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词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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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新型观演词逐渐兴起

词本为佑觞助兴之物,即《花间集序》所谓“用资羽盖之欢”者,故于酒席宴会之间的音乐、舞蹈艺术不能不多有着笔,所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3)。作为词体产生的文化背景而存在的歌舞表演,向来即是词人热衷的咏写对象。元明清时期,词的佐酒助兴功能逐渐退化,沦为一种案头文学形式,民国时期的创作更不必说。受此影响,面向歌席舞宴的词创作逐渐减少。民国词作中所写的表演艺术,虽不乏传统酒席宴会之间的歌舞表演,但更夺人耳目的是诸如戏剧、电影、交响乐等具有时代新气息的表演。此外,民国词中还有不少观看飞机、飞艇以及舞会、溜冰等的词作。词中的飞机、飞艇等,在观看者的眼里,同样有一种表演的成分。这些作为一种新的词作题材,具有鲜明的民国特色。

观剧词在民国词作中较为常见,它虽然并非此一时期所独有,但作为民国词的重要主题之一,其成就是非常突出的;尤其是观剧词专集如《秀道人咏梅词》《广咏梅词》的出现,足以彰显这一题材在民国时期的特殊性。两部词集皆以梅兰芳及其表演艺术为题材,故名“咏梅”,不仅呈现其形象、动作、声音、神态等,更是向外扩展到舞台、观众及相关生活场景,向内直接深入其剧目、剧情,全面呈现了梅兰芳的绝代风姿及其精湛的戏剧表演艺术。况周颐《秀道人咏梅词》一卷,有民国铅印本,录《清平乐》21首,重见于《秀道人修梅清课》。卷首云:“庚申春暮,畹华重来沪滨,叔雍公子赋《清平乐》赠之。余亦继声,得廿一解,即以题《香南雅集图》,博吾畹华一粲。”(4)21首词作虽未必全为舞台表演所写,但大都不离梅氏戏剧,如写其表演之“一声檀板,省识春风面。吩咐梁尘飞莫倦,不是寻常歌管”“弦繁管急,大遍霓裳彻。此际微闻兰气息,万籁一时俱寂”“乌衣公子翩跹,羽衣仙子婵媛”;写其神态之“倚竹无言堪绝世,何况歌珠舞翠”“芙蓉妒颊,小立人如月”;写其动作之“散花天女,仙袂飘飘举”;写其表演场所之“凤楼十二,那是销魂地”;写其观众之“坐中词客狂颠”;写其表演效果之“道是遏云歌婉转,云也为伊留恋”;写其表演剧目之“断井颓垣随处是,愁绝嫣红姹紫”等(5)。林鹍翔《广咏梅词》继况周颐《秀道人咏梅词》而作,有民国九年铅印本,一卷,收《清平乐》词22首,序曰:“读《秀道人咏梅词》,意有所触,即拈是调赋之,得二十二解,为《广咏梅词》。梅耶?非耶?或亦秀道人所云,当于无声无字处求之者与?”(6)不同于《秀道人咏梅词》的实笔皴摹,《广咏梅词》多用虚笔勾勒,清寒之味更浓,在“年时彩袖当筵,只今别路千山”“几回换羽移商,匆匆粉墨歌场”等追忆性的整体氛围中,穿插着对于梅氏戏剧内容、妆容情态等的正面咏写,如“多少英雄儿女事,并入欢场铅泪”“广寒不远,顾影成凄恋。药竟有灵如尔愿,争奈海天心眼”“梦中惊梦,冷暖春宵共”“舞衣叠损年年,珠喉重度花前”“弦清调苦,心事凭伊诉”“如卿我见犹怜,罗浮缟袂仙仙。直恁被人看煞,镜中惊换朱颜”“新妆点额,粉黛无颜色”等(7)。相较于况氏所作,林鹍翔《广咏梅词》更得“梅耶,非也”“于无声无字处求之”之趣。

除了况周颐、林鹍翔的两部观剧词专集之外,民国年间另有众多观剧词散见于各别集、报刊、杂志中,如姚华《弗堂词》有《鹊桥仙·七夕查楼观演〈长生殿〉归,月赤如血》《鹧鸪天·元辰广和楼演富连成部》,严既澄《初日楼少作》有《高阳台·观某女伶剧示王调甫》《水龙吟·观女伶卢月霞剧》,王芃生《莫哀歌草》有《南歌子·全州观剧有感,丁丑冬作》,王渭《花周集》有《满江红·观欧阳予倩新排之卧薪尝胆剧》,辛际周《梦痕词》有《一斛珠·与仲詹观剧作有赠》,阔普通武《华鬘室词》有《长相思·观剧》,高燮有《临江仙·观家庭恩怨记新剧》,俞律有《满江红·己丑春,少卿老师命余赴梅兰芳思南路寓所,约临票社活动。余观梅剧多矣,而亲晤其面则初次也》等等,民国观剧词的作者和作品数量都非常可观。

与观剧词相比,观看电影、观看飞机或飞艇、观看新式交响乐表演、观看新式舞蹈、观看溜冰等作品在数量上或许略少,但无疑更具有时代色彩。李绮青《草间词》有《沁园春·观电影戏》一词,他写道:“黑幕低垂,万目齐看,微露曙光。有稠人来往,层楼耸峙,忽呈车毂,旋见舟航。偶说闲情,居然真个拍掌,儿童笑若狂。”又云:“又傀儡纷纷再出场。便鹳鹅成列,叱咤垓下,虫沙俱化,震动昆阳。蜃阙将收,蚁柯才醒,惊见山僧乍熟粱。”(8)词从电影开幕前写到结束后,电影内容、观众反响及作者观后感逐次展开,将民国人对早期电影艺术最直观的认知和感受娓娓道来,虽出之以传统文辞、意象,但口吻中处处洋溢着新奇之感。刘尧民《废墟诗词》中的《百宜娇·观中夏夜梦电影》与此不同,全词由夏夜写到欢梦,由欢梦写到醒别,“晨光催动”之际“深偎密拥”(9)的早起送别场景及情感主题,与《花间集》之“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温庭筠《菩萨蛮》)、“出兰房。别檀郎。角声呜咽、星斗渐微茫”(韦庄《江城子》)、“窗寒天欲曙。犹结同心苣。啼粉污罗衣。问郎何日归”(牛峤《菩萨蛮》)等尤其相似(10)。全词虽紧扣《中夏夜梦》的电影内容,但所营造出的艺术氛围与效果,与传统词作无异,展现出了与李绮青《沁园春·观电影戏》完全不同的艺术追求。

王永江《铁龛诗余》中《偷声木兰花·飞机》一词云“槖腰鼓翼天风软,中有飞行人婉转”“疑是令威,化鹤辽东今又归”(11),不仅描摹了飞机的机械造型,更能化新为古,以古典诗词中的常用典故进行巧妙构思,一方面很好地化解了新事物所带来的突兀感,另一方面又能赋予整个作品以深长韵味,显得机趣横生。

洪汝冲有描写飞艇的词,调寄《八声甘州》,词中云“趁东风一舸正凌霄,冲开蔚蓝天”“粉碎虚空,真个访三闾”“料高寒、琼楼玉宇,到夜来,人月未双圆”(12),将飞艇表演的视觉震撼与传统神话、文学意象对接,赋予其更深厚的人文内涵,也可视作对观演词写作方式的一种有益探索。

刘冰研有《大江东去》一词描写新式交响乐表演:“蜀山毓秀,是天生一个,无双英杰。万马军中金鼓震,写出英雄奇特。气壮河山,目空海岳,一扫胡尘灭。悲歌慷慨,唾壶一样击缺。  再见盖世拿翁,咽呜叱咤,百战英风发。金石激唱歌声裂,谱入钢丝难得。破阵乐翻,金铙齐奏,国耻伫看雪。铜琶铁板,一声奏出双绝。”(13)词作借贝多芬为拿破仑谱《英雄交响曲》,歌颂音乐家陈厚安为杨森将军所谱之《英雄进行曲》,在激烈的疆场生活与隆重的演奏现场的交织中,将此交响乐气势如虹、激动人心的特点呈现得淋漓尽致。与上述其他词作不同,刘冰研借助外国典实来表现中国新型表演艺术的写作方式,在词作中显得尤为新奇。

林修竹《澄怀阁词》有《南歌子·闺情,拟六一居士》一词,与传统闺中题材作品大异其趣:“雪地惊鸿影,冰盘见鹭姿。刀鞋踉喜相支。爱道与郎比翼试双飞。  不惜身全裸,只穿水泳衣。美人鱼在沼中戏,但愿与郎比目永不离。”(14)词作将传统爱情主题置入溜冰场景中,在对服饰装备、动作姿态的生动描写中表达对爱情的期许,令人耳目一新。林氏另有《生查子·舞场》一词云:“悠扬起舞场,西乐开心窍。对对作鸳鸯,伸臂向郎抱。  比翼试旋风,狐步姿更俏。沉醉并蒂莲,直到东方晓。”《一斛珠·舞伴》一词云:“悠扬音乐,繁弦急管同时作。火山伴侣细探索。合抱入怀、纤手轻轻握。

比翼捷如飞燕掠。并头妍似莲花婢。探戈摩荡旋风落,臀扭腿光,别有娇风格。”(15)两首词将男女环抱共舞的西洋舞场景逼真地呈现出来,不仅无隔膜之感,甚至相比传统男女题材作品的绮艳之风,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此之外,民国时期仍有一些词人在作品中表现传统技艺,如邓潜有《满江红·傀儡戏》,李遂贤有《点绛唇·题江湖觅食图》七阕,分别描写耍猴戏、马戏等。这种新旧并存的创作局面,正是民国作为一个过渡时代的社会特色在词坛的体现。

随着社会大变革,许多新的器物和娱乐方式传入境内,形成了社会上诸多新型的表演门类和消遣方式,再加上由传统表演艺术或者外国表演艺术改良而形成的新型表演艺术,使得民国人所能见到的演艺、娱乐、休闲等形式大不同于以往各时期,且更趋于多元化。前者如电影设备和技术的传入,丰富了表演艺术;飞机、飞艇等器物的传入,交谊舞、溜冰等活动的兴起,提供了新的表演内容和新的娱乐方式。后者如京剧、话剧等,催生了梅兰芳、欧阳予倩等一批艺术大师,反过来,这些大师又以各自的方式不断丰富着戏剧表演艺术,推动其社会影响力。民国时期丰富多元的艺术表演形式和新型的娱乐方式,有力地推动了各种新型观演词的产生与创作,成为民国词的特色之一。况周颐、林鹍翔等人的观剧词,李绮青、刘尧民的观电影词,王永江的观飞机词,洪汝冲的观飞艇词,刘冰研的观交响乐词,林修竹的观溜冰、观西洋舞词等等,皆是时代大变革中表演艺术革新和新型娱乐方式兴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