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十三章

日子过得快了起来,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在全国大搞文攻武卫动起了真枪实弹的年月里,这里成为一伙热爱和平的年轻人的乐土。

一天晚上没有演出任务,吴奎想回家看看。他的家就在镇上,出门的时候碰到了端木槿。端木槿闲来无事,便跟着一起散步。两人很随意地走在巷子里,江南的巷子又长又弯,而且很窄,迎面有人走来的时候,需要往边上贴让一下。

他们让过一个挑担的人,那人挑的是鱼,有些腥臭。吴奎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方格手帕捂了捂鼻子,他捂鼻子的姿势也十分优雅。如果需要找个词去准确地形容,那就是“温润如玉”。

“队长……”

她想说点什么。

“不要叫我队长。”

吴奎认真地纠正。

“领导。”

“更不要叫领导,我不喜欢当领导。”

“你就是领导啊。”

“我是搞艺术的,不搞领导。”

端木槿笑了,笑他这句话语法不通。什么叫“不搞领导”?不过这么一打岔,把原本要说的话给忘了。

“那么我叫你什么呢?”

“想叫什么叫什么。”

大家都叫他队长,他却真的不喜欢端木也叫他队长,也许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喜欢这种太过粗俗的叫法。

端木槿想了想。

“有人的时候叫你队长,没人的时候叫你吴奎哥。行吗?我觉得,你应该是我的哥哥。”

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见面第一天就有这种感觉,这样想就这样说。

吴奎微笑着点点下颌,表示认可。

“吴奎哥,你小提琴拉得真好,你几岁开始练琴的?”

“五岁。”

端木槿想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自己五岁的时候在集市上耍单刀扎枪头。

“你刚才的话有点像北方话,没有那些个‘阿’字。你还会说山东方言吗?”

吴奎总是那么温和,特别是在与端木槿单独相处的时候。

“当然会。”

“说来听听。”

端木槿歪着脑袋想了想。

“俺家在山东省清水县,清水人不叫俺端木槿,更不叫俺木槿。”

“叫你什么?”

“叫俺——小三妮。”

这次吴奎真的大笑了,笑得弯下腰像个孩子。

“你叫小三妮啊,小三妮,小三妮,喂,小三妮同志。”

这个斯文儒雅从不高声说话的人竟调皮起来,把鲁西话“小三妮”学说得惟妙惟肖。

“不许你叫!”

“很好听啊,小三妮!”

端木槿扬起了拳头。

“再叫我揍你!”

“再叫我揍你——小三妮你敢揍哥哥?”

吴奎继续学说着,一连串的鲁西话把他笑得倚在了墙上,双手抵握住端木槿挥过来的拳头。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大笑了,他艺术学院毕业分配在横塘中学,可是一天班没有上,闲置了半年,又被弄到这个东窜西蹦的宣传队来了,他觉得很是生不逢时。

两人在笑声中继续往前走,走出了小巷,前面开阔起来。

“小三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吴奎指向路边一座高大而破旧的门楼,端木槿摇摇头。

“这是杨府,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故事发生以后,杨乃武就独自住在这里。”

端木槿“啊”了一声,半天合不拢嘴。不敢相信震惊大清朝野的四大冤案之一——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就发生在这个地方。从小说书听戏就有这个故事,听过一遍又一遍,听得她都能进场子去说了。

“不能吧,杨乃武小白菜的事情发生在浙江余杭县。”

吴奎一脸错愕,眼睛都张大了,定定地望着了她半天才说:“你都来了四年了,不知道这里就是余杭县?”

端木槿更像在考场上考了零蛋一样傻了眼。四年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余杭县”三个字,更没有人向她提及杨乃武与小白菜,她也没有问过这是什么县。这次来宣传队之前,连横塘区的行政级别都搞不清楚。鲁西的区比县大,一个地区管辖着十多个县;而这里的区比县小,一个区只管几个公社。她哪里还像优秀学生,简直是个瞎字不识的文盲,这四年离开地球了吗?

“这就是余杭县?章太炎的家乡?”

她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吴奎点点头:“不错。你知道章太炎?他是余杭人的骄傲。知道沈括吗?”

“知道呀,北宋科学家,写了《梦溪笔谈》,还改进了浑仪。对,他也是余杭人!”端木槿急忙回答,把以往的知识迅速调动出来,以抵挡心中的羞愧。

“是的,他几乎总结了所有的学科,天文、物理、数学、地质,是中国科学历史集大成者。喂,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吴奎不禁诧异,根据她来到余杭的年龄,最多就是个在校初中生。

这句话让端木槿找到了自信,知识的闸门大开,滔滔不绝地自我标榜起来。

“我喜欢看书,从三四岁不识字的时候就开始看书,有个老爷爷教我。后来上学了,从二年级直接跳级到四年级,能通读《水浒传》《西游记》。有人见我抱着大部头不相信我能识得,我就读给他听。不过我不喜欢《红楼梦》,除了说吃的就是说穿的,还耍小心眼儿,一点儿不痛快。读诗词也是这样,喜欢苏轼、陆游、辛弃疾,不喜欢晏殊、柳永、李清照,叽叽歪歪没有劲儿。”

说到这儿,雅兴大发,竟声情并茂地大声朗诵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朗诵之中还带着恰当的手势,就像站在舞台上表演。

吴奎更吃惊了,他虽然读完了四年大学,但仅痴迷于五线谱,对辛弃疾李清照之类知之甚少,更不知晏殊柳永为何其人也。以前以为这丫头不过爽直果断性情跳脱了一些,想不到她竟还有着满腹的才学,顿然刮目相看。

“你还是个读书人哪。”

“我……”

端木槿张了张嘴,应答不出了。从前她的确是读书人,唯读书为天下大事。而如今还算读书人吗?她被纺车织机草筐和镰刀五花大绑绑住了,连自己在中国的哪个地方待了四年都不知道,井底之蛙都不如了。

她羞愧地低下了头。

吴奎并没有想到她的心事,他平日极少过问世事,此时也只在自己的思维范围内兴致勃勃。

“我们余杭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历史上出了许多优秀人物,连鲁迅先生都是章太炎的学生,他们为中国的社会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端木槿心中一根沉睡了多年的琴弦突然被拨动了,发出铮铮的轰鸣。吴奎的最后一句话太熟悉了,从小学到中学,几乎所有的师长都语重心长地叮咛她:“长大做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而她做了什么?她在章太炎和沈括的家乡没有从事任何国家建设,只喂肥了家中满塘的鱼儿和满圈的猪羊。

她皱着眉头去重新考量新安河,直到现在新安河人不用井水用河水,不相信世上有“端木”姓氏。余细毛二十多岁了,比许多解放军年龄都大却一本正经管人家叫“解放军叔叔”。不是他搞不清辈分,而是他根本不懂“解放军叔叔”的本意。如果新安河是个有文化的地方,也许便不至于如此了。

“江南多才子,却怎又有许多不识字的人呢?”

她喟叹了一声。

吴奎也郑重起来,目视前方,似乎要穿透渐浓渐稠的夜雾。

“江南虽然多才子,但也只有书香门第才出才子,你见过哪个才子是出自寒苦种田人家?沈括出身于仕宦之家,杨乃武是本地的名门望族。哪儿都有穷与富,经济是基础啊。”

这倒也是,新安河那个小村庄里清一色全是贫雇农,破四旧的时候一样东西都找不到。不过解放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没有学校?而自己为什么在那样的环境里竟过得心安理得麻木不仁?这个问题不是目前的她能够搞得清爽的,她只是一阵茫然和失落,似乎把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给搞丢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吴奎察觉出她的沉闷,只要她不说不笑,不是病了就是有心事。

“你们家是书香门第吗?”

端木槿突然抬起头来问。

“算是吧。”吴奎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还是认真地回答,“我父母都是教师,我也被分配到了学校。可是现在只好待在宣传队里,做这些乱七八糟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的演出……”

“你不想在宣传队?”端木槿大为吃惊。

“如果能离开,会立刻离开。”

如果不是停课闹革命,吴奎早已经在中学教书了。他自小的愿望是当小提琴演奏家,并带出一支琴队来。中国的小提琴人才太少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不能走,你怎么能走呢?”端木槿一把拽住了他,好像他现在就要离开似的,“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谁来带领我们排练演出?”

“这不是说如果嘛,没有真的要走。”吴奎解释。

“不,”端木槿更紧地抓住了他,“只要我们在这儿,你就不许走,想都不许想。你和我们是一体的,除非把我们也带走!”

吴奎感到那五根指头似乎直接捏着了他的骨头,真是个霸道的女孩。但这一抓分明是种紧偎不舍的依恋,他不好意思拒绝那只手,尽管被捏得很是有些疼。

“有个问题,我也想问你。”

“什么问题,说吧,只要你不走,问什么我都老实回答。”

女孩终于放下手,爽快地说。

“端木,我很好奇,你是怎么从山东来到这里的?”

灯光下吴奎的眼睛越发显得秀美,秀美得简直有些迷离,这双眼真该长在女孩脸上。他问的是一句很久以来就想问的话,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端木槿噎住了,噎得停下了脚步,想不到会被问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呢?既没有办法把父亲讲出来,也没有办法把母亲讲出来,父亲和母亲这两个世间最伟大的称号对她都是灾难。

吴奎觉察到自己给别人出了难题,忙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咱们不讲了。”

两人离开了那个地方,吴奎忘记了今天的目的是回家,两人继续相偕着慢慢前行。前面就是那对双排小穹桥,如若在平时,端木槿早跑上另一座调皮地和人隔桥喊话,但是今天没有,只是默默地跟着吴奎向前走。人这种动物真的很奇怪,有的人一起生活了几年却如隔大山,一句深层的话都没有,像余细毛;有的人却能在瞬间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心领神会,如吴奎。端木槿相信,能把《梁祝》拉得如此动人的吴奎绝对是个心地良善可以信赖的人。刘老师说过:“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拉出纯净的音乐。”单纯如纸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依恋吴奎,只知道希望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下了桥,他们沿着一条石栏继续前走。谁也没有再作声,心中却都在殷殷叩问。

终于,端木槿停下了,幽幽地说:“吴奎哥,我把我的事情讲给你听。”

河边有条石凳,四周无人,是个僻静的所在,两人坐了下去。河水潺潺流动,像轻轻拨动着的琴弦。端木槿望着黛色的河面,眼前呈现出苍黄的鲁西平原。从跑马卖解到凤鸣中学,从寒冷的月夜相送到孤凄的上海街头,往事再也关闭不住。她开始流泪,一把一把地流,强压着喉中的哽咽,说不出话。那是在撕裂一道巨大的伤口,血与泪汩汩而出。吴奎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拭,擦得她更加泪水汹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抖得吴奎不得不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她的肩膀,以让她能够尽快地平静。良久良久,端木槿才能开口讲述,不知讲了多久,也不知是在讲给别人听还是在讲给自己听。她的心是那样地忧伤,那样地愤恨,那样地无奈,那样地悲凉。终于讲完了的时候,望着无边的夜空一动不动。风吹干了脸上的泪,人成了一座化石。

吴奎早已潸然泪下。他生长在一个和谐的家庭,是家中的独子,从小受到父母百般疼爱。并如愿考上了艺术学院,成为很有前程的小提琴手。学院曾考虑让他留校任教,如果不是为了照顾父母,他是不会回到横塘镇的。在他以往的所有生活经历中,除了不能正规地上班,几乎没有遭遇过任何挫折。根本不知道世上有着许多的不幸,更想不到这个调皮率直、透明得玻璃似的可爱姑娘,竟有着如此悲惨的遭遇。他不善言谈,此刻更找不到可以起到安慰作用的语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端木槿的手,越抓越紧,并不自觉地把那只手拉到了胸前。很想把这个女孩拥入怀中,给她的生命注入一些温暖。他很心疼,真的很心疼,很疼很疼。

路灯照见他泪光闪闪的双眼。

此刻的端木槿再不是那个抓起剪刀就剪辫子的愣丫头,卸下了盔甲的少女是那么软弱,软得像没有了外壳的蜗牛。直想有个地方趴一趴靠一靠,存放一下独孤无助的心。望着面前这个温柔如水的哥哥,很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却直直地坐着没有丝毫动弹。从三岁需要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开始,世上就没有人对她敞开怀抱,折断了全身的骨头也只能独立独站。她真的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没爹没妈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自己的家。余家待她虽好但她也仅仅是余家的养女,没有任何深层意义的思想交集,除却吃饭干活别无瓜葛。真正亲近的人唯有同学,同学远在北方,四年不通音信了,无论多么思念,也无颜把现状告诉她们。现在最亲近的朋友就是吴奎,真希望吴奎就是自己的兄长,不仅想在兄长面前痛痛快快地哭而且想痛痛快快地骂。可吴奎毕竟只是朋友不是哥哥,她也只能发出压抑的哭泣而不能跳脚大骂,到底长大了几岁,懂得一些收敛了。

那晚,他们在河边坐了许久,露水潮湿了薄薄的衣衫。

木槿半年没有回家了。

站在余家的廊檐下能一直望得到新安桥顶,甚至听得到桥上有人走过时空咚空咚的脚步声。余家阿妈就那样满脸期待地望着新安桥,自从木槿去宣传队后时常这样呆望。真想这个丫头啊,没有了她,这个家空落落的像少了半边天。不知她在那个什么宣传队习不习惯,吃不吃得好?忙不忙累不累?能挣十个工分的地方肯定很累,女人家毕竟是女人家,重生活做不来的,而木槿又是个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的人。在家有全家人疼爱她,去了陌生的地方没有人照顾她了。菩萨保佑,让她活蹦乱跳的,不要磕着摔着,不要生毛病,头疼脑热都不要有。四年了,真的太喜欢她了,就像从自己肚皮里生出来的一样,少吃一口饭都心疼。要知道,木槿是余家最大的希望和骄傲。

余家阿妈如此不安,其实并不仅仅出于挂念,更在于担忧。她是个多疑的女人,对于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都极度地不放心。她见过宣传队,有次不知哪里的宣传队来到了新安河,男的女的混在一起,又拉手又跳舞,亲热得像过家家的小孩子。他们家的木槿是大姑娘了,能和别的男人拉手么?那是他们的木槿,每一根头发都属于余家。她也曾想跑到镇上去看看,但每次都被细毛阿爸拦住了。细毛阿爸说,木槿聪明又能干,不会有事的。而且宣传队直接归区革委会管,茶馆里的人都在说,区革委会革命革得厉害呢,房顶上都站有端着枪的民兵,闲人不许靠近,那么多戴高帽子的人都是从那里面押出来的。细毛阿妈虽然是个胆大而泼悍的女人,但只能在新安河村里泼悍,离开新安河村就是只耷拉着翅膀的母鸡,怎敢去和公家的人对面?不得不努力按下探视的念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一天比一天焦虑,好像一副心肝被人揪到哪个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太阳快要落山,应该淘米做饭。如果木槿在家,不用吩咐木槿就会去河边淘米洗菜,然后回来嘁哩嚓啦一阵,什么都弄到锅里去了。她最喜欢看木槿坐在灶门口烧火的样子,三绕两绕绕好一把稻草,送进灶膛里正好。火光一闪一闪映着她年轻漂亮的脸,鲜艳得像一朵太阳底下的木槿花。

余家阿妈怅怅地叹了口气,回身去厨房里拿米箩。由稻草编拧起来的米囤金黄金黄像一只大元宝,附近的堡上有了打米机,再不用像解放前那样用石臼捣米。家中三个男人呢,一顿要做大半锅饭。淘米水不能泼掉的,喂猪最好,所以先在家中洗头遍,再拎到河边清一清。当她一手拎着米箩另只手准备去提小水桶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了。

“姆妈,我回来了。”

她猛然一阵惊喜,阿槿回来了!然而一抬头却惊得大叫起来。

“你的辫子呢?辫子怎么没有了?”

“剪掉了。”

木槿笑盈盈的。

“怎么剪掉了?菩萨啊,你怎么把辫子剪掉了?”

端木槿摸了摸“小刷子”,不明白余家阿妈何故如此惊乍。

“应该剪呀,为了革命的需要。”

“你讲啥?你讲的是哪里话?口音都变掉了?”

余家阿妈警觉地尖声高问,她对木槿一向疼爱有加,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急火攻心发了脾气。端木槿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普通话,宣传队里说惯了,却忘了现在回了家,家中没有人会讲普通话。

“姆妈,我没有变。”她急忙改了口音。

余家阿妈听到了标准的新安河村语,这才稍稍放了一些心。定了定神,又讲到辫子上,说普通话的失误远没有辫子问题严重,那是余家阿妈的最爱。

“人家倒灶啊,革命还要剪辫子?辫子生在自己头上,要外人来管?是不是强迫你剪掉的?强盗啊,死快了,你去的是啥个地方啊,是不是良心都坏掉了。你是死人啊,你的手脚哪里去了?有人要剪你的辫子也让他们剪……”

她又朝着端木槿发起火来。她脾性急躁,经常朝着儿女们发火,木槿属于挨训挨得最少的一个。无论疼爱还是发火,都是家中常事,母亲与孩子嘛,谁也不会当真。今天端木槿心中却有些不太舒服,半年不见,兴冲冲回家,进门却莫名其妙地就挨上了。但又转念一想,姆妈主要还是出于对她的疼爱,不可与之计较。而且,有些问题解释不通的,新安河人只能按照新安河的道理去想问题,就像告诉余细毛只能叫“解放军同志”不能叫“解放军叔叔”,没有用。但余家阿妈的言语中也辱骂了宣传队,这却是必须要进行辩解的,因为宣传队在所有队员心中都有着神圣的地位。

“上台演出不能有长辫子,大家都是这样,要服从工作的需要。我们队长说,这样效果才好。”

“瞎讲八讲狗屁倒灶!种田人出门当几天宣传队就成工作了?你们队长是个什么东西,要他来管别人家的事情?那两根大辫子是我们余家的辫子,我们做爷娘的还没有管呢,他有什么权力来管?”

余家阿妈像被盗走了万贯家产,越说越生气,怒不可遏。

端木槿像被挨了一通水浇,劈头盖脸浇得十分茫然。辫子长在自己头上,纯属个人物品啊,怎么也会是“我们余家的辫子”?再说,她虽然成了余家的女儿,但并不真的姓余啊。

“不是队长剪的,是我自己剪的。”

她低下眉眼辩解了一句,既不服气,更不愿让人诋毁吴奎哥。

“你自己剪的?你昏了头了,你为什么要剪掉自己的辫子?你是挣工分去的,不是让人欺负去的,被人家灌了迷药了?”

细毛阿妈几乎要哭起来,放下米箩和水桶,双手扳过木槿的肩头摸来摸去不肯松开,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两根引以为豪的新安河绝无仅有的大辫子摸回来。

端木槿又张了张嘴,想继续辩解但还是把嘴闭上了。明白姆妈只是一时心疼才说的气话,并不真正恼恨她这个人。

晚饭进行得有些沉闷,剪掉了辫子的木槿似乎不是木槿了,余家人感到格外地不适应。像凭空来了个陌生人,话都少了许多。只有小妹洪仙欣赏,叽叽喳喳地说她也要剪辫子,镇上的人都没有了辫子,模样很神气的。余家阿妈用筷子重重敲了一下她的头顶,敲得她一缩脖子。

“小人儿不要瞎讲!”

“为什么打人?”

洪仙捂着脑袋不服气。

“不要吃饭就走开!”

洪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就不吃,老封建,不讲理!”扭身跑开了。

洪仙也已经长成了少女。

余家阿爸抬了抬头,轻声埋怨老婆:“你做什么?大家在吃饭呢。”

余细根斜了一眼跑去的洪仙,盛起碗冷冷地说:“没规矩!”

在这个家里他是妈妈的有力支持者。

只有余细毛对一切不置可否,依然如故地往木槿碗里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素鸡烧肉。

晚饭后端木槿去厨房洗碗,余家阿妈坐进自己的纺车里准备开工。一天的生活还远没有做完呢,新安河的家庭主妇永远是全家最后一个休息也是最早一个起床的人。洪仙一脸不高兴但也坐进了纺车,没好气地转动了手把,她早已熟练了纺纱织布。余家阿妈对辫子的事不再那么生气,剪掉就剪掉吧,再怎么生气也接不回来。反正还年轻,过几年又长起来了。耳听着厨房里传出的叮叮当当的碗筷声,自我安慰着,木槿还是原来的木槿,做活儿很快当的,人也是很孝顺的,刚才那样难听的话,她都没有顶嘴。也许自己过分了,她开始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余家阿妈心里这样想着,手里就把木槿的纺车从角落里搬了出来,并放进一小筐搓好的棉条。这些棉条能纺成一个棉穗,以前她们每晚都要完成一个棉穗才去上床休息。

门外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不用猜是农花她们来了。果然一群人拥进来,齐齐地围住了木槿。农花两手搭在木槿肩上,高兴地蹦了几蹦。大家都争着和木槿说话,声音太响了,听不清谁在讲什么,吵得余家人捂起了耳朵。农花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朝大家挥挥手:“去我家。”于是人们不由分说簇拥着端木槿便走。洪仙也从纺车里跑出来,不顾姆妈的叫喊跟着一块儿去了。

余家阿妈朝她们的背影笑了笑,玩就玩一会儿去吧,年轻人应该开心。她也年轻过,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活蹦乱跳的。她的娘家不在本村,十六岁的时候看中了一个人,但爷娘给她在新安河定了亲,她只好嫁给了余家阿爸。刚开始的时候,心高气傲的她很是看不起余家阿爸,木头似的一个,笑都不会。直到有了细毛,余家阿爸凭着勤劳养活着这个家,也凭着一片真心爱着她,这才觉得这个男人不错。再后来,木槿进了门,发现木槿比自己还要能干,这个家更有希望了。

余家阿妈独自嗡嗡地转动着纺车,隐约听得到一阵阵的歌声,木槿肯定在领着新安河的年轻人唱歌,说不定还有表演给大家看。木槿几乎成为这个村庄青年人的领袖了,她的无所不能的确让人不得不服。直到现在,余家阿妈不知道木槿来新安河村之前的任何事情,也不去关心那些事情。来时那么小,用不着关心她的从前,他们已经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四年幸福时光。想到这些,余家阿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切都是自己多心了。

木槿和洪仙终于回来,手拉着手还在银铃似的笑个不停。洪仙望了望纺车,娇憨地伸了个懒腰,说累了,今晚不纺了,不等姆妈说什么自去房中歇息。数她最小,全家对她也就宠惯了一些。木槿没有伸懒腰,但也没有跨进纺车里去。以前洪仙睡去之后她和姆妈都会再纺一阵的,这次却在余家阿妈面前站住了,一脸郑重。

“姆妈,我的书包在哪里?”

“什么书包?”

余家阿妈奇怪地问。

“我刚来的时候背的那个书包,您给放在哪里了?”

“噢,那只破袋子啊,”余家阿妈想起来了,他们管那种东西不叫书包叫袋子,“在猪圈旁边的竹筐里,不知道还有没有。”

端木槿抬脚就走,她知道那个竹筐。南方人管筐和篓都叫筐,其实那是个很大的竹篓。家中的破旧物品都往里边扔,是老鼠们快乐的天堂。

余家阿妈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找那东西干什么?那么多年了,肯定脏兮兮的。低下头刚摇了几下纺车,木槿又从里面跑出来,跑得很急,撞得门“嘭”一声响,脸色煞白。

“姆妈,书包里面的书呢?”

“书?”余家阿妈停下纺车,想了想说,“揩屁股了。”

“啊——”

端木槿眼睛和嘴巴顿时大张,连鼻孔都张大了许多,像被根骨头狠狠卡住了喉咙。

“怎么能……怎么能揩屁股呢?那是我的书啊。”

余家阿妈见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错误,但不知错在哪里,一副十分困惑的样子。

“你没有说那东西还有用啊?早就用光了。不过记得好像有字的揩了,没字的一张没揩。写过字的纸还有用?当草纸还不太好用呢……”

端木槿没有听完她后面的话,使劲一跺脚,又跑进去了。这次跑进去,当夜再没有走出来。

余家阿妈“咦”了一声,望着木槿跑进去的腰门真正心神不定起来。并不为揩屁股的纸有没有字,有字没字对余家来说都没有意义,而是木槿刚才那一下跺脚。那一脚的样子很独特,提起脚猛然一跺,原地不动却把地皮都震动了,牙齿都咬起来了,样子好凶啊。这让余家阿妈十分吃惊,她没有见过这种方式的跺脚,也没有见过木槿这般急躁的模样。这孩子一向很温顺很听话,让干什么干什么,从不打折扣,这是怎么了?

坐在纺车里的余家阿妈开始重新回顾今天所有的事情,先是自个儿把辫子剪了,又说什么普通话。出去玩就玩一会儿吧,回来还不纺纱,反而要找什么书包。一只破袋子就那么重要吗?少了几本书竟对着姆妈跺脚发狠,姆妈是她能发狠的人吗?余家阿妈越想越烦躁,一波一波的事情如后浪推前浪撞击着她从来就自以为是的心。木槿变了,说话变了走路变了脑筋也变了。头颈昂得高高,胸脯挺得高高——新安河村这种时期的姑娘都要含着胸走路,胸前的两坨肉最让人看不得,很羞人的。而她却毫不在乎地挺拔出来,挺得余家三个男人不敢直视,太没有样子了。

这一切,都是去了宣传队的缘故!

余家阿妈手中的棉线不停地断起来,回生棉本就没有筋骨,需要静心慢拉,而此时哪里还能静得下来。她有种要出事的预感,连剪辫子这种大事都敢自作主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将来怎么管家掌纪,怎么做余家的接班人?心越烦线越断,线越断心越烦,拉一下断一下,气得她“嗨”了一声,拿起旁边的小笤帚,朝准车头当当几下猛敲。

新安河有种说法,纺线老断打一打车头就好了,什么东西都有欠性的时候。

端木槿在自己的房间里泪水涟涟,无比心疼自己的书包。书包已经被老鼠咬成了一把破布,补都无从补起了。姆妈所说的没有写过字的纸也只是剩下了一堆碎末子,那些有字的即便在,肯定同样这副光景。她万分懊悔,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记了呢?从山东背到上海,又从上海背到新安河村,几千里风尘颠簸都没有舍弃它,它是自幼就依赖的精神大树,却让老鼠给啮成了一把碎屑!

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吗?

四年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烧火做饭洗衣裳;半夜才上床,累得全身发软瘫倒了一般。一年四季日复一日,割不完的青草纺不完的棉穗,连梦中都在赤着脚拔秧割稻。她在只知劳动不知文化的新安河村人的裹挟中蜕变成了地道的村姑,连身在哪州哪县都不知道。

可是,这能成为忘记书包的理由吗?不能啊,书摊爷爷三岁就教她读书,小学、高小、初中,十年的书读到哪里去了?她曾是蹦级上学的优秀学生,以为会跑步进入明天,她是有着伟大理想和光明前途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啊。

可是却跌到臭烘烘的猪窝羊圈里去了。

为了碗中的那口饭,把所有老师的叮嘱和期待忘却了;为了一张可以安睡的竹榻,把伟大的理想和崇高的信仰抛却了。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那堆被老鼠毁坏的碎屑中,还依稀看得到一点儿红色的东西,那是她曾为之无比骄傲的三道杠啊,一颗朝气蓬勃的少年心被看不见的硕鼠咬成碎末了。

错把他乡当故乡,四年浑浑噩噩的日子。而从今不可能再充当文盲,因为一切又都想起来了。如果不是种种变故,她应该已是某所大学的学生。她定能做一名优秀的大学生,将拥有更多的科学知识,上升到更高的文化层次。她的理想是成为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而且这也是毫无疑问的前景。

可是,现实中的自己却背道而驰,几乎完全忘记曾是一名读书人了,成了新安河不识一字的人家的养女了。

想起那些心爱的课本被一张张撕碎又扔进了脏污的马桶,就恶心欲呕。几年来像牛马一样日夜劳作流血流汗地维护着这个“家”,可是这个“家”却不允许她有一点儿属于自己的东西,连长在头上的头发都是他们的。他们很善良很友好啊,怎么一下子这样了?是了,他们也犯了与她同样的错误,阴差阳错误把别家的女孩当作自己的女儿了。

“我叫端木槿,不叫木槿。”

她激奋地叫出了声。她是山东省清水县凤鸣中学的学生,不是横塘镇青年社员;她是少年先锋队大队长,不是江南纺纱织布的黄道婆。余家待她固然很好,她欠余家也固然很多,但不可能一辈子纺纱织布割羊草。就算当初是卖给余家的,四年的血汗也把自己赎回来了。养了多少猪羊织了多少布匹挣了多少工分啊,她一顿也没有白吃白喝。杨府门前的尴尬让她无地自容,不可能再继续充当糊涂虫,她要回到过去重新做她的读书人。固然成不了章太炎成不了沈括,但可以成为自己,起码不做社会主义时代的假文盲。

可问题在于:余家不会容她改弦易辙,余家可以疼她爱她让她丰衣足食,但不会让她离开纺车和镰刀。新安河的世界里没有书本与文字,就不会有适应她生存的空间。姆妈说她变了,她本来就不是这种模样呀,是她被新安河变了,只不过现在想重新变回去。但是新安河不会变,变回去的她将如何待在新安河?面前又是一个十字路口,如当年上海的街头一样,她踌躇彷徨不知去往何方。当初如果有一线生机,也不会来在这里呀。现在依然没有出路,回上海回山东想都不想,而除却上海和山东,又哪儿都没有去过哪儿都不知道,天下之大没有属于她的寸土地方呀。

她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冤枉。空有那么充沛的精力,那么强健的头脑,却迈不开前进的步伐。四年一场梦,醒来一场空。她就是“罗成叫关”中的罗成,遍体箭矢满身创伤深深地陷进淤泥河中了。

烦恼一阵阵涌来,她挥拳朝自己的脑袋打了几下头,继而愁苦地抱住了头。十根手指深深插进头发并狠狠抓揪,似乎能在那里披荆斩棘砍出一条路来。

她也似乎听到门外有点儿响动,但没有起身去看,什么都不去管了。这本不是她的家,她管不了人家,她连自己都管不了了。

此时的门外真的有一条黑影,凑在门缝上小心地向里张望,望了很久很久。伏在桌上的端木槿没有动弹,那条黑影也定在那里没有动弹。

第二天一早,端木槿走到客厅向姆妈告别。口袋里装着一个小布包,包着由三道杠化成的红布屑。还有一个基本空白的笔记本,因放在抽屉里才免遭群鼠的攻击,那是她唯一的珍宝了。

她走到正在梳妆的余家阿妈跟前,努力让声音平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姆妈,我走了。”

“你要往哪里去?”

余家阿妈大吃一惊,木梳从手中脱掉下来,落在地上跌成了两截。但两人都没有理会。余家阿妈直直地望着端木槿,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端木槿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沉重的心情一览无余,这是个一点都不会装相的孩子。余家阿妈也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沉重的心情同样一览无余。

“回宣传队。”

端木槿回答。心里说:还能去哪里?只有宣传队。

“昨天刚来,怎么今天就要走?还没有好好说几句话呢,起码要在家住上几天啊。”

余家阿妈站了起来,她红着眼睛又披头散发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凄惨。

“今天要排练新节目,只放了一晚上的假。”

端木槿认真地说着理由。

“今天不能走,你阿爸去镇上买小菜了,说要买块金华火腿回来,你喜欢吃的。”

金华火腿的确很好吃,端木槿很喜欢,但她还是坚持要走。

“你们吃吧,我真的不能迟到。”

“下午走好不好?中午咱们做顿好饭,吃完你再走。不然你阿爸白白跑去买菜了。”

余家阿妈满脸都是乞求之色。

端木槿摇摇头,摇得相当坚决。

余家阿妈也相当坚决,站在那儿三把两把绾起头发,顾不上擦油,紧紧拉住了端木槿。

“木槿啊,是不是生姆妈的气了?姆妈昨天不应该那样说你。姆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更好。姆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呀,你一晚上没困觉,姆妈也没有困觉,好心疼噢。你回来一趟,不应该让你不高兴,对不起了。”

端木槿心中感动起来,姆妈在这个家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管她错还是别人错,从来没有向谁道过歉,而她现在道歉了。这一道歉让做女儿的还真承受不起,反觉得对不住老人了。

“姆妈,我没有生气,是我惹你生了气。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一定事先向你汇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说上最后一句,说完心里直后悔:你呀,真奴性!

余家阿妈脸上现出阳光,轻轻抚摸着木槿的脸颊,每根手指都传递着无限的爱意。

“那就下午走吧,听姆妈的话,中午给你做好吃的。姆妈现在就去做早饭,吃罢早饭你再去睡一觉。”

“不行,不能耽误排练,耽误了排练晚上就不能演出了。”

端木槿还是走了,没有吃早饭。今天真的要排练新节目,晚上也真的有演出任务。她也真的吃不下那顿早饭,书包的碎末像石灰粉一样在心里堵着。她走到新安桥上回头望望,看到余家阿妈还站在廊檐下,一只手朝她挥着,另只手在抹眼睛,样子可怜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