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郑国叔段谋乱 齐侯始立太子
齐侯禄甫要去朝见郑伯,因为青鸾受伤,被耽搁了。待青鸾伤愈,遂遣使者去郑国通谕。待一切准备妥当,占卜吉时,择日而行。不料,使者匆匆回禀,去郑朝见暂且缓行,郑国出现了内乱。
使者便将郑国情形如实地向齐侯禄甫禀报。
郑伯寤生[1]的母亲武姜是申侯的女公子,申侯的另一个女公子是周幽王的王后。因为幽王宠爱褒姒,废掉申王后和王太子宜臼。申侯一怒之下,联合缯国和犬戎进攻京师,周幽王与郑桓公[2]均被犬戎所杀。随后,申、鲁、许等诸侯国拥立王太子宜臼继位。周王宜臼为避犬戎之难,迁都洛邑。郑桓公是周王宜臼庶弟,幽王的叔父,王室公卿宣王封他在郑地[3]建国。他一直都在王室当值,并未就国,犬戎乱京,为护幽王被杀。郑桓公的儿子掘突,也就是郑武公,随着周王迁都新郑。据传,郑武公夫人生寤生时难产,所以就不喜欢他,遂取名寤生。寤生的母弟叔段,英俊潇洒,武力高强,武姜非常宠爱小儿子叔段。郑武公在世时,武姜就多次向武公进言:“若立段为世子,可胜寤生十倍。”武公却说:“长幼有序,不可紊乱。况寤生无过,岂可废长立幼?”只以小小的共城为段的食邑,时称共叔段。武公薨殁,郑伯寤生即位,并代父为周王卿士。武姜见段无权,封邑又小,心里很是不平。郑伯寤生即位不久,武姜就说:“君承父位,享地数百里,而母弟容身蕞尔,于心何忍?不如把制地[4]作为段的封邑。”郑伯寤生说:“制邑不能随意封赏,因为制邑地势险要,是关系国家安危的军事要地。”武姜改而威逼郑伯寤生把京邑[5]封给叔段。京邑乃郑国大邑,城垣高大,人口众多,且物产丰富,郑伯寤生心里不肯,口头不语。武姜便说:“若再不允,就把段逐出国门,流亡别国。”郑伯寤生拗不过母亲,只好答应。
郑大夫祭仲[6]听闻要封京邑给叔段,急忙进宫进谏:“京邑比都城还要大,不可作为叔段封邑。天无二日,民无二君。共叔乃夫人爱子,若封大邑,是二君也。”郑伯寤生说:“吾母之命,拒之不得。”共叔段谢封之后,辞别母亲就封。武姜说道:“兄待段甚薄,封邑之事,吾请求再三,虽然勉强答应,心中未必和顺。段就封之后,要聚集兵力,私为准备。若有机会,吾便约知于段,段可兴兵袭击都城,吾为内应,国可得也。段若为国君,吾死而无憾。”
叔段到了京邑,按其母嘱咐,假托射猎,逐日出城训练士卒。又托言出猎,袭取了邻近的鄢邑和廪邑,两邑宰[7]连夜奔赴新郑,禀报于郑伯寤生。郑伯寤生微笑不语,正卿公子吕[8]奏道:“臣闻‘人臣无将,将则必诛’。今太叔内恃夫人之宠,外恃京邑之固,日旦训兵黩武,篡夺之志明矣。望君主予臣偏师,直捣京邑,缚段而归,以绝后患。”郑伯寤生道:“段恶未著,安可加诛?”公子吕道:“两邑被收,先君之地岂容分割?”郑伯寤生说道:“段乃我母之爱子,寡人之爱弟。寡人宁可失地,不伤兄弟之情,不违国母之意。”公子吕叹道:“臣非虑失地,实虑失国。今日君主能容太叔,异日太叔未必能容君主,悔之晚矣。”郑伯寤生说:“卿勿要多言,寡人当思之。”公子吕出了大殿,跟上卿祭足说:“君主以宫闱私情,忽略社稷大计,吕很担忧。”祭足说:“君主才智过人,自有主张,朝堂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多言。正卿是宫室至亲,可私下朝见,必得真情。”于是,公子吕直至郑伯寤生路寝。郑伯寤生似乎正在等他,笑道:“卿来何意?”公子吕说:“君主嗣位非国母之意,万一里应外合,国将易主。臣寝食不宁,故再请示。”郑伯寤生说:“此事寡人已深思熟虑,段虽不道,尚未明叛。寡人若要加诛,国母必从中阻挠,徒惹外人议论,说寡人不友不孝。寡人今置之度外,任其所为。段恃宠得志,肆无忌惮,国人必诟病。待其篡逆,再正其罪,国人不助,国母无辞。此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公子吕说道:“君主远见,臣等不及。只是时日已久,养成大势,除之难矣。若等自发,不若促其速来。”郑伯寤生问道:“卿有何计?”公子吕凑前奏道:“君主久不朝王,无非为叔段之故。倘若声称入京师朝王,叔段必乘机行动。臣预先引兵埋伏于京邑近处,待其出城,入而据之。君主再领兵杀来,叔段便插翅难飞。”郑伯寤生说道:“卿计甚善,与寡人不谋而合。卿须行事谨慎,勿泄消息。”
翌日早朝,郑伯寤生传令祭足监国,他和公子吕入京师朝王。武姜听闻大喜,忙送密信于叔段,约定起兵时间。一切如郑伯寤生所料。共叔段一边使其子公孙滑往卫借兵,一边率精兵劲卒直奔都城。待行两日,听闻京邑失守,知密谋败露,乃引兵遁入共邑。
齐使来郑时,正值郑伯寤生率兵攻伐共邑。郑城新郑城门紧闭,齐使未得进城而还。齐侯禄甫听罢感叹不已。国之强盛,需内部稳定,君臣协力,赏罚分明。才智如郑伯寤生,遇如此母、弟,竟然也是不能朝王。可见人之贪婪无度,规制不遵,祸莫大矣。如武姜者,两子皆为亲生,何故偏心如此?心不正而身不修,身不修而意不诚,意不诚而事不举,就是说武姜的吧。
郑国遭此内乱,不过是君位之争。周幽王因为废立,国破人亡,自此王都东迁。鲁国因为周宣王喜欢公子戏,随意废立,招致内乱。齐国因为哀公被烹杀,周夷王立齐哀公之弟,内乱了几十年。可见废立不可随意而为,立君、立储、立政,正也,不正不举。因郑国内乱,齐侯禄甫开始考虑立太子之事。
齐国立储与中原诸国有所不同。中原诸侯国延续周公的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太公望封国以后,面对潟卤负海之地,东夷古遗之民,因其俗,简其礼,对周公所制之礼,多有简免。立君立储,也多有随意。大多以君宠夫人之子立为储君。当年庄公购,立禄甫之兄得臣,便是嫡长夫人之子。太子得臣,性情温良,谨慎恭顺,自居东宫,从不居诸公子之上。父亲在位长久,太子得臣对父亲十分恭顺,小心侍奉。谨慎敬畏的太子得臣,颇受群臣爱戴,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太子得臣临终时,力推夷仲年为太子。夷仲年在诸公子中,年龄最小,他年幼聪慧,比较合适。得臣怕立年长之太子,也会像自己一样,不能善终。夷仲年和禄甫本是一母同胞,以自己年幼为由,让位于兄长禄甫。齐庄公明白得臣之意,但他还是立了恭慎敏捷,心思缜密,长期跟随他身边的公子禄甫。齐国需要一个能够秉承他的策略,稳定发展国力,撑起东方天地的储君。
一如父亲所赏识的那样,齐侯禄甫确实是谨慎恭敬。他想,如果立储单凭国君的喜好,不计国之安危,必是昏君。册立太子需要反复斟酌,再三权衡。
若论对妻妾的宠爱,他最喜欢的还是燕姬。可是燕姬早卒,况青鸾并无兄弟。除燕姬之外,齐侯禄甫最喜欢的夫人就是卫姬了。卫姬婉约娇媚,与燕姬性情颇有相似之处。卫姬的儿子小白,聪敏好学,尊长奉友,志向高远,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如论君夫人身份尊贵,那应该是王孟姬了。王孟姬不但是嫡夫人,还是周王之女,而且她明理大义,管治后宫有方。王孟姬的儿子诸儿,是诸公子中年龄最长的,而且诸儿也英武豪壮,能骑善射,气势不凡。齐国强大,确实需要这样的国君。
齐侯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公子纠,一个公子彭生。纠的母亲是鲁姬,鲁姬来自礼乐之地的鲁国,自然是循规蹈矩,平和礼让,人缘颇好。公子纠儒雅温和,拘礼恭慎。彭生之母是媵妾,身份卑贱,彭生倒是鲁莽孔武,勇力过人。
齐侯禄甫犹豫不决,他想征求一下卿士们的意见。首先他想到了高傒和国子,高、国二氏是周王任命的世袭卿士,也是监国的卿士。因为二氏并无立国之望,所以世代忠心辅政,没有野心。齐侯禄甫想先听听他们的意见。高傒、国子依次进宫,听齐侯禄甫要立太子,暗自思忖,若论嫡长,应该立公子诸儿。但,他们都觉得公子小白的母亲卫姬,是齐侯宠爱的夫人,还是立小白比较稳妥,将来不会有废立之事。倘若出现废立,那就意味着祸乱。齐国,经庄公购图治,才稳定渐强,不能再出现内乱了。所以,他们意见倒是一致,要立公子小白为太子。
待高、国两卿离开,齐侯禄甫宣夷仲年进宫,他想征求一下夷仲年的意见。夷仲年沉吟一时,说道:“臣弟愚见,还是立诸儿比较合适。既嫡又长,而且性格果断刚勇。”
齐侯禄甫又询问了其兄公子廖,想听听他的意见。公子廖也觉得公子诸儿比较合适。其实,齐侯禄甫也比较倾向于公子诸儿,他征求大家的意见,是借助这些意见说服自己,也说服卫姬。卫姬几次提起立太子之事,齐侯禄甫都说还不到时候,直到郑国内乱,他觉得到了该考虑太子人选的时候了。一旦太子人选落定,其他的公子便都安分了。是的,卫姬是个有野心的女子,她平时和高、国有些来往,想必是为了借助外力。
他立诸儿是公道,立小白便是私爱,武姜之鉴在前,不能因私废公。可是,他确实也喜欢小白啊。
齐侯禄甫正在思忖之中,青鸾放学到了父亲的路寝。诸公子中,能到齐侯路寝的也就青鸾一人,因为齐侯曾经带她来过,所以她想父亲时就直接进去。青鸾到了父亲跟前,齐侯禄甫还未发现,直到青鸾用手在父亲眼前晃了一晃,齐侯禄甫便抓住了青鸾的小手,笑道:“鸾儿进来,如何也不吭声啊?”
“鸾儿问了门外侍卫,说父亲正在处理公务,鸾儿想看看父亲是如何处理公务的。”
“呵呵,鸾儿是不是也想处理公务啊。只可惜鸾儿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子,将来便可继承君位了。”
青鸾说:“难道女子就不能治理国政吗?”
齐侯禄甫一时语塞:“自上古至今,还没有一个朝代一个国家立女太子的。”
青鸾说:“鸾儿并不想做太子,治理国政也并不一定要做国君。”
齐侯禄甫不知道小小年纪的青鸾,为何都是想一些大人们的问题。这孩子太聪敏了。齐侯禄甫满心爱意地看着青鸾,仿佛又看到了燕姬,这孩子跟她母亲一模一样。齐侯禄甫看到青鸾发际那若隐若现的青色印记,确实像一只鸾鸟。他突然想起了鸾儿出生时,神鸟发明现身东海,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这孩子是带着神谕而来的,那么何不就立太子之事,问一问鸾儿呢?
齐侯禄甫于是问道:“鸾儿长大了可以辅助为父治理国家吗?”
“才不呢!辅助父亲有众位大臣,还有诸儿、小白诸位兄长呢。”
“鸾儿呢?”
“鸾儿嘛,”青鸾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要出嫁的。”
青鸾此语一出,逗得齐侯哈哈大笑。而后,齐侯禄甫故作正言道:“小小年纪,竟然想着要出嫁了,羞不羞啊。”
青鸾却说道:“出嫁是早晚之事。反正,辅助齐国,不是鸾儿一个女公子文事。”
齐侯禄甫颔首道:“鸾儿,为父要问鸾儿一个问题,鸾儿想好了再回答。”
“莫不是要问太子人选吗?”
“鸾儿如何知道啊?”
“不然,父亲不会这么郑重的。近日,不少人在议论立太子之事。其实不用想,当然是立诸儿了。周王天下共主,位尊且贵,其女王子下嫁于齐,便是齐之荣耀。王孟姬夫人秉礼德淑,稳定后宫。况诸儿是长兄。顺其时,顺其序,顺其意,乃吉。《易》之泰,乃是顺意。阳在下,升为天;阴在上,沉为地。天地交合,格物乃顺,所以泰。诸儿立为太子,就是一个顺啊。父亲还有什么犹豫呢?”
“那小白呢?”
“小白当然也行,不过外人会说父亲因私而立。因为外界都以为父亲宠爱卫姬少母。”
真正促使齐侯禄甫下定决心立诸儿为太子的,正是青鸾这番无忌童言。
于是,齐侯禄甫在朝堂之上,宣布立公子诸儿为太子,卿大夫上奏恭贺,高傒奏道:“恭贺君主,太公保佑我齐国社稷后世昌盛,公子诸儿聪敏英武,堪当储君,此乃齐国之幸也。”国子及众大臣都上了恭贺奏章。齐侯禄甫下令太史卜筮吉日,祭祀四方之神,在太庙举行册封大典。
当天晚上,齐侯禄甫来到王孟姬宫中,众夫人也都到王孟姬宫中道贺。齐侯禄甫兴致大发,嘱王孟姬在小寝设宴,和各夫人公子共同庆贺。
十五岁的公子诸儿,因为郑国内乱,被立为太子。后因郑国内乱而诛杀郑君子亹,也是冥冥之谶吧。
诸儿被立为太子,青鸾并不太高兴,一直郁郁寡欢。诸儿宴罢,便找到了青鸾,问她怎么了,兄长被立为太子,鸾儿不高兴吗?
青鸾说:“高兴啊。不过,兄长被立为太子,就要参与国政,又要学习,怕是没那么多时间和鸾儿玩儿了。”
“此并非难事,兄长一有空闲,就和鸾儿玩儿,好不好?兄长好想让鸾儿高兴,如果鸾儿不高兴,兄长宁愿不做太子。”
“兄长不能如此乱说,兄长是男子,要建功立业。兄长被立为太子,就不只是鸾儿之兄了,还是齐国之储君,要担负起齐国未来兴旺重任。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意而行,必须按照一个国君标准去努力的。必须多向父亲及齐先君学习才是啊。”
“兄长听鸾儿的,鸾儿高兴了吗?”
“嗯,高兴了。鸾儿要送兄长一个礼物。”
“是何礼物啊?”
青鸾拿出一个木椟,说兄长打开看看。
诸儿打开一看,是一个发出七彩之光的硕大的黑色珍珠。他心里猛然一惊,这个不就是传说中的“东海神珠”吗?怎么会在鸾儿手里呢?
[1] 郑伯寤生(公元前757年-公元前701年):郑国第三任国君,姬姓,名寤生,郑武公之子。公元前743年-公元前701年在位。郑国是伯爵级诸侯国,故称郑伯寤生。谥号“庄”,史称郑庄公。
[2] 郑桓公:郑国第一任君主,公元前806年-公元前771年在位。姬姓,名友,周厉王胡的少子,周宣王静的异母弟,公元前806年,受封郑地,建立郑国,伯爵,故称郑伯友。谥号“桓”,史称郑桓公。
[3] 郑地:今陕西华县东。
[4] 制地:在今河南省荥阳市区西北十二公里、峡窝镇上街村。自此以西,地势险要,虎牢关尤扼要冲。
[5] 京邑:今郑州市荥阳东南二十里。
[6] 祭仲:郑大夫,字仲,名足,封在祭邑。故称祭足或祭仲。
[7] 邑宰:邑的行政长官。
[8] 正卿公子吕:正卿,卿之总长,执政卿并掌军政于一身。公子吕:郑武公之子,郑庄公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