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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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火塘

1

当火塘开始整夜燃烧时,他们即将上路。每一年都是这样。

三个夜晚之后——不,也许只要两个夜晚——暴风雪就会到来。在那之前,以他的屋子为起点向四方延绵不尽的绿色将急速枯萎,化为灰色的沙砾;持续已久的虫鸣,风拂动草尖的窸窸窣窣,甚至是植物衰败的声音,都将归于寂静。是三个夜晚还是两个夜晚,对他而言并没多少差别。他只知道,只有在完全的寂静中,暴风雪才会到来;只有在暴风雪到来前上路,他们才能活过这个冬天。

幸好,这里早就不值得留恋。长过膝盖的草都已黄了,吃在嘴里像咬着一条老缰绳。有时他需要垂着头踱出很远,才能找到一片勉强能入口的草丛。或许是因为这些草长在避风的大岩石背后,所以尚未被吹干,还能让他咀嚼出一口青色的汁水。那是不久前夏日的滋味。

夜幕降临前,狂欢的沙蝇更让他不胜其扰。或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秋末的沙蝇会发了疯似的叮咬一切活物的皮肤。他只能依靠不断摆动尾巴驱赶沙蝇,但除了让它们在空中多打一两个转,并不能换取片刻的安宁。他烦躁地扯了扯套在脖子上的皮绳。

夜晚寒冷,但通常是安静的,而今晚他的四周格外吵闹。火塘一座座被燃起,火上烤炙着各种动物的肉,油脂滴入火焰中发出噼啪的声响。忽明忽暗的火光带来温暖和困倦,却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人们拿出盛满蜜酒的陶罐,围坐在火塘边窃窃私语。从他们注视火光的目光中,他似乎嗅到了某种凝重——如草被风吹动前的静止一样。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漫不经心的交谈汇成了某种旋律,于是他们因循着这旋律拍起手来。他们大声歌唱,但他一点都不理解他们在唱什么,只见陶罐一个个地被一饮而空,再被丢入火塘之中。

每一座火塘都属于一个家族。大家族的火塘由四五层柴火叠起来,烧起来的火焰比他的肩膀还要高。至于最小的火塘,甚至不能被称为火塘了,不过是一个土坑中燃烧着几段柴火,旁边坐着两三个沉默的老人。然而,即使把所有的火塘都放在一块儿,也不如中间的大火塘宏伟。这座火塘的大小足以让每个家族的年轻人都围成一圈。事实上,那就是属于年轻人的火塘。面对熊熊烈火,他们尽情地饮酒、跳舞、互相咒骂或倾诉爱慕之意。汗水、酒和火焰混在一起。

他用力向前挤,好让自己看得更真切些,前腿被勒得生疼,最终还是被缰绳固定在原地。这时,从大火塘外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只庞然巨物。它两脚直立,浑身长着黑毛,脚步笨重而有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它身上,身体却避开它途经之处。他和他的同伴们本能地感到不安,鼻孔开阖,不断地用四蹄踩踏地上的干草。

野兽走到了大火塘的旁边——近得甚至被火苗燎到了毛发——向聚集过来的人们发出一声咆哮。远离火塘的他猛然抬起前腿,准备转身逃窜,野兽背后的火苗也被吓得矮了一头,只有人们不紧不慢地围成了一圈。

野兽绕着火塘向围住它的人类低吼,偶尔还背对着他们撅起屁股。被挑衅的人群沸腾起来,报以诅咒和唾骂,但没有人敢上前一步。这让野兽变得越发肆无忌惮,它享用着摆在一旁的蜜酒与烤肉,酒足饭饱后,向火塘内拉了一泡屎。


带着愤怒,人们纷纷让出一条过道,迎接一名手持长矛的猎人。猎人的头上有一双大角,面孔被一副木制的面具所遮盖。压低着身子,像是怕惊扰野兽,他一步步地逼近,而野兽则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再退一步就将踩入火塘。

猎人与野兽的搏斗开始了。尽管猎人不懈地进攻,但刺出的长矛总能被野兽巧妙地避开,几个来回之后,反而被它的利爪撕破了衣服。很快,他的手开始颤抖,指向对手的矛尖也不再坚定。终于一个不小心,他的长矛被野兽一把夺去,像根枯树枝一般被投入火中。

失败的猎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这一次,人群把诅咒和唾骂投向了猎人。猎人尝试从人墙的缝隙中钻出去,但每一次都被挡了回来。数次之后,他只能重新面对野兽。面对着野兽,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猎刀。见到猎刀,野兽反而安静下来,盯着猎人看。而人群继续注视着火塘边的对决。

接下来发生的事,连远离火塘的他也感到震惊。匍匐在地的猎人双手捧着猎刀,等候野兽的处置。野兽脚步沉稳地走近,用笨拙的爪子从他手中接过刀柄。孩子们都捂住了眼睛,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野兽吼叫一声,将猎刀插向自己的胸口,再向上一提,割开了厚实的皮毛和肌肉。它笨拙地将爪子伸入胸腔,不停地摸索着。当它似乎抓住了什么时,便用力向外一扯——捧在它爪子上的是一颗硕大的心脏。所有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这时都跟猎人一起匍匐在地,像是在感谢野兽的馈赠。接下来,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向野兽,手里拿着用来割肉的刀。

他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屏住呼吸。

在人群之外,猎人独自起身,疲倦地摘下了鹿角。

他丝毫不理解刚刚所目睹的一幕。在紧张和燥热的空气中,他只想喝点水。昨天在西边的草甸上看到过一摊清澈的水洼,不知今天还有没有。这样想着,他就走了起来,踏过被扯断的缰绳,经过酣睡中的同伴,走出马厩,跃过栅栏,向西边的草甸——向远离火塘和人类的方向——跑。

2

野猪皮意识到:一定出了问题。

昨晚喝了太多的酒,头痛得像被马蹄子踢过一脚,而且那匹马似乎依旧在他脑袋里踏来踏去。在凌晨前的某个瞬间,他甚至不再记得自己是谁,只依稀知道自己年少时偷过一张弓,被抓到后把罪责推到了一个朋友身上。不知为何,每次喝完酒后他都会记起那个朋友错愕的神情。对他而言,与其说是感到愧疚,不如说是怀念。只要再多喝一点,就能回到那个时候了,他这样想。

在醒来之前,他处于一个奇怪的梦境之中。他在原野上不停地追逐着什么——可能是与自己玩耍的同伴,抑或是将死于自己利齿的猎物。梦境很真实,他甚至能听到爪子刨抓泥土的声音,还有心脏撞击胸腔时所发出的震动。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畅快的感受。后来,当他来到一片树林的入口,他的对手止步,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准备扑向对方时,他的眼睛睁开了,头顶是毡房的穹顶。

只要最终会醒来,即使喝再多的酒,对于野猪皮来说也不算问题。他知道,无论自己的神智如何迷失,最终总会一点一点地凝聚。不像他齐腕而失的右手,或他的儿子、毡房以及前往冬牧场前需要做的准备,都会从混沌中再次成型,变成一条条束缚他的绳索。只要这些绳索还在,他就能醒过来,就能在天明前跨上马,就能去打猎和放牧——所以一切都不是问题。

然而他已很久没有不受干扰地睡到正午。平时,在第一缕阳光照入毡房之前,他就得开始一天的辛劳。牲畜的食槽内需要加入谷料和水,羊圈内的粪便需要清扫,母牛胀了一夜的乳房需要挤干净,野兔和小角鹿需要在清晨狩猎,马群需要引到长过膝盖的草地吃草,而羊群则需要赶到只有嫩草和草根的地方。直到日暮,他才会骑马归来,把每一匹马和每一只羊送进圈棚。

而那天,野鸟的鸣叫和拍动翅膀的声音仿佛只是在告诉他:睡吧,今日无事。但猎人的本性让他汗毛直竖,就像伏在灌木中等待猎物时,骤然发现身后有一双注视自己的眼睛。他从温暖的毛毡上弹起身,睁开眼,迈着踉跄的脚步走出毡房。


至少看上去,那的确是无事的一天。火塘中深红色的余烬仍未熄灭,空气中飘散着酒与焦肉的气味。昨夜的欢闹在大多数人的睡梦中延续着。外边只有几个酒醒了一半的年轻人,步履蹒跚地摸索回毡房的路。他用他唯一的一只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问了几句话,得到几句含糊的答复。

野猪皮迈开脚步走向一座毡房,像是要追赶一只即将消失的野兔。毡房被掀开,从里边传来熟睡的鼾声。他看到两对裸露在毛毡之外的肩膀。毛毡被掀开,两具年轻的身体被晾在空气中。野猪皮把他要找的人拽出毡房,随手捡起一件皮毛长衣披在他身上。

在凛冽的秋风中,野猪皮面前的少年清醒了许多,但还没清醒到能猜出野猪皮的用意。

“马呢?”野猪皮问。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终于能给出一个答复:“在马厩里。”

话音刚落,他就被野猪皮拖着走向马厩。他企图挣扎,但因为眩晕,他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他喝得比我还多,为什么仍然像熊一样?他不能理解。这时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毡房,目睹这场好戏。刚才与少年同寝的少女也探出半个身子。

围观者猜测:野猪皮的酒还没醒。的确,自失去拉弓的手后,他保持清醒的日子可能还没他猎获的猎物多。在昨晚如此重要的日子——任何一个父亲都会喝得烂醉的日子——他肯定不能幸免。可是只有野猪皮知道,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十分清楚地想起来,在熊赐开始前,为了准备当晚的夜草,他还披着沉重的熊衣来过马厩。至少在他离开前,那匹该死的孤马还站在那,脖子上挂着一只草环。那是部落中的孩子常制作的道具,他们用狗尾草和杨树枝编成一个圆环,再从两侧各束起一根枝杈,粗略地仿制熊赐时猎人所戴的头饰。必定是哪家的顽童曾在马厩中胡闹。他有些生气。不过,年幼时他也曾头戴这样的草环,手持木棒,模仿祖先的一举一动。无论男女,每一个孩子都想扮演灰耳朵,因此他总是找不到扮演野兽的搭档。那么多年过去了,轮到他不得不装扮成野兽,与英勇的灰耳朵一决胜负。在仪式即将开始前,他终于从回忆中挣脱,走出了马厩。草环不曾被取下。


他们走过一排因饥饿而焦躁不安的马,来到那匹马应在之处,看到的是散了一地的套绳。少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而野猪皮拿起绳子仔细地端详着。套绳的一端紧紧地系在木桩上,中间有一团被打成四叶草形状的绳结,另一端的绳头却散成几缕皮条——明显是被扯断的痕迹。他瞬间明白了。

“为什么不打两个结?”他质问年轻人。

少年过了一会儿才说:“一个结,它更舒服。”

野猪皮喘了一口粗气,对年轻人说:“找马。”

因几日前的雨水,地上的沙土仍然松软,马蹄印很快被发现。野猪皮摸了一下泥土,说:“干的,一定是昨晚挣断了套绳。”

“傍晚前我看过,套绳都在。”少年不服气地回答。

“它已经跑了。”

“我的马不会跑。”

“它还不是你的马。”

少年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野猪皮是正确的。只有过了今天,灰耳朵才属于他。事实上,在那之前,他既不拥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也不归他所有。


自少年从冬牧场骑回灰耳朵,野猪皮就手把手地教他如何驯服一匹野马。首先,要拿七岁以上老牛制成的熟皮,割成和食指一样宽的四根皮条,每根的长度要比马屁股到马耳朵的距离长一个手臂;把皮条浸水后,要拧成一束,放在烈日下暴晒三天,让皮条因收缩而咬成一条皮绳;皮绳成型后,要用一种布满空隙的红色石头反复打磨,直到皮绳变得细润如肌肤,再涂抹羊羔的脂肪(这样皮绳才不会磨伤马的皮毛)。同时,要找一根十年以上的白桦木作为拴马的木桩,埋入半人高的泥土中,再用绳子在木桩上打一个死结;用皮绳套住马的身体后,要在马的左前腿和右前腿处各打一个绳结。根据乌丹人的习俗,野马被骑回后,除了白天在草原上吃草的时间,要这样被拴上整整七个月。他们相信,七个月后,人与马之间的羁绊才会变得牢不可破——才得以证明那个人配成为那匹马的主人。

在那之前,即使完成了熊赐的仪式,大到一匹马,小到一块石头,都不属于少年。对于部落中的少年们,那些仪式不仅仅是成人的象征,同时意味着从此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毡房和马,猎获的猎物也将归自己所有。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些,他们就无须再听从父亲的吩咐。

虽然在少年看来,熊赐的仪式无聊且繁杂琐碎,但好在只须配合一个晚上。驯马这件事则麻烦得多。从把马骑回部落开始,他就必须亲力亲为地照顾它,从准备早晚各一次的草料,到带它去草场放风,再到清理它的粪便,更不用说拴马时必须遵循的步骤。

比起祖先灰耳朵在她的第一匹马身上绑了几个绳结,他更关心他的马能否睡得安稳。有一次他问野猪皮能否系个简单点的绳结。野猪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说:“灰耳朵就是这么系马的。”于是年轻人不再说话。对于乌丹人,质疑灰耳朵就如同质疑所有人的母亲。在他心里,他并不十分相信那位母亲曾经存在,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告诉父亲自己的想法,换来的只会是一巴掌。比起追问真相,部落中的人宁愿相信他们有过一位伟大的祖先。


野猪皮一边拨开沿途的草,一边寻找蹄印。或许是因为昨夜的动静,它从马厩溜出去后,并没有在部落中徘徊,而是朝着人最少的方向一直走。但从蹄印的深浅观察,它走得很缓慢,似乎不急于逃走,也许还想在沿路找些吃的。最后,蹄印把野猪皮引到了最西边的栅栏。栅栏以西,蹄印开始变得深了,而且排列得更均匀。野猪皮知道,它开始跑了。

这马跑起来像老鹰一样快,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追得上?还有两天时间,整个部落就要南迁到冬牧场。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就不可能在大寂静前赶上迁徙的族人,而仅靠他们自身是不可能在大寂静中生存的。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想骂少年一顿,责令他靠自己把马追回来。但他不能那样做,因为第一匹马对于一个即将成年的乌丹人太重要了。

乌丹人终生在马背上度过,因此驯服第一匹马不仅是成人的条件之一,也预示着他的前途。大部分相关的说法都把马的性情与主人的未来联系起来:如果马矫健而性格温顺,主人将成为一个优秀而谦和的牧人;如果马性情刚烈,他则将成为名震四方的战士;若马的身材矮小但有耐力,他定会成为一个好工匠;等等。乌丹人对此笃信不已,并以此预言一个少年人的未来。作为一个父亲,野猪皮知道,当众人对一个人有了既定的期待,他往往会变成众人所期待的样子。

野猪皮的儿子寻获的是一匹长腿的小公马。这预示他将成为寻路人,会帮部落找到更丰沃的牧场。果然,自骑回了那匹马,少年开始以寻路人自居,整日思索应该向哪个方向探索。在广袤的草原上寻找一块可以放牧和居住的地方,听起来并不难。的确,在他每日所见的世界中,最不缺的就是长满了牧草的空地。

虽同属一个部落,除了一年中的春猎和秋猎,乌丹人极少聚集在一起,而是由三五户人家组成一个牧圈,分散地逐水草而居。从野猪皮所在的牧圈向北,要走上三天才能到达另一个牧圈的领地。可并不是一切“空旷”的地方都适合放牧:一些地方有野兽出没,即使在牧人和猎狗的看管下,它们也能轻易地叼走一只羊羔;另一些地方布满了暗藏杀机的沼泽,一个不小心,不管是人还是牲畜都会在绝望中被囫囵吞噬。随着每个牧圈的人和牲畜越来越多,可供他们放牧的草甸越来越少,必须有人去往陌生的草原,寻找适宜放牧的新地。那便是寻路人的职责。

虽然寻路人不比守护部落的战士受人尊敬,甚至也无法享受普通牧人的安定与温饱,但他们被看作是祖先最忠实的继承者,因为最伟大的寻路人——也是第一个——正是灰耳朵。在她所有被传颂的事迹中,包括战胜杉林之主,都不及她曾经的远行荣耀。在乌丹人的传说中,她的马曾咀嚼过每一种草叶,她的火把曾照亮过每一个河谷。

然而,到了少年这一代,寻路人能够探索的土地所剩无几,不是因为他们走得比灰耳朵更远,而是四周多了各种有形无形的壁垒阻碍着他们。因此,灰耳朵的子孙只能依靠语焉不详的古代传说以及过路商旅的夸张见闻,来了解未知的世界。

据乌丹人所知,从他们所在的夏牧场向北,如果带上三匹马,连续不停地骑七天,会来到草原的北方尽头——更北则是只生长着芨芨草的大流沙。不过根据《乌丹夏木》中的记载,只要在大流沙中向北走十四个夜晚,就能来到黑湖。虽然黑湖的水苦咸不可饮用,但黑湖的岸边有数不尽的野羊群、永不变黄的牧草和永不干涸的地泉。黑湖的传说人尽皆知,但没人相信有谁真的能在大流沙中行进十四个夜晚——除了灰耳朵。所以寻路人早已放弃了寻找。

向东的确有大片的草场和丰沛的水源,更难得的是四季的气候更稳定,适宜长期定居。东方的草原上生活着样貌与习俗各异的部落,包括豢鹰为猎的呼兰人、信奉杉林之主的我熊人、白发白须的库伽人,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部族。据说一直向东,终将来到世界的尽头。那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定居的部落靠捕鱼为生。没有一个寻路人能说清那个部落的名字,或是描述他们的服饰和语言。

少年常常以那些部落的名字或习俗来推测他们各自的相貌。例如,我熊人应该如熊一般壮硕,呼兰人应该长着鹰钩鼻,而那个捕鱼的部落应该穿着渔网一样的衣裳。当然,这些猜测从来没有机会被验证——他只摸到过夏牧场最东边的鹿石。鹿石标志着乌丹人活动范围的边界,过了鹿石再往东,便是任何一个乌丹人都不敢独自前往的领地。

在部落鼎盛之时,乌丹人的确曾在东方的草原上放牧,但现在的他们对东方的不安更甚于对大流沙的恐惧,原因是鹿石以东的土地被一群以劫掠为生的人占据着。没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因为在作战时他们都戴着面具,也没人知道他们的长相。据说他们是狼的后裔,天性残暴,甚至将外族人当成牛羊屠宰食用。或许因为乌丹人骁勇善战,狼种人——这群强盗被这样称呼——也不敢轻易入侵乌丹人的牧场。但每当部落中有人失踪,人们还是会说他“被掳去东方了”,并不再期望他能回到自家的火塘。

因气候温暖,南方是乌丹人的冬牧场,但到了夏天会变得无比干燥和炎热,几乎所有的溪流都会干涸,留下像蛇一样蜿蜒的河道,因此南方又被他们称为“蛇地”。从冬牧场再向南走,草原会变成丘陵,而在丘陵以南居住着阿纳斯人。在乌丹人眼中,阿纳斯人很古怪,他们把自己围在用石头垒成的高墙之中,既不放牧也不养马,只吃种在地里的谷物。另一方面,阿纳斯人并不像狼种人一般凶残,每年夏季他们还会带着铁器和草药来乌丹人的营地换取牲畜,也曾有过乌丹人在阿纳斯人的土地上定居,并效仿当地人围起石墙。在乌丹人的说法中,这些人是因南方天气炎热、又喝多了阿纳斯人的“热汤酒”而患了失心疯——虽说比被狼种人当作牲畜更好,但终生生活在石墙中足以使乌丹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么就只剩西方了。根据《乌丹夏木》所说,如果一直向西,跨过不归之河和永远被雾笼罩的森林就会来到金山。金山是祖先的故乡,也是传说中的死后魂归之处。在不归之河的河畔,死后之人将骑上一头通体纯白的大角鹿回到祖先居住过的杉林。在那里他将永远与祖先们一起觅食和嬉戏。然而,当寻路人渡过不归之河,也许从来没有纯白色的大角鹿迎接他们。在彼岸等待的只有致命的森林和永不消散的浓雾。渡过不归之河的人再未归来——他们大概不是被猛兽捕食,就是在雾林中迷失了。

自骑回了那匹孤马,少年像一名真正的寻路人一样烦恼着;然而,如果他丢失了自己的第一匹马,这些苦恼将变得不值一提。在乌丹人看来,丢失第一匹马的人是最不值得信任的。他们像一匹游荡在草原上的孤马,不会安于日复一日的辛劳,最终将一事无成。没有人愿意和这些人一起打猎,更没有人把女儿嫁给他们,他们的生命将在平庸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作为一个父亲,除了帮助他避免这个后果,野猪皮别无选择。于是他叫住仍在寻找蹄印的儿子。

“铁箭棱,去牵马和猎狗。”

3

铁箭棱一直认为他与父亲的不和与生俱来。从二人的名字来说,这不无道理。野猪皮只有铁制的三棱箭才能穿透,而能挡得住三棱箭的也只有坚韧的野猪皮。虽然“野猪皮”“铁箭棱”在乌丹人中都算常见的名字(乌丹人喜欢以质地较硬的物件给男性起名),但他无法理解野猪皮给他起名时,为何完全忽视了两者所包含的隐喻。

自记事开始,他和父亲就像一对互相角力的雄鹿,从不在任何一件事上退让半分。幼时父亲按照乌丹人的习俗,教他用左手抓肉吃,他却偏用右手。赶羊时,他想带两条牧犬,父亲却只允许带一条。另一次,因为故意避开父亲指定的放牧路线,他绕了很远的路,最后差点陷在沼泽滩中。在险境中,他曾后悔没听野猪皮的教导,但又暗自庆幸:不凭借父亲的帮助,竟然也能从沼泽脱身——这总能证明他是一个成人了吧。

有时铁箭棱会将这种紧张关系归咎于母亲的缺席。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的身影从没存在过,而等他稍大了些,开始懂得询问关于母亲的问题之后,野猪皮却总是含糊其词。从父亲朋友们喝醉时所透露的只言片语中,他隐约知道,在十几年前,父亲外出狩猎后失踪过一段时间,虽然流传着各种说法,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有人传说他进入了金山的杉林中,遇到了《乌丹夏木》中的怪家伙,被变成了会说话的影子;还有人说他被狼种人掳走后制成了人肉脯。这些荒诞的传说在他失踪的第三年不攻自破。那年开春,他独自骑着一匹黑毛马回到了乌丹人的夏牧场,单手抱着不满一岁的铁箭棱。没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没人知道父亲的右手去了哪里。当其他人询问起父亲失踪后的去向,父亲有时会变得异常焦躁,但更多时候会沉默不语。于是关心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差不多所有人都忘记了有过这么一回事。

铁箭棱仍然能以零散的线索拼凑出一些猜测。首先,他怀疑母亲并非乌丹人,并且从自身的体貌特征中找到了依据。大部分乌丹人——包括父亲——的头发呈黑色或棕色,而自己的头发却是深红色的。或许他的母亲是一个长着红色头发的阿纳斯人?或是东方的呼兰人?不,呼兰人应该长着鹰钩鼻,而他的鼻子是直的。甚至在他与伙伴争斗时,偶尔他会被骂作“狼种人的崽子”。他会一拳把叫骂者打下马背,但只是为了维护表面上的尊严。他并不特别介意自己的身上流着狼种人的血。事实上,除了凶狠和神秘,他和伙伴们对狼种人一无所知。而且,凶狠和神秘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反而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大多数时候,铁箭棱不觉得自己有多需要一个母亲。但当他与父亲冷面相对时,他不禁会想:如果能有一个母亲站在他们之间,或许他们的关系会有所缓和,至少有一个人会含蓄而关切地询问那个与他同寝一座毡房的少女是谁。他知道,如果他不告诉父亲,父亲会永远装作毛毡中只睡了他一个人。

他不是不想告诉野猪皮。事实上,他必须告诉他。因为找回他的马之后,很快他和她就要搭建他们自己的毡房,那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在他们的毡房竖立之日,夏木会把野猪皮的血和她父亲的血混在一碗酒中供他们饮下。或许只有这样,父亲才能被提醒:他们身体内流淌着相同的血液,而不再视他如等待被驯服的马驹。自此之后,他们才能平等地一起打猎、放牧,在火塘边谈论马和女人。无论野猪皮能否接纳她,他早一天知道她的存在,这些才可能早一天变为现实。

然而,对父亲坦白并不比对一匹马倾诉容易。那段野猪皮不愿提及的经历似乎让他变得不善言辞,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每一天,他总是在星星还未落下时就赶着羊外出放牧。当星星再次升起,风中的余温渐渐散去以后,他才赶着羊归来。只有铁箭棱知道,他起早贪黑并非因为勤劳,而是因为作为第一个出发和最后一个归来的人,他可以避免与其他牧人同行。夜晚,即使有女人邀请他,他也很少与他人同坐一个火塘,而只是在角落里独自喝着不加蜜的烈酒,直到铁箭棱入睡后才拖着满身酒气的身体走进毡房。虽然酒后恍恍惚惚,他几乎不曾真正熟睡,常在凌晨醒来,闭着眼睛等待长夜结束。一日之中,他和铁箭棱的交谈仅限于晚饭时三两句简短的问答,内容无非关于哪一只羊生了病或哪一匹公马到了割骟的年龄。他从不对铁箭棱描述当日放牧时所见的落日,更不会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游历。同样,铁箭棱也没机会告诉父亲他准备在熊赐后独自搭建毡房的计划。当看到父亲从暮色中归来,他只会不吭声地往火塘中添入一把干牛粪,再放上一铜壶的牛奶。

最让铁箭棱反感的其实不是父亲的不善言辞,而是与此同时,他仍然想担负教导儿子的责任。自铁箭棱到了能拉开弓的年纪,野猪皮就开始以一个猎人的标准要求他。别的孩子仍沉迷于用弹弓打鸟,而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制作一把弓、调整弓弦,以及快速并准确地射出一支箭。每当被父亲发现他的行为稍有不妥——譬如使用弓箭后忘了取下弓弦,或杀死野兔前忘了念诵“以汝之血”——他就会挨一顿鞭子。不愿多话的野猪皮从不向他解释他的过错,只会在事后低沉地问:“记住了吗?”不过,多亏了野猪皮的教导,铁箭棱的射术和马术的确在同龄人中卓尔不群。同时,他也越来越不愿服从野猪皮,因为他想证明他不恐惧父亲,而违逆是对此最好的证明。


在铁箭棱十四岁时,他终于等到了一次难得的机会。还有七个月他便成年了,作为成人的条件之一,他必须骑回自己的第一匹马,于是当冬天刚刚结束,父亲便带他去冬牧场西边的草原。

积了四个月的雪刚刚消融,露出利如箭镞的草尖。每年这个时候,乌丹人的父亲们都会带着自己即将成年的子女来此,望着三五成群的野马,评论哪一匹的鬃毛更漂亮,或哪一匹的身形更适合长途奔跑。度过了暴风雪和饥荒,冬末的马外表羸弱,但能活下来的都是良驹。当这些少年人发现了自己钟意的坐骑,他们会赤脚骑上父亲最快的马,不带任何马具,呼啸着冲向马群。追逐可能会持续很久,有时半天,有时从清晨到日暮,但若在最后一点天光消失前他仍追不上他看中的野马,就意味着马不属于他,而他必须停止追逐。当他与野马并驾齐驱时,他必须跃上马背,紧紧地搂住它的脖子,无论它如何翻腾跳跃都不可撒手。他要在马的耳边像安抚婴儿一样,不停地念诵给它起的名字,直到它的气息开始趋于平稳。他要在马背上停留至第一颗星星升起,才可以骑着它回到父亲的身边。

铁箭棱第一眼就相中了灰耳朵。虽然尚未成年,它的身形已和成年马一样高大,瘦骨嶙峋的四条腿几乎能踩着草尖奔跑。以毛色来说,它算不上漂亮——白而偏黄,还带着些黑杂毛,只有一对灰色的耳朵与众不同。

它独自站在远离马群的一座小山坡上,心不在焉地摇着尾巴,低头搜索被其他马弃置不顾的枯草根。铁箭棱向父亲点了点头,指向灰耳朵。野猪皮摆手,告诉儿子:“那是匹孤马。”每一个乌丹人都知道,即便再矫健,孤马是养不熟的——它终有一天会背弃主人而去。铁箭棱自然也知道。然而,他径直脱掉了皮靴,从父亲的马背上卸下了鞍具,一跃而上。待野猪皮出声制止,他已如呼兰人的猎鹰一样冲向那匹马,高举手臂,嘴里发出未脱稚嫩的呼啸声。

这就是他对野猪皮的违逆。

在第一颗星星从月亮旁升起时,树木和鹿石只剩下轮廓,他骑着灰耳朵归来,疲惫而骄傲。他告诉父亲,他给那匹孤马起的名字是“灰耳朵”——乌丹人先祖的名字。还没看清父亲的鞭子,他就感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疼痛。他在野猪皮的盛怒下畅怀大笑,因为他知道即使父亲再不认同他的选择,按照乌丹人的传统,谁也无法干涉他选了哪匹马或给马起了什么名字。

回到部落后,父亲硬拉着铁箭棱来到夏木的毡房中,请求夏木允许铁箭棱重新选一匹马。

“尊敬的夏木,祖先的耳朵和舌头,我的儿子在寻找他的第一匹马时犯下了侮辱祖先的罪过。请您允许他放这匹马回到草原。”

“他杀死了那匹马的母亲?”夏木从面具后质问。

“铁箭棱虽然顽劣,但不至于做那种遭祖先唾弃的事。”野猪皮惶恐地回答。

“难道还有什么侮辱祖先的罪过我不知道?”夏木抖了抖头上的鹤羽冠。

“他寻回了一匹孤马。”

“这并不是罪过。叫他回去仔细看管这匹马。”

过了半晌,野猪皮终于说道:“他给那匹马起了祖先的名字。现在它叫灰耳朵。”

听到这,夏木一把掀开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老妪的脸庞。她举起手中的木杖,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在铁箭棱的肩膀上敲了三下。对于铁箭棱,这还不如被父亲抽在脸上的一鞭子疼。

“我已经处罚过了。”夏木慢悠悠地戴回面具。

“夏木,给自己的坐骑起祖先的名字不是一种冒犯吗?请允许我放这匹马回去。”

“《乌丹夏木》中没有一句告诉我‘给马起祖先的名字’是一种冒犯。在我死后,回到祖先居住的杉树林,我或许会亲口问问他们,但在那之前,这是我能给出的唯一处罚。好了,我累了。”

夏木的审判就这样结束了。铁箭棱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履行刚才在毡房内暗自立下的誓言:如果他们要夺走灰耳朵,他会骑着它逃走。但事后他不禁问自己,如果他们真的逃走了,应该去哪呢?是冒险去狼种人的领地?还是南下去阿纳斯人的城墙内定居(那里说不定有他未曾谋面的母亲)?他能否见到自己的母亲?如果见到了她,应该如何介绍自己?没有一个问题是他能轻易回答的,但好在没有一个问题是他必须回答的。至少暂时如此。


现在,父亲的担忧终究成了现实。他才不信什么孤马养不熟的说法,就如同他不相信《乌丹夏木》中的传说。灰耳朵一定是被附近哪匹母马的气息吸引了——就像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接近她。他不禁反思,或许,熊赐前的午后他不应该领她来马厩。

大寂静来临前的几日总是晴朗无云,阳光从木板的空隙间透进来,穿过飘浮着的草灰和马毛。他们刚刚一同骑着灰耳朵从西边的湿地跑回来,马背上还微微渗着汗珠。他一边用蘸了水的兔毛刷子刷着马的鬃毛,一边和她说起某个同龄人所做的蠢事。草料的气味以及她的笑声使他暂时忘却了熊赐前的紧张,仿佛成年永远与他无关。在他拴马时,她用牧草和枝条编了一只草环。她寻获的树枝有着与鹿角格外相似的分叉,如果他们还是孩子,一定会把那样的树枝视为珍宝。树枝在两侧被竖起后——总算看起来有点样子了——她双手捧起草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戴在了灰耳朵的头顶上。然后,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肃穆地对灰耳朵说:“物归原主。”灰耳朵垂了垂头,尝试把草环甩掉,但草环反而顺着它长长的脸落到了脖子上。现在,它彻底摆脱不掉那团杂草了。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身体不知不觉地贴近。她的头发散发着羊脂一样的香气,脸颊残留着日晒留下的绯红,虽然像孩子一样笑着,目光中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一下子,他仿佛回到了他们共同骑在灰耳朵背上的时候,感受体温从她的身体传来,带着温热的汗气。

那天,他们在马厩中停留的时间比预想的更久。

他并不想责怪她使自己分心,但如果不是她,还有什么让他在打绳结时心不在焉?在马厩中时,他曾留意到绷坏的皮绳旁没有她编的草环,说明草环仍然挂在灰耳朵的脖子上,它现在一定拖着草环在哪里饮水或吃草。现在去找它还不算太迟。

自然,父亲不需要知道那天下午的事。但无论如何,找回灰耳朵肯定少不了野猪皮的协助。虽然对此他不无羞愧,但听从父亲的安排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牵了马和两条猎狗回来,见野猪皮已准备好两大捆用兽皮裹着的行囊在栅栏旁等他。他帮父亲把行囊搬上其中一匹马的马背。行囊比他想象中的更有分量,他不禁好奇一次外出为何需要带那么多东西,于是解开兽皮,向行囊内瞥了一眼。里边有肉干、厚皮衣、猎刀、斧头、生火用的木屑、干牛粪和打火石等远行时才用的物品;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杂物,包括一双用皮条编织、看上有些像渔网的大鞋子,还有一块毛团状的东西和一朵干瘪的蘑菇。父亲的手中则拿着一张弓,后背背着一把破旧的铜斧。铜斧看上去已有些生锈,但斧刃依旧锋利。那也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需要带上这么重的斧头吗?”他问父亲。

“你会感谢我带上它。”野猪皮阴沉着脸说,同时把手中的弓和一个青铜扳指扔给了铁箭棱。

“你的。”

乌丹人的弓与一个成年人的上半身一样长,两端反曲,为了每一寸都能蓄满拉弓人的力道,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当你握住这样一把弓,把弦缓缓拉开之时,你会觉得它成为了你手臂的延伸,把一支箭射出去,像投掷一颗石子一样自然。从抚摸弓背的手感,铁箭棱就知道,要制作这样一把好弓至少需要几个月的细心打磨。

在青铜扳指上,镌刻着一头大角鹿的形象。那是乌丹人的图腾。虽然线条古朴,但奔鹿的姿态,乃至肌肉线条,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他带上扳指,把弓拉到最满,再缓缓收起来。

“黑羚羊筋做的弓弦?”他问,几乎不能对父亲掩饰惊喜。因为韧性极好而且稀少,黑羚羊筋是最珍贵的制弓材料。每个猎人都想拥有一把用黑羚羊筋制成的弓。他知道,这是父亲给他的成人礼物。

野猪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说:“我在夏木的毡房外等你。”然后夹了夹马肚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所有即将远行的乌丹人一样,他们要骑在马上接受夏木的占卜和祝福。虽然夏木戴着面具,他们仍察觉得出,她讶异于大寂静前竟然还有人远行。

从昨夜的狂欢中恢复精神后,乌丹人就会开始准备南迁的旅程。衣物和毛毡被打包,毡房被折起,贵重的饰品挂满身上,而一切不能带走之物都埋入土中,直到来年的春天再挖取。埋入土中的还有野麦的种子。临行前,牧人们会骑马在一片向阳的草场上来回踩踏,用马蹄子翻开干燥、坚硬的泥土,再把备好的麦粒撒入松软的土中。这样当他们再次回到夏牧场,就能收获能够用来制作酸乳饼或喂马的谷物。羸弱和染病的牲畜在“以汝之血”的念诵中被宰杀,成为旅途上的补给。健壮的马、牛和羊被赶成密集的方阵以抵御风雪的冲锋,幼小的牲畜则被包裹在毛毡中,随着木轮车上的孩子们一起上路。人们专注且迅速地完成这一切,仿佛任何杂念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的确,即便再完善的准备,也无法使他们彻底摆脱大寂静的威胁。每一次迁徙,仍然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牲畜被冻死,长者和多病的孩子也往往熬不过艰辛的跋涉。乌丹人甚至会说,一个牧人所拥有的牲畜越多,在大寂静中失去的就更多;因此,他们从不会畜养多于日常所需的牛羊,并相信多出的都会被大寂静拿走。除了做好一切能做的准备,剩下的就只有祈求祖先佑护,让灰耳朵带领他们穿过致命的暴风雪。

正因如此,即使是能与祖先沟通的夏木,听闻有人要脱离南迁的队伍,也显得惊讶万分。

野猪皮讲述了原由之后,她边摇头边走回帐中。等她再次露面时,手中已攥着一块鹿角的残片。她一边吟唱着《乌丹夏木》中的辞句,一边把鹿角丢入火塘之中。与其说是吟唱,从她漏风的齿间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个老太婆的自言自语。现在,他们必须等待。直到鹿角在火中出现裂口,灰耳朵的指引才会显现。

站在一旁的铁箭棱只觉得可笑。他宁愿早些上路——如果不是父亲耽误这么多时间,说不定此时他正骑着灰耳朵走在归来的路上。不过既然要依靠父亲找回灰耳朵,他就不得不做出妥协。

终于,火塘中发出了一阵噼啪声,夏木颤颤巍巍地用火钳捡出鹿角。她看了半晌后,缓慢而清晰地说:

欲前难前 欲弃难弃

遇河则渡 遇洞则息

失而后得 得而后失

始必有终 终必有始

这咒语一般的语言使铁箭棱如堕迷雾,除了四字一句的句式听起来像《乌丹夏木》中的杉林之语,他无法理解更多。或许在夏木的火塘边,他和几个同龄人曾在半梦半醒中听她念诵过其中的一两句。她也必定曾解释过诗句背后的故事及隐喻。但对于此时此地的他而言,夏木的解释如同那日火塘中的灰烬一样,早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他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好等父亲提问或夏木主动说明。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喜欢长篇大论的夏木却就此闭口不言,任野猪皮如何探问都不透露半句。她用火钳戳了戳已被烧成炭灰的鹿角,对他们说:“该上路了。”

接下来是临行前的赐福。夏木干瘪的手从火塘中抓起一把灰,在野猪皮和铁箭棱的两耳边各撒了一下。因为她的身材矮小,而他们又骑在马上,她必须努力跳起来。即使是这样,她撒出的炭灰也只能勉强够到他们的耳垂。当她气喘吁吁地落地时,仪式终于结束了。

“早些回来。”她对他们说。

连未经世事的铁箭棱都听得出,刚才说话的不是他们的夏木。她不过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女人,目送着他们越行越远,就像送别曾经离自己而去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