵啦,早两日更贵,今日算系抵手(便宜)的。
夜饭吃咩嘢?
牛肉煲萝卜,打散了我一张大纸(百元大钞)买了粒尾骨(脊椎骨)。
好啯哪,几多银纸?
二十几文,好甜味啯喔。
她喜欢人气。谁说靠人气不能浇灌衰老的生命?
(往时,旧时,阿时径)她想找到往时一些柔和的记忆,那些若断若续的蛛丝。如果不找,它们就会隐没在黑暗中,若盯着看也许还会发光。
幼时不太记得有米豆啊,在沙街也不记得有他,那他去哪里了?米豆是跟外婆去江西了,去了一年半,外婆去带北妮,米豆跟住去。阿蓉怎么就死了?她吃一只苹果就死了。
我细时够奶吃吗?
一般。不太够。不够惦做呢?不够就吃米糊。早先时使擂盘的,米浸一夜就好擂,擂盘现在不见了。你细时吃得一碗米糊。三年困难时期我是不是成日饿得哭?你老豆食品公司有时有猪肉,米豆吃的就没你多,他落生就困难时期了。
米豆见过阿爸吗?
没见过。1961年你阿爸在南宁住院我去探过,渠骂我,你来做咩嘢?米豆细时外婆带回香塘,在乡下就有嘢食了。外婆又带去江西,江西回又去外婆家,外婆养了鸡有鸡蛋又有豆腐青菜。
大炼钢铁时三个女同志背三只婴儿去大炼钢铁,除了她,还有王泽红妈妈背着王泽红,晏本初背着她女儿汪异邕,三个都系医院的,都在喂奶,背带一背就出发。
去歆哋炼钢铁呢?
远照她语调铿锵,非常愿意回忆。她的回忆闪光而坚硬。
一个年轻犀利的女性勇往直前。
就系去民安啊,去民安六感,你插队的大队,真系巧就是你那个民安六感。
复员军人带队,他人不错,准我们去大树底喂奶。县里有大炼钢铁指挥部的,闻讲有上万人都去工地了,所有人都要去,要大干苦干奋斗,向国庆九周年献厚礼。怎么去啊,踩单车去。我很犀利的,背住你踩单车,三个人我至后生。(路上望见有那个小高炉没有?)有啊,亦无系几多,跟石灰窑差不多(几月呢?),九月啊就系快到十一了,要献礼。(有没有要求你们放卫星,日产三千吨钢铁什么的?)没有啊,复员军人带我们去拣矿石,他望望就丢开了,又拣了一块望望又丢开了,讲,这炼什么钢铁,炼个鬼啊,炼不成的。
她记得梁北妮不愿开嘴吃饭,德兰就拿一把鞋锥放在饭桌上,讲,你食无食,你不开嘴就锥你了。吓得北妮赶紧开嘴。旧时住沙街,洗衫下河洗,流流水急,德兰没见过,她怕,就喊远章陪她落河。两个是大学同学,远章先寄了照片来,穿条裙,外婆几欢喜。大伯呢,远素啯老豆系只鸦片鬼,败家精,还没败光就到1949年了,逃去香港。
讲过多次的事她又讲了一次,人免不了如此,一生的荣耀越到老越骄傲。
怀孕六只月去容县考试,数学考鸡兔同笼,语文考《白毛女》读后感。论文化程度她是低的,读完高小就只读了培训班,此番考试通过就算是中专文凭。她通过了,一世有了着落。她还去过桂林呢,1960年,跃豆两岁,单位刚成立,一共三个人,没会计,领工资要去县政府的卫生科。卫生科消息至灵通,听闻有名额去桂林,她就积极争取。果真,就是她了。第一次出门坐火车,路上没同伴亦不慌。她一向是犀利的,永远向前冲。自十几岁始,半夜从香塘乡下步行到县城报名参军,半夜就起身,月亮光光的地上一片白,以为天光了。步行几十里路到沙街口,谁知报名截止了。
(雨气渐浓)天阴下来,雨气渐浓。远照出大门口等阿墩,又同买菜返回的妇娘搭捎。
买回啦?
买回啰喔。
芹菜炒咩嘢呢?
芹菜炒鸡蛋,剁幼幼。
你冇知呀,样样都贵了喔。就系鸡蛋平,六文钱就得几只。
豆角冇要炒啯要煲做。放了几日放烂了。
蕹菜重系三文钱一斤冇?
她是好些人的恩人呢,她自己并不觉得,只道样样是平常事。朝早买菜,有个人一定要帮她出菜钱——
“今朝早有个人一定要帮我出菜钱,好爽喔。我买蕹菜同红薯叶,两样都系三文钱一斤,我正要拿钱,有只人一伸手拦住我,她抢在我头前硬帮我出了菜钱。我问她,你为咩一定要帮我出菜钱呢?渠讲,好久不见了,我只仔就系梁医师你接生的呀。我讲系咩系咩。渠讲仔儿的命就系我畀的。我讲,吔,好像系喔,生落来就窒息,我做人工呼吸,嘴对嘴,一直做一直做,就哭出声了,救返回了。渠讲无系无系,无系啯只,我系超生的,你帮我出了证明讲不得打胎,就保下命了。”
雨又落起来,满屋都是雨气。入暗海宝回到,衫裤着雨淋湿了,他脱开衣服使电吹风吹,吹爽接住穿。保安服总共两件,一件洗了还没爽。他边吹边讲,刚去自来水厂望了下,水厂的物业亦系他们公司管的。老板想学美国,接医院和学校的物业。又讲小区丢了五辆车,每辆着赔五千,总共赔两万五。反正每只小区都有偷车的,有人专门偷车,扛上面包车就拉走。
母亲喜欢接电话,儿女们应对能力远不如她,米豆只会应“哦”,几乎没有别的反应,跃豆虽在外闯荡,算见过世面,但她奇怪地害怕电话。幸亏有微信可以文字沟通,语音就不能适应。之前是不能用普通话,普通话的用词语法她多少年都没用熟,后来连家乡话也陌生了。
电话铃一响,远照立时精神抖擞快步跨出厨房。她大步行近电话机。
“喂,你好。”
她的“喂”是一个工作同志的腔调,一个负过责的,担任过单位二把手乃至一把手的人“喂”出的腔调。老家的姑姑被邻居欺负,求远照,因跃豆是写书的。远照却是明白人,到底当过领导,也知道跃豆并无匡扶正义的能力。“要就去揾基层组织啰。”她总是相信组织的。
没几时,电话又响了。远照仍跨了大步去接。
许久,只听,不言语,待放下电话,方沉沉道:“罗多慈不在了。”罗是县医院老护士长,老同事每月一聚,次次都是她召集,去大酒店食个粥、饮个汤。忽然就过世了。讲是那日去碧桂园串门,有点累,吐了,马上送医院。又去183医院安装了心脏支架,十几日都没事,以为好了,结果吃云吞噎着,人就没了,几突然的。
远照说,蔡阿姨打的电话,讲以后就没人召集了。我讲没人召集不怕,我们两个互相召集,我们住得近。蔡阿姨行路腿脚不得力,使一把带钩的雨伞做拐杖,做过好多次手术住过好多医院,够坚强的。
她又自我勉励道:晚年一定要坚强。
天空仍未入暗,团团白云亮得耀眼,荔枝树开花了,蛋黄的黄色,还有一些鸭屎的颜色黄中带绿。芒果树也开着花,稻穗含浆似的,簇簇黄绿色。广场上几堆人跳舞,四五只高音喇叭震得人头大。
总是城市愈小高音喇叭愈大声。
树底下有一肥妇娘弹尤克里里,这种时髦名堂是近两年才有,据讲叫夏威夷吉他,大学里流行,细得像玩具,不堪担大任的样子。
妇娘一头乱发脸色黑黄还缺了只门牙,咧着嘴笑,欢爽得很。面前摆了四五只塑料大桶,方形细口,跃豆觉得此种装法颇新鲜,就问酒有何种。她仰脸歪头答道,米双、桂林三花,还有米单三种。价格呢,望睇啰,两文一斤,三文一斤,四文一斤,五文一斤,六文一斤。
跃豆看她颇不像做买卖的,像做什么的呢?说她像流浪艺术家也并不像,但她又弹起了尤克里里,并意外地唱了一句,声音是哑的和厚的。跃豆回头望她,她就加倍唱得大声。
(夜里)夜里母亲先要重新摆菜吃宵夜,要在睡前吃净一日的剩饭剩粥剩菜,明知养生忌宵夜,仍日日如此。
第二项,要上楼顶。
她攀着碗口粗的不锈钢扶手,从二楼三楼四楼五楼一路攀到楼顶。多少八十多岁的老人走行不了路了,她还能爬楼。跃豆实在觉得,母亲生命饱满胜过所有儿女,能吃能睡,任何灾难都压她不垮。
心气不败,她是有些人生胜利的神气。
这是一日至闲时分,远照心满意足企在楼顶,此处是她的乐园,亦是她的领地。她在楼顶种了三樖高粱,樖樖都结了穗,穗穗都沉沉垂落。她还种了菜,三只泡沫箱,放上泥,生菜茎叶繁茂,吃完菜叶吃菜心,十几日才吃完。生菜拔净,松土晒上一日,她又撒了苋菜籽,已经生出细叶了。另一只泡沫箱呢,埋了几条红薯藤,还没返青,是蔫的。她不着紧,知道它们的脾性,不过三两日,定会返青挺直。红薯种来吃薯叶,薯叶这项菜,连大酒店都有。楼顶的另一边,一只大花盆种了芦荟,一只旧木箱种了辣椒。辣椒是她育苗的,撒种子,待出苗再移栽。
她还在一口破缸种了樖三角梅,丈把高了,一年四季花开得繁盛,艳红艳红的,很旺势。比对面教育局长家的开得多,开得红。她企在花旁照了相,人花相映,仍是年轻时昂昂然的一副神气。她染了头发,人人讲她不像八十几岁,像是六十几岁人。她心花怒放。
四面静了下来,街巷没人行,只一部车开过,车灯亮着远了,对面楼的灯也肃了几盏。她开始扭腰,她管扭腰叫扭屎忽(扭屁股),她双手压在水泥栏杆上,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再然后,她装两炷香,一炷插在临街的角落,那里有香炉,是绿釉的粗瓷炉,另一炷,在海宝睡觉的半间房的窗户下方,用一只装过麦片的铁罐,罐深灰厚,香装得稳稳的。
章五 又一日
——《李跃豆词典》
(诊所,韦医师)天地又是雨意。一大早天阴着,雨要落又没真的落,远照带上夷遮去菜市,跃豆空手跟去。路过三角地时,远照讲,哪,哪(读nié),无系韦阿姨坐堂的诊所,睇下先。
母女俩径入屋堂,只见韦医师穿件白大褂坐在厅堂前角。远照招呼道,阿韦早晨喔,跃豆讲来睇下。韦医师说,来喂来喂。
没有病人,药师在药柜边吃狗肉,他使一只电磁炉,瓦钵里的狗肉加了黄皮叶红烧,有皮有瘦,肉香漫了整个厅堂。药师送入嘴一块狗肉,嚼得满腮钟意。出于礼貌他让了让跃豆:“你吃冇啰?靓嘢喔。”跃豆望了一眼,有点像红烧肉。
“什么是前置胎盘呢?”
一时无事,跃豆请教一只专业问题。
韦医师嘴角的皱褶立时动起来,一圈圈宽开。她拖过一张纸,作画示意,就系讲呢,胎盘的位置呢,本来在啯哋,前置就系到了边上了低到了内口。又分轻中重三种。如果胎盘的位置完全封住了内口就非常危险喔,一定要手术啰……症状,就系怀孕六只月就出血,开始好少血的,无痛性的。咩嘢原因呢?就系子宫内膜炎症,子宫内膜太薄了,第二就系孕卵发育太迟了,三呢就系多次刮宫,四系双胎盘,第五系大胎盘畸形胎。
她的图画得细致,仿佛给人讲课。
来了个妇娘,四五十岁,带了检查报告单,做的是电子阴道镜,有息肉,宫颈肥大。她诉道:“广东阿边睇病就系贵的,药钱都要一千九。”她本在广东打工,这次专门回来医病。
韦医师说,几百块钱还是要的。又说,其实宫颈肥大无使医的。系炎症,又无系癌症。
几大年纪绝经呢?
四十七岁绝经,女儿都二十二岁了。
“检查下先,几时带你去二门诊。”两人就往里屋检查。出来讲,系轻度的,息肉小,激光就做得,炎症息肉一起医,手术后消炎止血就OK了。可以做粒轻工,重工不做。韦医生拿出处方签开药,处方签是统一的,顶头一列红字:“市卫生协会统一处方签”。
又来了个少妇,三十岁样子。她撒娇式的诉说睡不着,月经也不正常,时常迟个十几二十日,量又少。
韦医师就问她,验验血睇下?没问题的,验只激素六项怎样?
少妇穿金戴银,衣着华贵,不上班,在家待着无聊睡不着。
哪年剖腹产的?1999年啊,就系韦医师您亲手做的呀。韦医师说,吃中药呢就慢,不然就吃西药,开两片安眠药畀你睡两日先。少妇说,开多几粒无得咩?韦医师断然说,不得的。又讲,你没病的,就系有点神经衰弱,饮点五味子糖浆慢慢就好了。少妇得了安慰,满意走了。
来了第三个妇娘,三十五六岁,生过两胎,肚痛。做过B超了,有盆腔炎,有积液。韦医师给她量血压。跃豆惦记着第一个患者,在旁边多嘴问道,激光治疗宫颈炎宫颈息肉如何治呢?韦医师说,如何治?用利普刀,睇程度,轻的四百元,中等程度六百元,在二门诊做,帮她联系好的。
诊所墙上挂了许多锦旗,另一面墙是中药柜,列列小抽屉,铜扣亮闪闪。药师在抽屉墙靠一阵,又在玻璃柜台靠一阵。他的狗肉还没吃完。
跃豆从左到右望那玻璃橱柜,内有大大小小的药盒,长的扁的宽的,西药和中成药的药丸。妇科诊所有无数秘密,怀孕流产堕胎卵巢囊肿附件炎盆腔炎宫颈炎兼之不孕症……
妇科医生总是像个捉鬼的,要把藏在女人身体里的小鬼一一捉出来。
许多暗黑故事藏在那些小抽屉里。
一刹那她想起自己的暗黑史。一个漫长的孤独人生永远都会有黑暗的隐私。她没有密友,她的黑暗历史从未与人分享(到底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她不愿被人同情,某个人贴身知道她的全部,她总是怕。即使吕觉悟,幼年至今的朋友,也不愿与她说。不管是谁,但凡说了,总不会得到满足,反会懊悔。那些深藏的簕,她的身体适应了它们,有的变成了血液和骨骼中的铁。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伤口有多深。她从不自我怜悯,也极少舔舐自己。
她用手机拍那面墙的细抽屉,屉面用毛笔写着药名,当归、白术、太子参,月亮草、车前子、七叶一枝花……三七、田七、灵芝草、鸡屎藤、满天星、白牛胆、败酱草、板蓝根、穿心莲……这些药名她似曾相识。药用植物,那些叶、茎、藤和根,闪闪过脑。小学时曾上山采中草药,七叶一枝花……班主任庞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七张叶子和一朵花,人人都想找到那神奇的七叶一枝花,它不是简单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竟治得流行性乙型脑炎呢,还能医好胃痛阑尾炎猪红腮。一路上她像念咒般念叨着,但可惜,它始终没有出现。有的草药简直在娘胎就知道的,母亲大人说,就是那个民安六感,怀你的时候,还去六感采过中草药,“在大队部住过一夜”。
这时店堂里多了个女人,是诊所的主人,堂主,她亦企在药柜跟前吃狗肉。
跃豆与她并不搭话,只顾自己拍照。拍了中药小柜子,又拍墙上的锦旗。锦旗簇拥着一个镜框,里面镶了营业执照,执照旁边又一只镜框,是业主的毕业文凭,某某医学院。
堂主起先还是审慎的,只是冷眼望望。不一时,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你拍什么拍?”
跃豆应她:“拍药柜呀,几有意思的。”
“你拍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的,纯系爽逗。”
女人越发恶声:“你拍来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跃豆想,这堂主八成是心里有鬼,若真是镜框里写的那个著名医学院毕业,炫耀还来不及,何至于恶声恶气。她想起被判刑的小学同学,那些用钱买来的文凭。
僵持间就十点半了,韦医师收工,跃豆跟她回家。
从前在医院宿舍,谁家都不关门的,跃豆时常窜去她家翻他们的书架。出了诊所,拐弯就到了。
跃豆径直跟入厨房煮饭,看韦医师量一唛米,再捉一把,听她一边讲,这只电饭煲几贵的,五百九十八元,病人送的可以预约煲饭,定好时间它自己开动。她又开煤火炒猪脚,已经刮净毛剁成块的,放入高压锅炒几下再上盖焖。巨海在楼上,有客来他不落楼也不作声。韦医师冲楼上喊:“巨海——跃豆来了喔。”巨海不应。韦医师说:“就系这样,哪个来都不理的,吃饭都不落楼,等我煮好捧上去。”
远照在菜市转了半日,跟卖菜的买菜的,人人都扯上三两句,尽兴之后回到家。她买了八只豆沙包,一上楼就一只只摆上台面,一边欢喜道,几好的几好的。她兴高采烈捧起一只给跃豆看:“一块钱一只,真系抵手的。”
跃豆恍然记起,她说的面包就是指豆沙包。去米豆家也算走亲戚,自然是要带礼的。
远照问她见到韦阿姨家的老二没,跃豆说,巨海不见人。远照就一一道来,韦姨衰死了,几衰的,本来开了家诊所,唿声间出了事,盘给别人了,一样不剩,好得有只医师证。又祸不单行,冯叔叔车祸,人没了。仔女只只都难,老大,本来在柳钢的,好啲啲万把人的大企业,唿声间倒了,整去传销。老二,酗酒,股骨头坏死,老婆跟人跑开了,孙女读中学要几多银纸的,每周五回家都要带钱给学校,总之样样靠韦姨。韦姨帮人坐堂,一个病人只收三元钱诊费。
言语间她惜自己的福,知道人人都有一摊屎要踩,她的那摊她踩过去了。
她不愿讲韦阿姨诊所出的事故,跃豆是听别人说的。是庆大霉素过敏死了人,判赔二十万,全部积蓄赔冇了。这样大的一件事,远照只字未提。
她只是痛惜春河,细时几靓几标致,全圭宁至靓的妹,哪个又料到,四十几岁都没嫁。又没男朋友,又子宫腺瘤痛经。先在银行,要拉储蓄,闻讲要陪人……没男朋友又不结婚,到老就更加凄凉。
(米豆家的黄皮树)跃豆叫了辆滴滴快车,车找不到家门,母女俩只得行出巷口,刚出门,豆大的雨滴一阵狂扫,紧行几步,冲到车门雨势已经极猛,两人的裤腿淋湿好几片。
一路上雨水瓢泼,好容易找到花果山米豆家,却是大门紧闭,门喊不开,像是家中无人。米豆家没屋檐,大雨正落,只得企在雨中。打米豆电话,不接。提前两日就讲好的,出门前又发了微信,到了门都喊不开。总是有点古怪。
两人的雨伞不够大,雨是越落越猛,门口的黄皮树哗哗淌下雨水。
总算打通电话了,米豆没在家,他按原先讲好的,在路边的加油站等住。他讲,红中在屋的。这边说,喊门半日没人应。系啊系啊,怪事。米豆似乎比谁都更纳闷。
雨势仍然猛烈,门口无处可躲,夷遮遮得住头遮不住身。母女二人企到黄皮树下,树叶哗哗直淌水,势头猛过天上落的。也只得仍一次次喊门。
好一阵时,红中总算听闻了。她开了门,头发乱着,边搓眼睛边讲:“头晕,睡觉,雨大不闻敲门。再者呢,心想米豆已经去等了,就踏实睡觉了。”
大白昼睡觉好生奇怪。望她脸色,黄钳钳的一副病容。
米豆家比海宝那边大一半,足有八十平米。却不显得大,家具凌乱潮湿灰暗。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从卧室客厅到天井到厕所,一种龌龌腻腻的邋遢感。
跃豆的裤脚淋湿透了,她上二楼换了红中的长裤。他们的新电视机是大屏幕液晶,新崭崭的。“开电视喂,开电视睇睇喂。”远照喊米豆开,米豆不会开。
米豆说:“这只网络电视,红中识开,红中开啰。”红中摆弄着遥控器,按了几下,屏幕闪出一片湛蓝,图像却无。红中就说,本来呢她识开的,前几日有人来乱弄,调乱了,整得她也不识开了。
跃豆没摆弄过网络电视,也不会开,远照更加不会。
于是四个人干坐着。
默坐一时,一看近十二点了,厨房没动静,不见一丝待客做饭的迹象。
疑惑间,红中讲:“饭早就煮好了,鱼也蒸好了,汤也煮好了,要吃就炒个番薯叶,都洗好了,下锅一翻就得。”都说还不饿,“过一阵先”,四个人又坐落讲话。
红中开始讲细女,细女买商品房,市区楼盘,明年交房,四房三卫。红中兴致起来,道出她的运筹帷幄,三间卫生间,要改一间做杂物房,那间杂物房呢要改成客房,等于多出一间。十九万按揭亦不怕:“我家细妹,每月有四五千,女婿也有六千几。”
这番话的底细跃豆倒是不难听出来。
近时有熟人在三亚珠海置房,还有人直取澳大利亚。以她的积蓄,在圭宁市区买套二手房应该没问题,她脑子一热,就在微信上请文友代物色,发来照片,小区的环境不错,有树,房子的装修也过得去。她即刻签了合同并一半房款,隔着几千公里就买下了。这次回,打算过户、物业交接、简单装修、看家具。并且起念,下半年回来住上一住。此事小姑姑很反对,说跃豆买房名义上给母亲,母亲的其实就是海宝的,米豆享受不到,将来会有大纠纷。小姑想要她明白,米豆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红中的意思是,自己和米豆,小到电饭锅,大到新楼盘,什么都不缺,不眼红李跃豆给妈妈海宝买的任何东西。钱是自己省落的,米豆每月的一千二百元全部上交老婆自然是理所应当,他衫袋一分钱没有,连理发都要找母亲要,亦是理所应当。
难道米豆理发不该由妈妈出一两次咩?
在潮湿晦暗陈旧杂乱的房间里,她听到了红中没有讲出的。军营长大的弟妇,她够硬朗,家是她撑起的,她以欺负米豆的方式帮米豆撑起了整只家。
排骨汤没放盐,清蒸鱼亦淡,煎豆腐也像没盐。
红中跟米豆照顾叔叔七年,知道少油少盐是养生保健之大要紧。菜寡淡,吃剩很多。跃豆想起前日在美团外卖叫过黄丫角(一种鱼,扁头,头顶有两根尖利触角,身黄无鳞),就讲下次来直接下单黄丫角,大家省力。
“我不吃黄丫角的。”红中立即声明。
米豆一听就抢住讲:“黄丫角很好吃的。”
“我不吃无鳞鱼,很吓人的。”红中强调。
跃豆就说:“不然就来一份蒸排骨,白切猪脚也得。”
米豆又抢道:“排骨啊,好嘅好嘅。”他想了想觉得没讲到点子上,又抢着说,“渠,渠,”他用手指着红中说,“渠最爱食猪脚啦,白切猪脚,渠至钟意的。”
红中笑骂一句:“这个李米豆!”
红中收拾好剩菜,一次性的薄塑料台布,抹净再铺上,四个人再回二楼默坐。雨仍不小,跃豆又在手机下单了水果,智利无籽黑提和美国橙子。雨很大,每排楼屋在雨幕中灰蒙蒙的。
大雨中,送货人开了辆白色的丰田小轿车来找,绕来绕去仍找不到。到后终是由米豆打伞出去接。
雨异常迅猛。
(异性蛋白)红中不停地挠身上,怎么那么痒啊她说。她挠了手臂又挠腿,挠前胸挠后背。越挠越痒,怎么那么痒,就是痒,挠也不济事。她挠得火起,唿声间想起是刚才吃了鱼,本来这几日就痒,吃了药才好一点,结果一吃鱼又痒了。
远照马上反应过来:“异性蛋白,异性蛋白。”
长期以来,只要讲到“发”的食物,鱼呀虾呀,远照总会迅速讲出一只科学名词——异性蛋白。她是相信科学的,自十几岁入了医院的培训班她就相信科学,努力记住大大细细科学名词,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她就一概不信。发?如何是发?她认定,只有异性蛋白算得上是所谓发物。在红中那里,发物的单子却是一长串,除了鱼虾蟹、鸡肉鸡蛋、猪头肉,牛肉羊肉、芫荽、葱姜蒜、辣椒、胡椒粉、酒、海带、紫菜……统统都是发物。
异性蛋白使远照想起她的专业。
“阴道炎吃不得鱼虾喔。”
红中嘟囔道:“我哪有……”
远照以权威的口吻讲:“要去医的要去的,你去歆哋睇的病?”
“就系去至近阿家,下坡拐弯老陈的诊所。俾了两种药,一种系冲剂,一种就系放在纸袋里的药片,又讲吃药不当打针好得快,就打了一针。”
米豆插嘴问:“一针几多钱,贵吗?”
红中说:“二十几块钱一针,你讲睇啰!”
跃豆四处望望:“水果刀呢,揾只果盘来,装菜的碟子就得。”米豆站着不动,他四处望,望来望去仍是茫然。红中指挥他:“阿边,放茶杯的矮柜下底。”米豆还是望住红中,他不知何处才算放茶杯的矮柜下底。
红中撇嘴道:“这个李米豆!家里瓷碟瓷盘多得是。”
她起身打矮柜拿出只果盘,是塑料的,比菜碟大很多,放两圈橙子仍疏敞,橙子切好摆上,肉黄多汁皮薄,瓣瓣紧实围成圆圈。米豆望之欢喜:“在大饭店食饭(他接受了叔叔家的语言习惯,总是讲食饭),食完饭都有一只果盘嘅。”他对果盘很满意,且觉得自己见多识广,知道食完饭应该有一只果盘。
吃过水果,红中讲,吃那个抗过敏的药,人很想睡觉的。
这时雨住了,就顺路探下远素姨婆。于是红中睡觉,三人出门。街巷无车亦无人,花果山属较差地段,商店医院学校全无,来来回回要上落一只大长坡。偶尔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呼地开过,溅起的水花落到裤腿上。
雨后的街巷地面湿溻溻的,米豆左右望望,开心讲:“右边这家刘红老师,男的,左边这家亦是刘红老师,系女的,两个同名同姓都叫刘红都系老师。”跃豆问:“女的那个刘红,是在民安的六感学校教过书吗?”米豆答:“系啊系啊就系渠,每次碰见都问,米豆你阿姐几时返,先前我同你阿姐在六感学校教过书的。”
(一百岁的姨婆)远素姨婆完全聋了。她一见面就递上笔,望住跃豆:“欸欸,欸。”意思是,要在本子上写字。地板立有块小黑板,上面几行字:“叫你吃木瓜你不肯吃木瓜,吃木瓜很通便的,特别是熟木瓜,木瓜没有什么湿气的,南瓜才多湿气。”是她女儿写的。一面墙贴满了照片和书法,大的一幅,“天下为公”,另有幅小些,纸新墨也新,古怪地用图钉摁在衣柜的木头门上。“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是她写的中楷。
姨婆中气十足,大声报了现状:“眼睛白内障,手术做了,做了一年了。”她又找出照片,又大声讲:“老侯的老豆去了南洋马来西亚,阿妹十七姑,生了五只仔,喊来探我……容玲不在了,她的仔去了美国,系工程师喔,有五百几工人,他又生了仔,今年八岁。细女百珍去南宁了,她媳妇生了二胎。”讲完眨眨眼,是人生大有成就的样子。
她忽然又欢喜地与跃豆讲:“你阿妈讲你要带渠去桂林荡,我读书时径去过独秀峰的,还去过表姐家,她是黄埔五期,跟白崇禧打日本鬼的。”她就唱起来:“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后面的她出力眨眼也记不起来了。
就捉住跃豆的手摇了又摇,仿佛多摇几摇就能摇出来。
摇了一阵时,她松开手指住书架:“等阵先等阵先。”
跃豆就等她慢慢摸到书架取来一幅字,她展开让众人看,是曹操的《观沧海》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她得意道:“我写的!”跃豆就说:“几好的,一百岁手都不抖,大姨婆至有福的。”
姨婆一下又捉住跃豆的手,塞到她手里,并豪情慷慨道:“送畀你,送畀你!如何?如何?”
书桌满是杂物,印花塑料台布上堆着饭盒药片日历铁罐台灯镜子,中老年奶粉、水杯、装饮料的玻璃瓶,还有一些纸盒。靠窗的台子上有两只碗,碗里装墨汁,大红棉被的床头墙贴了一幅字,叫十四忍,有十四种情况需要忍。显然她是忍得最好的,所以活到了一百岁。
跃豆想起当年考上大学,在医院宿舍边的马路上碰到姨婆,姨婆见了她脸上笑得像朵花,她含笑着望了她一时,又侧了侧头,之后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大声说:“我要送给你一支钢笔,如何?”如何,姨婆的惯用语。
钢笔后来没有送成,不过她心领了。后来知道,自来水钢笔在早先时确是金贵之物,张爱玲在香港读书,那学校是橡胶大王子女一类人进的,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触目。
临走跃豆给了远素姨婆一只红包,姨婆欢喜得又捉住她的手臂直摇。
这时她外孙女婿回来了,入屋就问:“退休未曾?”
接住问:“每只月几多银纸呢?”突兀两问,跃豆差点答不上来。之后外孙女也回了,两个孩子粘在一起上楼,抱一个拉一个。
跃豆三人就起身告辞,远素姨婆见了急喊:“羊奶!羊奶!羊奶!”她大声喊,跃豆在纸上写道:多谢姨婆,无使客气。远素望了望纸,急得直摆手,脸上的皱褶抖抖的,自己动手装嘢入塑料袋。一大提羊奶、怡口莲糖果、两盒纯牛奶。她坚持要回礼。跃豆大声讲:“唔该唔该,姨婆无使客气。”一边就落楼了。
时辰还早,米豆指住高处讲:“去阿边荡荡啰,新开了公园,几好荡的。”远照说:“就系的,花果山公园一开,这边的地皮就升值了。”
米豆脸上溢起光:“就到了就到了。”他按捺不住想要献宝,仿佛花果山公园是他开的,他一路兴奋介绍:“几靓的,好多机关干部都来锻炼的,这条细路,通到市政府的。”
大雨初晴,样样鲜洁,树叶浓翠浓绿,红硕的大木棉花朵朵开足。上到山顶,只见一条阔阔宽宽的缓行道,深红色,至诚醒目,与香港的公园可比,只是更新。有健身器材,荔枝树木棉树凤凰木棕榈树,厕所居然极干净,据讲本市申报全国园林城市成功了,市领导高升了。刚刚落过雨,公园是空的,唯见一老伯坐在藤架底,他垫了只塑料袋,石凳是湿的,水泥棋亦是湿的。
(行街访旧,防疫站和俞家舍)母女二人行街,一径行到龙桥街防疫站,只见门口堆了大堆建筑碎石,门扇有条粗铁线拴紧。
跃豆畏缩,就想不入屋了。
远照说,怕咩嘢。她手指抠着铁线,三下两下就拧开了。有力有气势,全然不像八十老妪。
门厅晦暗着,远照墙壁上摸到灯绳,一拉,灯居然亮,没有断电。
废弃家具塌了一地,大沙发、大床、高柜、矮椅、凳……连同砖头、木板、垃圾,堆成筢筢乱的一堆,沙发上有只红色高跟女凉鞋,旁边是皱成一团的蛇皮袋和半块砖,到处积了厚灰,像大地震,或飞机失事现场。
地上有两块烧黑的砖块,明显有人开过火。
跃豆跟在远照后头一直向里行,浓厚的灰尘阵阵带起,像是有人在昏暝中行行停停。死去的物品摊得满地,阴森死寂的气息潜来又潜去,拂拂翻滚。
跃豆只觉得阵阵肉紧,远照倒是镇定。
她见多了,产房病房,什么惊吓没受过?一个个送走了亲人,一个人撑过了无数难关,她是唯物主义者,自1949年起一直破除迷信相信科学,她健步在前,跨过一堆又一堆死去的物品。两人行入一处窄长天井,跃豆想起往时的水龙头,现时屋顶生出一红一绿两丛植物,楼上廊柱清晰净爽,中间一道凌空过廊连接两边。远照指给她幼时住的房间,是,她记得的是同一间。天井右边第二间。难得它五十多年还在,成了危房还没拆掉,专门等她回去望上一眼。但她记忆中这个房间没有窗,事实上却有,正对天井,挺大的玻璃窗,暗红色木框。
后门堵死了,塞了砖头。两人仍从大门出,天光尚亮,又绕到屋后河边的菜地,一眼望见那樖龙眼树。龙眼树定位了防疫站的后门,那块灰沙拍平的台地,那些晒满一坪的萝卜,那些她小时候。那日蚀,英树端一大盆水,又熏黑玻璃片,隔玻璃对住太阳望……都荒了,杂草和灌木,样样遮住。西河河道整治得宽一点,仍是脏龌。那樖老水葡萄树更见枝叶繁茂挡住半边河。其余杂树杂草铲净,铺了水泥。树底有处用砖头垒起的台子,供香和红纸供奉着土地神。
大兴街通街暗暗的,无人亦无店,满目萧条。
据讲大兴街清朝就有,20世纪20年代是主街,从街顶到水浸社全系青石板铺路,两边有广东人开的苏杭绸缎铺,有当铺大药房大酱园,连同一家做水面生意的信孚店,信孚店老板是左右手同时打算盘的胡须佬。街上还有家小商会,订有上海的《大公报》和《申报》,晚间有广东老板来饮茶睇报倾偈,有经纪人拿字画古董来售卖。
这些名堂,近一两年才挖出的,之前人人当它是偏街细巷。
她想起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因母亲说她生下来就是住在俞家舍,故特意来找。
那时大兴街尚有半街浓荫,街中老榕树、老木棉树、老鸡蛋花树各一樖。记忆总是有出入,前推三四十年,她并不记得见过它们,那时高中,她们每周五要行这条路去气象站劳动,她、郑江葳、姚红果、潘小银,她们围着瞿文希老师听梅花党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就说,李宗仁的妻子郭德洁,她来找接头人,那些天远地遥的人物变得诡异,他的湛江口音又使梅花党更加扑朔迷离,故所有的树木都不在视线中……俞家舍,这个名字还让她想起那张婴儿照,她三个月大,穿件白圆领衫,开囊花裤,坐着,头发稀疏,额头饱满。那时候年轻的母亲抱着她,走过大兴街的榕树木棉树和鸡蛋花树,到西门口的照相馆照相……她确信是母亲抱她去照的相。
据远照讲,她和李稻基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有个星期六两人在街上碰到,李稻基去看电影,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如今什么都已不在。本以为俞家舍早就没了,前几年听说拆了。据讲清朝的建筑才算古建筑,民国的不算,但它居然还在。挺不了太久,也迟早会在一阵烟尘中消失。不过此刻总还在,它隐在大兴街的暗影里,骑楼没有灯。行近才望得真门牌号:177号。木门木窗骑楼。
木门上了锁,门缝望里底黑筢筢的,后门亦封了,不再有人住。
站在大兴街我不能不想到十二仓连同秧苗气象站和瞿文希,以及一首叫作《拖拉机进苗寨》的歌,这首女声齐唱骤然响起,嘹亮且清脆,它跟春天的秧苗在一起,有点凉,却又是热情的,有点喧闹,却又有其辽远。
“拖拉机,进苗寨,姑娘坐在驾驶台,禾苗迎风点头笑,柳树摆头把手摇。”歌词浅而幼,但有喜气,那时均如此,它们集中在一册《战地新歌》里,包括那首给我们班带来荣誉的“茫茫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
这有何美感呢?
但它把1974年春天的风直接吹到我的额头上,而别的什么经典名曲,说到底是隔着的。
我们把歌词改成“拖拉机,进贼寨,姑娘坐在驾驶台”,山腰上有只石头垒起的圆堡,叫贼佬寨,据讲多年前有贼人安营扎寨。大家想着,休息时就要爬上去望望睇,它是那样近,低头插秧,一抬头就能见,那圆堡上的石头是土色带黑,大大小小垒在一起,有只洞眼,黑幽幽的,像是里头有人。瞿文希老师也表示要一起爬,到底也没真的上去。
“拖拉机,进苗寨”,我仍觉得唱成“进苗寨”比较妥当,“进贼寨”的“贼”字音韵在此不对,极不顺耳,不如《红灯记》里“贼鸠山”听上去铿锵。我怀着喜气哼唱着拖拉机进苗寨,一路走在通向十二仓的路上。一条土路,窄,两边是水田,要过一只水塘。此刻水塘也是鲜明在目的,边缘的几株水草有半人高,还有两棵水芋,宽叶像龟背竹。姚红果哎呀一声就连人带车跌落了塘,她骑一部高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技半生不熟,她至大胆也至慌张,一慌张就没刹闸。水只浸到腰,大家正要喊人来救,姚红果就从水里企起了,她全身湿透头发滴水,人却笑嘻嘻的,似乎跌落塘里比不跌更爽逗……
“谢谢同学们来支援春插,大家请用饭。”在祠堂,我们的饭来了之后生产队长说。这人是少有的年轻俊朗,黧黑结实五官有力。他是回乡知青。神情忧郁。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用饭”这只词,书本上也未见“用饭”,它如客远来,文雅文明,如此讲究,如此一尘不染,却又如此突兀,是个不速之客,多少不合时宜。我们卷着裤腿,脚下的泥踩在厅堂里,但我已感到,同是高中生,与人家高下立判。
两只黑棕色的木桶,一桶粥,一桶饭,粥和饭都热腾腾的,散发着好闻的木香。有条凳,但大家站着,方桌上脸盆盛了一大盆炒咸萝卜,有肥猪肉,金灿灿的,还放了青蒜,非常非常之好吃。最后一餐是酸菜鱼,酸菜是芥菜腌的,茎肥叶厚脆爽味醇,酸菜叶浸透了鱼汁,鱼,就是姚红果掉下的那口塘捞的吧,煎成两面黄,又加上酸菜一起炆。那味道,常有念想。
此外还有青春期的敏感与暗恋。
插秧的时候你感到他在身后,他挑着一担秧苗走过来,田塍又窄又滑,你望见身后那光着的脚踝,想着他的脚趾也紧扣在泥里。他挑秧从田塍下了水田,秧桶就放在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他守在你身后,你插秧向后退,他专门为你拖空秧桶。刚向后一步,他立马就拖一步,殷勤勉力。但你不能同他说话亦不能看他。
忍着这所有的不能而内心充盈饱满,全身像是灌了某种气,既轻又重,轻一时又重一时,轻时,有一股气流托你飞,重时,是沉甸甸一枚熟透的果子等着坠落地。
你并不知道自己那时暗恋他。
骑楼底有家炭店,除卖炭,还卖大细各式烧烤铁架、刷油的刷子、串肉的竹签。烧烤用品店是时尚生活之一种,省城有的,这个七线小城都有。她想起这几日见到的,烘焙蛋糕用品专卖店、户外用品店、兰舍硅藻泥,街巷还有个街舞培训中心呢,街舞,何等时尚的事物,圭宁也有了。旧时大兴街尽头是旧电灯局、单车零件厂、饼干厂,十一仓,卖面条的。眼下尽失,唯剩一家卖面条的。十一仓向前是十二仓,右拐,鹩哥岭,高上二三十米的地势,密密盖了极多高楼。极陡的台阶,行经市医院的二门诊,见铁栅栏处立了一块牌子:艾滋病自愿咨询检测治疗点。蓝底白字。
章六 仍一日
——《李跃豆词典》
(朝早天阴)朝早天是阴的,像要落水。远照说,春头天,总系有点湿湿的,讲无定晏昼就出日头了。又停了一时,眼看就十点了,云头仍是厚,牛毛雨,像是会落更大的雨。远照望了望天,讲,这雨未必落得成。于是两人出门。一人带把夷遮。
三轮车禁了几日终于又在街上走动,就喊了一辆直头去旧医院。
开三轮的妇娘讲:“开了十几年车,冇闻讲过旧医院。”旧医院今时成了市博物馆,前几日跃豆来过一次,天黑,望不清外底。这次再来,却碰到周日,不开门,于是母女俩就探望了已不存在的旧产科、枇杷树、旧药房的窗口、晒药地坪的推笼门。
她们探望了太平间,居然还在,且住了人。
房屋暗旧欹侧,晾的也是穷人的衣衫。想入屋睇下,一只狗猛吠。残败的墙,墙边种了菜,门口墙快倒了,一辘树干支住。医院的太平间如同门诊留医部食堂,往时是每日路过,围墙内的木瓜树永远伸着瘦长的树干,树干颈上永远有一圈木瓜。
太平间我是怕的,它阴森恐怖,跟鬼连在一起,却又比鬼更具现实性。
活生生的人死了,变成尸体,永远不会活转来,死去的人躺在太平间,面色发青一动不动。然后埋入地底肉身腐烂露出骨,骨头由亲人捡收入坛二次埋葬,灵魂则变成鬼在世上飘飘来去。
进出太平间的人是赖二。一只长把锄头,单肩掮着只畚箕,畚箕里装死婴,使幅纸裹着,他掮畚箕像趁墟,脚步悠柔神情闲散,他从太平间闲散地上了田螺岭,岭上的泥腥气和尤加利树的桉叶气味混合的味道他至欢喜,大口吸气喉咙凉爽。兴致好时,他会掰一根树枝插在坟头上。他没有女人,某个经手埋掉的女婴他会否痛惜呢?我愿意他凡心一动多压几块大石头,免得野狗刨她吃掉。
母女二人探了只剩地基的泥砖平房,旧黄色的陈年土砖在野草中,露一截隐一截。当年几家人住这排平房,自己家、泽红家、彭老师家、老郑陈真金家、决家(闻讲决家有两大箱小说放在床底下,谁都不借)。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到插队、上大学,住了有八九年。土平房、旧车站的青砖房、操场,此时一片瓦砾地,半人高的蒿草。
……雨落在操场上一片迷蒙,老鼠脚迹和车前草都挺起了身,水沟里有了水,男孩哭猪(哭猪,男孩的名字)捧着一只木屐出来了。妇产科退休的刘同志握把油纸伞出了门,她慢慢挪下脚,再挪一下脚,下了门前的两级台阶,沿有屋檐的走廊和水沟行到尽头。她撑开伞,行入枇杷树和苦楝树的空地,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之声。她穿了双雨鞋,鞋不跟脚,行得真是吃力。
刘同志使我想起菜根菜头,茄子的柄,白菜头,卷心菜菜头,苋菜梗,空心菜梗,都是食堂不要的。她放入布袋带回,放在砧板上。她每日去食堂义务帮忙,拣剩的菜头菜根带回家当菜吃。白菜头的老皮削掉,菜心切成片,放上油盐炒。在我们三四家共用的厨房,我每日看她摆弄。苋菜梗撕掉皮,掰成一截截,使盐拌一下再炒。空心菜茎则是斜刀切,炒时放上酱油、糖、醋、大蒜、辣椒,酸甜香辣味道浓郁。
连茄子柄,她都吃。
她从食堂带回茄子掰剩的头头尾尾,整条柄切成小块和茄子头一起烧,也放酱油调料,也费柴火也吃不少油,看着却是硬施施的,让人难受。她的道理有一套,说茄子柄的紫色有特殊营养,不好吃也要吃一点。她懂营养学,认为政府应该奖励种大豆,广泛宣传,让大家都吃豆制品。但我少见她吃豆腐。她又以西瓜皮做菜,削掉那层青的硬皮,切成片,也用酱油、糖、醋、大蒜、辣椒炒。我们家亦如此,众人皆食。但众人炒菜的西瓜皮是自己吃掉的,刘同志做菜的西瓜皮是我们给她的。她也吃柚子皮。柚子皮是好东西,街上专门有柚子皮卖。
虽刘同志老而驼背,却比我父母更有文化,她会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海宝小时在厨房跌倒,母亲大人哄他说是地不好,打地,并作势帮海宝打了打地面。
“教育孩子抱怨客观不好。”刘同志马上说。
她的追悼会在旧产科开,我和泽红泽鲜都去了。桌子上靠墙放着她的黑白半身遗像,那时她并不驼背,神情凝庄。
对面马路的大果园生出密密麻麻的房屋,不再是一个大果园,水塘还在,比印象中要大,一圈果树也在,荔枝、番石榴、杨桃、大叶竹,旧地坪也在,祠堂是旧的,贴了红纸。有人出来,你问,阿个罗明艳,还住在啯哋冇呢?
罗明艳的传说振聋发聩。
她风生水起腾云驾雾,拥有一家大规模的陶瓷厂,一幢有电梯的五层楼,一只带有水塘和假山的花园,一部车,一个丈夫和一位情人。她们说,罗明艳一点都不老,也不肥,打扮至时髦,小她十岁的人也比不过她。她穿着红色的套裙,还有高统皮靴,她的耳饰和项链都系钻石的。
那座有水塘和假山的花园摆满了根雕和奇石,她丈夫做根雕,罗明艳养他,烧大把钱,买奇形异状的树根石头。但她又找了只情人,和丈夫却是公开透明的,不吵架,亦不离婚。她两头住,跟情人怀了孕仍旧不离婚,生下私生子,婆婆帮带。
那时她日日担水,每日一身蓝。公路边的厕所旁她下坡,过了杨桃树,又过了荔枝树,再过人面果树,最后过一只地坪。她家阁楼有只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一箱书,《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这些书名让人心惊肉跳,全都是著名禁书,男女之情在一个禁欲的时代,危险而诱惑。她坐在教室的后尾一排,不听课,总勾头睇课外书。她的书每每包着同样的牛皮纸,她母亲上班的纸厂专出这种纸。
我竟不知道她家甚至有《莎士比亚全集》第九卷,我大二暑假时去她家见到,吃惊至极。她家谁是文学爱好者呢?
我穿过杨桃树荔枝树和人面果树的林子去找罗明艳,想找她借书。那些厚厚的小说,藏着青春和战火,远处的人生和梦想,激情、沮丧和义无反顾,是一条暗中的河流,好比我们的勾漏洞中的地下河,勾勾漏漏的爽逗。学校图书室实在是乏味的。我想读到好的小说,它们却像一些秘籍,流散各处去向不明,在歆哋可以揾见它们呢?这只手里闪一下,那只手里闪一下,闪一下就不见了,不知道它们又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书竟也是长着脚的,在暗中奔来跑去。我看到自己跟随一本《青春之歌》,它从罗明艳阁楼的木箱里腾空而起,我也腾空而起,它越过杨桃树荔枝树人面果树飞着,我便也飞。事实上,我从罗明艳手里借到的书极少,木箱平时上住锁,要偷她母亲藏的钥匙。事实上,《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我都是借别人的,事实上,我穿过大果园的老果树去找罗明艳,几乎没有直接去过她家阁楼。
她家门槛比一般门槛高几倍,青石门礅,竖一块厚板,板中间有些凹陷。堂屋墙上粘了张毛主席像,桌上有盏煤油灯和一把算盘。她说哎呀你来了等我一下。那时都是说来就来,大门永远敞着的。
我跟她到地坪,地上晒着劈柴和树根,也有柴草。
有次望见一头猪摊在地坪,它四脚向天,充了气似的胀膨鼓鼓,像只赤身裸体人仰面,又比人大数倍,夸张怪诞,恐怖且滑稽。是罗明艳的邻居正杀猪。我从此知道杀猪是要吹气的,叫吹猪,打猪脚开只细口,插根竹管,要吹得猪全身胀鼓才好刮毛。罗明艳讲她家也养了一只猪,要到过年才能劏。贴墙根还有只高大水缸,是腌咸菜的,远远就闻到咸菜气从稻草底升上,腌的是梅菜。她家还有猪栏和菜园,菜园种有萝卜大蒜和葱姜。但她不带我看。
她带我下塘。水塘离她家十步远,有半只操场大,塘边有几樖老荔枝树。这口塘不是她家的,荔枝树是。水很浅,不到膝头,也浊,颜色浑黄,有点龌。她说石螺粥极好吃的,炒石螺也好吃。我没吃过石螺,也没见过,但我热爱田螺。罗明艳说石螺跟田螺差不多,石螺就是田螺,只不过比田螺瘦长些,田螺生在田里,石螺生在塘里。我马上就把借书的事忘掉了。
……一只大木盆越过水塘浮出来,那盆底全是田螺,青褐色的壳,在水里似动非动的,每只田螺不论大小,总是相同的螺旋曲线,从一粒点盘旋着伸向大口,口上生了只盖。我蹲在木盆边,它们看不见我,以为没人,就都打开了自己的盖子,伸出壳里的软体,像鼻涕虫那样,顶上两条小小触角。我用指尖去碰,一碰它就缩,别的田螺也感到了动静,第一时间纷纷关紧己盖,再怎样都抠不开,越抠它缩得越紧。木盆里还有一把菜刀,是我外婆放的,她说田螺喜欢吃铁锈。我就频频拿菜刀看,铁锈依然如故。田螺要在盆里浸上三日,泥腥才能淡些,浸上五六日更好……外婆坐在矮凳上,拿火钳夹田螺尾,这个动作相当于杀鱼,杀田螺是杀它的尾巴。尾巴壳里不是别的,全是泥,它的心胆在何处呢?外婆说田螺没有心也没有胆的,它也不怕痛,那尾壳被火钳夹碎了,流出了泥汤。怀孕的田螺肚里有小小的田螺,细如芝麻大如绿豆,这样小,却也有壳。然后所有的田螺连壳倒入大镬,加水放姜,还要紫苏和薄荷……紫苏和薄荷,这两样香草是专陪田螺的,算是田螺的死党。它们种在瓦盆,在天井的角落。我奉命去摘取,又眼望着放入铁镬,一个是浓紫,一个是碧绿,与田螺们混在一起闯世界,是那样轰轰烈烈不计生死……螺香升起来,从铁镬里直升到厨房屋顶的亮瓦处……
我一边闻着往时炒田螺的味道一边弯腰摸水里的石螺。
石螺和田螺果然是不同的。石螺瘦长,田螺肥短,石螺的壳色深,近于黑,为螺青,田螺的颜色是青褐,像荩草晒干之后编成的箱箧色。石螺壳厚,田螺壳薄。
罗明艳的竹篮很快就有了半篮石螺,她说肯定够两碗石螺肉了,一碗用来煮粥,一碗炒来做菜。我又即刻脑补一碗热气腾腾的石螺粥……石螺粥使我想起河蚬粥,河蚬,指甲盖那么细,蚬壳闭得连刀片都撬不开,得冲一锅滚水,一阵水雾散开,就见蚬壳只只支棱,一小粒肉在中间。浅米色的河蚬肉,黄豆那么大小,先在铁镬里放上葱姜盐炒一下入味,再放入白粥一滚,鱼是腥的,河蚬却不腥,味道也是少见的鲜美。
我跟罗明艳回家,她家的厨房与猪栏挨着,听闻猪呼哧呼哧喘,我跑去望,见是一只中等大小的猪,背上有几团黑斑,是漂亮的花猪,它站在木栏前,出力地向我喷鼻息。我又跟罗明艳到屋后的菜园,采了紫苏和薄荷。石螺也在沸水里滚过,用针挑螺肉,已有满满一碗。她说,粥就要好了。但我听到了她母亲的动静,飞快地与罗明艳招呼一声,像做贼一样溜走了。罗明艳追出来喊,哎哎哎,石螺粥都好了。——我也仿佛闻到了葱花生姜的味道,当然,再馋也不能赖着。
我至今也没吃过石螺粥,连石螺,恐怕都已无迹可寻。
……到处都静,没有人。远照摘了张叶子给跃豆,是藤上生的,长长的心形,中间一小片暗斑。往时洗过她的烂脚的草药,她只记得五色花。
面目全非的公园路,旧的建筑都不见了,文艺队排练的旧天主教堂,拆了变作三只发廊;公园那幢黄墙黑瓦房屋,本来做过县图书馆,更早时是国民党旧党部,此时是啤酒美食广场。所谓广场,也是向大城市学样的。
东门口,卖豉油的杂货店,那些幅纸豉油火水糖果饼干一概杂货,那个矮矮的老头,他日日在年年在,三四十年他日日永在,豉油是用桐油叶子盛的,他竹片一刮,桐油树叶的长柄穿过叶子提着叶柄回家马上炒猪肉,火水是他用带柄的竹唛量的,一种圆锥形的宝塔糖,也是他从玻璃筒里夹出放到纸里包好的,他竟然不在了;米粉店,小学二年级饿晕在书桌上,庞老师给你一角钱二两米票去吃米粉,救命的米粉店就是它,四分钱一两八分钱二两正好一碗,热腾腾的白气与葱花柔软的卷粉、奢侈的云吞和卷了咸菜豆腐干的咸卷……杂货店和米粉店以及卖猪血的猪红店,这地皮是左右逢源的,此时它们统统转了身,成了新而寡淡二手三手四五六七手的体育用品店甜蜜新娘婚纱摄影爱婴天地。东门口那一大块空地上的电影,那些《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那些灯盏与银幕那些电筒那些小板凳,它们全都被掩埋了。
东门大酒店掩埋了一切,它眉头一排细灯笼,门边一排摩托车。
县文化馆门口的两只大石狮早就没有了,古雅的黑瓦白墙也不知何时拆光。眼前水泥预制板轰隆隆压倒了一切,铝合金和铁栅栏,坚硬的它们挤压着,过道墙各式广告累叠,书画展写作班舞蹈班演讲培训班,斗大的红色标宋横刷在白墙顶部:群众文化要紧扣时代。一排字,目睛如牛。
近乎丑。
桥头一堆人向河里张望,有个妇娘投河,众人围观打捞,没捞上来。
摩托车,摩托车,摩托车,废气,噪声,无法走路。那些旧年的灯盏与银幕那些电筒那些小板凳,自然是要被掩埋的。
想要翻遍时间的皱褶拣出来亦是可笑。
沙街整条街消遁在时间中,有一半铲平另做他用,另一半并到龙桥街,地名无存,沙街沉入河底。丧失的美。沉入河底的街。
时代到这一步,人人也只能咽下去。或者就认它,是勃勃生机正到丑的阶段。
(长途跋涉的婆婄)巷口晃晃荡荡行入一个老婆婄,衰朽、萎缩、塌陷,像只鸵鸟。她定睛一望,竟然是远素姨婆!
有关姨婆,其实是姨母,远素是母亲的堂姐,为咩嘢叫姨婆呢?母亲说:“反正外婆就是这么教的,叫大姨婆。”百岁的姨婆未拄拐棍就行过了长长街巷。她皮包骨头,一身晦暗,令跃豆想起埃及的木乃伊。姨婆找不到远照家,正东张西望。跃豆赶紧冲落楼,在大门口迎到姨婆大人。她忍不住数落道:“做咩不事先打电话呢?也不喊人陪。三轮车要一直开到门口的。”
长途跋涉之后(对一个百岁婆婄而言,过三条街就是长途跋涉,何况是街巷头就下了车),姨婆大人毫不喘气,居然一一应道:“无使啦无使啦,系坐三轮车来嘅,到了巷口无记得系第几间,我就落来慢慢揾。”
忽然明白,远素姨婆是来回访的。昨日去探她还给了封包,故要回访。
她手里拎了只塑料袋,里头装了一袋羊奶粉。是她的回礼。远照听到动静也速速落楼,一边喊道:“千万无使渠上楼千万无使渠上楼。”姨婆就被安顿在一楼木沙发坐落。
姨婆笑吟吟的,一把捉住跃豆手臂。
一种老迈的冰凉腻感,连同她口腔、身上散发的混搭的老人气味一下罩来,跃豆受到惊吓,又感到恶心,她当然永远记得姨婆对母亲大人的恩情,是她帮交了五块钱学费,远照人生从此别开生面。但她身上的气味还是让她想呕。
母亲替跃豆握住了姨婆的手。
她面无难色,似乎闻不到老人发出的腐烂气味。
老人两手捉着跃豆的手臂又开始摇起来,她边摇边唱道:“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原来她终于想起这《抗敌歌》后面那几句,要唱给跃豆听。“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她反复唱这几句,唱了就笑,笑了又唱。
“跃豆跃豆,明年我一百零一岁生日,你一定要返来哈。”姨婆讲。
远照热烈地握住远素的手热烈应道:“回的回的,三姐(按大排行远素行三)明年你一百零一岁,她专门打北京飞返回。”
“我不一定啊。”跃豆嘀咕。远照扭头低声道:“你先应住她,等她欢喜开心就好啦,到时径再讲。”远素姨婆上只月刚刚过完她的百岁生日,在一家酒店摆了两桌,县医院送来了一只大蛋糕,她吃了鱼还吃了肉饼,吃得不少。跃豆听了,觉得实在是高山仰止的。哪怕她没能力吃鱼,一个五十岁的人看一百岁,亦同样是高山仰止。
她幼时常见姨婆来,坐在灶间,同母亲大人嘀嘀咕咕。她们总要谈论世界革命,谈完苏联,又谈缅甸越南,她们也总是有些神秘,时常提到天新和国境以及缅甸解放军。
真相如何跃豆也并不晓得,她从不觉得自己可以追寻到真相。真相是没有的。她写下的,也只是对真相的猜测。
(捞不出来的真相)姨婆刚走家里又来了客人,是母亲特意找来的,称廖主任。廖惟因,退休的妇联主任,旧时与李稻基一起搞土改。“廖主任同你生父工作过的,喊她来屋企坐坐,知道好多事,你就问她。”母亲说。
她就真的来了。
我在五楼,闻母亲大人在二楼屋厅喊:“跃豆——廖主任来了。”我下楼,望见一个端庄精干瘦小的老妇人很有派头地坐在屋厅沙发上。
廖惟因说,你就系李稻基的女儿啊!没想到这么朴素。
她说以为我会穿一件旗袍……旗袍在她那一代象征着典雅、文明、时尚……但旗袍这个字眼总使我想到礼仪小姐、茶道小姐,或舞台上的旧时代人物、电影里的风情女人。现在谁会穿旗袍呢。
廖惟因是时代先锋,1949年圭宁中学高一学生,二十七个解放军进城,她远远望见火光冲天,还有爆炸声,国民党的十台弹药车烧了很久。死了几个人,就解放了……她去军政委员会要求参加工作……“我一去渠哋就收了,有饭吃,每日不点人数就开饭。有青菜萝卜酸菜。(做咩工作呢?)就系入户宣传,办识字班,就在喻家舍,二十几个妇女,没有教材,就系唱歌《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下乡了,每人发一枚襟章,军政委员会支前司令部乡村工作队……去征粮啊,解放海南岛要过大军,要征稻草喂马……我同李稻基参加了一个工作队……52年冬土改结束,回到县里评功,李稻基立了大功……他发动群众领人修了一条很长的水渠,费了好大工夫……每人发了一只纪念章,奖了一只笔记本,纪念章上系一个农民手捧土地证……我们两三个人好兴奋,在冬天大街行行行,一直行,一点都不冷,浑身热腾腾,李稻基第一次同我讲到了他的婚姻,讲他在安陆乡下有个老婆没有感情,准备离婚……”
想起来,母亲怀上我未几,我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
次日我到泽红家,才听她母亲讲,当时在县礼堂开批判大会,县直机关所有人都要到会,我在母腹就参加了批判父亲的大会。
我也向廖惟因打听生父被打成右派的事,但她说她不太清楚,她在妇联,我父亲在食品公司。不过从俞家舍搬出后,廖主任担心他想不开出事,曾经去看过他一次。她说:“我劝他想想自己的女儿才刚刚生出来。后来他想开了,说要好好培养这个女儿……”
从俞家舍搬出,我倒是听母亲说过,说她怀上我的时候是在二楼一间向阳的大屋子,生下我就搬到一楼一间背阴的小屋子。但她没说原因。那是1957年。
只有这些。
(粤语研究成果)故乡向来不能成为她的避难所,每当她感到心灵破碎需要修补,第一反应总是远走他乡。虽然在他乡她通常也自闭。近年来她逐渐愿意听人聊天,这样好一些。回到家乡文友找吃饭她总是欣然赴约,她爱听他们聊天,粤语称之为倾偈。
应该承认文学是那样一个乌托邦,写作的朋友同在一个文学共同体内。他们认她,她也就此获得抚慰。
文友讲市里宣传部长要见一下,吃个饭。按跃豆心意,部长与她无涉,又不懂文学,至好不见,不过也明白,于当地文友,与部长同桌系件要紧事,展示业绩申请资助,种种,还有许多旮旯事,见了领导都是好机会。
远照也积极,“去喂去喂”,她一串声鼓动。又讲,这个宣传部长系女的,时常出电视的。于是也沐浴更衣洗头发,一并前往。
到了一只中式格局酒店,圆门、两边木隔窗、黑底金字匾额。酒店厅堂,一派红色,宜婚庆喜事。只见大红灯笼五只一串,串串从顶棚吊落,椅子一律红色椅套。包厢的名字叫振兴厅。跃豆就讲:“这个真不如叫水浸社、火烧桥、东门口、豆腐社、沙街,本地街名最好。”文友说:“我们的话没人听的,电视讲的就听。”
每次文友聚会,前辈田老师总要宣布他的研究成果。
主题是:圭宁话系唐朝时正正长安话。次次他都要举李白诗为例,李太白讲“青天明月来几时”“举头望明月”,圭宁人也一样讲“几时”,讲“望”,望住前头、无好四周望、望乜嘢。都是讲望,不讲看的。李太白讲,“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只樽字,圭宁都系讲,买一樽豉油返屋企、饮番樽啤酒先,普通话都是说瓶不说樽的。
上一次聚会,他补了杜诗作例。杜甫讲呢,“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隔篱”,圭宁一直都使的,“住在你隔篱”“隔篱邻舍”“搬过隔篱屋”。标准普通话的“隔壁”“邻居”,我们口语从来没有的。苏轼,也每次要讲到。因苏学士来过此地,就在沙街上岸,停了一夜,故本地文人时时刻刻总要来几句苏东坡。苏东坡讲呢,“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食”字和“肥”字,亦系圭宁话的,“食嘢”“好好食”“肥仔”“肥佬”“肥腾腾”。普通话讲胖,我们圭宁从来不讲胖字的。一路讲到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几多”,“几多钱”“几多只”不讲多少的。
那次他兴致高,一直远溯至《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那个行字,我们日日都讲的。“行路”“行街”“行出去”,“走”字呢,我们也使,不过不是指走路,而是跑。
尽了兴,他还要总结说:阿个普通话,五百年前,北方蒙满胡语杂交变种流传,无论词汇句式,比起广东话来单薄粗疏多了。有次他多饮了两啖,讲,蒙古灭南宋建元朝,所谓“崖山之后,再无中国”,田老师说得动容,见得眼里有水光。举座静穆。
田老师身体好好的,人人以为他会有寿,不料年初一场感冒人就没了。
一介书生,他的粤语重要论没几个人认。都讲本地话难听,土得不能再土,小孩子在家同父母也讲标准语,公共场合,酒店商场一概讲北方普通话。除了大排档,除了在地上摆菜担的,少闻本地音了。
六七十、七八十的老婆婄,见面搭话,讲完几句,就说,Bye-bye了喔。而往时,告别时讲:明朝早见哈。跃豆同母亲大人打电话,讲完了,远照也是来上一句:“Bye-bye了喔。”是英语加土话尾语。
(故事,颠佬)一大桌人,有研究本地民居的文友、做电商的文友(所谓圭宁的马云)、能饮七斤酒的文友。桌上有龙眼枇杷等水果,以及咸卷、上里米助、芥菜包、本地生榨粉。一个写散文的女作者,开了旅游公司,虽是分部,大到出境游亦都能办的。就讲旅游的事,现在呢政府行为系这样:去百色、柳州旅游,一个人自付一百九十九元,荡两日,吃是吃自己的了,住呢,政府补贴酒店,准三星喔,住一夜。若系自己去,连车费都不够。他们阵时来圭宁拉客人。大家就讲,我们荔枝这么多,也可以搞的。文友甲说,本地荔枝只有30%优化,那年去南京读作家班,望见荔枝三十块钱一斤大受惊吓,想到自己老家的荔枝,一角钱一斤都没人要。
“现在写诗的都是怎样的人呢?”跃豆问。
文友纷纷道:“做乜嘢都有,放高利贷的都有。”
“高利贷”这个词把她着实吓了一吓。讲:“高利贷,真系吓死人的。”文友平和应道:“就系搞小额贷款啰,俗称高利贷。他今日没来,人家是一边放高利贷一边写诗。”
大家郑重道:“系啊系啊,他既真诚地放高利贷,又真诚写诗。”听起来,高利贷和写诗竟是两不相碍的。
宣传部长还没来,讲要迟一点,这阵时正在河边指挥。
她就提起刚才路边碰到那只颠佬,说,这个爽逗的,不如接住讲。于是就讲颠佬,她用手机录音。
故事就开始了,关于“颠佬”——
眼下争创全国卫生城市(圭宁向来上进,已成功争到国家级园林城市),至怕有颠佬屙屎屙尿随地大小便。上级一来检查就怕唿声间出只颠佬。有日我在圭江桥头值班,啯片系文联责任区,前一日有人在码头屙尿,马上检查组就来了,使了十几桶水冲冇净,后尾洒了一瓶花露水才盖住尿气。每夜十二点都有只颠佬屙屎,就在沙街码头,阿日有专人盯住,不准他落去。宣传部啯帮人、文联啯帮人守紧啯只码头,政协阿帮人守另外一只路口。夜夜十二点,阿只颠佬准时去阿哋埋地雷(大便),结果就阿晚夜他没来埋地雷,白白守了大半夜。(文友甲)
人人都有责任区的,昨日我还碰到只颠佬,一条棍担两只蛇皮袋,一摇一摆,就上桥行,屌兮兮地对准我。我以为系路人,就问,你要做咩嘢?他笑笑,讲我就系睇睇,睇睇。我怀疑他不正常。一句话没问完,他手一抛,蛇皮袋就抛入江了,还没反应过来,就望见江面漂了垃圾。我就赶紧打电话给水利局的局长,喊他快点派水面打捞船出江面打捞垃圾。后尾来了两只拿麻绳和铁钩的人,水运公司的,一个拿着钩子落到水面,一个牵绳在桥上。这只颠佬可能恶作剧,看你们扫垃圾搞卫生城市我来给你捣一下乱,给你搞点垃圾。后来他笑嘻嘻跑掉了。
一般讲呢,县里有上级来检查,就拉本地颠佬去隔篱县放几日,大家都理解的,他们县有人来检查,无系照样拉颠佬来我们县。公安政法就开会研究啰,我们大概让他们拉几多人啊,同隔篱县蛮熟的,讲,那就拉几多几多只,买几个人头,他们要给银纸的,就让邻县拉几个颠佬过来。每只县都有风头啦,系冇(对吧)。有时径突然间涌现好多颠佬,其实呢,就系阿边拉过来的,这么远,真的就拉来了。拉来是很麻烦的,要给吃的啊,没有,给个方便面给个水让他们下来了,他们就一路行,行到城区,还有全裸的一丝不挂。(文友乙)
一望见颠佬突然多起来,肯定就系外地拉过来的,突然满街都是,一下子十几个。我们不能把人家弄丢了,我们也要拉到人家那边。我们要好好对待颠佬,要给他们一瓶水,要善待,还要给衣服他先,要同他们讲(也不全是颠佬啦,大多是流浪汉),就讲,这一阵你们离开先,过几日再慢慢行返回,我们这阵时要有活动。至头疼了这只事情,要花银钱才送得他们过去,还要畀饭渠吃,银纸打哪里出啊……(文友丙)
现在都不拉颠佬去别处了,我们改造颠佬,给他们吃,给他们做,引导他们,给衣服他们穿,免得太不体面。阿阵时搞南珠杯,考验各个县的管理能力,颠佬影响市容。阿边亦几多的,到处都有颠佬,碰到上级领导来检查,大家都没办法。(文友甲)
(故事,蓝氏女)六点半了,部长还未到,传来话,那边还没完,可能要到七点,大家先吃。大家讲再等等也无妨,反正总系倾偈。
于是故事又开始了,有关一个女性——
这个女的,大家都讲她足够三八。三八,北京讲就是有点二,有点二百五。蓝氏女,体校老师。平日住在体育场宿舍,全楼仅她一人。有次开常委会要冲入去,我就推她,一推,她马上脱大裤,吓得大家赶紧扭头。我在乡政府时径,有只颠佬也常时来,我捶了他一餐,再也冇敢来了。
这个蓝氏女,赖诗人前两年写了篇散文《丑女》,登上市里报纸,她睇见就大吵大闹。拿一张自己十八岁的照片到处俾人睇,照片上呢,她叉腰企在西门口。她见了人就逼人睇,举到人面前,问,你睇睇你睇睇,我哪里丑哪里丑!上面一望不成体统,令赖诗人写检讨,写了两铺她都通冇过,年三十晚,她气鼓鼓冲入赖家,赖诗人正在砧板斩鸡,吓得斩了半只鸡给她。现在安置到廉租房了,按理讲,她的条件冇够住廉租房的。
她至计较就是赖诗人写她系处女,她认为系污辱,逢人就要讲清楚:她不是处女,结婚结了一只月,同她男人睡过了,是睡过了才离婚的。有次她又去政府闹,找了个男干部来处理,系原来体校的,力气几大,一把抱起就出门口。(文友丁)
(故事,赖诗人)讲到赖诗人,大家就望他,讲:赖诗人现在发达了,办了三家幼儿园。他连连摆手,讲,有两家系同人合股的,不过自己阿家亦都有百十只小孩。收几多银纸呢?她问。他老实答道,每学期收两千七百元,饭费在内的,在全市算中下。文友乙说,连白马的幼儿园每期都收三千五百元,最贵的收一万元,有英语班的。她就问座中教育局的文友,答说全圭宁有两三百家幼儿园,城区是两百家左右。吓,这么多,真系吓人的,莫非是家家生三胎。文友说:“如何不是,火烧桥附近就有十家,你去睇睇就知了。”
静场分把钟,各自饮了啖茶,就有人起头,讲起了往时赖诗人参军的故事。
吓,渠体重不够的,九十八斤,差两斤,量体重的护士喊他去吃点嘢。渠就出去吃了两碗米粉,返回一称,九十九斤五两,又去吃了两大海碗粥,再称,称砣还是有点下坠,护士讲,算了,过关了。
有人插话:“冇系的,是在裤裆里吊了一只秤砣,体重就够了。”
又讲他在柳州当武警阵时,同广西老乡私下讲,每次都系表扬湖南兵,我们一次不得表扬,怎办啰?就想出了办法。指导员上厕所,时间基本固定,这两人每日睇准时间去冲厕所,连冲三日,于是得表扬。还有还有呢,赖诗人调到伙房采购,采购猪肉,连长的老婆来了,叫他小赖小赖,他就给连长老婆割一块猪肉。结果指导员老婆望见了,也来伙房,小赖就也给她割一块猪肉,割得要比前头连长老婆的多。
大家笑道:“几正常的,几正常的。”
笑着又有人想起,还有英雄救美的故事呢。大家怂恿道,等他自己讲等他自己讲。赖诗人就讲起来:这趟事还上了报纸呢,1991年1月21日的报纸,头版,有三百几字,叫《红水河的浪花》。我阿日去沙塘,路上碰到五六只后生仔调戏一只十几岁姑娘妹,本来不想管,姑娘妹忽然跪下了,我抓起姑娘妹就上了一辆三轮车,后生仔拿刀一划,大腿划伤了,当时不觉得痛。姑娘妹系林业学校的,我送渠直送到林校,到了才发现裤腿湿了,满腿血,去校医处包扎才返队。结果迟到,着批评。过几日,报纸出来,大概是学校报道组写的,就获得支队嘉奖。腿上的伤痕现在还有,立了三等功的。文友乙讲,三等功很犀利的,我大哥在部队,差点命都丢了才只立二等功。
(故事,文友乙)这时冷菜上了台,两大碟炒花生。众人吃着花生米,文友乙讲起自己的故事:先前的事,都系几爽逗的。我初中毕业呢,就去考供销社,作文考了第一名。同时呢,又考大伦农场试验组,大伦农场系广西农垦局管,不归县里管,叫国营大伦农场,凡国营都系几犀利的。作文分占80%,又考上了。试验组听起来几好听,实际上,每日要担粪水淋地。有日,同伴报知我,农场学校招老师了,可以去报名。我一谂,担粪水太辛苦了,去报名得歇一日,到考试又得歇两日。决定去,找组长请假,组长一听,他也想歇,就讲,干脆大家都去,组长带队。学校招的是语文老师,四十几人考试,我又考了第一名。要高中文凭,冇有,就喊我回去等。等别人面试完才喊我来。我就来来去去找资料,备了又备。结果呢,临上课时换了一篇。好在我灵醒,干脆,我就喊学生自己读课文自己讨论。一节课应付过去,谁知学校很满意,马上准我去上课。后来听闻讲,我那个系启发式教学喔,至先进的。
文友甲亦讲自己的故事,刚开口,宣传部长却到了。
一位女士,红衣红裙翩然而至。女部长说,正在创全国卫生城市,她一连串地说创卫创卫,激情充沛双目放光,说,刚刚,就在半小时之前,去现场看了拆迁。她又讲,这一日,先是剪彩,又开会又听汇报又检查工作又到现场看拆迁,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分钟是停闲的。她跟大家干了一杯,又吃了几口菜,再企起身敬大家一杯,然后讲司机在下面等住了,就撤了。
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纷纷讲,领导不在至放松,大家放开吃。
远照跟去看印塘大桥,又跟来餐馆吃饭。部长请饭,她是极有面子的,不但去时沐浴更衣,食时也仪态凝庄。她不插话,只注意听,吃相从容。菜有一大桌,蒸鱼烧鹅白斩鸡,烧猪肉牛肉粒,炸的虾和煎的虾肉,鱿鱼,瓤豆腐、瓤苦瓜。有一款绿茵洋鸭汤,绿茵豆腐,放了绿茵汁做成的豆腐,鲜嫩,外面炸了一层。她每样都搛了一筷子。
(在路上文友讲的两个小故事)第一个故事——当然是真事,平政(与白马相邻的一个镇)修路,乡亲们让一个发了财的富人捐些钱出来,富人说我又不走这些路,不捐。传到乡亲耳里,乡亲传话给他,说那修好的路你就不走。结果此人的母亲病了,要出去治病。他派来直升机,想停在学校的操场,学校不让他停,后来他好容易才找到一块平地落他的直升机……
与李姑娘聊天,于是故事又开始了。她说看见我就想起她高中时最要好的女同学,那同学喜欢《一个人的战争》,很有文学天赋。大学毕业本来在市里,为了丈夫,下到乡镇的单位。本来是要在县医院生孩子的,结果正有个医疗队来做讲座,临时决定在乡镇生孩子。结果大出血,人不行了,她说现在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丈夫想冲进产房看她最后一眼,被婆婆死死抱住不让进,据说不吉利。结果最后一面没见人就没了。孩子保住了,是个女孩,快上大学了。
(体育场)体育场,斜坡矮得不再像坡,阔朗无比的大场地,被时间缩小一半,尤加利树一棵不剩,跑道坑洼凹凸,中间的草地支了七八个大红方伞,戏台还在,矮得不像话,也窄了。几樖棕榈不知何处移种的,以前没有。
……体育场在遥远的黑暗中。
那广大的黑暗中远远发光的戏台犹如神话,像黑暗中放置的一块方形玻璃,它发着光,里面有舞动的人物……那戏台一时变得很小,像张桌子,一时又变得很大,如同整个体育场。有时坐在最远处看它,远到上面的人仅手指大小,脸望不真,说的和唱的,透过高音喇叭嗡嗡响着,上来一拨人又下去了,又上来一拨人。一拨女的穿着红色的斜襟上衣,一拨男的穿着绿军装,或者男男女女一大帮,白衬衣蓝裤子。一只女声从高音喇叭传出,高而尖,“咬住仇,咬住恨,仇恨入心要发芽”,从远处奔到台前,看到她长辫子一甩……体育场的戏台永远没有幕,前面是空的,演出以灯黑为落幕,灯亮为开幕。县文艺队演《槐树庄》就是灯暗代表落幕。但,群众性演出则不麻烦肃灯,排住队行上台,或者,双手握拳于腰间一溜小跑,或一边跳着舞着上台。结束时,就地鸟兽散,左右乱窜,谁也顾不上谁,人人丢盔弃甲。
《毛主席夸咱女民兵》。我们六人成一排,高的高矮的矮,肥的肥瘦的瘦,参参差差企在戏台上。“毛主席夸咱女民兵,夸咱女民兵”,我们胆一壮,开口就唱起来,边唱边跳,我们倒是参照海岛女民兵的样子穿了斜襟衫,腰间的宽皮带也是标准的,专从人武部借来。六个人的声音细得意外,我几乎听不闻,台下的人黑压压,戏台宽如两只教室相加,六个人站在台上犹如六粒盐落入大水缸,戏台又高,台上台下一样空旷,我们对住空气唱,一阵风就吞了那歌声,半点不剩。我们草草表演,心里阵阵发虚,知道已经镇不住台,就越发潦草,八分钟好歹完了,我们却又愣在台上,台侧谁在喊:行礼谢幕啊——那声音有点变形,听起来像是喊救命。但姚红果呼的一下就跑了起来,大家一愣,哄着就都跑了。
体育场一搭起两只帐篷,草地就变成我们想象的大草原。
帐篷是白色的,若没有红十字就更像草原了。红十字等于医院,是临时救护站,医院的人背着药箱候着……帐篷升起的时候,人流也从体育场两边拥入,一浪连一浪的。
最早来的是厂里的工人,本县有地区水泥厂、县水泥厂、氮肥厂、磷肥厂、瓷厂、农机厂、纸厂、酒厂,又有大容山林场和荔枝场;有小学,陵城小学、东方红小学、城南小学;有各种机关,县委机关人武部,农业局林业局粮食局水利局,商业局二轻局工商局,教育局文化局卫生局,供电所百货公司服务公司,确实也是洪流滚滚一浪高似一浪,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就这样汪在了体育场。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凡单位均有一副锣鼓,到这时,似乎连草,连尤加利树叶都学会了敲锣,咚咚锵的声音震得天地都赶大会似的。红旗更是不得了,有一半人撑红旗,那种长方形的,用竹竿串着的红旗。另一半人则人手一把纸红旗,是小的,三角形……无尽红旗的海洋,烈日与红旗与高分贝,黑色头发和红色的光,眼花缭乱,有人中暑了,搀入帐篷,帐篷周围散发着浓厚的十滴水气味。没中暑的人口干舌燥,人人皱住眉头,主席台上讲的是什么,全不入耳,只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响起。
散场曲响起,散场散伙如获大赦。人人心里舒出一口气,红旗不用再举着,可以扛在肩上了,三角纸旗也不必拿在手上,有人扔掉了,有人拿回家当柴烧。《大海航行靠舵手》,此时真是悠扬的,连尤加利树叶也跟着悠扬起来,它扇了一丝风进来,黑压压的体育场松开了,散会的人潮水般往外涌,没有人敲锣鼓了,这时是轻松的,因为可以让人回家了。
有次万人集会是欢送人去五七干校,体育场跑道列列方阵,干部们头戴笠帽,肩挎黄绿色帆布挎包,挎包上红色的“为人民服务”,泽红的爸爸王典运,姚红果的爸爸姚局长,吕觉悟的爸爸吕沉,很多人的爸爸都在队伍里,他们要下放去干校。我们互相打听干校在哪里,却谁也不知道……忽然队伍前头跳起了表忠舞,是县文艺队在跳,她们边唱边跳边行进。我一眼就望见了姚琼,她就在队伍里,也跳着表忠舞。她的衣服掐着腰,胸高腰细,难道连姚琼也要下放了?我心中一惊,也替体育场的舞台一惊,没有了县文艺队,那个辽阔的舞台就要荒凉了吧,《白毛女》谁来演?《北风吹》又谁来唱?但姚琼跳着行进,跑道在她们的脚下越来越短,很快,就到下坡的出口了。下坡的时候她们停下了表演,我跟着她们的队伍,目送着她们消失在卡车里。
欢庆“九大”是在小学,夜晚也挡不住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许多纸做的葵花在晃动,高音喇叭强劲唱道:“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我们放声来歌唱。”草地上一圈圈人,少数人唱歌跳舞,大多数就呆坐着,锣鼓远远近近响,不时有人流拥入……我是怎么来的已记不起,总之人就在体育场了,没有老师,也无学校组织,身边有同班的十几个人,到了体育场就渐渐散了,只剩了六七个,都说要通宵庆祝。困得顶不住了,一个人回了家,家里是空的,父母邻居都去欢庆了。
是否在体育场听到过枪声?
体育场沉鸡碑向来是刑场。沉鸡碑,河中的一道坝,行刑是正对着沉鸡碑的河滩或山坡,坡上草高树密。时常是公判大会结束,当场执行枪决,很多人挤去看。只记得自己背对现场向下坡出口没命狂奔,跑得上气不落下气不上。我怕听闻枪响。
在沉鸡碑枪决犯人,文友甲记得是中华文武国的事——一个山区农民忽然称帝,讲渠做了只梦,原来自己系帝王身,于是就称帝,在平政镇自家屋里称帝,建行宫又发行纸币,兼之纳了几只妃子,都系高中女生。就捉渠去体育场公审,审完马上拉落沉鸡碑杀头。讲是他家有龙脉,着破掉了,不然还会延续。还有呢,清水口有对奸夫淫妇,杀了老公,塞尸入猪笼沉落北流河。那次公审喊学生去看,两个人犯各挂一牌,写上“奸夫淫妇”,后背脊还插根斩条,像戏里的人犯。
一行人还去了河边,河边榕树周身缠了细灯泡,是政府的亮化工程。整条桥,桥身桥墩栏杆,都闪了亮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一线线、一簇簇、一片片,映得满河光鳞。几个人站在桥上,河风荡荡。文友兴奋地讲,亮化工程还是几好的,不然两岸黑筢邋一片。沙街取消了,徐霞客“饭于沙街”的沙街,还有苏东坡,贬海南路过是在沙街上岸。
赖诗人说,徐霞客主要系住勾漏洞的,虽仅在沙街吃过一餐饭,但《徐霞客游记》二十几万字,有九千几字系讲圭宁的。
(宵夜)她从前看不惯家人吃宵夜,现在变了,饮食男女,是老天给人的一份喜乐,胃口好是福。年轻时认为做饭吃饭均是浪费时间,总是边吃饭边看书。就是这种生活方式毁坏了她的胃口,乃至毁坏了她的生活。
远照带回饭局剩菜,到家打开一数,竟有十几样,几乎是缩小了一半的桌菜。阿墩见了极是雀跃,凑上去逐个闻了一遍。又煎又炸又蒸又烧的面目模糊的鱼,烧猪肉牛肉粒鸡鸭,炸的虾和煎的虾肉,鱿鱼,瓤豆腐、瓤苦瓜,等等,还有苦瓜炒牛肉、空心菜。
阿墩凑上去,逐个闻了一遍。
新买了微波炉,热菜就不用蒸了,微波炉转一下,叮的一声,每样“叮”一下,一样样热好,又一样样摆上。远照、阿墩、海宝、玉葵,四个人,每人捧一只碗,一桌的菜铺在桌面上。
十点多了,宵夜比正餐更有气氛,热气腾腾地互相搛菜,远照搛的最多,她翻来翻去,好的搛给阿墩,一边招呼海宝玉葵,你们吃啊吃啊。
跃豆在一旁看,热腾腾的气氛打动了她,她坐在靠窗的沙发看两眼电视,又望望饭桌那边。不多时,一桌菜差不多扫光了。
吃过宵夜,玉葵熏蚊子,她点燃蚊香放入一只旧锅,再放到三楼卫生间。她同跃豆讲,阿妈房间的蚊子至多,因为呢,她脏东西多,太龌。
阿妈向来是至讲卫生的,特别是厨房,日日朝早滚水烫碗。跃豆说。
玉葵说,主要是卫生间,所有用过的废水都要存起,一桶又一桶。蚊子哪能不多呢!
章七 再一日
——《李跃豆词典》
(银簪)她晚上睡不着,热,觉得褥子厚,棉被也厚。家中向无薄被,仅毛巾被,她想起往时不但没有薄被,连毛巾被都没有,夏天尽盖床单。
外婆夜里也是睡不着的,整夜睡不着。时常两三点就起身。幼时没听她讲过故事,倒是教数数,从一数到一百,用的是柚子核,数到九十九她就兴奋蹦跳。幼时数到一百是件划时代的大事,值得跳上无数跳。
还教她钩花,外婆在容县读女子学校是有手工课的,故她钩花钩得平直紧,而跃豆总是钩得稀松不成器,她就让拆了重钩。然后她喂鸡崽,她喂鸡崽总是笑眯眯的,笑眯眯地撒一把碎米,目光慈祥。
跃豆大二时暑假才听了她讲她的外公家。
外婆的外公是晚清举人,曾在上海一带做县令,她的舅舅冯介曾留学美国,是第一批留美生,留学回来修铁路。她的表叔冯振心,曾任无锡大学校长。她则是民国元年去容县读的女子师范,之前是家庭教师在家教。女子师范有几百学生,学制两年,开有新课程:英语历史地理算学修身国文音乐图画手工。纪律很严,由一名老婆子做监学。
也是跃豆上大学之后她才开始讲故事,不知讲给谁听。据远照说,外婆睡不着就整夜讲故事,讲《水浒传》《薛仁贵征东征西》《狸猫换太子》。在旧医院宿舍,半夜有人上厕所,一溜长廊行上,闻她还在讲。讲了大半夜兴奋过头,天一光就上街,结果行到县礼堂喊头晕,人就跌落地了。
她一向没想过是谁给自己启蒙,到了这一时,去广西崇左开会,约母亲来南宁见,她极认真对跃豆讲:“是外婆给你启蒙的是外婆给你启蒙的,不是我。”她说着就红了眼眶。
教她从一数到一百,是算术的启蒙,但没做过修身的启蒙。
“外婆,你细时读书有乜嘢课呢?”
外婆钩着枕头套答她:“乜嘢课,修身、手工、算学。”
“修身”,在20世纪60年代是只极古怪的词,她嘀咕了一下,却也没问修身是修什么。到这时,听南怀瑾讲《楞严经》,才知是行卧起坐诸种,如目不斜视,既不能左右两边看,亦不得向上看或向低看,须得是正正的。据南怀瑾说,修身做好了同样可以悟道,同样奇经八脉打通。
外婆不教修身,跃豆就野生得爽势,她对住天大喊,又对住河大喊。翻墙攀树涉河,兼之偷果执花。
也没教她吃斋打坐喃咒,她也一向不知外婆是信佛的。
外婆对村人有慈悲心,她幼时全然懵懂。怪不得外婆虽地主成分,“文革”时村邻仍敬她一声“七伯娘”,她也日日安然在杨桃树下钩花镂空。农会主席的儿子还认她为干妈,叫她阿母。不像她幼时以为的,是万恶的地主婆。
到这时她才憬悟。
又想起有一年在沙街,外婆给她买了豆沙包和叉烧包,她先喜又疑,竟认为这意外的好吃食是因外婆要下毒才特意买的。她又想吃又不敢吃,想象自己吃了就会死掉,那时她刚有一个死的概念,认为“死”就是掉入一只黑得不到底的深渊。她生平至爱外婆,可侬公书里地主婆个个阴毒,亲爱的外婆会不会是潜伏特务?
迫害妄想症像只鬼,忽忽悠悠潜入她的小脑壳。
远照给跃豆带来了外婆的手工,钩的眼镜袋,上面钩了“为人民服务”,有只钱包,用红线钩了“节约”两字。还有钩花镂空的信袋,外婆不会知道,现在的人已经不写信了。
她望见外婆在虚空中,她企在那樖已被砍掉的大芒果树下,穿着往时黑色大襟衫,发夹夹住脑后一把头发。外婆嘟囔道:“大荒山啊,无稽崖青埂峰啊,女娲炼石补天啊。”她还半嘟囔半吟唱:“晴对雨,地对天,天地对山川。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跃豆向来不知外婆还会作对子的,早时从未听过这些。想着也是应该,外婆的母亲是山围冯大家族,出了若干人才,对女子教育向来是开明的。只见她掹出头发中的银簪,银簪忽忽发亮,同时响了隐雷……
忽闻外婆在耳边轻轻唤道:“跃豆跃豆,望望睇先。”甚至有气息拂动。
她一时醒过来,是完全清醒从未睡着的状态,黑暗中她感到天地之阔大,她清醒地缩小了,清醒地乘坐在银簪上,银簪带她上到半空中,底下黑筢邋的一大片房屋,她望见了北流河,桥身闪闪的缠灯照见了新起的楼盘,河边的马尾松全光了,船厂当然没有。她也望见了体育场,简直就像一摊牛屎大小。她在了很高的半空中,而银簪还在闪闪发亮,原来银簪是这么大这么宽的,坐得上人,她之前如何不晓得呢?外婆的声音在空中说道:“眨令,眨令!”
眨令是什么,梦中她想不起来,只是感到耳熟。
天未明,远处雷声阵阵,有隐隐雨气驶来。半醒半睡中,她终于想起来,眨令不是别的,正是闪电啊,这个词她已经忘了很多年,现在不再有人识。母亲倒是识的,但她也早已不讲。
雷声越来越近,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有猛烈的嘚嘚声。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想在圭宁买房子了,那套二手房,要退掉。在渐渐大起来的雨声中她感到头脑清醒意志坚定,她决意退掉。
她马上全身轻松起来,她奇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买房只是一个开头,买了房就要刷墙,置家具电器,住少空多,平添兄弟间龃龉,米豆和海宝,两人已各有一幢楼,但是母亲大人发话,米豆亦可以来跃豆这里住几日(她总怕人说她亏欠米豆)。想到自己的卧室将被早已陌生的兄弟进出,跃豆感到身上的皮肤开始发痒。她睁大眼睛,闪电瞬间照亮了房间,她庆幸自己断然决定,一切都还来得及。千祈千祈。
当初买房是一念之间,现在退房亦是一念之间,这种莽撞急遽,在她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
闪电雷声中雨越发大起来。
(泽红家)少时她们是隔篱邻舍,同一排泥砖平房,不同门洞进出,水龙头也是同一只。那水泥地坪上白铁桶里浓黄的药水,她全身生疮的弟弟,像蛇一样蜿蜒流去的药水痕。下课她就和泽红吕觉悟去番石榴树底讲话,那番石榴树是她们的地盘别人不能侵占的。劳动课体育课更是腻在一起,高中她至遗憾的就是与两人不同班,但她马上找到了泽鲜,两姐妹中的妹妹,她们很快成为密友,她跨级跨班搬到泽鲜班的宿舍住下来。之后又有几十年不通音讯。高中两年她不开心,不再当班干部及三好学生,谁知那时她竟在意这些,算是被时代驯化了。时代给她那样的信息,她竟认可唯如此才能有出息。但她找到了泽鲜,创造了一个二人世界。泽鲜样样都听她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主导者,而泽鲜是崇拜者。她沉浸在这个二人世界里直到泽鲜恋爱。
每个家都变了,自20世纪90年代起,陆续地,大家都已不住单位宿舍。她们不再是邻居,她们的母亲也早不同在一个单位,泽红父亲官复原职重回教育局,母亲也调到了中学当校医。泽红家先搬到了北流河对岸,后来又继续搬。吕觉悟家也早不在沙街,不在旧盐仓,不在水利局宿舍,也不在五金厂她母亲的工人宿舍。圭宁小城也早已面目全非,互不知谁家在何处。她们再不能拔脚就去谁家了。
泽红家现在在火烧桥菜市旁边,门口有一根电线杆。
她家一楼也窄小,但有文化气。文化气是从那块大楠木茶台来的,木是一整块原木,截面阔且花纹美妙,如风吹水波,亦像绸缎皱褶。再加上白墙上挂的书法:心地清凉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茶台上有烧茶的电磁炉和小铁锅,架上有几饼普洱茶。
泽红在家,泽鲜不在。
泽红说,泽鲜每年九月回来替她十几日,平时会给父母寄各种普洱茶,父母不需要钱,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有八九千,生病有公费医疗。泽鲜一直在云南滇中,三个孩子都没上学,这一直是前教育局长王典运的心结。
泽鲜学佛多年,对此不争论。闲时只劝父母多饮普洱健身。
理由另具一格:运动健身伤气血,普洱茶也同样运化脏器,饮了普洱,体内的消化、血液都处在运化状态中,人坐着不出门也等于运动。
自搬离旧医院她就没见过泽红父母,两人都过了九十,王典运九十一岁,罗姨九十二岁,两人结婚六十年,已是钻石婚。
王坐在轮椅上,红光满面。罗姨头发几乎没了,长长细细的几根,眼睛倒有精光。
见到泽红她总要想起私奔这件事的。
私奔这样惊天动地,想不到泽红真是做得出。“那个”(按吕觉悟的指称)比她大十九岁,她为他放弃了全广西最好医院的骨科护士的职业,放弃了她的南宁户口同时跟全家闹翻,义无反顾远走他乡。“那个”有家室未离,妻子就是她医院的护士长,几番上班时昏倒,这两人竟然罔顾一切,就爱情而言算得上英雄史诗了。“那个”去世后她无所依傍,有几年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儿子。近年才回得家乡服侍父母。她却比同龄人显得年轻,甚至还是美丽的。该有不少男人喜欢她,但她心是淡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泽红数落父亲,说他逞能,硬要组织老年合唱团去比赛,到处去,又洗冷水身,总仗着自己身体好,结果就着事了,中风。
“唱歌不好,耗气,不养生。”泽红说。
“有咩冇好,胸部运动,对身体好,又得心情舒爽。”王典运说。
远照说:“罗姨身体好过头先时喔,先前病恹恹的,你睇现时几好,两个人,耳不聋,眼不花。”
王典运在轮椅上坐得挺直,连连讲:“有女好有女好,很多大人物亦系一个女。”
王家的独子早年夭折,多年过去,总算心里放下了。
罗姨说:“王弟一落生脸就是褐色的,同事讲,罗瑞罗瑞可能系缺氧喔,就人工呼吸下啰,就吹气,一直吹一直吹,吹来吹去还是那样,就报我讲,罗瑞啊,冇系缺氧喔。就拿尿去太阳底下晒,不变色,讲明冇系尿的问题,是血有问题。太阳一晒呢渠就周身起脓疮。经常着验血,验出来,嗜衣红细胞有几百只,多得吓人,正常人呢嗜衣红细胞只有几只的,他身上是几百只,叫血卟啉症。”
“我妈看了本1958年出版的药学书,上头讲,这种病全世界只有八例。”泽红告诉跃豆。
王典运和罗瑞闲闲坐着,四十多年过去,独子夭折,他们已经认命了。两人笑眯眯的,颇有出尘感。他们当年到处带去睇病,南宁去了好几次,连上海都去了,次次都是王典运带去,在南宁还动手术割肝,讲系有肝脓肿,到了上海,又讲开刀是错的。医生说,如果是天生的就医不好,只得二十一岁。是后天的就可自愈。
泽红说:“按泽鲜的佛教讲法,系前世业障。”
两人身体这么好,吃什么呢?
泽红说:“就是炖牛排,加了黄精,不过黄精是野生的,泽鲜寄回的。”远照说:“真系有效喔,我亦买点黄精试试,煲给跃豆吃,她身体不抵你好。”泽红说:“牛肉至好,羊肉也好,猪肉是寒的,鸭肉、鱼肉都系寒性。泽鲜总讲人过了更年期阳气就耗得差不多了,全靠养。靠心静,靠饮食,冇得吃寒性嘢。用脑的人肠胃都不会好。”
罗瑞中气十足悠悠讲起来:“论身体,我泽红先天就好过你家跃豆,那阵时,我们两个都怀孕了,你记得冇啰,你住上头那间屋,我住这头。就住在隔篱,我每日吃两只鸡蛋。”
远照说:“我阿时就系吃番薯芋头。”
罗瑞说:“我泽红生下来先天几好的,又白又肥,总没病的。跃豆又黑又瘦,就系你每日吃番薯。”
远照强调一句:“我就系钟意吃番薯的。”
罗瑞坚持说:“先天还是差点,跃豆呢,落生就瘦,细时也太瘦,现在还是瘦。阿阵时,一条走廊就我们两只大肚婆,你记得冇啰,我们两个挺着大肚去开会,一不上夜班就要去开会,就在旧县委礼堂,人多筢喇(人多且乱)的,过廊又窄又挤,我们都双手揞住肚,怕着人撞到。”
“开乜嘢会呢?”跃豆问。
“乜嘢会,批判右派啊,批斗会。”罗姨应道。
她忽然想起来:“对了,就系批斗李稻基,批你老豆的会,你阿爸也挨了,还有某某某。”
跃豆一惊,望望远照说:“呀,向来没闻我妈讲过的。”
远照心思恍恍惚惚地嘟囔了句:“人几多的,多筢喇的。”
跃豆向来只知生父成了右派分子,从来不知还开过批斗会,而且自己在母胎中还参加了。对远照而言,原本没什么可苛求的,人人都得去。对自己,却是生命开端的头一件罕见之事。
谁料想,本来是普通串门,却撞到一桩真相。
两个母亲又讲起了大跃进:“系啊系啊,刚满月就背去大炼钢铁,一人背一个,用背带绑在背脊后头就去啰。”远照说:“系啊系啊,还有宴本初,加上她,她背上汪异邕,三个同一年生的,才满月。”有关刚满月就去大炼钢铁,她听讲过多次,那个年代紫红色天空和烟雾她一出生就碰到了。也当然,正是她名字的来由。
(生禽行)她八岁起就喜欢菜行,菜行总是热闹,一列列菜摊,有生禽和鱼和烧肉,有花生番薯满地菜叶。后来长大些也去买菜,三分钱一斤的空心菜,次次都买它,也排队买水豆腐,她和吕觉悟结伴去,用一块砖头放在队伍里代替她们,也买咸萝卜,咸萝卜散着醇香,地上满地稻草。她一直喜欢菜行,认它是爽逗的地方,出差去外地开会也愿逛农贸市场,只是乱逛,并不买,鲜绿滴水的瓜果蔬菜看着总是赏心爽目。
说到底,她并不是厌倦生活的人。
她与母亲一路行去生禽行。讲定这日米豆两夫妻来吃饭,两人去买花鸭煲汤。鸡鸭档污水横流,腥气阵阵,一档档宰杀档都贴了瓷砖,白亮亮的一档连一档,一地湿腻腻的鸡毛鸭毛没个落脚处。地上摆满塑料大盆,墙上挂满塑料袋,一只半人高的大塑料桶,外支一圈铁架,鸭子绑在铁架上,一口大锅,一只蒸笼似的机器。
“这只笼系做乜嘢啯?”
“做咩嘢,脱毛啯。”档口的妇娘应。
她第一次见这种脱毛机,就举手机按了一张,说:“没见过这个,早先时都是手脱毛的,这机器够爽,一转,毛就脱开了。”妇娘说:“脱鸡毛得,鸭毛就脱不净的。要系劏鸭呢,就要十元钱劏一只,劏鸡是五元,劏鹅是二十元。斩块的话,再加三元。”
劏了鸭,妇娘问:“鸭斩是不斩啰?”远照断然道:“不斩!”“先前劏鸡劏鸭都系我自己斩的。”她又强调道,“我样样都得,韦阿姨就不敢劏。”口气颇是自豪。
刚到家罗表哥就到了,送来五本写满字的稿纸,是谁写给他的信。他一直认为应该给跃豆提供写作素材,且以他对文坛的热衷,总要讲上一通谁得奖了谁上排行榜了。还好,这次没久坐。
他送的一包苹果,远照只领五只,她于礼节总是谨严的,别人送多少是别人的心意,她领落多少是她的谦虚婉转,至于回礼,那肯定系要的。这也是她口口声声说“我识啯我识啯”,只有跃豆总不识礼。
不领的苹果远照给他带回。还给他还礼:一大袋麦片加八只苹果。他五月底去美国探女儿,去旧金山,来回机票七百美元。之后庄重下楼,跨上他的白色摩托车,利索一脚就出了巷口。
(退掉身外之物)她决定退掉已付了一半钱款的二手房。身外之物,劳心劳力。她在手机上写了一份“房产中断交易协定”,分别发中间人和房主。她同两边讲:责任是自己的,自己承担损失,已付的十八万元,扣掉三万元违约金,只需退回十五万元。
短信发出去,她心里一阵松快,所谓断舍离。
初时为何要起念呢?起念之后更是连房子都没看就付了一半钱,讲起来亦是匪夷所思。
晏昼又落了一阵日头雨。幼时也是,动不动就来一阵雨水,很快又停了,然后又落。往时在沙街,她曾企在天井边试着对天喊“落大水落大水。”天就落一阵大雨,她又喊:“停停停!”雨就停了。如此重复数次。
也许那时她有微弱的巫性呢,谁知道。可惜倏忽即逝。
瓦漏水哗哗淌下,从五楼直直泼泻到一辆新轿车的车顶上,巷里水柱四溅。
到出门时雨完全停了,太阳曝晒,蒸得水汽阵阵升上。她约了房主见面签协议,还请文友做中间人。事情算得上顺利,起初房主说,已付的房款她拿来付了一个新小区套间的首付,手头无现钱。跃豆立时表示,既如此,就分期付,一年付清就可以了。再没什么不好的,等于是有人借给你十八万,只需还十五万,而且在一年内慢慢还。算得上一件极划算的事。做中间人的文友带来了红印泥,协议一式两份,两人写下身份证号码,签名按手印,作为中间人,文友也按了手印。纸上三只指头印红彤彤的,看着郑重,却又滑稽。
出门前,她想起先一日买了一大把万年青和康乃馨,母亲大人欢喜得抱住,举高又放低,上上下下又嗅又闻,吸气吸得咻咻响。就讲:“美团外卖也有送鲜花水果的,现在下单,半小时送到。”母亲道:“不买了不买了,昨日刚买过。”跃豆断然道:“怎么不买,肯定要买。”“那等我自己去买,网上买不抵手的。”母亲抢紧讲。跃豆说:“雨刚落停,路滑,又远,邻近没见有花店。”母亲又抢话:“我知的我知的,行过两条街就有一家。”眼看母亲雀跃起来,她发愁道:“今年大街禁掉三轮车了,你怎么去?天又阴望紧要落雨了。”母亲马上胸有成竹道:“玉葵今日休息,喊她开电动车带我去,落雨又落不大的。”
她这才憬悟。
出门买花(而非网上下单)原是个有面子风光之事,受花店的人殷勤半日,怀里捧一捧花行街回,又与邻舍问问答答,无论如何都是爽势的。讲到底,母亲大人年轻时的文艺情怀未曾消退,她钟意唱歌钟意打篮球还演过戏的,她还订过《收获》杂志呢。现在又要买花,她脸上放出光来。
刚入屋,就闻母亲喜滋滋地大声讲:“买回了喔,插好了喔,好满意喔,你睇下先。”
一望果然,一大捧花,几杈粉色百合,三四朵大朵怒放、将开未开的花苞支棱着、黄的红的粉的各两朵玫瑰、一大杈粉紫的勿忘我,还有两大杈细如绿豆的白花蕾满天星,加上大小横斜壮硕茂盛的绿叶,热热闹闹插在一只高脚瓷花瓶里,茂盛有喜气,屋里的气场也振奋起来。
她就夸道:“插得几好,错落有致的。”
玉葵不太放心说:“一向没插过花,都系自己乱插的。”
母亲笑问:“你猜几多银纸?”跃豆猜道:“怕是不止两百。”两人得意地说:“我们讲价讲落来了,只六十元!”
她又望那花瓶,一只六棱瓷瓶,白底上一枝遒劲红梅,很是提神。她叹道:“这只花瓶几好的,有气势,先前没见过。”
远照说:“怎么没见过,是你的花瓶哪,我一向放在屋里,搬屋都不丢的。”
她仔细看,上头果然有自己的名字,是烧制的,“李跃豆同志来梧留念,梧州市文联”。20世纪80年代某年秋天,是去梧州参加一个诗歌会议,就是会议赠送的礼品,那时候她还在南宁。三十二年,她把梧州和花瓶彻彻底底忘光了。远照讲,还一直没插过花呢,从来没买过花。
(米兔运动)枝状闪电骤现。花瓶和花瓶里的花,忘光了的三十多年前某人的写作间。以及,坐船去梧州。
米兔运动在西方如火如荼,国内女性主义者也坚持发声,在某些阶层某些狭窄的区域,性骚扰有了微弱的遏制。花瓶和梧州使她奇怪地想起米兔运动,那次的会没有任何潜规则,没有绯闻,没有溢出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行三人从南宁坐船去梧州,睡大通铺,是她唯一的一次。同行的两位男士,四五十岁的壮年,一位是省文学刊物一把手,另一位是大学文学教授,省内诗歌评论第一权威。三个人在舱板的大通铺平头并脚睡了一夜,整夜思无邪,气息清旷。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害羞或不便,也无任何扭捏,仿佛女性意识全无。那两个也是纯然的正人君子,三个人之间是朗朗正气光明坦荡。
但那次她认识了省刊诗歌组组长,一个对诗歌刊出握有大权的人。不久她给他寄出自己新写的一组诗,很快他就打来电话,让她到家里谈稿子。到了才知道不是去他家里,而是去另外的某处(说是他的写作间),在水塘边的一处平房。他忽然抱住了她要亲,她完全没有经验从未想到,惊叫一声跑开了。只听闻他在后面说:“以后你就别在这里发表诗歌了。”
她那时,实在就是那样一点狭小的眼界,以为从此完蛋。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在别处发表,那时对诗歌看得太重,以为是灭顶之灾。上班时发呆,沉入一只深洞几天不说一句话。
“河流的淤泥在关节上裹了一层泥皮。”写的就是她。
(如何煲鸭汤)于是远照斩鸭块,斩完烧一锅滚水,鸭块落锅,再烧滚,马上捞起。远照管这叫“焯水”,鸡肉鸭肉猪骨,不焯水有一股肉腥气的。焯完水,放入姜糖酒加清油(花生油)腌。跃豆在旁观望。
“我几钟意整吃的。”远照说。
她翻出她的瓶瓶罐罐,掏出一粒白色的作料,指甲大小。跃豆猜不中,远照得意地说:“就系白芷啊,去腥的,放一粒就得了。”跃豆想起前日煲鸡要先炒一下,“鸭肉使无使亦先炒下?”难得她问这些,远照就一一道来:“腌了就无使炒,不腌就炒一下。嫩鸭就炒来吃,老鸭专系煲汤的。”这时新烧的一锅水滚了,远照快手快脚,一下放腌过的鸭块落锅,一下放桂圆肉,又捉了几粒金丝小枣,另外刮一条山药,切成片,预备放入一起炖。
黑木耳正浸着水,跃豆稀奇道:“没见过炖鸭放木耳的。”远照遽遽说:“要放的要放的,木耳吸油,油太多,刚舀了半羹清油腌它,一层油,撇都撇不清。”跃豆又问:“不放杞子咩?”远照笑说:“吓,放了杞子汤色不好,发乌的。”
煤气火炖着鸭汤,跃豆跟母亲上楼顶执菜,楼上的泡沫箱有好几只,除了苦麦菜、番薯叶,还有东风菜——这种菜叶大而长,开一种小黄花,长柄包蕊,有小虫进进出出。幼时唱道:“黑狗出,白狗入,入到门口钉妹勒,喊人挑,着人掘,快顶回屋吃碗糖粥。”哪里有狗呢?就是比蚊子还小的小虫。这算野菜,性寒,不宜吃食。远照说:“东风菜几贱的,不淋水不淋肥,自己呼呼生高。”
跃豆报知母亲,她同房主签了解除合同,二手房不买了。远照低声沉吟说:“不买就不买,反正你也几何返回住的。”口气是无可无不可。她手不停,仍咔咔执菜。
“不买房了,银钱畀两兄弟分下?”忽然她又试探道。
(如何盘算一桌菜)远照算了算,除鸭肉,跃豆在外卖订了清蒸黄丫角、白切猪脚,本打算排骨也外卖,远照却要自己蒸,她嫌外面的排骨有碎骨头,不如自己买来斩,这样抵手着数。另外,番茄炒牛肉,这个玉葵做得至好,牛肉她也买回切好片了。再就是,冰箱还有扣肉,过年时亲家老板送的,放最下底一层冻着,朝早就拿出化冻了。打底的酸菜上午也买回,南方的酸菜北京没有,跃豆至钟意。还有薯菇子,玉葵娘家种的,切片炒,配肥瘦肉。还不够,再煎个豆腐,再一个韭菜炒鸡蛋,楼顶有韭菜,现成的,加上青菜,算起来已有九只菜,台面摆得满了。
“我要切酸菜!”跃豆宣布完就去厨房东望西闻,随手捞起塑料盆里浸的酸菜。
她想起幼时扣肉里的酸菜味道,那酸菜叶浸足了扣肉汁的醇厚的酸味……她抓干酸菜的水,一茎一茎摞在砧板上,切,又觉得菜刀不称手,重(看母亲切菜以为刀是轻的),刀口不够利,切起来竟不像切,倒是像锯。只切了几下她就不切了。
又去厅堂择韭菜。
地里割来的韭菜最是难缠,根部的薄衣粘住一层泥,要指甲刮开。
玉葵与她面对面各坐张矮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讲闲话。
玉葵忍不住要讲米豆:“米豆总系皱住眉头的,人总不开心。阿光表弟在米豆家住了成十年,又吃又住,又在他家搞传销,现在去珠海开了家保健按摩店,他喊米豆去珠海调养身体,谁放心呢,最担心被人绑来当人质,着家属出钱赎回,冇就当苦力。阿妈讲过的,米豆去任何地方都要喊红中跟上,不准他自己去。米豆的头脑不够使的。”
择菜,洗菜,美团外卖。
外面有响动,远照说,肯定是米豆两公婆。开门却只来了米豆一人,他呜噜呜噜道:“红中肚痛胆病又发作了,她就不来了。”跃豆便说:“不来还是可惜,妈等着照全家相,上次在酒店她也没来。”米豆立即就说:“那我打电话问问渠睇,要好了就来。”打过电话,报说,“红中讲吃了药好些了,行路慢慢来。”
跃豆开始指挥玉葵摆位置,挪沙发,搬开餐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避开残旧的冰箱,总之尽量保证镜头上背景干净,一大瓶鲜花也摆到了恰当处。玉葵又拿出一只搪瓷大托盘,上面放了几只水果。算是有点缀又不堆砌。
远照换了两件衫还戴上了手镯。她的头发黑漆漆的,她不喜欢有白头发,隔一段就要染一次,额头的刘海剪得平平的,锅盖头,是香港导演许鞍华的发型,镜头里她昂首挺胸十足神气。不一时,红中也到了,四个女人坐前排,两个儿子站在后排。海宝有些秃顶,他背着手神态严肃,跟中年时的萧继父同模同样。米豆微笑着,头发浓密颧骨突出,也许李稻基活到这个岁数就这样子。
这是跃豆和兄弟们第二次拍全家福。第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初,三十多年前。
(古怪的公式,夜饭)那古怪的公式时常晃动……照完相,在京东下单的冰箱和彩电正好到货。两个大件刚入屋,那古怪的公式又浮在跃豆眼前。
所谓的公式——给这边购置越多,对米豆那边愧疚就越大。
她给母亲买的,是海宝全家用,那个微波炉那个高压电饭锅豆浆机洗衣机太阳能热水装置,还有刚刚到货的冰箱彩电,还有差点就购置的房产,也许还包括逢年过节给母亲寄的钱。海宝指挥送货工人放下电器,打开包装纸箱。海宝大声问送货人:“保修单呢?”又大声讲:“今日不得闲,明日再来安装试机。”来人说:“冰箱无使安装的,只安电视就得了,挂上墙。”
米豆坐在沙发最侧边,默声望住,嘴角似乎微笑,却看不出欢喜,亦看不出不欢喜。
红中胸怀宽广道:“我们的冰箱亦系美的的,高压电饭锅也是双胆的,苏泊尔的,我家细妹买的。微波炉早就使了。”她正要讲她家的彩电,被米豆抢了话头:“我们那边的电视比这个还大些,连住网络的,我都冇识开,红中识开。”想了想,觉得说得还不充分,又补上一句,“红中讲的,我的理发钱和水果钱在电视里都有一份的。”
听得大家都不作声。
那公式再次鲜明地浮上来:她给了海宝什么,就等于欠了米豆的同等的什么。而米豆与她同父同母,血缘上比同母异父的海宝更近。连吕觉悟都会提醒她,这个自幼儿园时代起的密友兼昔时邻舍,很有资格提醒她。
忽然红中又提起买房的事:“我们在棕榈小区也交了首付了,首付八万都交了,四房两厅三卫的。我们样样都有了。”跃豆就同红中正经讲,那套二手房她刚刚退掉了。红中听了眉眼一开,脸上也宽舒起来,朗然道:“退了就退了,揾事来麻烦,反正你也几何不返回,返回住阿妈这边亦得,住我边亦得,住宾馆都不怕的。”
送外卖的摩托车后架一只有袋鼠图案的黄色箱子,一只袋鼠在跳跃,时尚先锋。海宝米豆阿墩,三人一齐拥下楼,在门口一人捧了只塑料袋上楼。
女人解开饭盒,摊入盘碟,一样一样摆起来,一盘清蒸黄丫角、一盘白斩猪脚、两大盘饺子。厨房穿梭捧出盘盘碗碗碟碟,扣肉酸菜、蒸排骨、牛肉炒番茄、薯菇子炒肉片、煎豆腐、木耳腐竹、韭菜炒鸡蛋、炒红薯叶。大海碗装上老鸭汤,又加炒了一大碟花生米。众人落座坐好,远照还要开冰箱取梅子,那是她腌的,这时派上了用场。加一匙羹白砂糖捣梅子成烂湴状,谁腻了就蘸一点。
西饼屋也送了西饼来,手撕面包老婆饼。
见一桌菜肴齐全,跃豆又心生一念,说:“这像样的一餐,饮啖酒就至好。”
远照立时紧张说:“冇饮得的冇饮得的。”缓了缓又讲,“无人饮得的,米豆同你,肠胃都差,红中胆又不好,要就系玉葵饮得。玉葵你饮无饮啰?”玉葵说:“冇要。”
远照紧张海宝。那定时炸弹。那些长期服用的药物等于炸药,酒精一淋,谁又能保住不炸。
众人默默吃饭。海宝胃口好,吃得多,米豆吃得少,红中只吃了红薯叶和豆腐,连鸭汤她都嫌油腻。远照胃口之好,胜过所有儿女。
饭后撤了台,切完面包又切老婆饼,外卖的水果也到了,算是既有饭后甜点,亦有餐后水果。海宝有几套不锈钢刀叉,从未拿出来过,这时都使上了。
(照片上的舍利子)海宝现在喜欢看书,《金刚经》《易经》。他手上戴了串木佛珠,颈上挂只玉佛。他想报一个《易经》的班,十日三千元,太贵,就算了。他的保安队长工资加上加班费,每月两千,留两百元散使,其余交玉葵。他又有了梦想,与早先年轻时的梦想大异,是想着,有朝一日开得只铺面给人望风水。现在,一幢屋一间房的风水他亦讲得出几句。跃豆的二手房,他一望便知那门口的朝向不好,而他也有破解的办法。
开风水铺竟也成了母亲大人的梦想。
远照年轻时种入的是唯物主义的植物,破除迷信,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主义世界观,唯心主义就系反动思想。现在时运翻转,她重新相信天命,信命使她内心平静。逢年节她就上楼顶装香,在楼顶的角落放只小香炉,瓷的,绿釉,里面有半缸香灰,烧残的香脚总见插着。
碰到信佛的人,她就讲:“我初一十五也装香的,我母亲先前是初一十五吃斋的。”她语气昂然,仿佛母亲信佛吃斋不但给她气势,定然也会带来好运。
荔枝公园路边有排看风水取名字的店铺,远照每每路过,对之神往。
她认为,再过两三年,讲不定海宝就能给人睇风水了。海宝长相体面,又读了大学,当保安自是不应该。
谁讲海宝没本事她总是不乐,马上要怼回去:“海宝现在时运不济,总有一日他会转运的。”
她今时更有了谂头,因阿墩聪明,天上地下样样识到齐,日后发达讲冇定的。故她的世界安稳着。故谁都不能说海宝好吃贪睡,不能说他吃水果不节制,太烂吃。跃豆若说一句,她就会有一连串辩护的话。要从往时给人医病接生,受人送的水果多得吃不完讲起:“他不吃不就烂齐了!”她把他护在了手心里。
一个是吃惯势了,一个是宠惯势了。
若米豆如此可就招来怨。
前两日母亲大人就说,枇杷那么贵她都不舍得多买,米豆来了就只管自己吃,妈妈在这里也不知道让妈妈,大姐在这里也不知道让大姐。跃豆只默然。
海宝告诉跃豆,他皈依了一个上师。上师二十几岁,四岁学佛,五明佛学院出来,年年在各处行脚,在圭宁有几十弟子呢。跃豆问:“要交钱冇啰?”“无使的。”她就放了心,起码不是骗钱的。
海宝学识了几种咒语,度母咒、皈依咒,还有莲华生大师心咒。
他举着手机让跃豆看,那图片有只肥肥的手,捏住一粒灰白色的圆珠子。海宝说,阿姐你望睇,这就系舍利子。
“是你拍的吗?”“不是的,是上师发来的。”又问他:“系哪位高僧的舍利子呢?”
海宝懵然答道:“冇知。”
(三个女同志,水底的大树)夜里天空透彻,北斗七星举目可见。她在楼顶吹风,看一会儿天,又望望远处密密麻麻的楼房。楼顶的风阵阵鼓荡,沁凉舒爽。
她的名字,跃豆,她多次想改掉,终于没改。
那年头,无数婴儿名字里有这个跃字。小学同班就有三个跃,不过跃配上豆倒不多。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三个女同志,梁远照、罗瑞、晏本初,一同背着新生婴儿下乡。远照背着跃豆,罗瑞背着泽红,晏本初背着汪异邕。那一年,三个女同志都生了女儿,她们一人背一个就下乡了。她和泽红也真有缘分,在母腹中就是隔篱邻舍,到了初中又同住泥砖平房的两头,几十年没有断掉联系,搬了家还能找得着。三个女同志用背带背着婴儿,先去民安六感抗旱,后来又去大炼钢铁。远照说,只好给你断奶了。随行的全是男同志,奶胀得受不了,只好到树根躲着挤奶。去六感那次,当日去当日就回。一望全都系石头,带队的复员军人讲,这些石头怎能炼钢铁,撤吧,就回了。刚刚反完右,只有复员军人敢讲这个话。远照讲,生她之后五十六日就去上班,上班第一日去大容山采草药,山高路远当日来回,天黑才赶到屋,满月不久的跃豆在床上哭得气息奄奄,全身泡在屎尿中。
婴儿时她总是望见紫红的天空和灰黑的云,紫红的颜色遮住了父亲的脸……她出生的那一年大炼钢铁,全国山河南北东西中,平原山峦处处小高炉,凸凸而起的土堆烟囱,黑烟喷了又喷,漫漫红光仿佛天降异象,整幅天空都在红黄光中,人面也是红黄红黄的,黑烟升上天连成一片,像今生前世的乌鸦铺展在天上。旧医院宿舍,昔时的铜阳书院门口空地,那大木棉树和大乌桕树、河边最大的尤加利树、西门口街巷里的大人面果树,街上的凤凰树、古荔枝树、大芒果树、大榕树,它们变成了劈柴,变成了烟。
她想起幼时外婆指给她看天上的银河,此时她望天,天空灰蓝,称得上银河的光带似乎没有,只见一些状如薄云的雾气,移移散散……
外婆坐在银河边,手里拿把大葵扇,仍穿着那件黑色斜襟衫,脑后仍是那只银簪。外婆说:“大荒山啊,无稽崖青埂峰啊,女娲炼石补天啊……”她仿若望见外婆的银簪在天空飞驰,一闪一闪的,像独行的星,或是某种隐秘遥远的眨令。
夜更沉了,巷中有人遽然唱道:“太、阳、出、来、了——哟嚯伊哎哟……”兀然一句,如金蛇昂头,忽又消失。
在半明半暗中她感到自己身体漂浮,四周围全是水,她仿佛站在了水底,水底有只巨大的蚌,还有樖透明的大树,她极力仰头,想望清到底是何种树,却始终看不分明。她沿着透明的树干攀爬,手脚并用。终于,她攀到了水面上。
而火车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