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下(黑塞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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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为中间商和代理人的约瑟夫·吉本拉特,在同胞中没什么突出特点或与众不同之处。他和大家一样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有点经商天分,对金钱真诚而由衷地崇拜。此外,他拥有一座花园小洋房、一块家族墓地和在岁月中变得开明的宗教信仰。他对上帝、对当局保有得体的尊敬,盲目地遵守清规戒律。他偶尔喝点酒,但绝不会醉。有时做点不大合规的生意,却从不出格。他骂没钱的人是穷鬼,也骂富人的摆阔。他是市民协会会员,每周五晚去“天鹰”俱乐部玩九柱球游戏。此外,烘烤日、前餐和香肠汤的品尝活动他也绝不会错过。他平日上班只抽廉价雪茄,饭后及周日吸点好牌子的。

约瑟夫的精神生活是典型小市民的,心智久已布满尘埃。除了传统而严格的家庭观念、对儿子的自豪以及偶尔对穷人发发善心外,没有更多可圈可点之处。他的智商不过表现为一点与生俱来的小聪明和算计才能,阅读仅限于浏览浏览报纸,艺术享受方面,看看市民协会举办的业余爱好者的演出,间或欣赏一下马戏表演,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如果把约瑟夫的名字与住所随便和某个邻居调换一下,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内心深处怀疑所有超常的能力与人格,出于妒忌的本能对任何超凡脱俗、更自由更高贵的精神力量抱有敌意,这一点和本城所有其他父亲没什么两样。

好了,关于约瑟夫我们就说到这儿,他平庸的生活及未被意识到的悲剧色彩,还是留给某个深刻的讽刺家去描述吧。约瑟夫有个独子,他才是我们这本书的主角。

汉斯·吉本拉特是个才华出众的孩子,这只消看一眼他在众多孩子中显出的文雅与独特就够了。黑森林地区的偏僻小镇还没出过这样的人物,本地人的见识与影响力从未超出地区狭小的范围。天知道男孩那严肃的目光、聪颖的前额与优雅的步态从何而来。或许是母亲的遗传?她去世多年,生前给人的唯一印象就是脆弱和郁郁寡欢,在父亲身上也断然看不到这些品质的痕迹。难道真有什么神秘的火花从上苍降临古老的小镇?在它八九百年的历史中虽然孕育了许多能干的市民,但像这样的奇才和禀赋还从没有出现过。

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旁观者,鉴于羸弱的母亲和漫长的家族史,也许会断言这超常的智商意味着某种蜕化的开始。幸运的是小城没有这样的人,只有几个年轻机灵的公务员和教书先生,借助报刊杂志隐约知道所谓“现代人”的存在。在这里,人们无需知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也能生活得很好,也算得上受过教育。他们婚姻稳定,大多数家庭幸福美满,维系着一成不变的老式生活。他们生活优裕,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过去的二十年间,一部分人从手工业者成长为工厂主,对官员恭敬有加,争相交往,私下却叫他们穷鬼或“笔杆子奴才”。奇怪的是,尽管如此,他们最大的野心还是让自己的儿子去上大学,将来好能做官。可惜这点愿望往往也成为无法实现的好梦,因为他们的子女往往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甚至留级才能勉强读完高中。

汉斯·吉本拉特的天分无人怀疑。老师、校长、邻居、本城牧师、他的同学,所有人都认为这小伙子天资聪颖,出类拔萃。这一点也决定了他的未来。在施瓦本地区,除非父母有钱,否则有天赋的孩子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通过地区考试进入教会学校,然后进入图宾根神学院,从那儿走上布道坛或讲台。年复一年,会有三四十个孩子走上这条寂寥而相对保险的路。这些用功过度、身体瘦弱的孩子,行过坚信礼后,在国家的资助下完成人文科学的各门课程,八九年之后踏上他们人生的第二阶段,往往也是更加漫长的一段旅程。那时也该偿还国家的资助了。

再过几周就是各州的大考了,这是每年的百牲大祭,国家借此机会选拔各州的才智精英。届时各州首府将成为众多家庭关注的焦点,从城市到乡镇,人们朝着它的方向叹息、祈祷、祝愿。

汉斯·吉本拉特是小城派去参加这场激烈竞争的唯一人选。对汉斯来说,这固然是莫大的荣誉,但也绝不是件易事:每天,学校的课程上到下午四点,然后校长给他补希腊文。六点钟,热心的牧师帮他辅导拉丁文和宗教课。晚饭后,数学老师每周给他辅导两次,每次一个小时。希腊课上,除了不规则动词之外,主要学习小品词连句的各种表达方法。拉丁文要着重掌握简洁明晰的风格,尤其是了解诸多诗歌韵律的细微差别。而数学课则重点学习复杂的比例运算法则,老师经常强调,这些法则看起来对将来的学业和生活未必有用,但这只是表象,它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某些主课,因为它训练大脑的逻辑思维能力,是清晰、冷静、卓有成效的思考的基础。

为了避免负担过重,不致因智力训练而疏忽了对心灵的照拂,每天早晨开课前一个小时,汉斯可以去听坚信礼课程。从布伦茨的教义问答手册中,在熟记并背诵问题与答案时,让宗教生活那振奋人的气息滋润他年轻的心灵。只可惜这本该神清气爽的时刻,汉斯却毫无兴致,自己放弃了天赐之福,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世俗科学上了。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偷偷塞进教义问答手册,都是些希腊文、拉丁文单词或练习题。在偷偷摸摸做这些小动作时,他会经常良心不安。每次教长走到身边,或只是叫到他的名字,他都会胆战心惊。轮到他回答问题时,他额头上沁满汗珠,心跳加速。但他的答案总是准确无误,发音也无可指责。教长对此十分看重。

夜晚,他在家里舒适的灯光下完成白天累积的默写或背诵作业,并复习和预习,在安静怡然的家庭气氛中完成课业。他因“其深刻的促进作用”而受到班主任的推崇。周二与周六一般要学习到十点,其他日子到十一二点甚至更晚。父亲有时抱怨太费灯油,但看到孩子勤奋努力,满意与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偶尔有点闲暇时间,或者星期天——它毕竟占了我们生活中七分之一的时间——总有人劝他抓紧时间读一些学校没有涉及到的作家的作品,或是复习复习语法。

“当然了,要适度,适度!一个星期散一两次步还是必要的,这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天气好的时候,拿本书到户外去读一读——你会发现,在空气清新的大自然里读书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总之,你要振作起来!”

于是汉斯尽量打起精神,散步时也不忘学习。他明显睡眠不足,眼圈发黑,像被驱赶着默默地四处游荡。

“您觉得吉本拉特怎样?他能通过吗?”一次班主任这样问校长。

“那当然,”校长兴奋地说,“他可不是一般的聪明,简直就是超凡脱俗的化身,这一看便知。”

最后一个星期,这超凡脱俗更加显而易见了。男孩俊美柔和的脸上,一双深陷的、不安的眼睛闪着忧郁的光,漂亮的额头上颤动着高贵、智慧的皱纹,原本瘦弱的臂膀和双手疲倦而优雅地垂下,让人想到波提切利[2]

这一刻终于就要到了。明天一早,他将和父亲一道前往斯图加特参加州立大考,来证明自己是否有资格通过那扇窄门进入神学院。他刚刚和校长道过别。平日令人生畏的“君主”在结束谈话时异常柔和地说:“答应我,汉斯,今晚不要再学习了,明天要以饱满的精神去斯图加特。回去散一个小时的步,然后准时上床,年轻人要保证足够的睡眠。”本来担心迎接自己的会是一大堆忠告,没料想受到如此关心,走出校园门口时,汉斯大大松了口气。

教堂山上高大的椴树在夏日炎热的傍晚无力地闪耀着。集市广场上,两眼大喷泉淙淙流淌,炫人眼目。不远处的山上,深青的冷杉林越过参差不齐的屋顶望过来。此刻,这久违了的美景在男孩眼中显得无比秀丽、迷人。虽然头还痛,但今天终于不用学习了。

他漫步走过集市广场,经过古老的市政厅,穿过集市街和刀匠铺来到老桥上。他在桥上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坐在宽宽的栏杆上。几个月来,他每天往返两次经过这里,却从未留意桥边精巧的哥特式教堂,也没注意过桥下的河水、水闸、堤坝和磨坊,甚至没看一眼水草和柳岸。岸边的鞣皮场建筑鳞次栉比,幽深的河水像湖水,碧绿而沉静,尖细的柳枝弯弯地垂到水面上。

自己曾在这里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啊:游泳、潜水、划船、钓鱼……唉!说到钓鱼,他几乎都要忘了,快荒废了这门手艺。去年,为了准备考试,父亲严令禁止他再去钓鱼,让他伤心地哭个不停。钓鱼是他漫漫学习生活之余最喜欢的活动:站在稀疏的柳荫下,听磨坊水闸近在耳边的沙沙声,深沉平静的水面上,光影与河水嬉戏,长长的鱼竿在水面轻轻晃动。等到鱼咬钩,提起鱼竿的那一瞬间,抓住清凉肥胖、不停扭动尾巴的鱼儿时,那快乐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

他的确钓到过一些肥美的鲤鱼,还有白鲢、鲃鱼、鲜美的丁鱥、色彩绚丽的真鱥。他久久地凝视水面,望着小河转弯的地方,若有所思,内心涌起些许哀怨,觉得美好、自由、有点狂野的小男孩的快乐时光正在离他远去。他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掰成大大小小的碎块,扔进水里,看着它们慢慢沉入水中,被鱼儿吞下。首先游过来的是体态娇小的“金陷阱”和拟白鱼,它们贪婪地吃掉小块面包,饥渴的嘴唇不断去碰那些大块面包,同时在水面上画出“之”字形波纹。接着,个头较大的白鲢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宽阔的深色脊背在水面下隐约浮现,不慌不忙地绕着面包块转来转去,然后突然张圆了嘴把它吞下。河水缓缓流淌,河面飘来一股湿热的香气,几朵淡云模糊地倒映在碧绿的河面上。磨坊的圆锯嘎吱作响,与清冷而低沉的水闸声彼此呼应。汉斯想到不久前行坚信礼的那个星期天,在庄严而动人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心里却想着某个希腊文动词。最近,他经常这样思绪混乱,在学校也不能专注于眼前的功课,总是想着以前学过的或后面要学的东西。

要是考试时也这样可就糟了!

他心不在焉地起身,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耳边响起一个男人亲切的声音:

“你好啊,汉斯,和我一起走走吧!”

原来是鞋匠弗拉伊格。以前,汉斯晚上经常去他那儿待上一会儿,不过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两人并肩走着,汉斯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位虔信派教徒和他说话。说起考试,弗拉伊格祝他好运,给他鼓劲,但其宗旨还是告诉汉斯,考试是身外之物,存在着偶然性,万一考不好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学得再好也可能因运气不佳而落榜。假如结果真的不那么理想,要相信上帝对每个人都自有安排,会引导他们走自己的路。

面对鞋匠,汉斯多少有些惭愧。他曾经非常尊敬他,佩服他坚定而高贵的品性,但是,听到别人揶揄虔信教教友时,他也一起笑话过他,其实他知道鞋匠本人并非如此。此外,他也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一段时间以来,他总是躲着鞋匠,怕他给自己提些尖锐的问题。自打成为老师们的骄傲后,他变得有些得意忘形了,弗拉伊格师傅常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试图让他变回到那个谦恭的孩子。男孩的心渐渐疏远了这位心灵导师,他是学生中的骄傲之花,任何触及自尊心的话都会让他感到不快。这会儿,和滔滔不绝的弗拉伊格走在一起,他并不明白鞋匠正充满忧虑和善意地在关心他。

他们在王冠街碰上了牧师。鞋匠得体而冷淡地和他打个招呼,便声称有事匆匆离开了。牧师是个新派人物,名声在外,据说连耶稣复活都不信了。牧师让男孩跟他一起走走。

“还好吗?”他问道,“这一天就要到了,你应该很高兴吧。”

“是的,我感觉很好。”

“嗯,你要好好干!你知道,我们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我尤其希望你的拉丁文能拔得头筹。”

“可是,假如我落选了呢?”汉斯腼腆地问。

“落选?!”牧师惊愕地站住了,“那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怎么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只是说,万一……”

“不会的,汉斯,这不可能,你放宽心好了。回家去,也给父亲带个好。你要坚定信心!”

汉斯目送他离开,回头寻找鞋匠的身影。他又是怎么说的?只要心地坦荡,敬畏上帝,拉丁文好不好并不那么重要。他说得倒好,可现在又跑来这个牧师!假如拉丁文不及格,怕是没脸见他了。

他沮丧地悄悄回家,走进有个小斜坡的花园。这里有个早已废弃的破败的花园小屋。当年,他在这里用木板搭了个小窝,养了三年兔子。去年秋天,家里人为了让他专心准备考试,把兔子送走了,因为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小动物身上”。

花园也久未光顾了。空荡荡的棚屋看上去年久失修,墙壁一角的石笋已经坍塌,木制小水车也变了形,破旧不堪地躺在水管边上。他回想自己在搭建和制作这些东西时是那么快乐!算来已经两年了,好像过了一辈子似的。他拿起小水车,四处弯一弯,折一折,然后掰断了扔到栅栏外。不要了!这一切都结束了,都已经成为过去!他想起小学时的好朋友奥古斯特,想起他帮自己做水车,修兔窝,整个下午陪他在花园里玩耍,打弹弓,追兔子,搭帐篷,把生甜菜当下午点心……然而,此后汉斯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准备功课,当年的好友也各奔前程了。奥古斯特一年前离开学校当了机工学徒,这以后只露过两回面。当然,他现在也没有闲暇时间了。

云的影子匆匆掠过山谷,太阳就要落山了。有一瞬间,男孩真想扑倒在地,号啕大哭,但他忍住了。他从工具棚取出一把短柄斧,瘦削的胳膊在空中挥舞,把兔窝砍了个七零八落。木片四处飞舞,钉子被砸弯,咯吱咯吱地响,一些去年夏天已经腐烂的兔饲料被翻了出来。他就这样乱舞乱砍着,仿佛这样才能把他对兔子和对奥古斯特的思念,对他所有孩童时代的思念和眷恋一扫而光。

“嘿,嘿,嘿,这是怎么啦?”父亲从窗户里喊道,“你在干什么?”

“劈柴!”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把斧子扔了,穿过花园奔到巷子里,沿河岸向上游走去。啤酒坊附近露天停着两只绑在一起的筏子,他曾在夏季温暖的午后,坐着这种筏子一连几个小时在河上漂流。河水在树干之间拍击的声音让他既兴奋又昏昏欲睡。他跳到松散地漂浮着的树干上,躺到一堆柳条上,想象着木筏在水面上漂移,疾一阵缓一阵,流经草地、田垄、村庄和凉爽的森林边,流过桥洞和打开的水闸。他躺在那儿,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他还在卡普夫山上给兔子割草,在岸边鞣皮场的园子里钓鱼,既不头痛也没有烦恼。

他疲倦而厌烦地回家去吃饭。父亲为即将到来的斯图加特之行激动不安,一会儿问他书是否装进箱子,一会儿又问黑西装放好没有,路上要不要再看看语法,身体感觉如何……汉斯的回答简短而刻薄,饭也吃得很少,匆忙道了晚安便要离开。

“晚安,汉斯,好好睡一觉!我明天早晨六点叫你,‘那本’词典没忘吧?”

“没有,我没忘。晚安!”

汉斯没有立刻睡觉,而是在自己的小屋坐了很久。参加考试带给他的唯一好处就是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他是这儿的主人,不会被打扰。他曾在这里与疲劳、困倦和头痛做斗争,坚忍、倔犟、充满雄心,在恺撒、色诺芬、形形色色的语法、词典和数学作业中度过漫漫长夜,经常处于绝望边缘。偶尔也有一些充满自豪、迷醉和胜利感的奇妙时刻,让他觉得比起小男孩的游戏乐趣来说,有些东西更有价值,能让他摆脱学校、考试和其他的一切,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这时,一种狂妄的幸福感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的确比他那些圆脸蛋、性情开朗的同学们强,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高处俯视他们。此刻,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一股更加清新自由的空气吹进小屋。他躺到床上,让自己渐渐融入梦幻、期望和想象,淡淡的睫毛慢慢盖住他劳累过度的大眼睛,睁开,眨几下,又合上了。他苍白的头垂到瘦削的肩膀上,细弱的胳膊疲倦地伸开。男孩和衣而睡,睡眠像慈母的手臂抚平他内心汹涌的波涛,在他漂亮的额上展开些细小的皱纹。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一大清早,校长特意赶到车站来送行。父亲吉本拉特穿着黑色小礼服,又高兴又骄傲,激动得不能自已,紧张地围着校长和汉斯跑来跑去,接受着站长和铁路员工对他们旅途和考试的祝福,小硬皮箱一会儿从左手换到右手,一会儿又从右手换到左手,雨伞一会儿夹在胳膊下,一会儿又夹在两腿间,结果掉了好几次。每掉一次,他只好把箱子放到地上,去捡雨伞,弄得好像这次是要去美国,而不是往返一趟斯图加特而已。儿子虽然也紧张得要命,但看上去很淡定。

列车进站了,旅客们陆续上车,校长挥手和他们告别。父亲点燃一支雪茄,望着小城和河流渐渐消失在下面的山谷中。这次旅行对父子俩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到了斯图加特,父亲忽然活跃起来,变得高兴而随和,也会来事了,是因为小镇上的人来到大都市的那种兴奋感觉吧。汉斯却越来越沉静,越来越害怕。城市的景象让他感到压抑:陌生的面孔,奢华过头的、花里胡哨的高楼大厦,漫长得令人疲倦的道路,有轨马车和街上的喧哗,这一切都让他望而生畏,让他痛苦。他们寄住在姑妈家,陌生的环境、姑妈的热情和健谈、漫无目的的长时间呆坐,还有父亲没完没了的劝说,几乎要把男孩压垮了,他蹲在这房间里,只觉得陌生和迷失。姑妈和她城里人的装扮、大花纹的台布、挂钟、墙上的画,还有从窗口望出去熙熙攘攘的大街,这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被出卖了,好像已经离开家一辈子了,自己辛辛苦苦学会的东西仿佛也一下都忘了。

下午,他本打算再仔细复习一遍希腊文小品词,但姑妈提议去散步。汉斯眼前浮现出碧绿的草地,仿佛听到森林里树叶的沙沙声,于是他欣然点头同意。但很快他就发现,在城里散步和家乡完全是两码事。

他是单独和姑妈去的,父亲要去城里看个人。刚到楼梯口就遇上了麻烦。他们在二楼碰到一个傲慢的胖女人,姑妈对她行了个礼,那女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一直聊了一刻钟。汉斯靠在一边的楼梯扶手上,女人的小狗在他身边嗅来嗅去,还对着他汪汪叫。他隐约感到她们也在谈论他,因为陌生胖女人的目光越过夹鼻眼镜对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好不容易来到街上,姑妈又一头钻进商店,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这期间,汉斯胆怯地站在街上,被过路的行人推来搡去,街头小混混们也拿他取笑。姑妈从商店出来,递给他一块巧克力,他礼貌地道了谢,虽然他并不爱吃巧克力。在下一个路口,他们上了有轨马车,在不断的铃声和拥挤的车厢里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来到林荫大道和一片绿地。喷泉在喷水,栅栏围着的花园里鲜花盛开,小小的人工池塘里,金鱼游来游去。两人夹在散步的人群中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转圈溜达,看着一张张面孔、各式各样漂亮的服装、自行车、轮椅、婴儿车,听着嘈杂的人声,呼吸着燥热的、夹杂着尘土的空气。最后,他们挨着旁人坐在长椅上。这期间,姑妈一直不停地说,现在她终于喘口气,慈爱地望着男孩,催促他吃巧克力。可是他不想吃。

“天哪,你不是不好意思吧?没事,吃吧,快吃吧!”

他拿出巧克力,磨磨蹭蹭地撕开锡纸,咬了一小口。他实在不喜欢吃,但又不敢对姑妈说。就在他含在嘴里准备往下咽的时候,姑妈在人群中发现了熟人,直奔过去。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去就来。”

汉斯松了口气,借机把巧克力远远地扔到草地上,两腿有节奏地晃荡着,观察着往来的行人,觉得自己好不幸。然后,他开始试着背不规则动词,结果吓了一跳,他几乎背不出来了!他把所有东西都忘了,而明天就要考试了!

姑妈回来了。她打听到今年有一百一十八个考生参加州试,只录取三十六名。这消息让男孩的心倏地一下掉到了深渊,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到家后他开始头痛,什么也不想吃,情绪沮丧,还被父亲一顿臭骂,姑妈也开始讨厌他了。夜里,他睡得很沉,被可怕的梦魇追逐着。他梦到自己和一百一十七个考生坐在教室里,监考老师一会儿是本城牧师,一会儿是姑妈,在他面前堆起小山似的巧克力让他吃掉。他一边流泪一边吃巧克力,看着别的孩子陆陆续续站起来,消失在门后。别人把自己面前的巧克力山都吃掉了,他的那堆却越来越大,堆满了桌子椅子,多到他几乎要窒息在里面。

第二天早晨喝咖啡的时候,汉斯不停地看表,生怕误了考试时间。此时此刻,家乡的很多人都在惦记着他。首先是鞋匠弗拉伊格,正在早餐前为他祈祷,全家人包括伙计和两个学徒围着桌子站成一圈,在每天例行的早祷后又加上了一句:“圣主啊,请您保佑汉斯·吉本拉特吧!他今天考试。请为他赐福,给他力量,让他成为您圣名的正直、勇敢的布道者!”

牧师虽然没有祈祷,但他在早餐时对妻子说:“汉斯·吉本拉特正在走向考场,他一定会出人头地、备受瞩目。这么说来,我的拉丁课也算没白上。”

班主任在上课前对班里的孩子们说:“现在,斯图加特州试就要开始了,让我们一起祝吉本拉特好运吧!虽然他并不需要这些,他一个人顶你们十个懒汉。”同学们也在想着他,特别是那些为他打了赌的人。

诚心诚意的祈祷和关怀能够穿越漫长的距离影响远方的人,汉斯能感觉到家乡人民对他的惦念。他在父亲的陪伴下,诚惶诚恐地走进考场,听着监考的指令,像罪犯走进刑讯室一样,胆怯而惊恐地扫视一下挤满了脸色苍白的孩子们的大考场。主考官走进来,要求全场肃静,然后开始口授拉丁文写作练习题。汉斯松了口气,题简单得可笑,他迅速地、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打好草稿,然后不慌不忙地誊写到干净纸上。他是第一批交卷的学生。虽然回姑妈家时走错了路,在炎热的街上乱转了两个小时,但这并没破坏他已经重新找回的心理平衡,反而很高兴能摆脱姑妈和父亲一会儿。走在首府陌生嘈杂的街道上,他感觉自己像个勇敢的冒险家。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找到家后,迎接他的是劈头盖脸的一大堆问题:“怎么样?考得好吗?你都会吗?”

他骄傲地答道:“题很简单,我五年级就会翻译这些东西了。”

然后,他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下午没什么事,父亲带他走访了一些亲戚朋友。在其中一家碰到个穿黑衣服的羞涩男孩,他是哥平根人,也来参加考试。大人们让他俩单独待在一起,两个小伙子腼腆而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你觉得拉丁文怎么样?简单吧?”汉斯问。

“太简单了,不过越简单越容易出错,因为会让你麻痹大意,里面往往藏着陷阱。”

“你这么想?”

“当然,出题的先生们可不是傻瓜。”

汉斯有点吃惊,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怯生生地问:“你考题在这儿吗?”

男孩拿出他的本子,两人一起把文章逐字逐句过了一遍,哥平根小伙子看起来很精通拉丁文,至少他提到的两个语法名称是汉斯从来没听过的。

“明天考什么?”

“希腊文和作文。”

接下来,哥平根男孩打听汉斯他们学校来了几个考生。

“没别人,”汉斯说,“就我一个。”

“哦,我们哥平根来了十二个!其中有三个特别聪明,大家估计他们会名列前茅,去年的状元就是我们哥平根的。——如果考不上,你会上全科中学吗?”

汉斯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不知道……不,我想我不会去的。”

“是吗?我肯定是要上大学的,如果这次落榜,我妈送我去乌尔姆。”

这让汉斯感到肃然起敬,这十二个哥平根孩子以及其中三个特别出色的,都让他感到害怕。如果考不取,他简直无地自容了。

回到家,汉斯坐下来又把带mi的希腊文动词仔细复习了一遍,拉丁文考试他一点不怵,这方面他很自信,可是希腊文就另当别论了。他喜欢希腊文,甚至对此着迷,但仅限于阅读。尤其是色诺芬的文字,那么优美、动人、鲜活,听上去明快、漂亮、铿锵有力,有一种轻盈自由的魅力,而且容易理解。可是一涉及语法或德文翻译成希腊文,他立刻觉得自己像进了迷宫,到处是相互抵触的规则和变化,感觉像刚学的时候一样,那时连字母表还不认识呢。

第二天果真考希腊文,接下来是作文。希腊文的考题很长,相当难,作文题目也很棘手,并且容易产生歧义。十点以后,考场变得闷热难当,汉斯的钢笔又不好用,等把希腊文答卷誊好时,已经弄坏了两沓纸。考作文时他遇到了麻烦。他旁边坐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递给他一张写着问题的纸条,捅捅他的腰,让他把答案写下来。考试时和邻座交谈是被严令禁止的,一旦被发现,会强行取消考试资格。汉斯吓得手直哆嗦,在纸条上写了“别烦我”,便不再搭理他。天气太热了,一刻不停地巡视考场的监考老师多次掏出手帕擦脸,汉斯身上厚实的坚信礼服都湿透了,头也开始痛起来。总算交了卷,但汉斯很不满意,觉得错了很多。这次恐怕是考砸了。

吃饭时他一句话不说,不管别人问什么,他只是耸耸肩,表情像个罪犯。姑妈好言安慰,但父亲很着急,脾气也变坏了。饭后,他把男孩带到隔壁房间,要盘问个究竟。

汉斯说:“今天没考好。”

“为什么不看仔细了?不会集中点精神吗?真见鬼!”

汉斯一句话不说。当父亲开始骂人时,他涨红着脸,说:“你对希腊文不也是一窍不通吗!”

糟糕的是,两点钟他还得去参加口试,这是他最担心的。走在炙热的马路上,他感到非常难受,由于痛苦、恐惧和眩晕,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

他在一张绿色的大桌子前,面对三位考官先生足足坐了十分钟,翻译了几个拉丁文句子,回答他们提出的一些问题。

接着换了三个老师,他们让他用十分钟翻译希腊文,回答各种问题。最后背一个不规则动词的过去时。汉斯没答上来。

“您可以走了,请走右边那扇门。”

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想起来,停下脚步。

“您可以走了,”一个老师喊道,“怎么!您不舒服吗?”

“不是的,我想起那个过去时了。”

他朝着房间喊出了答案,看到其中一位先生笑了,然后他涨红着脸跑出考场。他试图回忆刚才的问题和答案,可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只能想起那张巨大的绿桌子、三个拄着拐杖的严肃的老先生、打开的书和他颤抖着放在上面的手。上帝啊,他都答了些什么呀!

走在路上,他觉得自己在这儿已经待了好几个星期,再也离不开了。家乡的花园,被冷杉映蓝的山峦,河边的钓鱼处,仿佛遥远的、很久以前看到过的图画。唉,如果今天能回家该多好!留在这儿已经没有意义了,考试被自己搞砸了。

他买了个牛奶小面包,在大街上闲逛了一下午,免得回去和父亲啰嗦。终于回到姑妈家时,大家都很担心,他自己则疲惫难当,只喝了点蛋汤就上床睡觉了。明天考数学和宗教,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第三天上午的考试进行得十分顺利。这让汉斯觉得一切像个苦涩的玩笑:昨天的主课那么倒霉,今天却顺风顺水。嗨,随它去吧,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赶快回家去!

“考试结束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他对姑妈说。

父亲还想稍作停留,去康斯塔特的疗养园喝喝咖啡。汉斯苦苦哀求,父亲只好让他一个人先回去。家人把他送上车,让他拿好车票,姑妈和他吻别,还带了些吃的东西。列车穿过碧绿的丘陵,汉斯一路上感觉筋疲力尽、精神恍惚,终于看到山上深蓝的冷杉林时,才感到一丝快乐和解脱。他期待着再次见到他的小屋、老女仆、校长、熟悉的低矮教室和所有的一切。

好在车站上没有碰到好奇的熟人。他提着小行李箱,悄悄回家。

“斯图加特好玩吗?”老安娜问他。

“好玩?你以为考试是什么好玩的事吗?我可盼着回家呢。爸爸要明天才回来。”

他喝掉一碗鲜奶,把挂在窗前的游泳裤拽下来,跑了出去。但他没有去大家喜欢去的草地浴场。

他跑到镇子边很远的一个叫作“天平”的地方,那儿河水很深,缓缓流过高大的灌木丛。他换上泳裤,手伸进清凉的水中,又用脚试探了一下水温,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一猛子扎进河中。他迎着和缓的水流慢慢游着,感觉这些天沾在身上的汗渍和恐惧慢慢退去,清凉的河水拥抱着他瘦削的身体,他内心重新涌起对美丽家乡的喜爱。他快游一会儿,休息一下,再接着游,让舒适的清凉和疲乏包围自己,然后脸朝上顺流而下,倾听成群结队、飞转成金色小圈的夜蝇那细小的嗡嗡声,看傍晚的天空被疾速飞翔的燕子划过,被消失在山后的太阳映出蔷薇红。他穿好衣服,悠闲地、有点晕晕乎乎地朝家走去。此时,阴影已笼罩了整个山谷。

路过商人萨克曼家的花园时,他想起小时候和几个小伙伴儿在这儿偷过生李子。走到基什纳木工场,四处依然堆放着白色冷杉木料,他曾在那底下挖过蚯蚓做鱼饵。经过督察员盖斯勒的小屋时,想起两年前自己在滑冰时希望对他的女儿献殷勤,她曾是小城最娇小、最优雅的女生,和他同龄。曾经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她说说话,拉拉手,可惜没能实现,因为他太害羞了。后来她被送到寄宿学校,汉斯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来了。这些以前的事重新浮上心头,仿佛从遥远之地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色彩和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妙的、充满遐想的气息。在那些美妙的日子里,傍晚时分坐在丽兹·纳邵尔特家门口,一边削土豆皮一边听故事;星期日一大早,裤腿挽得高高地偷偷去堤坝下面捉虾捕蟹,还抓“金陷阱”鱼,然后礼服湿漉漉地回家被父亲揍一顿!那些日子有许多神秘的不可思议的人与事,他已经淡忘很久了:像歪脖子鞋匠施托迈尔,大家都知道他毒死了自己的老婆;传奇人物“贝克先生”,拄着棍子,身背行囊,走遍了整个专区,人们都称他“先生”,因为他以前很阔,有四匹马和一套华丽的马车。现在,关于这些人,除了名字之外,汉斯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名声不好的小巷世界,却没有鲜活的、更值得经历的事情来替代它。

还有一天的假期,他一觉睡到天大亮,享受着难得的自由。中午去车站接父亲,他依然沉浸在斯图加特带给他的所有享受中。

“如果考试通过了,我可以满足你几个愿望,”他心情不错,“你想想准备要什么。”

“不,不,”男孩叹着气说,“我肯定通不过。”

“傻孩子!在我后悔前最好提出你的要求。”

“那我放假能钓鱼吗?”

“当然可以,只要通过了考试。”

第二天是礼拜天,下了会儿雷阵雨。汉斯在自己的小屋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一边读书,一边思考。他仔仔细细回想自己在斯图加特考试的情形,得出的结论是,这次实在太倒霉,绝对没有被录取的希望了。还有可恨的头痛!他越想越怕,终于忍不住,疑虑重重地去找父亲。

“爸爸!”

“怎么了?”

“我想问问,关于我的愿望,我不想去钓鱼了。”

“唔?怎么改主意了?”

“因为……嗯,我想问我能不能……”

“快说,别整这滑稽样儿,说吧,你要怎样。”

“如果这次没考上,我可以去上全科中学吗?”

吉本拉特一时语塞。

“什么?全科中学?”他终于爆发了,“上全科中学?谁给你出的这馊主意?”

“没谁,我就是想想罢了。”

他脸上罩着死一般的恐惧,但父亲丝毫没有注意。

“出去吧,出去吧,”他不耐烦地笑着说,“你大概是紧张过度了。上全科中学,亏你想得出!你以为我拿了经济学勋章吗?”

他不停地挥手表示拒绝。汉斯只得作罢,困惑而失望地走了出去。

“这孩子,”父亲在他身后气恼地数落,“亏他想得出来,上全科中学,想得倒好,你等着吧!”

汉斯在屋外的窗台上坐了半个小时,盯着刚刚擦干净的门廊地板,思索着如果神学院、全科中学和大学都不行的话会怎么样。自己兴许会被送去某家奶酪店或事务所当学徒,一辈子做个可怜的庸碌之徒,过那种他一直鄙视的、想要摆脱的生活。他原本漂亮、聪明的学生脸被愤怒和痛苦扭曲得变了形,他气呼呼地跳起来,啐了一口,随手抓起一本拉丁文选集,用力扔到离他最近的墙上。然后跑出去,冲到雨中。

星期一早上,他去了学校。

“你还好吗?”校长向他伸出手问,“我以为你昨天就会上我这儿来。考得怎么样?”

汉斯垂着头。

“怎么?不顺利吗?”

“我想是的。”

“要有耐心!”老先生安慰他。“也许上午就会有斯图加特的消息了。”

今天的上午长得可怕,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汉斯的心在哭泣,午饭难以下咽。

下午两点钟,当他走进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到了。

“汉斯·吉本拉特,”他大声喊道。

汉斯走上前,老师伸出手来。

“祝贺你,吉本拉特,你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了。”

教室里一片肃静。这时门开了,校长走进来。

“祝贺你,汉斯!怎么样,现在你有话要对我们说吗?”

男孩又惊又喜,呆在那里。

“你不说点什么吗?”

“要知道是这样,”他脱口而出,“我完全有可能拿第一的。”

“现在回家去,”校长说,“把好消息告诉你爸爸。从现在起你不用上学了,反正过一星期就放假了。”

汉斯恍恍惚惚地走到街上,看着阳光下的椴树和集市广场。景物依旧是那些景物,但在他眼里更美、更有意义,也更让人快乐。他通过考试了!而且是第二名!最初的狂喜过后,他内心充满了温暖的感恩之情。现在他没必要躲着牧师了,他就要上神学院了,也不用害怕奶酪店或什么事务所了!

而且还能去钓鱼!回到家时,父亲正站在门口。

“怎么样?”他直截了当地问。

“没什么,学校让我回家了。”

“噢?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是神学院的学生了。”

“天哪,你考上了?”

汉斯点头。

“考得好吗?”

“第二名。”

老父亲可是压根儿没想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拍着儿子的肩膀,一边笑一边摇头,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摇头。

“天哪!”他终于喊出了声,接着又是一遍:“天哪!”

汉斯冲进屋子,径直奔向楼梯,用力拉开空荡荡的阁楼的壁柜,在里面乱翻一气,把盒子、线团和软木塞之类的东西都掏出来。这都是他的钓鱼工具。他还需要削一根好的鱼竿。他下楼去找父亲。

“爸爸,能借我用一下你的小折刀吗?”

“干什么用?”

“我削根竿儿去钓鱼。”

爸爸把手伸进口袋。

“喏,”他兴高采烈,大方地说,“给你两马克,自己去买把刀吧。但别找汉弗里德,到对面的刀匠铺去。”

汉斯飞快地跑去买刀。刀匠向他打听考试的情况,听说是好消息,特意给了他一把非常漂亮的刀。他来到河的下游,布吕厄桥下有漂亮的细桤木和榛木,他用了好久选中一根没有瑕疵的、坚韧而有弹性的枝条,拿着它迅速跑回家。

他脸色红润,眼里放着光,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的钓具。对汉斯来说,这和钓鱼一样能带给他快乐。整个下午他都在忙乎。他把白、棕、绿色的线分门别类,仔细检查接好,把一些旧的结和团在一起的线解开,试试各种形状与大小不同的瓶塞和羽管,重新削好。为了加重线的分量,把小铅块敲成不同重量的小球,做好穿线的小洞。接下来该是钓钩了。鱼钩他还有些存货,有的固定在四股黑色缝纫线上,有的扎在一截肠弦上,有的固定在搓成绳的鬃毛上。将近傍晚,一切就绪。汉斯知道,自己这七天的假期不会无聊了,他可以拿着钓竿,一整天独自待在水边。