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裴冬净打了个哈欠,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发髻上的一根金步摇发起了呆。
那金步摇十分独特,上有一只镶着七彩宝石的展翅凤凰,在阳光下极其耀眼,只是这凤凰,它昨日却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过……
“太后,太后?”皇后又跪又哭,十分伤神又伤身,却见太后双目放空地将视线落在自己头顶,压根儿没看自己,只好喊了她两句。
裴冬净身后的琉璃姑姑轻轻推了推她,这一下裴冬净才回过神来,道:“啊?哦……皇后你说的本宫都晓得,慧贵妃的确不该顶撞你。只是皇后你如今掌管后宫,得有气量才行,听说近日塔达贼又十分不安分,皇上已伤透脑筋,怎么能再为你们这些小事劳烦他?一会儿本宫让人将慧贵妃喊来,说她几句便也就是了。”
五年过得实在太快,却又太漫长,裴冬净早已从初入宫时什么也不懂的小女生变成了个可以熟练地安抚后宫众人的太后,即便她如今也才二十二岁。而眼前的皇后却已经四十四岁了,正好是她年纪的两倍。
五年前,大闵开朝还没几年,闵高宗入主长安,手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除了南边的赵家和北边的塔达,天下大势基本已定,彼时闵高宗年事略高,刚过了六十大寿,很是相信身边的一个什么天师,那天师在闵高宗六十大寿第二日夜观天象,说是高宗前世为蚱蜢,是个三季人。
这典故出于古籍,一个绿衣男子与孔子争论,说一年只有三季,孔子不与其争,弟子皆不解,问其缘由。
孔子说此人“生于春而亡于秋,何见冬也?”,那绿衣男子实际上却是个蚱蜢。
说开国皇帝是蚱蜢转世,这实在十分骇人听闻,然而高宗却深信不疑,那天师又说自己观天象,见一星环绕于王星之侧,虽耀眼,但十分小,反而可以衬托帝王之星,是天生的皇后之象。天师猜测此女大约十六七岁,是在皇上周围的臣子女儿或者妹妹,若娶得此人为后,必可以让高宗延年益寿,亦可让闵朝国祚绵长。
高宗思量了一番,忽然忆起自己还未称帝时一个谋士叫裴则,颇有手段,但高宗并不喜他,所以称帝后他仅仅官拜五品,在太子府中任闲职。但此人有个妹妹,名唤裴冬净,年方十七。名中带冬,年纪又相符,又是住在长安城内的臣子的妹妹……
高宗当即召了裴则来,两人商谈一番,裴冬净也不知道自己哥哥跟皇上说了什么,总之没几天后,皇上便下旨要娶她为后。
高宗时年六十,太子都四十二了,裴冬净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自己就要嫁给可以当自己爷爷的高宗,但天意难违,何况后来裴冬净瞧见了那天师,一看,此人和自己哥哥分明是认识的,只是来往比较隐秘,裴冬净是见过几次的。当下她就明白了所谓的天命说是怎么一回事。
裴冬净和自家哥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前朝末期民不聊生,自家哥哥投奔了高宗,她一直没被丢弃,被带着辗转最后在长安定居,裴冬净对自己的哥哥是感激的,虽然他总是很忙,和自己的交流几乎为零。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哥哥眼中,原来自己只是个筹码。
而裴冬净没有想过反抗,也并不特别失望,乖乖嫁入天家,然而礼成自己也成了皇后的当晚,她就来了癸水,皇上只能决定过两天再来宠幸她。皇上当夜都没入凤梧殿的门,只随意问了几句话,转身就去了宠妃那儿过夜。
可才过了一天,塔达的可汗竟然带领举国上下精锐百万直下雁门关,满朝震惊,这塔达若过了雁门关再过了河西走廊,便可直入长安。
而如今大闵士兵数年来疲于战斗,威力大不如前,高宗犹豫了许久,最终在各方意见下,决定御驾亲征。
高宗这一去就没回来。
同样没有回来的还有自己的哥哥。
裴冬净年纪太小,入后宫之后,也没感受过何为宫斗,高宗就御驾亲征了,她一个人坐在凤梧殿内,从早上发呆到晚上,偶尔有妃子来找她麻烦,可她也不会应对,只傻傻地看着别人,加上边关战事情况一直不是很好,所以渐渐的那些妃子也没心情来找她麻烦。
日升月落,当年冬天,传来了皇帝中箭而亡的消息,同时死的还有自己的哥哥,裴则替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新帝的小舅子挡了一箭而亡。
太子登基,并派老将常明清及三子谢兴世出征,年仅十六岁的谢兴世原本作用只是鼓舞人心而已,然而谢兴世却发挥了惊人的军事才能,以计让塔达的可汗撤退。
新帝见战事略平,大松一口气,并大大嘉奖了谢兴世一番,封其为怀国公,原本谢兴世年过十六应去外边领封地,然而皇上却让他在长安城内建了个府邸。
高宗死了,裴冬净本该出家为尼,然而裴则临死之际说,高宗怜皇后尚且年幼,不必如此。这事儿其实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准,但裴则本就是太子府中人,又为救其小舅子而亡,新帝便遵了这条规矩,让即将十八岁的裴冬净晋升为太后,移居清净殿,同皇后一起掌管后宫。
话虽如此,然而裴冬净从来不怎么管事,她没有经历过太波澜起伏的宫斗,就看着昔日找碴的几个妃嫔被拉出了宫当了尼姑,还有两个去守陵了。裴冬净一边隐隐觉得心惊,一边又还是感激自己哥哥,她的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晓得自家哥哥定然是有某种野心的,甚至希望自己来完成,然而裴冬净想,她注定是要让裴则失望的。
她什么野心也没有,也没有超乎常人的能力,裴冬净自己十分清楚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只是这份经历着实有些不平凡。
当了太后之后,裴冬净就更清闲了,每天坐在清净殿内,这清净殿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清净得可怕,除了几个沉默寡言的宫女和太监,也就是琉璃能陪她说说话了。裴冬净占着太后的虚位,实际上却也干不了太多事情。
今上只有皇后、慧贵妃、宁德妃三位妃子产下过皇子,也就她们有资格斗来斗去,今上也并不专宠任何妃子,雨露均沾,十分平衡,后妃们闲得没事,依然喜欢斗来斗去,斗着斗着,便总要斗到裴冬净面前去。
她们倒也并不指望裴冬净能有什么裁决,毕竟她只是个空架子,是个连自由也没有的太后,但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太后。太后二字在后宫中,便是比皇帝还要重要的两个字,即便如今占着两字的人无关轻重,光是这两个字拿出来说,也足够让自己挺直腰板了。
裴冬净在移居清凉殿的第二年冬天,自己十九岁生日那天,试着提意见,说无聊想要看戏曲,皇后竟然满口附和,还请了个戏曲班子来为她表演。
裴冬净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点拉拢价值的,她于是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妃嫔们的拉拢和讨好,但自己并不特别对哪个好。
她总是当和事佬,一副谁都帮,实际上谁也没帮的样子。这样下来,谁都不得罪,算起来,也是个一心一意为今上的后宫着想的好太后。
这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的才能中的一个——可以敷衍着每个人,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那些人也在敷衍她。
慢慢地,裴冬净过得越发自在,她习惯了被人伺候,也习惯了打太极,更习惯了置身事外看着妃嫔们的你争我斗,她慢慢地都可以看懂其中的门路,却完全无心参与,更怕参与后自己就力不从心了,故而只是装傻般地总是说,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装傻总是最简单的,有时候却也是最难的,好在裴冬净天生瞧起来就有一分木讷两分老实,倒也没什么破绽。
眼下,皇后就在哭啼慧贵妃什么,裴冬净只听了慧贵妃二字,就开始盯着皇后的金步摇发呆了,慧贵妃嘛,谢兴世生母,母凭子贵,本不怎么受宠的,但生了谢兴世便就不一样,尤其他还那么争气,十六岁之后战功累累,五年间,已从怀国公变成怀王及平远大将军,风头无两,威望极高。
慧贵妃娘家刘氏一族也不断扩张势力,可与皇后背后的周氏分庭抗礼,加上太子并不如怀王强势,皇后大概是极其担心的,因此两家朝上斗,后宫斗,真是没有休息的时候。
所以听到慧贵妃的名字,裴冬净就想,肯定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皇后来借题发挥了,只是皇后说着说着都哭着跪下,定然是什么需要自己出马的大事,裴冬净并没有兴趣当皇后的盾牌,所以打算敷衍两句。
然而皇后这一回却道:“太后,您这一回可不是说她两句就能好的呀。无论如何,怀王的婚事也是该着手了。”
嗯?怀王的婚事?
裴冬净皱了皱眉头,道:“怀王的婚事,慧贵妃操心便是,皇后你何必如此劳累。”
皇后道:“太后难道刚刚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左侍郎幼女左姝静秀丽端庄,贤良淑惠,且对怀王一直隐有爱慕之心,臣妾找人测过,两人八字也是很配的。可臣妾将此事说与了慧贵妃听,慧贵妃却一口拒绝,说是怀王已有意中人,却又说不出怀王心上人是何人,怀王今年已二十有一,却从未有娶妻纳妾之意,让人十分担心。臣妾一番好心,慧贵妃却猜忌臣妾,臣妾真是……”
说着,她又抹了两滴眼泪。
裴冬净仔细一想,的确,怀王都二十一了,怎么从未听闻怀王有妻妾?
她道:“皇上此前说过怀王没有?”
皇后道:“自然是说过的,两年前皇上便提过,但怀王只说无心此事,那时候怀王南下打仗,皇上便也就算了。如今天下还算是太平的,怀王确实该想想这些事了……”
裴冬净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后,心想关你什么事?
然而仔细一想,刚刚她说的左侍郎,应该就是如今的礼部侍郎左文道,此人颇得皇上器重,妻子温巧佳的哥哥温子安也是个太学博士,最重要的是,他的长女左姝娴如今正是太子妃,是皇后的儿媳妇。
皇后急哄哄地要让怀王娶左姝娴的妹妹,莫不是为了以姐妹俩这层关系,加倍限制怀王,以免怀王这颗不安分的种子将来破土而出?
况且怀王一直不娶亲,的确有些奇怪,保不准是为以后的什么事情做准备……“有心上人”这个借口实在有些牵强,怀王如今的身份,喜欢谁不能娶进去呢?总不至于是贱籍或是男子吧……
裴冬净想了想,道:“皇后说得有道理。有那左姝静的画像没有?”
皇后点点头,差人去取了,裴冬净拿来一看,见上面还写着左姝静现在十六,等到冬天便要十七了,画中女子微微含笑,颇为可爱喜人,最重要的是,竟然与裴冬净自己有几分相似,甚至,两人的生日都是一样的。
裴冬净微微一愣,而后笑道:“竟与本宫同一天生日。长得还有一点像。”
皇后道:“臣妾也觉得稀奇呢。”
裴冬净想起自己嫁给高宗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年纪,忽然觉得有些遗憾,自己这一生只怕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才二十二,心却老得像八十二,想到刚刚皇后说左姝静素来恋慕怀王,又觉得十分有意思,这样的年纪,合该是喜欢一些英俊威武的男子的,如今放眼天下,也的确是怀王最值得喜欢了。
有了这一份看当年自己的意思,裴冬净心里就生出一两分要成全他们的心思,她道:“本宫这就让慧贵妃过来,好好与她谈谈,若能行,本宫定会指婚的。皇后也不要哭了,回去好好歇着吧,你一番心意难得,本宫也会让慧贵妃和怀王知晓的。”
有了裴冬净这话,皇后心里十分满足,露出个笑容,起身行了礼,便由人搀扶着离开了清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