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辞[评1]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评2]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注1],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评3]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评4]
集评
[评1] 去年上海有这么一个机关,专司秘密压迫言论,出版之书,无不遭其暗中残杀,……《野草》的序文,想亦如此,我曾向书店说过几次,终于不补。——鲁迅《致夏传经·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九日》
[评2] 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三闲集·怎么写》
[评3] 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鲁迅《热风·题记》
[评4] 这写在一九二七年,正是大革命的时代。他彻底地否定了“过去的生命”,连自己的《野草》连着这《题辞》,也否定了,但是并不否定他自己。他“希望”地下的火火速喷出,烧尽过去的一切;他“希望”的是中国的新生!在《野草》里比在《狂人日记》里更多的用了象征,用了重叠,来“凝结”来强调他的声音,这是诗。——朱自清《鲁迅先生的杂感》
注释
[注1] 佛经结束语中的习惯用语。鲁迅曾阅览大量佛经,许寿裳说他“对于佛经只当做人类思想发达的史料看”(《亡友鲁迅印象记》)。《野草》一书中多处出现佛教用语。——编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